9.瘾君子
前几日我在伦敦参加了一场宴会。女士们都上楼去了,我右手边的位子上没有宾客,左手边则坐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男士。不过很显然,他不知从哪儿听说过我的名字,因为他很快朝我转过身,对我说:“我在一本期刊上读到过你写的关于贝斯穆拉的故事。”
我当然记得这个故事。故事讲述了一座美丽的东方之城在一日之间荒废——却无人真正知晓个中缘由。我答道:“喔,是的。”接着我缓慢地在脑海中搜寻,应当如何回应,才能更加得体地回报他记住故事的盛情。
他之后的话却让我十分震惊。他说:“你搞错了,不是牛羚流感;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问:“为什么!你曾经去过那儿吗?”
他回答:“是的,因为我通过大麻精完成了这趟旅程。我很了解贝斯穆拉。”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满是某种黑色物体,看起来像柏油,却散发着一种更为怪异的味道。他警告我不能用手指去碰这玩意儿,因为染上的颜色几天都洗不掉。“这是我从一个吉普赛人那儿弄到的,”他说,“他有很多这样的玩意儿,而这东西已经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但我打断了他,因为我想确切地了解究竟是什么使那美丽的贝斯穆拉沦为一座荒城,以及城中子民为何一日之内逃离无踪影。“是因为沙漠的诅咒吗?”我问。他回答:“一部分原因是沙漠的暴怒,另一部分原因是苏巴姆林大帝的旨意,因为那可怕的禽兽与沙漠在母系一脉上有某种渊源。然后他对我讲述了这个奇怪的故事:“你记得那个有黑色伤疤的水手吧,他那天在现场,就在你描述的那一天,就是骑着骡子的使者来到城门处,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的那一天。我在一家酒馆遇见了这个男人,在喝朗姆酒,他告诉了我所有关于逃离贝斯穆拉的事情。但他知道的不比你多,不清楚那些信使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是谁派他们来的。然而,他说,每当他短暂地停靠在东边的港口时,他都想再一次看看贝斯穆拉,哪怕他不得不面对恶魔。他总说,他会直面恶魔,搞清楚那则讯息的秘密:它如何让贝斯穆拉在一日之内变成空城。最后,他不得不面对苏巴姆林,那名君王的愚昧残暴是他未曾想象得到的。有一日,水手告诉我,他找到了一艘船,从那以后,我再没在他喝朗姆酒的那家酒馆见过他。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从吉普赛人手中得到了这些大麻精,他有一大堆却根本就不想要。这玩意儿简直能够让人超脱自我。就像是一对翅膀,带着你飞过遥远的国度,进入另一个世界。有一回,我发现了宇宙的秘密。我已经忘了那秘密是什么。但我知道造物主实际上并没有拿造物当一回事儿,因为我记得,他就坐在苍茫宇宙之中,面前摆着他的作品,放声大笑。我还在一些可怖的世界里看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事物。由于是你的想象将你带到那儿,因此你只能通过想象的通道回到现实中。有一回,在太空中,我遇见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幽魂,正在徘徊。这魂魄属于一个一百多年前被毒药害死的人。他将我带到了一片我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地域;接着我们在昴宿星团以外的地方不欢而散,而我无法通过想象找到回家的路。我遇见了一个巨大的灰色生物,那是某个巨人的灵魂,或许就是一整颗星球的灵魂,我乞求它给我指引回家的路。它疾风一般地在我身边停滞身形,伸手指了指某处,轻柔地开口。它问我,是否能看清某个微小的光源;我看见远处一颗微弱闪烁的星辰,它对我说:‘那就是太阳系。’然后它大步流星地走开了。随即我不知怎么地就想出了回家的路,而且十分及时,因为我的躯体已经在房间的椅子上僵硬,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周围的一切都冰冰冷冷。我只能一根一根地活动手指,指头里像有针在扎。指尖从麻木中恢复过来,伴随着可怕的疼痛。终于我能够移动一条手臂了,于是我拉了拉铃绳呼唤佣人,但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出现,因为每个人都已经爬上床睡觉了。最后来了个人,大家叫来了医生。医生大人说,这是大麻中毒引起的,但如果我没遇见那个伤痕累累、四处徘徊的幽魂,或许就不见得会那么糟糕。
“我曾经目睹一些惊世骇俗的事物,可以说给你听,但你想知道的是,谁给贝斯穆拉传送了讯息。嗯,是苏巴姆林。我是这样知晓真相的。在你写到的那天之后,我经常访问那座城市(我曾在寓所里吸食一整晚的大麻精),发现城中一直空无一人。从沙漠而来的尘砾涌入城市,街道变得金黄而平滑。沙子在空中飘飞,穿过一扇扇敞开着的摇来摆去的门。
“某个夜晚,我将炉栏放在炉火前,钻进一张扶手椅,开始吸食我的大麻精。接着,我来到贝斯穆拉,看见的第一幅景象就是那名脸上有黑色伤疤的水手。他沿着街道闲逛,在黄沙之上留下足印。此时我意识到,我应该能够弄明白,是怎样的神秘力量让贝斯穆拉变为一座空城。
“我看见,沙漠中充盈着愤怒,因为天际线边升起了雷雨云,我听见沙尘在喃喃自语。
