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可怜的老比尔
那是在海边的一座有些年代的小酒馆,水手们常常在此聚集,天光正渐渐黯淡消散。连着好几个夜晚,我频频光顾这里,希望能够从酌饮着不知名酒水的水手那儿,打听一则我约略听说的轶闻:有关一支从古西班牙出发的船队,据说至今仍漂泊在南边海域上无人勘探过的地方。
就这一点来说,我的希望再次落空了。水手们之间的对话低沉且零散,而当我正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一名戴着纯金耳环的水手从他的酒杯上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墙,开始高声讲述起他的故事:
(没一会儿,外面刮起了暴风雨,雷声震撼着酒馆那铅条镶嵌的窗格。水手毫不费力地抬起声音,继续述说。屋内愈是暗沉,他那野性的双眸愈发明亮。)
“一艘船,挂着古老年代的船帆,正在接近一片神奇的群岛。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岛屿。
“我们都厌恶船长。船长也讨厌我们。他并不偏袒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就连对我们的厌恶都是相似而平等的。他也从不曾和我们中任何一个人说话。只有偶尔在傍晚,天开始黑的时候,他会停住脚步,抬起头,对那些被他绞死吊在桁端的人说话。
“我们是一支反叛的队伍,但船长是唯一一个持有枪械的人。他将一支手枪放在睡觉的枕头底下,另一把随身携带。那些岛屿的样子让人不快。它们看起来又小又平坦,好像刚刚从海面下升起。岛上没有沙子也没有岩石,不像真正的岛屿,只有蔓延至水中的绿草。岛上还有一些小小的屋舍,它们的样子也不讨我们喜欢。那些茅草屋顶几乎要低触地面,又在拐角处诡异地向上翘起。矮矮的屋檐下装有奇怪而阴暗的窗户,铅条镶嵌的玻璃又小又厚,叫人无法看清楚里面。四周没有任何人或动物的行踪,因此你也不可能知晓这里住着怎样的人。但船长知道。他上了岸,走进了那些屋子中的一间。屋里有人点亮了灯,于是那些小窗户披上了几分邪恶的色彩。
“当他再次登船的时候,四周已经夜幕深沉。他朝那悬荡在桁端下的尸体愉快地道了声晚安,接着他看看我们,那眼神吓得可怜的老比尔瑟瑟发抖。
“次日夜晚,我们发现船长竟能够诅咒他人了。他来到我们的铺位边上,大多数人都在熟睡,这当中包括了可怜的老比尔。船长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们,诅咒我们的灵魂应当整夜都待在桅杆顶上。突然间,可怜的老比尔的灵魂就出现在桅杆顶上,像一只猴子一样蜷坐着,凝视着天上的星辰,冻得透心凉。
“一阵骚乱之后,我们都起身了,但船长又出现了,再度用一根手指指着我们。这一回,可怜的老比尔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浸在寒冷的碧波中,跟在船后边游泳,尽管躯体还留在甲板上。
“是船上的侍应生发现,船长在醉酒的情况下无法发出诅咒,不过他在这个时候还能像平时一样开枪。
“此后,剩下的不过就是等待而已,还有在时机到来的时候损失两个人。我们当中有些人是嗜杀分子,算计着要杀掉船长;但可怜的老比尔希望找到某个偏离航道的小岛,好把船长留在那儿,并留下我们整年的补给中属于他的那一份。所有人都听从了可怜的老比尔的意见。我们决意在船长无法发出诅咒的时候逮住他,然后立刻将他放逐。
“等到船长再次喝醉酒,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可怜的老比尔和所有人一起都熬过了一段可怕的时光。每一天船长都创造出新的诅咒,他的手指指向哪儿,我们的灵魂就不得不去往那个方向。海里的鱼儿开始认得我们了,星辰亦然;然而当我们在桅杆上冻僵,或是火急火燎地穿过海草迷失方向,它们都没有露出一丝怜悯——星辰与鱼儿都自行其是,眼神冷漠。有一回,太阳下山了,暮色四合,月亮在夜空里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们都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因为船长似乎将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投向了夜空里的色彩。他突然转过头,将我们的灵魂遣送到月亮上面去。那儿的黑夜比寒冰还要凛冽;那儿有投下阴影的可怕山陵;那儿一片死寂,如绵延百里的墓地;地球在夜空里闪耀,只有镰刀的刀片那么点大:面对此情此景,我们都患上了思乡病,却无法言语亦无法哭泣。当我们回到原地的时候,夜色已经十分深重了。第二日,我们都对船长毕恭毕敬,但他很快又对我们中的好几个人发出诅咒。我们最恐惧的是,他可能诅咒我们的灵魂下地狱,因此我们在提起这个词的时候都只敢低声耳语,以免给他任何提示。然而,到了第三个夜晚,那名侍应生出现了,告诉我们船长喝醉了。于是我们所有人都潜到了他的船舱里,发现他躺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子弹射得乱七八糟,仿佛他从未使过枪;但他所有拥有的不过就是两把手枪而已——倘若他没有用其中一把的尾部砸破了乔的脑袋,他就只能够杀两个人而已。接着我们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可怜的老比尔将朗姆酒灌进船长的齿间,让他一直醉了两天两夜,这样他就不能发出任何诅咒了,直到我们找到一块好使的岩礁。在第二天日落之前,我们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秃岛安置船长。那是在偏离航道的地方,大概有一百码长,八十码宽。我们划着一艘小船,将他送到了岛上,给他留下了够用上一年的补给,份量和我们留给自己的一样多,因为可怜的老比尔希望能保持公正。我们将哼唱着水手之歌的船长放下,让他以舒服的姿势靠坐在一块岩石边上,然后离开了。
