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幽微之光
我们的船倾覆时,船闸正被众多船只挤得水泄不通。我仰面朝天掉进水里,还来不及反应,就已沉下好几英尺。我拼命划水,向头顶的光亮游去,却没能游出水面,而是一头撞在一艘船的龙骨上,又沉了下去。我立即奋起划水,却在水里第二次撞上了船底,径直向水底沉去。我晕晕沉沉,心里彻底着了慌。我急需空气,而且心里明白,如果第三次撞上船底,我恐怕就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无论人们怎么说,溺水的确是种可怕的死法。我的脑海里并没浮现出过去的人生,倒是涌进了许多琐碎的事情,是我一旦溺死就再也做不了或见不到的。我朝斜上方游去,希望能避开刚才撞上的船。突然,船闸里聚集的众多船只,都清晰地铺展在我眼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船上每一块涂了清漆的弧形木板,看见龙骨上每一处缺口和刮痕。我看见船只之间露出一些缝隙,可以让我从那儿游出水面,但游到那边去好像没什么意义,我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想浮上去。接着,所有人都从船舷俯下身来,我看见了男人们身上的浅色法兰绒西装、女士们帽子上色彩缤纷的鲜花,还清清楚楚地留意到她们衣裙的细节。船上每个人都低头看着我,然后对彼此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他。”于是人和船一齐散去,我眼前只剩河面和天空,身体两侧是从淤泥里生出的青绿水草:不知怎的,我再度沉落水底。河水从我身边流过,它的呢喃声传入我耳中,倒有几分悦耳。灯心草仿佛也在彼此悄声低语。不久,河水的呢喃化成了语言,我听见它说道:“我们必须前往海洋,必须马上离开他。”
河流与河岸就这样离我而去。灯心草低语着“没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他”,也离去了。只有我,身在无边的空旷里,凝视着上方蔚蓝的天空。巨大的天空向我俯下身来,对我说:“再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见。”它的语气轻柔,仿佛和蔼的保姆宽慰不懂事的小孩。我很难过,不愿意失去这蔚蓝的天空,但它还是离我而去。我孤零零一人,身在一片空无中。没有一点光,但也并非黑暗——四面八方只是一片彻底的空无。我想,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这就是永恒。就在这时,我的四周突然耸起南方壮观的丘陵,我发现自己置身于英格兰的一座山谷,正躺在青草绵绵的温暖斜坡上。这是我年轻时熟悉的山谷,但我已经多年未曾见到它。高大的薄荷花亭亭立在我身边,我还看见芬芳的百里香和一两株野生草莓。从下方的田野里,传来干草美妙的香气和布谷鸟的阵阵啼鸣。这是夏日的空气,傍晚的空气,安息日的空气。宁静的天空呈现出奇异的色彩,太阳低垂在天边。村庄里教堂的钟声绵绵不绝,谐和的钟鸣激起阵阵回音,沿着山坡向太阳悠悠地飞去。每当一阵回音消逝,就有一阵新的钟声诞生。在黑栎树枝叶搭起的走廊下,村民沿着石板路走向教堂。钟声停了,村民的歌声响起。傍晚的光线照在教堂四周洁白的墓碑上。然后,一片沉静笼罩了村庄,上面的山谷里也不再传来叫喊和嬉笑,只有偶尔飘来的管风琴声与歌声。对白垩山岩情有独钟的蓝色蝴蝶翩然而至,栖在高高的草叶上,有的叶子上聚了五六只;然后,它们合起翅膀入眠,草叶在它们身下微微弯曲。山顶的树林里,兔子蹦跳着出来啃食青草,每过一会儿,便蹦跳着换个地方继续啃起来。大片的雏菊收拢起花瓣,鸟儿唱起了歌。
我挚爱的壮观的白垩丘陵开口向我说话,声音低沉而庄严:“我们前来向你道别。”