“水手继续沿着街道闲逛。当他经过一幢幢空房子的时候,他往里面张望;有时他大声呐喊,有时候他歌唱,有时他在大理石墙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坐在一个台阶上开始用晚餐。过了一会儿,他对这座城市感到厌倦了,又再一次回到街道上来。当他抵达那扇绿色的铜大门时,三名骑着骆驼的男人出现了。
“我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那不过是一个看不见的意识在游走:我的躯体留在了欧罗巴。那名水手挥舞着拳头,矫捷地搏斗着,但他还是寡不敌众,被人用绳子捆着,带出了沙漠。
“我尽可能地逗留久一些,跟着他们,发现他们途经沙漠,绕过机缘雪山,前往乌娜维黑,于是我意识到那些骑骆驼的人都是苏巴姆林的手下。
“我天天在保险公司上班,我希望你能记起我,倘若你有任何东西需要上保险——寿命,炉火,或汽车——哦,但这些和我说的故事没关系。我当时无比焦虑地回到了我的寓所。尽管连着两天吸食大麻精对身体不好,但我想看看,他们到底会对那可怜的伙计做些什么,因为我听说过苏巴姆林的可怕恶行。当我最终出发时,我写了封信,然后拨电话叫来了我的佣人,告诉他,尽管我为了以防万一不会锁上房门,我还是不希望被打扰。做完这些事情后,我生起了一炉子暖火,坐下来,抽上那一烟斗梦境。我前往了苏巴姆林的宫殿。
“外面街市的喧闹声使得我进入状态比往常稍慢一些,但忽然之间,我就飘到了城镇的上方;欧洲国度在我脚下呼呼掠过,前方出现了苏巴姆林的白色宫殿的细细塔尖。我看见他正在一间狭小房间的尽头。他的身后悬挂着一道红色的皮质帘幕,上面用金线绣满了彦文拼写的上帝的名字。三扇窗户又高又小。这名君王看起来最多二十上下,身材瘦小羸弱。他那暴戾而蜡黄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容,尽管他一直嗤笑不已。当我的视线从他塌瘪的额头移到颤抖的下唇,我开始意识到他身上存在某些可怖之处,尽管我无法感知到那具体是什么。然后我发现了这个事实——这男人从来不眨眼睛。尽管我之后一直盯着那双眼睛,等待出现哪怕一次眨动,然而,一次都没有。
“接着,我顺着这名君王着迷的眼神,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水手。他还活着,但全身上下布满可怕的撕裂。他的身边站了一圈御用刑官,正在忙活着。他们把他身上的皮肉一条条撕下,却又尚未将它们完全剥离。此时他们正扯着这些皮肉的末端,将它们绞拧着折磨施刑。”我在宴席上遇见的这位男子告诉我,他所讲述的许多内容在此都不得不略去。“那水手微弱地呻吟着,每一声呻吟都激起了苏巴姆林的嗤笑。我在那样的状态之下没有嗅觉,但我能够听,也能够看。我并不知道到底何者最让我反胃——是水手的可怕处境,还是可怕的苏巴姆林那从不眨眼的、写满快感的嘴脸。
“我想要逃离,但还没到时间,因此我不得不留在原地。
“突然之间,那君王的面孔开始剧烈地抽搐,下唇颤抖得更剧烈了。他愤怒地呜咽着,朝折磨水手的刑官尖声大叫。他用彦文喊道,房间里有一个灵体。我并不感到恐惧,因为活人不可能攻击灵魂,然而,所有的刑官都在他的怒火之中心惊胆寒,双手因恐惧不停地颤抖,从而停下了手中的刑罚。接着,两名持矛的守卫从房间里溜了出去,他们再出现的时候,各自带回一只镶把手的巨大金碗,里面装满了大麻精;倘若那碗中盛满了鲜血,必然浮得起人的头颅。那两名守卫飞快地动起手来,各自用两根巨大的勺子舀食——每一勺的剂量都足够让一百个人陷入幻梦之中。很快,大麻精使他们都进入了状态,他们的魂魄盘旋着,准备挣脱束缚冲向自由,此时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但一次次地他们都摔回了自己的躯体之中,不断地被房间里的某些噪声召回。那两个男人仍在进食,但此时已然动作迟缓,没有了凶猛劲。最终巨勺从他们的手中掉落下来,他们的魂魄升入空中离开了躯体。而我无法逃离。那些魂魄比人更可怕,因为这两人都还很年轻,尚未被完全打造成与他们那可怕的灵魂相配的模样。水手仍在微弱地呻吟着,却再难激起苏巴姆林大帝的嗤笑。那两个魂魄旋即冲向我,将我从此地卷走,如同飓风卷走蝴蝶,我们就这样从那瘦小、苍白而穷凶极恶的男人身边消失。在这两个灵魂的猛烈夹击之下,我无处可逃。我那小小药块的能量被那巨勺的剂量压制住了,要知道那两个人是两手并用地进食大麻精。我旋转着飞过艾沃温德利,被带到了司尼斯的地界,仍被继续裹挟卷飞而去,直到我来到了克拉瓜,随后又越过这里,被带到一片荒凉的地界,这里几乎超越了想象的界限。我们最终去到了那些象牙山,它们被命名为癫狂山谷。我试图挣脱束缚,逃离可怕的君王手下卫兵的魂魄,因为我听说过,象牙山的另一边有野兽出没,捕食疯子。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我那一小块大麻精根本无法与他们可怕的巨勺份量抗衡......”
此时有人拉响了大厅的门铃。一名侍者出现了,对我们的东道主说,门口有一名警察希望能现在就和他谈谈。他对我们致以歉意,走了出去,然后我们听见一个脚蹬重靴的人低声与他交谈。我的朋友站起身,走到了窗边。他推开了窗,看向外边。“我想这应该是一个良夜。”他说。接着他纵身一跃跳了出去。当我们从窗户探出头,一脸惊讶地寻找他的时候,他早已消失在视线之外。
彦文乃作者虚拟的世界中彦国的一种文字。(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