“当船长的歌声消失在我们耳畔,我们欢天喜地,用一年的补给做了一顿盛宴,因为我们都希望,在三周内就能回到家中。有整整一周,我们一日三顿都是大餐——每个人都吃撑了。吃不掉的饭菜,就被我们像绅士一样,扔在了甲板上。然而,某一日,当我们遥望见圣胡杰都司,正想要朝那儿驶去挥霍一把,后方吹来的风却转了个方向,将我们的船推回到大海深处。怎么调整船帆的方向也没用,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港口,而其余的船只都能从我们身边驶过在那儿靠岸。偶尔,大风刮起,周围的渔船都飞速离去;偶尔,四周明明没有任何物体在移动,风却将我们驱向大海,这种时候,我们中间便笼罩着死一样的沉寂。我们挣扎了一整天,到了夜里我们躺下休息,第二天又继续奋力挣扎。其它船只的水手们都在圣胡杰都司,而我们却不能靠近半步。于是我们咒骂着大风还有圣胡杰都司,离开了那儿。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了诺瑞娜。
“于是,我们都靠拢在一块儿,低声探讨。忽然之间,可怜老比尔变得十分惊恐。当我们沿着塞拉提克的海岸线航行时,我们一次又一次挣扎尝试,而那股风在每一个港口等着我们,将我们推回大海。我们就连小岛也登不上去。我们便明白了,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可怜的老比尔登陆,每一个人都责骂他的善良,怪他没让他们杀了船长,而是将他放逐到一块礁石上。我们无事可做,只能在海面上四处漂泊。现在再没有盛宴了,因为我们担心船长或许会活上一整年,让我们在海面上无处可去。
“最初我们曾向所有过往的船只招呼,尝试划着小船去登上他们的船;然而没有任何缆索能够对抗船长的诅咒,我们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我们在船长的船舱里玩了一年的牌,日日夜夜,无论是晴是雨。每个人都发誓,会在登岸以后让可怜的老比尔付出代价。
“我们根本不敢去想象船长到底有多节俭。过去当他在出海的时候,每隔一天就要喝醉一次,而现在他还活着,并且还很清醒,因为他的诅咒依旧在对我们施展作用,让我们无法靠近任何一个港口。而我们的补给都吃光了。
“嗯,我们开始抽签了,吉姆就是那个不幸的家伙。吉姆只管了我们大概三天时间,接着我们又一次抽签,这一回是那个黑人。那黑人也没让我们坚持得更久一些。我们再次抽签,这一回是查理,而船长还活着。
“随着同伴的数目变少,每个人都能令我们坚持得更久一些。一个同伴能够使大家维生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都开始好奇船长是怎么做到的。一年零五个星期后,我们抽到了麦克,他维持了我们一周的生计,而船长依然活着。我们很惊讶,他还没玩够同一个诅咒。但我们猜想,当一个人独自待在一座岛上的时候,情况会有所不同。
“当船上只剩下杰克斯、可怜的老比尔、侍应生还有迪克的时候,我们不再抽签了。我们认为,侍应生已经享受了从始至终的好运气,不该再奢望更多了。接着,剩下可怜的老比尔独自和杰克斯与迪克在一块,此时船长依然活着。当船上已经没剩下小男孩,而船长仍活着的情况下,和可怜的老比尔一样大块头的迪克说,这回轮到杰克斯了,他能活这么久已经十分幸运。但可怜的老比尔将这一切告诉了杰克斯,他们都认为迪克才应该是这一轮的不二人选。
“接着,只剩下杰克斯与又老又苦的比尔了;而船长还是不肯死。
“这两人日日夜夜盯着对方,当迪克走了之后,除了他们就没剩下别人。最后,可怜的老比尔晕过去了,躺倒在那儿有一个钟头。接着杰克斯握着他的刀子,缓缓走近,将刀子刺中了躺在甲板上的可怜的老比尔。然而可怜的老比尔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将自己的刀子两次捅入了对方的身体确保了账,尽管这么做毁掉了最好的那份肉。这么一来,海上只剩下可怜的老比尔独自一人。
“就在一个星期之后,在食物被吃光之前,船长应该是死在了他的小岛上;因为可怜的老比尔听见船长的灵魂诅咒着跨越海面,那一天之后,船只停靠在了一处布满岩石的海岸。
“现在,船长已经死了有上百年了,可怜的老比尔能够再次安全地上岸了。然而,船长似乎依然还没有放过他,因为可怜的老比尔不曾老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生命看起来也没有终止的一天了。可怜的老比尔啊!”
说到这里,男子的想象突然中断了,我们都跳起身来逃开了他。
原因并非只是他那离经叛道的故事情节,还有说故事的男人眼睛里的可怕神色,他扬声压过暴雨咆哮的惊人镇定——这一切都让我下定决心,再不踏入这座海边的小酒馆,这水手们的聚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