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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之野是恐怖之物。
我们获得胜利,但心中并无喜悦,只有疲倦和解脱。我们在篝火旁瑟瑟发抖,试着不去想那些潜行于尸体横陈的勒格溪谷黑暗中的恶鬼与灵魂。有些同伴睡着,但无人睡得安稳,战斗尾声的那些噩梦纠缠着我们。我在深夜醒来,一杆差点刺穿腹部的长枪的回忆让我惊醒。伊撒救了我,用他盾牌的边缘推开敌人的长枪,但这差一点就发生的事情萦绕在我心头。我试着再睡,但那击枪刺的回忆让我不得安眠,于是,满身疲惫、浑身颤抖的我站起身,用披风裹住身体。山谷被残焰照亮,火光之间的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和水汽。有什么在烟雾中移动,我不知道那些是鬼魂还是活人。
“睡不着吗,德瓦?”一个声音轻柔地从高菲迪特国王尸体所在的罗马建筑门口响起。
我转身,发现亚瑟正看着我。“睡不着,殿下。”我承认。
他从睡着的战士们中择路而行,穿着他非常喜爱的一条白色长披风,在这个火热的夜里,这衣服似乎闪着光芒。上面没有泥土,也没有血迹,我意识到他一定是将这披风好好地收着,以便战斗后有干净的衣服穿。我们其余人就算是打完仗浑身一丝不挂都不会在意,只要还活着就行,但亚瑟从来都是个讲究的人。他没有戴头盔,但头发还扁扁的,是头盔压着脑袋时留下的凹状。“我在战斗后总是睡不好,”他说,“至少要一周,才能得到一场天赐的休眠。”他冲我笑笑:“我承了你的情。”
“不,殿下。”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塞格拉莫和我守住勒格溪谷整整一天,以盾墙对抗如潮水般汹涌的敌人,而亚瑟没能援助我。最终,我们的确获救并赢得胜利,但在亚瑟的战斗生涯中,勒格溪谷是最接近失败的一场战役。直到最后的那一战。
“无论如何,我会记得这份情。”他深情地说,“即使你不记得。是时候让你发财了,德瓦,你和你的部下们。”他笑着拉住我的手臂,带我走到一块没人的土地,好不让我们的声音打扰睡在燃烧篝火附近战士们那不安的浅眠。这片土地很潮湿,雨水在亚瑟战马留下的深痕中聚集成水洼。我好奇战马是否会梦见战斗,然后又想,那些新入彼世的亡者,是否仍会因回忆起将他们的灵魂送过宝剑之桥的剑劈或枪击而战栗。“我猜,甘德利亚斯已死了吧?”亚瑟打断了我的思绪。
“死了,殿下。”我肯定道。今天傍晚早些时候,瑟卢瑞亚的国王死了,但从妮慕杀死她敌人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没见过亚瑟。
“我听见了他的尖叫。”亚瑟用陈述的语气说。
“整个不列颠一定都听见了他的尖叫。”我冷冷道。妮慕将那位国王黑暗的灵魂一片一片地夺去,对这个强暴她又夺去她一只眼睛的男人,低声吟唱着她的复仇。
“所以瑟卢瑞亚需要一位新王。”亚瑟说,随后盯着狭长山谷一路望去,黑色的人影在迷雾与烟尘中飘荡。火光在他剃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投下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他不是个英俊的男人,但也不丑。倒不如说他有一张独特的脸,长、骨感、坚毅。平静时带着悲伤,显示着怜悯与体贴,但在对话时,热情与灵活的笑容让这张脸生动起来。他那时还很年轻,只有三十岁,剪得短短的头发还没有被灰白侵袭。“来。”他碰碰我的手臂,朝山谷下方指去。
“你要在那些亡者当中行走?”我惊骇地后退。若是我,会等黎明将魂灵赶走之后,再冒险离开护卫着我们的火光。
“是我们将他们变成亡者的,德瓦,你和我。”亚瑟说,“所以它们应该惧怕我们,不是吗?”他从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不像我们其他人,会渴求保佑,珍惜护身符,时刻留意可能预示着危险的征兆。亚瑟如同一名盲人般在那魂灵的世界中穿行。“来。”他再次碰了碰我的手臂。