接着它们都离我而去,四面八方再次一片空无。我环顾四周,想让视线有个着落,四周却一片空无。突然,一片低垂的阴沉天空迅速向我席卷而来,湿润的空气扑上面颊。云海边缘,一座广袤的平原飞快地向我贴近。平原在两个方向与天空相接,另外两边则与天空之间隔了一线低矮连绵的丘陵。一片丘陵灰沉沉地伏在天边,另一片却仿佛由一小方一小方绿色的田野拼贴而成,周围散落着几间白色的农舍。平原宛如一片群岛:一丛丛绯红色的石南花,各自不过一平方码大小,如一座座岛屿,散落在田野上。相隔数年,此刻我竟回到了艾伦沼地。尽管我曾听说人们正害它逐年枯竭,这里却一如往昔。我看见了一位老朋友,再看见他让我很开心,因为我曾被告知他在数年前已经过世。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仍然年轻;最让我惊奇的是,他竟站在一块鲜绿的苔藓上,按我一向所知,这块苔藓绝对承受不住多少重量。我也很开心能再见到熟悉的沼泽,和生长在这里的所有可爱的东西——鲜红、翠绿的苔藓,亲切而挺拔的石南花,宁静深邃的水流。我依稀看见一道细流在沼泽上蜿蜒穿过,清澈的河底躺着白色贝壳;我看见再远一点,有一片空旷的大水塘,灯心草为它镶了一道边,这是野鸭乐于光临的地方。我久久凝望着这片宁静无忧的石南花的世界,又望向丘陵上的白色农舍,看到灰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升起,在空中打着旋儿。他们一定在烧泥炭,我渴望自己能再度闻到泥炭燃烧的气息。许多来自荒野的快乐声音汇成一阵古怪的喧哗,从远方传来,渐渐飘近,一群来自北方的野鹅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它们的叫声融入了同一片伟大的声响——欢腾之声,自由之声,爱尔兰之声,荒原之声;那声音对我说“再见,再见”,鹅群便消失在远方。当它离开时,农场里的家鹅向着它们头顶上天空里的兄弟鸣叫,呼唤着自由。接着,丘陵离去了,沼泽和天空也随之消散,我又是孤身一人了。迷途的灵魂始终是孤独的。
接着,我就读的第一所学校的红砖楼,还有与它相邻的教堂,在我身边耸立起来。更远处的田野上,到处是穿着白色法兰绒衣服、正在逗蟋蟀的小男孩。阿伽门农、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站在柏油操场上,就站在教室窗外,身后是全副武装的阿尔戈斯人;赫克托耳从一楼的一扇窗中走下来,教室里是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亚该亚人,还有美丽的海伦。稍远处,万人军正渡过操场,深入波斯腹地,为小居鲁士夺取他兄长的王位。我认识的男孩们从田野上呼唤我,对我说“再见”,然后和田野一起消失了;万人军对我说“再见”,每一队都轻捷地从我身边经过,也消失了。赫克托耳和阿伽门农对我说“再见”,他们身后的阿尔戈斯人和亚该亚人也向我告别。他们都离开了,我昔日的校园也消失不见,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又一重颇为暗淡的景象填满了这片空无。我由我的保姆领着,走在萨里一处空地的小径上。保姆还很年轻。近旁一群吉卜赛人点起了篝火,他们载满了浪漫传奇的大篷车停在一旁,马没有套在车上,而是在车旁嚼着青草。天色已晚,吉卜赛人围坐在火堆旁,用陌生而奇异的语言喃喃低语。接着,他们一起用英语说:“再见。”夜晚、空地和篝火都消失了,随后出现的是一条纯白的大路,在黑暗和星辰之上延伸,一端在其中隐没,我身边的另一端却是寻常的田野和花园。我站在许多男男女女中间,看见一个男人独自沿路向远方走去,走向黑暗与星辰。所有人都呼喊着他的名字,那个人却毫不理会,沿着路越走越远,人们仍在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我对那男人愤怒不已,因为有这么多人都在喊他,他却不肯停下或者转身回来。他的名字是个古怪的字眼,我听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禁心生厌烦,用全身的力气开口喊他,希望他能听见,好让这喊声停下来。这股力气让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人们呼喊的名字正是我自己的。我躺在河岸上,许多男男女女俯身看着我,我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