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悲躯
“为何你不与我们一同起舞，同享欢乐?”他们对这具躯体说。躯体便开始坦承起自己的苦恼来。它说道：“与我紧紧连结在一起的是一个暴烈狂躁的灵魂，它总是如此暴虐专制，不让我好好歇息。他将我从同侪们的舞会上拽回来，奴役我为他那可憎的工作辛苦劳作。他也不让我做琐碎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能够给我所爱的人们带来欢乐。他只关心能否留名后世，在榨干我并把我留给一堆蛆虫之后。一直以来，他向我身边的人夸张无度地需索情感，太过骄傲以至于不屑注意到所获并不尽人意。因此那些应当善待我的人全都憎恶着我。”那悲伤的躯体开始嚎啕大哭。
他们说：“通晓事理的躯体都不会在意自己的灵魂。灵魂是卑微不足道的，不应该主导躯体。你应当纵情于烟酒，直到他停止找你麻烦。”但那躯体只顾着哭泣，它说：“我的灵魂是个可怕的灵魂。我已经通过喝酒将他赶走一小会儿了。但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噢，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接着那具躯体爬上床铺，希望能歇息一会儿，酒精让它感到昏昏欲睡。然而，正当睡意来袭之际，它抬眼向上望去，看见它的灵魂正坐在窗沿边上，浑身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之中，正注视着河流。
“来吧，”那暴虐的灵魂说道，“来看看这街上的景象。”
“我需要睡一会。”躯体说。
“但这街道是多么美好，”灵魂不依不饶地说服它，“上百人在那儿做着梦。”
“因为睡眠不足，我已经生病了。”躯体说。
“有什么大不了，”灵魂回应道，“地球上有成千上万和你一样的人，还会有成千上万的后来者。人们的梦想在远方游荡;他们跨越大海与仙女聚居的高山，被各自的灵魂牵引着穿越纵横交错的道路;他们抵达金色寺庙，那儿环绕着一千只铃铛;他们途经陡峭的街道，沿路被纸灯笼照亮，那窄小的门扉都是青绿色;他们知晓如何去往女巫的暗室与魔法城堡;他们了解那个魔咒，能将自己带到通往象牙山脉的堤道——从山脉一边往下望去，他们看见少年时代的原野，而另一边则是闪闪发光的未来平原。起来吧，记录众生之梦。”
“那这有什么奖励吗，”躯体问，“你要出什么价格好让我来记录?”
“没有奖励。”灵魂说。
“那么我可要睡觉了。”躯体回应道。
于是灵魂开始哼唱一首童谣，这首曲子是一名身处富饶之地的年轻男子唱的。当时他途经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那儿有脾气暴躁的门卫守着城门。年轻人知道他的妻子就在城中，尽管那时她还是个孩童。预言告诉他，在遥远而未知的山谷之中将爆发恶战，战争的烟尘和饥渴将从他头顶滚滚而过，在他再度来到这座城市之前。这就是年轻人在经过城门时唱起的歌，如今他与妻子已经过世千年。
“这惹人厌烦的歌曲搅得我无法入睡。”躯体对灵魂吼道。
“那就执行你接收到的指令。”灵魂回答。躯体虚弱地再次拾起笔。灵魂的视线穿过窗户，愉悦地开口说话：“从前有座透明的山悬浮在伦敦之上，半是水晶半是雾。车马声歇之时，梦者们便向那儿进发。起初因为街上的噪音，他们几乎无法入梦，但在将近午夜时分，声浪消褪，裹挟着所有迷途的车马一道消失。于是梦者们都爬起身来，攀登那座微微发亮的山，在山巅之处他们发现了梦之国度的帆船。于是有的人朝东边航行，有的人去往西边，有的人回到‘过去’，有的人去往‘未来’，因为这些帆船要航行许多年，跨越时空。但他们通常向‘过去’与古港口进发，因为人们通常朝着那个方向悲叹，而梦之帆船则赶在了那声声叹息的前方，如同商人比贸易风抢先一步抵达非洲海岸。我看见，即使在此时，那些帆船亦是一艘接一艘地出航;星星在它们边上闪烁;它们逃出了夜的疆域;船首在记忆的晨曦之中熠熠发光。黑夜很快被抛在了后方，成了一朵低垂的乌云，缀着微亮的星辰，如同那远远望见的低洼大陆上，渡头灯火中的港口与海岸。”
坐在窗户边的灵魂叙述着，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他述说那些不快乐的人们眼中的热带雨林——林中飞过一只鸟儿，去往不知在何处的巢儿，鸟儿唱起无名的歌儿，突然给雨林增添了奇异色彩——这些郁郁寡欢的人无法逃离伦敦，今天逃不走，明天亦逃不走，日复一日皆是如此。他看见老人们伴随着小精灵们的管乐声轻快地舞蹈——他们与奇幻的少女们一同翩翩起舞，整整一夜，在洒满月光的仙境之山中。他听见远方飘来旋律，属于那光彩照人的春日。他看见苹果花和山楂花盛放的美好，那些花儿凋落在三十年前。他听见古老的声音——苍老的泪光又再次闪烁。爱神披袍而坐，头顶王冠，面朝南面的群山，而灵魂与他相识。
一个接一个地，他把那街上沉睡的人们所做的梦都讲述出来。有时他稍停片刻，斥责躯体工作得如此糟糕、如此迟缓。它那冰凉的手指竭力书写着，但灵魂对此毫不关心。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直到灵魂听见东方的天空里遥遥传来早晨的清脆足音。
“现在，看吧，”灵魂说，“梦者们惧怕的黎明。光明正在包围那些不可毁灭的梦之帆船，那掌舵的水手们逃回了寓言与神话之中;在另一片海域上，航船因退潮正在转向，大海将要把它那了无生气的残骸都藏匿起来，伴着喧嚣顺着水流班师回朝。在东方大陆之外的海湾，阳光已开始照耀四方。从那建造在旭日光晖之上的晨光之殿中，诸神望见了这一切。阳光穿过他们闪亮的拱券，在抵达人间之前先温暖了诸神的手。所有那些存在过和将要存在的神明都在那儿，他们坐在晨光之中，吟诵咏唱并赞美凡人。”
“我全身僵硬，十分寒冷，想要睡觉。”躯体说道。
“你将要沉睡几百年，”灵魂说道，“但你现在不能睡去，因为我看见覆满紫色花朵的深草甸，那些颜色炽烈的花儿在鲜艳的草地上高高生长，色彩奇异，成群的纯白独角兽在那儿嬉闹撒欢。一条小河从旁淌过，有一艘闪闪发亮的梦之帆船正在河中航行。那艘船通体是金子打造的，从一处不知名的内陆之地出发，去往海中一处不知名的小岛，为了将一首群山之王的歌曲，赠送给远方之后。
“我会为你唱那首歌，你需要把它记录下来。”
“我已为你操劳了许多年。”躯体说道，“现在给我哪怕只一个夜晚的安眠也好，因为我已经透支了。”
“喔，去休息吧。我厌烦你了。我要走了。”灵魂说道。
他起身离开，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但躯体被留在了大地上。次夜子夜时分，亡魂的魅影从他们的墓地里飘了出来，游荡到躯体的身旁为他庆贺。
“你在这儿就自由了，你懂的。”他们对这位新朋友说道。
躯体回答道：“现在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