于是,我们步入黑夜。那些躺在迷雾中的东西,并不全都是死人,有些还凄惨地呼喊求助,但亚瑟,这个往常最善良的人,却对这些虚弱的呼救听而不闻。他的思绪被不列颠占据。“我明天要南下,”他说,“去见图锥克。”格温特的图锥克国王是我们的盟友,但他拒绝出兵勒格溪谷,认为此战必败。这位国王现在有负于我们,我们替他赢得了他的战争,不过亚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我会让图锥克派人去对抗东边的撒克逊人。”亚瑟继续说道。“但我也会派出塞格拉莫。他们应该能守住边境,撑过冬天。你的人,”他突然冲我笑了笑,“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那笑容告诉我,我们必不能休息。“他们会遵照你的命令,做任何事的。”我尽职地回答。我僵硬地走着,提防着盘旋的阴影,用右手画着驱邪的手势。一些新离躯体的灵魂没有找到彼世的入口,游荡于地表,寻找着旧日的身躯,向杀死自己的凶手寻仇。那晚,勒格溪谷有许多这样的灵魂,我害怕它们,但亚瑟毫不在意它们的威胁,漫不经心地穿越死者的田野,一只手拉着披风边沿,不让它沾到潮湿的野草和厚厚的泥土。
“我想要你的人驻守瑟卢瑞亚。”他果断地说,“伊仑之子欧依戈斯会想要去那里洗劫,但必须控制住他。”欧依戈斯是德米缇亚的爱尔兰国王,他在战争中改变立场,带给亚瑟胜利,而爱尔兰人的报酬则是享有一部分奴隶和已故的甘德利亚斯的王国财富。“可以给他一百名奴隶。”亚瑟判断道,“还有甘德利亚斯三分之一的财宝。他虽已同意这条件,但依旧会试图反悔。”
“我会确保他办不到的,殿下。”
“不,不用你。你能让加拉哈特带领你的部下们吗?”
我点点头,掩饰自己的惊讶。“那您想让我干什么?”我问。
“瑟卢瑞亚是一个问题。”亚瑟继续道,无视我的提问。他停了停,想到甘德利亚斯的王国时皱起了眉。“这国家之前的统治者很糟糕,德瓦,非常糟糕。”他带着深深的厌恶说。对我们其他人来说,腐败的统治犹如冬日的雪花和春天的花朵一样自然,但亚瑟真心觉得这很可怕。如今我们记得亚瑟是一位战神,穿着闪亮盔甲、身佩传奇宝剑的耀眼男人,然而他只想被认作是一位善良、诚实、公正的统治者。宝剑给予他力量,但他将这力量拱手交予律法。“它是个重要的王国,”他继续道,“可如果我们不能妥善处理,它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大声说出自己脑海中的想法,试图预测阻隔在战后的今夜与他梦想中和平团结的不列颠之间的每个障碍。“最理想的方法,”他说,“是将它一分为二,分别由格温特和波伊斯统治。”
“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问。
“因为我已经答应兰斯洛特,把瑟卢瑞亚给他。”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一言不发,只是摸着海威贝恩的剑柄,让铁器保佑我免受今夜邪灵的侵害。我向南凝视,死者在树栏处如涨潮溪流般横陈,这长长的一天,我们便是于此处与敌人战斗的。
在那场战斗中,有许多英勇的人,但没有兰斯洛特。我为亚瑟打仗的这些年里,我与兰斯洛特相识数年来,从未见过他出现在盾墙之中。我见过他追赶战败而逃者,见过他在兴奋的围观人群前押送着战俘游行,但我从未见过他身处艰险、吃力、被压得叮当作响、挣扎着的盾墙之中。他是贝诺克的流亡之王,一群从高卢涌来的法兰克人夺去他的王位,夷平他父亲的王国。据我所知,他一次都不曾拿起长枪与任一支法兰克军队作战,然而整个不列颠的吟游诗人都在唱颂着他的勇敢。他是兰斯洛特,无土之王,百战之英雄,布立吞人之剑,悲伤的英俊骑士,完美的圣人,所有这一切伟大的名声都由歌曲造就,没有一样由剑而生——据我所知。我是他的敌人,他也是我之敌,但我们都是亚瑟的朋友,那友谊让我们的仇恨处于尴尬的休战之中。
亚瑟知道我的敌意。他碰了碰我的手肘,我们一同向南面尸体的溪流走去。“兰斯洛特是德莫尼亚的朋友,”他强调,“如果兰斯洛特统治瑟卢瑞亚,那我们就不用再担心它了。如果兰斯洛特和夏汶结婚,那波伊斯也会支持他。”
