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血野
一个人若是已经早早见证过了伦敦城里春日繁花的凋零,以及夏日的初至、繁盛与消退,就像城市里会发生的那样,而他还依然留在伦敦,那么,在这样或那样的某些时刻,乡村田野便会昂首呼唤他。它们的头顶花团锦簇,声音带着一种迫切而不容推脱的清明,来自暮色里一重又一重高山,犹如某个声调节节攀升的神圣唱诗班在召唤一名赌场里的醉汉迷途知返。无论发出多大的音量,交通噪音都不能够湮没它的呼唤;无论给予怎样的诱惑,伦敦城都无法削弱它的吸引力。一旦听见了这份呼唤,他的念头便被牵引而去,附着在某处田野溪流中闪闪发亮的彩色鹅卵石上,再不复返,而整座伦敦城能提供的东西在他的心中亦不值一提了,正如同哥利亚般庞大的城市被毁于一旦。
那呼唤穿越了迢迢山水、漫漫岁月,因为那发出呼唤的群山依旧是曾经屹立彼处的群山,他们的声音依旧是远古时代的那个声音,彼时精灵王们还拥有着号角。
现在,我看见它们了,我童年时代的群山(正是它们发出了呼唤)。此时它们面朝天空的紫暮,精灵们模糊而透明的身影正从藤蕨之中偷偷向外瞥去,看看夜色是否已经降临。对于巍峨山巅之上那些华美的府邸以及光鲜无比的楼宇,我视而不见。这些都是近期为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士修建的,他们不愿当短期的访客,宁愿长租下来。
过去每当群山发出呼唤的时候,我便会沿着公路骑脚踏车前往。倘若搭乘火车,便会错失那一点点靠近目的地的愉悦,也无法像抛却已获宽恕的陈年罪孽那般从伦敦城真正地解脱,亦不可能途经沿路的小村庄、听取关于群山的传说;你也不能一路揣测着群山是否容颜依旧,最终抵达那绵延远方的山裾边缘,进而来到它们的脚边,遥望它们那圣洁而热情的面庞。坐在火车上,你会看见它们蓦地出现在转角的风景里,在那儿全都安坐于阳光之下。
我猜想,当一个人从巨大的热带雨林中跋涉而出时,一路上野兽将越来越稀少,阴霾将被照亮,林中的阴森亦将渐渐消散。然而,当一个人越来越靠近伦敦的边缘,越来越靠近群山之美的影响范围,房屋就会变得愈发面目可憎,街道愈发污秽肮脏,阴影愈发浓重,文明造成的错误将赤裸裸地面对着乡野的嘲讽。
在丑恶无以复加之处、痛苦集聚之地,你忍不住会想,那建造者如是叙说,“我在此处登峰造极。让我们向撒旦致敬。”那儿有一道黄砖砌成的桥;如同穿过某扇开在仙境上的银丝镶嵌的大门,穿过它便进入了乡野。
向左右眺望,所见之处都是那畸形怪异的城市所伸张的爪牙;面前出现一片田野,如同一首古老久远的歌谣。
那儿有一片田地,长满了驴蹄草。一条小溪流淌而过,沿岸生长着小小一列杨柳。在我踏上奔赴群山的漫长旅途之前,我就常常在那儿歇息,坐在溪流边上。
我常在那儿忘掉伦敦城,忘却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有时候,我折下一簇驴蹄草,将它们带去给群山看一看。
我时常前往那个地方。最初,我并没有注意到那片田野有什么不同,除了它的明媚与静谧。
但我第二次到那儿的时候,我想那片田野有些许不详之兆。
沿着浅浅的小溪往下走,在驴蹄草之中,我感觉到,就在这个地方,可能要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我并没有在那儿逗留太久,因为我认为,我已经在伦敦待了太长的时间,便将那些病态的幻想也带到这儿来了,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奔赴那片群山。
我在乡野之中逗留了几日。回来的时候,我再次去到那片田野,想要在进入伦敦城之前,享受一下那平和的景色。然而,我感觉柳荫之间仍有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当我又一次去往那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年的光景。我从伦敦城的暗影之中而来,走进那片闪闪发亮的阳光之中;那明媚的草地与驴蹄草丛被照耀得熠熠发光,小溪正潺潺欢吟。但是,当我迈进那片田野的时候,那深埋已久的不适感再次出现了,而且愈发强烈,仿佛是某种属于未来的可怕阴暗的东西在此孕育,一年过去了,它爆发的时机愈发临近了。
我探究其中的原因,认为是踩脚踏车行山路可能对身体不大好,一到停下休息的时候,不适感就会出现了。
不久之后,夜幕降临,我在返程的时候再度经过这片田野。寂静中溪流的吟唱吸引了我,将我牵引到它的身旁。在那儿,我突发奇想:倘若某人因为某些原因在此受伤而无法脱身,在星光之下,这儿会是个可怕阴冷的地方。
我认识一个人,他是这片地区的“历史通”。于是我询问他,这片田野历史上是否发生过什么事件。当他追问我提出这些问题的动机,我告诉他,这片田野在我看来是一块举办露天聚会的绝佳之地。然而,他告诉我,那地方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奇特之事,根本没有。
这么说来,这片田野的祸事来自未来。
三年之中,我断断续续地造访那片田野,每一回它都愈发清晰地透露出某种邪恶的预兆。而我每一回被牵引至此,在那冰凉青翠的草丛间与美丽的柳荫下稍作歇息,内心的不安都愈发尖锐。有一回,为了分散自己的思绪,我试着测算小溪的流速,但我却发现自己正在思索它是否比血液的流速更快。
我感觉这地方是个会让人发疯的恐怖之地,人会出现幻听。
后来我去找一个认识的诗人,将他从庞然的梦境中唤醒,对他坦白了关于那片田野的所有事情。他有一整年没有离开过伦敦城了,便答应跟我一块儿去看看那片田野,告诉我那儿会发生些什么。我们去那儿的时候,是在七月底。街道、空气、屋舍还有尘土都被夏日的阳光烤得干燥,让人厌烦的车马行人一直拥堵着,拥堵着,拥堵着。睡意展开翅膀飞入空中,从伦敦城滑翔了出去,优雅地漫步在乡村田野风光之中。
当诗人看见田野,他显得十分愉快。溪流旁繁花盛开,他顺着小溪欢快地跑进小树丛。但站在小溪边,他看起来非常伤感。他几度抬头又俯首,面露戚容,接着他弯下身子,看着那些驴蹄草,先是这一株,后是那一株,非常仔细地端详,然后摇了摇头。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静静地站着,我过往所有的不安与对未来的预感又浮现在心头。
于是我开口问:“这是一片怎样的原野?”
他哀伤地摇了摇头。
“这是一片战场。”他回答。
歌利亚(Goliath)乃《圣经》中记载的巨人,此处借用形容城市庞大。(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