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幽暗道
今日,我的脑海中萦绕着亡者。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日。山丘上的凤尾草已干枯,山谷尽头的榆树落尽树叶,牲畜的冬季宰杀已经开始。今晚是萨温节前夜。
今晚,分隔生者与亡魂的幕帘将会颤抖、磨损,直至消失。今晚,亡者将越过宝剑之桥。今晚,亡者将由彼世进入此世,虽然我们无法目睹。他们是黑暗中的阴影,无风夜晚几不可闻的风声耳语,然而,他们确将现身此处。
桑森主教,我们这个由修士组成的小团体的统治者,对这种异教信仰嗤之以鼻。他说,这些亡者,没有阴影形体,也不可能越过宝剑之桥,他们只会躺在冰冷的墓穴中,等待着我主耶稣基督的复临。他说,我们应该缅怀死者,为他们不朽的灵魂祈祷,但他们的躯体已逝去、已腐烂。他们的双眼已消融,只余头骨上的黑洞,他们的腹肠被蠕虫化为尸水,他们的骨头被霉菌覆盖。这位圣人坚持道,亡者不会在萨温节前夜前来打扰生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在今夜于修道院的炉灶旁留下一条面包。他会假装这只是无心之举,但不管怎样,一条面包和一罐水会陈列在今晚的厨灰旁。
我会留下更多。一杯麦酒和一片鲑鱼。那些小礼物,却是我能负担的一切。今晚,我会把它们放在炉灶旁的阴影中,然后回到我的修士小室,欢迎那些来到这个荒瘠山丘上冰冷屋中的亡魂。
我会细数这些亡灵。夏汶、格温薇儿、妮慕、梅林、兰斯洛特、加拉哈特、戴安、塞格拉莫……名单能填满两张羊皮纸。那么多逝者。他们的脚步不会搅动一根地上的灯芯草,也不会惊吓到住在修道院茅草屋顶中的老鼠,但连桑森主教都知道,当那些不是人类影子的黑影来到我们的炉灶旁,寻找那些防止他们恶作剧的礼物时,我们的猫会弓起背,在厨房的角落发出嘶嘶声。
所以,今日,我的脑海中萦绕着亡者。
我已年迈,也许已像从前的梅林那么老,却远没有他睿智。我觉得,桑森主教和我应该是经历过那伟大岁月还存活于世的人了,而深情缅怀那些日子的人只有我一人。也许有别人还活着,也许在爱尔兰,或是在洛锡安北方的荒野,但我不曾耳闻;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有别人还活着,那他们定如我一般,在入侵的黑暗前面畏惧发抖,就好像猫在夜晚的阴影下惊恐退缩。我们所爱的一切都已破碎,所建造的一切都已被拆毁,所播种的一切都已被撒克逊人收割。我们不列颠人紧紧依附在西面的高地,号称要复仇,却已没有利剑来对抗这无边的黑暗。我有时——尤其是现在——只想与那些亡魂们相聚。桑森很赞同这个心愿,他告诉我,将自己交到上帝的右手中,是最好不过的渴望。但我觉得自己一定去不了圣人们的天堂。我犯过太多罪,所以害怕地狱。然而,与我现在所信仰不符的是,我依旧希望自己能去往彼世,因为在那里,在四塔环绕的安努恩,在苹果树下,有一张堆满食物、围坐着老友们亡魂的桌子正等着我。梅林说着哄骗的言语,教训着他人,大发牢骚,挖苦讥讽。加拉哈特会猛地打断他,而对长篇大论厌烦的库尔威奇正偷吃一大块牛肉,还觉得没人会发现。夏汶也会在那里,亲爱的可爱的夏汶,能让妮慕引发的混乱平息下来。
然而,我依旧被呼吸所诅咒。我的朋友们享用盛宴时,我却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继续写这个亚瑟的故事。我的写作是应了伊格莲王后的急切要求,她是布洛奇维尔国王的年轻王后,而他则是我们这个小修道院的保护者。伊格莲想知道我记得的一切关于亚瑟的事情,所以我开始把这些故事写下来,但桑森主教并不赞同这件事。他说,亚瑟是上帝的敌人,恶魔的爪牙,于是,我用了我的母语——圣人并不懂的撒克逊文字写作。伊格莲和我告诉圣人,我是在用敌人的语言写下我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许他相信了,也或者他只是在等机会戳穿我的谎言,然后惩罚我。
我每日笔耕不辍。伊格莲经常来修道院,向上帝求子,每次祈祷完毕,她就会拿走写完的羊皮纸,并让布洛奇维尔的法庭书记员翻译成英语。我觉得她会在那时窜改故事,让亚瑟更符合她的想象,但也许这也无关紧要,又有谁会读这个故事呢?我就像是在用泥土和木条建造一座墙,企图抵御迫在眉睫的洪水。黑暗即将降临,无人会再阅读,此处只余撒克逊人。
因此,我书写着死者们的故事,以此虚度时日,直到我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到那时,狄那拉克谦卑的修道士将再次成为德瓦·卡丹领主、强者德瓦、德莫尼亚的国王勇士、亚瑟的挚友。然而如今我只是一名浑身发冷的老修士,用仅剩的一只手书写着回忆。今夜是萨温节前夜,明日则是新的一年。凛冬将至。反光的溪水漂浮着枯叶,冲刷着栅篱;红翼鸫躲藏在农地残茎中,海鸥自大海飞来内陆,丘鹬在圆月之下集结。伊格莲对我说,这是个写下往事的好季节,所以她带给我一卷新的羊皮、一罐新调的墨水和一束羽毛笔。告诉我亚瑟的故事——她说,如金子般美妙的亚瑟,我们最后最好的希望所在、我们从未加冕的国王、上帝之敌,以及撒克逊人的灾星。告诉我亚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