他终于说到这个了,霎时我的敌意在愤怒中粉碎,然而我对亚瑟的计划并没有出言反对。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个撒克逊奴隶的儿子,一名年轻的战士,有兵却没有土地,而夏汶是波伊斯的公主。她被称作为“塞伦”——星辰——于阴暗的土地,她就如一丝照向泥土的阳光般闪耀。她曾经与亚瑟订婚,却因格温薇儿而失去他,直接导致了这场刚刚结束于勒格溪谷大屠杀的战争。如今,为了和平,夏汶必须嫁给兰斯洛特,我的敌人;而我这个无名小卒却爱上了她。我带着她的胸针,脑海里满是她的样貌。我甚至许下誓言要保护她,而她也没有拒绝。她的接受让我充满疯狂的希望,觉得自己对她的爱不是完全无望,但这只是我的妄想。夏汶是位公主,她必须嫁给一位国王,我却是奴隶出身的枪兵,将会娶门当户对之人。
所以我没有说出我对夏汶的爱,而亚瑟,在胜利之后的今夜、在处置不列颠的过程中,也没有察觉。他怎么会察觉呢?如果我向他坦言自己对夏汶的爱情,他会认为这是如此骇人听闻的野心,正如粪堆上的公鸡想要与一只老鹰成为配偶。“你认识夏汶,是吗?”他问我。
“是的,殿下。”
“而她也喜欢你。”这句话中带着点疑问。
“大概是吧。”我老实承认,回忆起夏汶苍白如银的美丽,想到她将被英俊的兰斯洛特拥有就一阵厌恶。“她喜欢我,告诉过我她对这场婚姻不感兴趣。”
“这是当然了。”亚瑟说,“她从没见过兰斯洛特。我不指望她感兴趣,德瓦,只要她服从就行。”
我犹豫了。在战前,当图锥克极度希望结束这场威胁他国土安全的战争时,我曾前往高菲迪特去谈和。那次任务失败,但我见到了夏汶并告诉她亚瑟希望她嫁给兰斯洛特。她没有拒绝,但也不怎么乐意接受。那时,当然没人相信亚瑟可以战胜夏汶的父亲,但夏汶已经考虑过这种极小的可能性,请我去向亚瑟要求一个承诺——如果他赢了的话。她愿能得到他的庇佑,而深深爱着她的我,将这请求理解为她不希望嫁给她不愿意嫁的人。于是我告诉亚瑟,她请求他能给予庇佑。“她被订下太多次婚约了,殿下。”我补充道,“而且失望了太多次,我觉得她希望在一段时间内不被打扰。”
“时间!”亚瑟大笑道,“她没时间了,德瓦。她都快二十岁了!她不能不结婚,搞得像只逮不着耗子的猫。她还能嫁给谁呢?”他走了几步。“我会保护她,”他说,“但还有比嫁给兰斯洛特、登上王位更能保护她的方法吗?还有你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
“我,殿下?”一瞬间我以为他是在提议让我娶夏汶,心跳猛然加快。
“你都快三十岁了。”他说,“你也该结婚了。等回到德莫尼亚,我们得留意这件事了,不过现在我希望你去波伊斯。”
“我,殿下?波伊斯?”我们刚刚击败了波伊斯的军队,我不能想象波伊斯会有人欢迎一位敌军的战士。
亚瑟抓住我的手臂。“德瓦,接下来几周最重要的事,就是昆格拉斯能成为波伊斯的国王。他认为没人会挑战他,但我要确保这一点。我希望有我的人在司乌思城堡作为我们友谊的见证。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只是想让所有挑战者都知道他们挑战的不仅仅是昆格拉斯,还有我。如果你去那里并作为昆格拉斯的朋友出席,那这条信息就很明确了。”
“那为什么不派一百个人去?”我问。
“那样看起来,像是我们强行让昆格拉斯坐上王位。我不希望造成这样的印象。我需要他成为一名朋友,不希望他以一名战败者的样子回到波伊斯。另外,”他微笑,“你就相当于一百个人,德瓦。昨天你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皱起眉,我一向对夸大的赞美之辞感到不舒服,但如果这赞美意味着我将成为亚瑟在波伊斯的使节,那我还是很乐意的,因为这样我可以再次接近夏汶。我还珍藏着她触碰我手的记忆,正如我珍藏着她多年前给我的胸针。她还没有嫁给兰斯洛特,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能够纵容自己无望的期许。“昆格拉斯一旦即位,”我问,“我该做什么?”
