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漩涡
一天我到大海旁散步,遇到了漩涡。他正摊开庞大的四肢,趴在沙滩上晒太阳。
我问:“你是谁?”
他答道:
“我被唤作船只倾覆者怒兹·瓦纳。我来自庞达·欧贝海峡,在那里搅动大海。海底巨兽列维坦尚年轻、强壮时,我曾挥舞手臂追猎他,而他每每从我指缝里溜走,潜入风暴之下,躲进海底幽暗的水草密林,但我最后捕获了他,将他驯服。我潜伏在海底,在峭壁没入海中的双膝之间静静地等待,把守着海峡通道,拦住寻找远方之海的船只。每当涨满了白帆的大船从峭壁一角现身,从洒满了阳光的已知之海驶入幽暗的海峡,我就会稳稳地站在海底,膝盖微微弯曲,双手握住海水,挥舞着它在我头顶旋转。大船滑过水面向我驶来,水手的歌声缭绕在甲板上,他们吟唱海岛的歌谣,把家乡城市里的传闻讲给孤独的大海。突然,他们发现我拦在半路,随即卷入我手中旋转的激流。我将海水渐渐地拉到我身边,旋转的水流离我威力惊人的双脚越来越近。大船吐出最后的哀鸣,那声音穿透我手里咆哮的水流,传入我的耳中。那是我把那些船拖入海底,用我毁灭一切的双脚将她们踏成齑粉之前,每艘船都会吐出的最后一声哀鸣,每个水手的生命与这艘船的灵魂,都随之消逝。这声音里有水手吟唱的歌;有他们一切的爱与向往;有林间的风声和雨水的低吟——那是很久以前,做成桅杆和船身的木材还在生长时,穿行于其间、滋润着它们的声音;还有挺拔的松树和橡树的灵魂。在这最后时刻的哀鸣中,她与这一切诀别。那一刻,如果我能够,我会怜悯那艘大船。可是,一个舒适地坐在冬日的炉火旁讲故事的人,可以心怀怜悯;为诸神工作的,却永远不可生怜悯之心。因此,当我裹挟着她,让她从我的肩旁旋转着落向腰间、落向膝盖,让她的一根根桅杆倾斜向漩涡中心,看她不停下落、下落,直到她船首桅杆上的三角旗在我的脚边翻卷。这时,我——船只倾覆者怒兹·瓦纳,会抬起双脚,将她的龙骨踏得粉碎,最后,能重新浮上水面的,只有零星的木头碎片、水手们的一丝记忆和他们最初的爱,它们永远在空旷的大海上漂流。
“每过一百年,我会休息一天,只有一天。我趴在沙滩上,让太阳烘烤我的四肢。只在这一天,大船能够通过无人把守的海峡,发现欢愉群岛。远方之海沐浴在艳阳之下,灿烂地笑着,欢愉群岛就坐落在那笑容中央。在那里,船员们都将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倘若他们还向往什么,也必能拥有。
“那里没有用一个个时辰吞噬万物的光阴,也没有诸神或人类的恶意。夜复一夜,世界各地的水手的灵魂都停泊在这些岛屿旁,如此,他们能在海上整日浮沉之后得以安歇,能望见远方怡人的山岭,望见山坡上的果园,在高高的田野上迎着阳光,能和往日的灵魂再度交谈。黎明时分,梦境嘁嘁喳喳鸣叫着起飞,绕着欢愉群岛翱翔三圈,启程寻找人间世界,然后跟随水手的灵魂,仿佛苍鹭在暮色中庄严地鼓动双翼,跟随庞大的鸦群。然而灵魂所回归的是自己苏醒的躯体,它们在那里忍受白日的劳作。这就是欢愉群岛,只有极少的人曾真正抵达,其他人只在夜里见过它,捕捉它一瞬间的掠影。
“但我不能待得太久。一旦恢复了强壮、勇猛,我就必须离开。待到太阳西沉,我的手臂恢复力气,双腿能够稳稳地矗立在海底时,我就要回到海峡,握住海水,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间,把守前往未知之海的通道:如果太多人穿过海峡,抵达欢愉群岛,心满意足,诸神必将忌妒。因为诸神并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