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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朝我的耳边凑得更近了些。“那就今晚去多佛汶山顶,德瓦,”他小声说,“我将满足你灵魂的渴望。”
竖琴响起了一声和弦,召唤吟游诗人们开始歌唱。战士们的声音渐轻,一阵冷风夹杂着雨点从敞开的门中猛地吹入,脂肪蜡烛和油浸灯芯草灯的小小火光被吹得闪烁不明。“你灵魂的渴望。”梅林低声重复,但当我看向左边时他已不知如何消失不见。
今夜雷声隆隆。诸神身处屋外,而我被召唤至多佛汶。
我离开宴会,在分发礼物之前,在吟游诗人唱诵之前,在喝醉战士们的声音伴着萦绕心头的尼韦尔之歌回响之前。歌声在身后回荡,我独自沿河谷而下,那里正是夏汶告诉我她探访骨骸地、获知那毫无意义的奇怪预言之处。
我身着盔甲,但没有带盾。我的海威贝恩剑挂在身侧,我的绿色披肩裹住肩膀。没人能在夜里安心行走,因为夜晚属于鬼怪和灵魂,但我被梅林召唤前来,所以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我走得很轻松,因为有一条路从城墙直通多佛汶的山麓南侧。路很漫长,雨夜中的四个小时,道路也黑暗如沥青,但诸神希望我到达目的地,所以我并未迷路,也没有在夜色中遭遇任何危险。
我知道,梅林一定就在我前方不远,虽然我比他年轻一半不止,却赶不上他,连他的动静都听不见。我只听见渐轻的歌声,等歌声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之后,我听见河水流过石头的唰唰声、雨点落在树叶上的吧嗒声、被黄鼠狼逮住的某只野兔的尖叫声和一只獾呼唤自己伴侣的鸣叫声。我经过了两处低矮的居所,快要熄灭的火光从凤尾草屋顶下的开口处透出。其中一座小屋中,有个男人的声音挑衅地响起,但我回应他,说我只是路过,没有恶意,他便让他那吠叫的狗收声了。
我离开大路,寻找沿多佛汶山侧蜿蜒向上的窄道,担心黑暗会让我在山侧愈加浓密的橡木林中迷路,但雨云渐薄,让一缕苍白的月光穿过被雨打湿的树叶照射下来,让我看清了沿皇家山丘顺日出方向而上的石头小道。那里无人居住,是橡木、石头和神秘的所在。
小道自树林通向山顶的开阔空地,那里竖立着石圈,昆格拉斯正是在此处加冕为王。这山顶是波伊斯最神圣的地方,然而大多数时候它荒芜一片,只在王室盛宴和重大仪式时被使用。现在,在惨白的月色下,大厅矗立在黑暗中,山顶看上去空无一物。
我在橡木林边际停下脚步。一只白色的猫头鹰从我的头顶飞过,短小翅膀猛烈扇动,矮胖身体擦过我头盔的狼尾顶饰。猫头鹰是一个预兆,然而我并不知它是好是坏,突然间我感到了恐惧。好奇心驱使我到此,但现在我察觉到危险。梅林不会不求代价便给予我灵魂所求之物,这意味着我来到此处将要作出一个选择,我怀疑这是一个我并不想做出的选择。说实话,我害怕到几乎转身回到树林的阴影中,但我左手伤痕的一记跳动让我留在了原地。
雨停,云散。一股冷风击打着树梢,但雨已止。夜色深沉。拂晓临近,然东方的山丘处没有一丝光亮的痕迹,只有微弱的月光将黑暗中多佛汶王室石圈的巨石染成银色。
我向石圈走去,心跳声似乎比沉重靴子的脚步声更响。还是无人现身,我有一瞬间觉得这大概是梅林的什么精巧恶作剧。然而,在石圈的正中,那块象征波伊斯王权的独石陈横之处,我看见一抹闪光,比湿漉石块反射的微弱月光要闪耀的亮光。
我走近些,心脏怦怦直跳,跨入石圈之间,看见反光的是月色下的一个杯子。一个银杯。等我再近一些时,看清小小银杯中盛满闪光的黑色液体。