“你等我,”亚瑟说,“我会尽快去波伊斯,一旦我们确保了和平,兰斯洛特顺利称王,我们就回家。而明年,我的朋友,我们将率领不列颠的军队对抗撒克逊人。”他说这话时,带着少见的对战争的渴求。他很擅长战斗,甚至享受战斗给他平日里谨慎灵魂所带来的发泄般的刺激,但如果有可能创造和平,他绝不会寻求开战,因为他无法对反复无常的战争报以信任。胜利与失败无法预测,亚瑟痛恨抛弃良好的秩序和谨慎的外交,去选择战争的风险,然而,外交与圆滑永远无法击败入侵的撒克逊人,他们如同害虫,正穿越不列颠,向西方扩散。亚瑟梦想中的不列颠有序、公正、和平,而撒克逊人绝不属于其中。
“我们春天进军吗?”我问他。
“当第一片新叶萌芽时。”
“那我首先想向您请求一件事。”
“说吧。”他对于我要求胜利的回报这件事很是高兴。
“我想与梅林一同走,殿下。”我说。
他一时间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潮湿的地面,上头横陈着一把剑刃几乎弯成回形的剑。黑暗的某处,一个男人呻吟、大叫,然后陷入安静。“圣锅。”亚瑟终于用沉重的语气说。
“是的,殿下。”我说。梅林在战斗中出现,要求两边人马都抛下战斗,跟着他踏上寻找克莱德诺·艾丁圣锅的旅程。圣锅是最重要的不列颠宝藏,旧神们的神奇礼物,它已遗失数百年。梅林将一生奉献给寻回那些宝藏,圣锅是他最伟大的目标。他告诉我们,如果能找到圣锅,他就能将不列颠归还于她本该属于的诸神。
亚瑟摇了摇头。“你真的认为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被藏了这么多年?”他问我,“历经所有那些被罗马统治的年月?它被带去罗马了,德瓦,被融化重铸成扣针或胸章或硬币了。圣锅不存在了!”
“梅林说它还在,殿下。”我坚持道。
“梅林听的都是些老妇的迷信传说。”亚瑟生气地说,“你知道他想带多少人去搜寻他的圣锅吗?”
“不知道,殿下。”
“八十人,他告诉我。或者一百人。更理想的是两百个人!他甚至都不说圣锅到底在哪里,他只要求我给他一支军队,由他率领前往什么荒蛮之地。也许是爱尔兰,又或是其他什么荒野。不可能!”他踢了一脚弯折的长剑,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捅着我的肩膀,“听着,德瓦,明年我需要每一支我所能集合的长枪。我们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撒克逊人,我不能失去八十或者一百人,就为了去寻找一个已经将近五百年前就消失的碗。你非要去寻找这荒唐玩意儿的话,等阿尔的撒克逊人被击败后,你再去好了。但我告诉你,这东西就是胡扯的。世上没有什么圣锅。”他转身向篝火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想与他争论几句,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说服他,因为想要击败撒克逊人,他需要每一个能召集的人手,他绝不会在这个春日做任何可能削弱自己实力的事情。他冲我微笑,似乎是想弥补对于我请求的恶劣回复。“如果圣锅真的存在,”他说,“那它也还能再藏个一两年。不过与此同时,德瓦,我打算让你富起来。我们要给你找个有钱的老婆。”他拍拍我的背。“最后一场战役,我亲爱的德瓦,最后一场大屠杀,我们就能收获和平了。真正的和平。那时我们就不需要什么圣锅了。”他兴高采烈地说道。那个晚上,在亡者之间,他真的看见了将要到来的和平。
我们向围绕着罗马建筑的篝火走去,夏汶父亲高菲迪特就尸陈于内。那晚亚瑟很快乐,真正地快乐,因他正目睹自己的梦想成真。那时实现梦想看起来似乎轻而易举。只要再打一场仗,永远的和平就将降临。亚瑟是我们的首领,不列颠最伟大的战士,然而在那个战后之夜,身处于迷雾之中尖叫着的死灵间,他唯一渴求的只有和平。高菲迪特的继承人,波伊斯的昆格拉斯与亚瑟有相同的梦想。格温特的图锥克是位盟友,兰斯洛特则将被授予瑟卢瑞亚王国,再加上亚瑟的德莫尼亚军队,不列颠的国王们将团结起来,打倒侵略的撒克逊人。在亚瑟的庇佑下,莫德雷德将长大登上德莫尼亚的王位,亚瑟便可以退休,享受他的剑为不列颠所带来的和平与富饶。
这便是亚瑟计划的美好未来。
但他没有考虑到梅林。梅林比亚瑟更年长、更睿智、更狡猾。梅林嗅出了圣锅的所在。他会找到它,它的力量将如毒药般在不列颠扩散。
因为它是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它是粉碎人类梦想的圣锅。
而亚瑟,即使再如何脚踏实地,却仍是一个梦想家。
司乌思城堡的树叶间沉甸甸地挂着夏日最后成熟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