“喝,德瓦。”妮慕的低语几乎被橡木林中的风声所掩盖,“喝。”
我转身,寻找她的身影,但没看见任何人。风刮起我的披风,吹走一些大厅屋顶落下来的茅草。“喝,德瓦,”妮慕的声音再次响起,“喝。”
我抬头望向天空,向光之神罗劳祈求护我平安。此刻我左手抽痛,紧握海威贝恩的剑柄。我知道,若要安全行事,那就是走开,回到亚瑟温暖的友谊怀抱;但我灵魂中的秘密将我带至这寒冷荒芜的山丘,兰斯洛特将手搭在夏汶柔弱手腕上的念头,则让我看向那杯子。
我举杯,犹豫,喝下了液体。
液体很苦,喝完时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小心将杯子放回国王石上时,那复杂的味道还停留在我嘴中和喉咙里。
“妮慕?”我几近恳求地呼唤,但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妮慕!”我再次大喊,此时我的脑袋已经开始晕眩。黑灰色的云朵起伏翻涌,月光裂成银色碎钉,在远方的河流处闪耀,在扭曲树木间的破碎黑暗中颤抖。“妮慕!”我的膝盖支撑不住跪下,脑袋在可怕的梦境中旋转。我跪在国王石旁,它突然看上去像是座山那么大,然后我重重向前倒下,乱伸的手臂将空杯撞飞。我感到恶心,但没有呕吐,只有梦境,恐怖的梦境,噩梦中战栗的鬼怪在我的脑中尖叫。我哭了,流着汗,肌肉在不受控制的痉挛中抽搐。
随后,有双手捧住我的头。头盔被取下,有人将前额抵住我的额头。那个额头苍白冰凉,噩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着柔弱大腿和小小乳房的纤细裸体。“德瓦,德瓦,”妮慕抚慰着我,双手轻拂我的头发,“做梦吧,亲爱的,做梦吧。”
我无助地哭泣。我是名战士,德莫尼亚的领主,为亚瑟所爱,他欠我情,所以在最后一战之后,他会赏赐给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土地和财富,然而现在我却哭得像个孤儿。我灵魂的渴求是夏汶,但她被兰斯洛特所迷,我觉得自己将永远不会再快乐。
“做梦吧,亲爱的。”妮慕轻声吟唱,她一定是在我们两人的头顶盖上了一条黑色披风,因为突然间,灰暗的夜色消失,我在她双臂的环绕下,陷入了寂静的黑暗,她的脸紧贴着我的。我们跪着,脸颊相触,我的双手放在她赤裸大腿的冰凉肌肤上,断断续续地无助抽搐。她用瘦弱的肩膀支持着我颤抖的身体,在她的拥抱中,眼泪止住,痉挛退去,忽然之间我平静下来。喉咙中不再有想要呕吐的感觉,双腿的疼痛消失,我感受到了温暖。温暖到冒出汗珠。我没有动,我不想动,只待梦境来到。一开始,梦是奇妙的,我似乎拥有了雄鹰的翅膀,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空高高翱翔。随后我看清这片可怕的土地,它被巨大鸿沟和嶙峋高山分割,山下的小溪倾泻入黑色泥泞的湖中。山脉似乎无穷无尽,没有躲避之处,我挥动梦中的翅膀在其上滑行,没看见任何马匹、小屋、田地、牲畜、牧群、生灵,除了一头孤狼在悬崖间奔跑,还有一头鹿的骨架躺在灌木丛中。头顶天空如剑般灰白,身下群山如干涸的血液般漆黑,我翅膀下的风冰冷如刺骨利刃。
“做梦吧,亲爱的。”妮慕嘟囔,在梦中,我展开宽阔的羽翼向下滑行,看见黑暗山脉间一条蜿蜒道路。这是一条踩出来的小道,被诸多石块打断,断断续续从山谷通往山谷,有时向上爬至山顶,随后又径直向下,通向另一个山谷底部的裸露石块。道路沿着漆黑的湖,横切过阴暗的峡谷,围绕着白雪覆盖的山丘,但总是朝北面延伸。我是怎么知道它通向北面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毕竟这是个梦,知道一切都不需要理由。
梦中的翅膀让我降落到路面,突然我不再飞行了,而是沿着路向某个山丘的隘口往上攀爬。道路两侧的斜坡陡峭昏暗,被水流覆盖,但有什么告诉我,这条道路的尽头就在黑暗隘口的那头,如果能继续迈开疲累的双腿,我就能越过山顶,在那远方找到我灵魂渴望之物。
我现在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折磨,我在梦中爬上路的最后几步,正在这时,在山顶,我看到了光线、色彩和温暖。
道路在隘口后径直向下通向海岸,那里有树木和田野,海岸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中有一个岛,在岛上,在突然出现的阳光照射下,有一个湖。“那里!”我大喊,知道那个岛正是我的目的地,但正当我重新恢复精力,准备跑过这条路的最后几英里,跳进沐浴阳光的大海中时,一个恶灵冲到了我的面前。它是只身着黑甲的黑色生灵,口吐黑色黏液,黑色的爪中持着一把比海威贝恩长一倍的黑刃剑。它向我发出挑战。
我也冲它尖叫,我的身体在妮慕的怀中变得僵硬。
她紧扣着我的肩膀。“你见到幽暗道了,德瓦。”她小声说,“你看见幽暗道了。”突然间,她放开了我,披风从我背上抽走,我向前扑倒在多佛汶潮湿的草地上,冷风在我身上打转。
我躺在那里好几分钟。梦境过去,我不知道这幽暗道和我灵魂的渴望有什么关系。我猛地倒向一侧,开始呕吐,之后头脑重新清醒过来,看清身旁倒下的银杯。我捡起杯子,摇晃蹲起,见梅林正从国王石的另一边注视着我。妮慕,他的爱人和女祭司,站在他身旁,瘦弱的身体裹在一条巨大的黑色披风中,黑发用丝带束起,黄金眼球在月光中闪耀。那眼眶中的眼球被甘德利亚斯挖出,他则为此付出了千万倍的代价。
两人不发一言,只是看着我吐尽嘴里最后一点污物,用袖子抹干净嘴唇,晃了晃脑袋,试着站起身。我的身体还很虚弱,或者我的头还在晕眩,我没法站立,只能跪在石头旁,用手肘撑住身体。小痉挛让我时不时地抽搐。“你让我喝了什么?”我问道,将银杯放回石头上。
“我没有‘让’你喝任何东西,”梅林回答,“你自愿喝的,德瓦,正如你自愿来此。”他的声音在昆格拉斯的大厅中听上去顽皮淘气,此刻却冷酷疏远。“你看见了什么?”
“幽暗道。”我顺从地回答。
“它就在那里。”梅林在夜色中手指北方。
“那恶灵呢?”我问。
“是丢尔纳赫。”他回答。
我闭上双眼,已意识到他想要什么。“那个岛,”我再次睁开眼睛,“就是莫岛?”
“是的,”梅林说,“那个被祝福的岛屿。”
在罗马人来到之前,远在撒克逊人被知晓之前,不列颠被诸神统治,诸神从莫岛向我们传递神旨,但那个岛已被罗马人蹂躏侵害,他们砍下了岛上的橡木,破坏了岛上的神圣灌木,屠杀了守护岛的德鲁伊。那黑暗年代发生在距今四百多年前,然而莫岛对极少数像是梅林这样想要让诸神重临不列颠的德鲁伊来说仍是神圣的。但现如今,那个被祝福的岛屿是林恩王国的一部分,林恩则被丢尔纳赫统治,他是所有跨越爱尔兰海前来侵略不列颠的爱尔兰国王中最令人恐惧的一位。传说丢尔纳赫用人血涂抹自己的盾牌,不列颠没有一位国王如此残酷和可怕,仅仅是山脉阻止了他向南在格温内德进一步散播他的恐怖。丢尔纳赫是一头杀不死的野兽,一只潜伏在不列颠黑暗边界的怪物,人们都认为,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你想让我,”我对梅林说,“去莫岛?”
“我想让你跟我们一起去莫岛,”他指了指妮慕,“跟我们还有一位处女。”
“处女?”我问。
“因为只有处女,才能找到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德瓦。至于我们,我想,没人符合要求吧。”他嘲讽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而圣锅,”我慢慢地说,“在莫岛。”梅林点头,我想到这样一个差事,不禁耸了耸肩。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是不列颠十三宝藏中的一件,罗马人将莫岛付之一炬时,秘宝四散,在梅林漫长的有生之年中,他最后的野心便是将秘宝寻回,但圣锅才是他真正最珍视的宝藏。他宣称,有了圣锅,便能控制诸神,摧毁基督教徒。这便是我嘴中泛着苦,胃里冒着酸,跪在这个波伊斯潮湿山顶的原因。“我的任务,”我对梅林说,“是与撒克逊人战斗。”
“白痴!”梅林呵斥道,“这场对赛思人的战斗会输,除非我们找回宝藏。”
“亚瑟不那么认为。”
“那亚瑟和你一样是个白痴。如果连我们的神都抛弃了我们,那撒克逊人还算什么事,蠢货。”
“我宣誓要向亚瑟效忠。”我抗议道。
“你也向我起过誓。”妮慕抬起左手,露出与我成对的伤痕。
“我不希望前去幽暗道的人不是自愿的。”梅林说,“你必须自己选择向谁效忠,德瓦。但我能帮你做出选择。”
他将杯子从石上扫开,在它原本的位置放上了一堆他从昆格拉斯大厅里拿来的猪肋骨。他跪下,捡出一根骨头放在国王石的正中。“这是亚瑟。”他说。“而这个,”他拿起另一根骨头,“是昆格拉斯,还有这个,”他将第三根骨头和前两根摆成一个三角形,“我们等下再说。这个,”他在三角形的其中一个角上横放了第四根骨头,“是格温特的图锥克。这是亚瑟与图锥克的联盟,而这是他与昆格拉斯的联盟。”于是,在第一个三角形之上形成了第二个三角形,两者组成了一个粗糙的六角星。“这是艾尔蒙特,”他开始放置第三层与第一层平行的三角形,“这是瑟卢瑞亚。而这根骨头,”他举起最后一根,“是所有那些王国的联盟。好了。”他向后靠去,指向立在石头中心那个不稳定的骨塔。“你看,德瓦,亚瑟精心的策划,我可以告诉你,我向你保证,没有秘宝便会崩塌。”
他沉默了。我看着那九根骨头。除了那神秘的第三根,它们都还挂着残肉、碎筋和软骨。只有第三根骨头被刮得干净雪白。我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它,小心不破坏骨塔的脆弱平衡。“第三根是什么?”我问。
梅林微笑。“这第三根骨头,德瓦,”他说,“是兰斯洛特和夏汶之间的联姻。”他停顿片刻。“拿走它?”
我一动不动。拿走第三根骨头将摧毁亚瑟脆弱的联盟,这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打败撒克逊人的希望。
梅林对我的犹豫发出冷笑,他抓住第三根骨头,但他没有抽出它。“诸神痛恨秩序!”他冲我厉声道,“秩序,德瓦,正是毁灭诸神的东西,所以神们必须摧毁秩序。”他抽出第三根骨头,骨塔瞬间崩塌。“亚瑟必须让诸神归位,德瓦,”梅林说,“如果他想让整个不列颠获得和平。”他将骨头伸向我。“拿着它。”
我一动不动。
“这只是一堆骨头,”梅林说,“但这根,德瓦,是你灵魂的渴望。”他将干净的骨头朝我递来。“这根骨头是兰斯洛特与夏汶的联姻。德瓦,将它掰断,那场联姻就永远不会发生;但让它保持完整,你的敌人就会把你的女人领上床,像狗一样肏她。”他再次把骨头递过来,但我仍旧没有接过。“你还以为,你对夏汶的爱没有写满你整脸吗?”梅林嘲笑道,“拿着它!因为我,阿瓦隆的梅林,向你德瓦保证,这根骨头拥有魔法。”
我拿过骨头,诸神在上,我还是拿了。我还能怎么做呢?我深陷爱河。我接过这根干净的骨头,放进自己的口袋。
“那没用,”梅林讥讽我,“除非你掰断它。”
“不管怎么样,也许都没用。”我发现自己终于能站起身来。
“你是个傻瓜,德瓦。”梅林说,“不过你是个剑术高超的傻瓜,也正因为此,我需要你一起去幽暗道。”他站起身,“现在看你的决定了。你可以掰断骨头,那夏汶就会与你在一起,我保证如此,但你必须发誓寻找圣锅。或者你也可以娶格温维奇,在对抗撒克逊人的战斗中虚度光阴,放任基督徒们密谋夺取德莫尼亚。我让你自己做这个决定,德瓦。现在闭上眼睛。”
我闭上双眼,乖乖地闭了很久,但最后,没有指令了,我睁开眼睛。
山顶已空无一人。我没听见任何声音,但梅林、妮慕、八根骨头和银杯都已消失不见。朝阳初升于东方,树枝间的鸟儿叽喳吵闹,我的口袋中有一根刮干净的骨头。
我沿河边小路走下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条路:通向丢尔纳赫巢穴的幽暗道。恐惧充斥着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