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卡米洛特
“所有的珍宝都被烧了?”伊格莲问我。
“所有一切,”我说,“都消失了。”
“可怜的梅林。”伊格莲说。她坐在她惯常的窗台上,裹着厚厚的河狸皮毛斗篷以抵御寒冷。她的确需要,今日严寒刺骨。早晨下了场雪,西方的天空笼罩着不祥的厚云。“我不能待太久,”她浏览新写完的羊皮纸时说,“以防过会儿下雪。”
“会下的。灌木树篱中结满浆果,通常意味着严冬。”
“老人们每年都这么说。”伊格莲尖刻地说。
“当你老了,”我说,“每个冬天都很严酷。”
“梅林有多老?”
“他丢失圣锅那会儿?差不多快八十了吧。但后来他还活了很长时日。”
“可他从未重建他的梦塔?”伊格莲问。
“没有。”
她叹气,紧了紧厚实的斗篷。“我想要一座梦塔。我好想拥有一座梦塔啊。”
“那就建一座。”我说,“您是位王后。下命令,小题大做一番。很简单的,不过就是一座四面墙、没屋顶、半高处有平台的塔。一旦造好,除了您,谁都不能进去,窍门就是在平台上睡觉,然后等诸神送来讯息。梅林总说冬天睡在那儿冷得可怕。”
“那圣锅,”伊格莲猜测道,“就藏在平台上吗?”
“是。”
“但它没被烧毁,是吗?德瓦教友?”她追问。
“圣锅的故事还在继续,”我坦言,“只是现在我不能说。”
她冲我吐舌头。今天,她看起来容光焕发。也许是寒冷让她的脸颊泛红,让她深色的眼瞳闪亮,又或者是河狸皮毛很适合她,我怀疑是她已有身孕。夏汶每次怀孕时,我都能看出来,伊格莲展现出同样蓬勃的生命力。但伊格莲不说,所以我也不会问。她虔诚祈祷,希望得到一个孩子,也许基督教的神真会回应。我们已没有任何其他希望,因为我们的诸神已死,或已逃跑,或不在乎我们了。
“吟游诗人,”伊格莲说,从她的口气中我知道我作为一名故事讲述者的缺点又会被提及,“他们说伦敦附近的那场战斗很可怕。他们说亚瑟战斗了一整天。”
“十分钟。”我不屑一顾地说。
“他们都宣称是兰斯洛特救了他,率领一百名枪兵在最后关头赶到。”
“他们会这么说,”我说,“是因为兰斯洛特的诗人们写了这些歌谣。”
她沮丧地摇头。“如果这个,”她拍了拍装着写完的羊皮纸、准备带回城堡的大皮袋子,“是仅有的关于兰斯洛特的记载,德瓦,那人们会怎么想?诗人们撒谎了?”
“谁在乎人们怎么想?”我不耐烦地问答,“而且诗人们总会撒谎,他们就是干这行谋生的。你问我要真相,我便说了,而您又要抱怨。”
“‘兰斯洛特的勇士,’”她引用道,“‘勇猛的枪兵,寡妇制造者,黄金施与者。撒克逊屠戮者,赛思人的梦魇……’”
“快停下吧,”我打断她,“求求你。这歌写完一周后我就听过了!”
“但如果歌里唱的是假的,”她辩驳道,“那为什么亚瑟不反对?”
“因为他从不在意那些歌。干吗要在意呢?他是一名战士,不是吟游诗人,只要他的士兵还会在战前唱歌,他才不在乎呢。另外,他自己也不能唱。他以为自己有一副好歌喉,但夏汶总说他唱歌听上去像是风中哀号的母牛。”
伊格莲皱眉。“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兰斯洛特讲和是一件坏事。”
“这事不难理解。”我说。我从凳子上站起,走向壁炉,用棍子拨出小火苗上的余烬。我在地板上将六团灰烬一行排开,随后将其分割成两团和四团。“这四团灰,”我说,“代表阿尔的势力。这两团是策尔迪克的。现在听好,如果所有灰聚在一起,我们绝不可能打败撒克逊人。我们打不过六团灰,但我们可以打败四团。亚瑟计划打败那四团,随后对付这两团,那样我们就能将赛思人赶出不列颠。但通过和谈,兰斯洛特增强了策尔迪克的力量。”我在那两团中添加了另一团灰,形成了四对三的局面后,抖灭了燃烧着的棍子上的火焰。“我们削弱了阿尔,”我解释道,“也同样削弱了自身,因为我们不再拥有兰斯洛特的那三百名战士。他们求和去了,那让策尔迪克的势力变得更强。”我将阿尔的两团灰推向策尔迪克的阵营,将这一行分为五对二。“所以我们做的一切,”我说,“只是削弱了阿尔,增强了策尔迪克。那就是兰斯洛特的和平所造成的后果。”
“你正在教殿下算数吗?”桑森脸露疑色,悄悄走入房中。“我还以为你是在写作福音呢。”他狡猾地补充道。
“五块饼和两条鱼,”伊格莲迅速答道,“德瓦教友认为是五条鱼和两块饼,但我敢肯定我是正确的,对吗,主教大人?”
“殿下非常正确,”桑森说,“德瓦教友真是个糟糕的基督徒。如此无知的人怎么能给撒克逊人写福音呢?”
“有您的支持才行啊,主教大人,”伊格莲回答,“当然,还有我丈夫的支持。或许我该告诉国王,您在这种小事上要反对他?”
“如果您那么做了,将来会为这最粗俗的谎言而内疚。”桑森对她说谎,我聪明的王后智胜一筹。“我来是告诉您,殿下,您的护卫觉得您应该走了。看天色似乎是要下雪了。”
她捡起那袋羊皮纸,冲我一笑。“等雪停我再来见你,德瓦教友。”
“我会祈祷那一刻的到来,殿下。”
她又笑了笑,经过半秃的圣人身侧,走出门,她一离开,他立刻直起身盯着我。他耳朵上那两簇毛发是我们叫他耗子神的缘由,现在已经变白,但年纪并未让这位圣人软化。他仍会为辱骂而愤怒,而他溺尿时的痛苦让他的脾气更坏。“在地狱有一处特别的地方,德瓦教友,”他冲我嘶嘶说道,“是为那些骗子准备的。”
“我会为那些可怜的灵魂祈祷,阁下。”我说完转身背对他,将鹅毛笔蘸入墨水,继续书写我的故事,关于亚瑟,我的领主、我的和平缔造者和朋友。
紧接其后的便是光辉的岁月。伊格莲听多了吟游诗人的传说,称呼彼时的德莫尼亚为“卡米洛特”。我们不曾有过此等名称。那是亚瑟治下最好的年月,他凭自己的心愿塑造了一个国家,那时的德莫尼亚最接近他理想中的国度,国内和平,与邻国间也维系着和平;如今回忆往昔时,那段岁月比真实中的更加美好,因为其后的岁月无比艰难。在夜晚的壁炉旁听着这故事,也许会认为我们在不列颠建立了一个全然崭新的国家,命名为卡米洛特,充满闪闪发光的英雄,但真相是,我们不过尽可能努力地统治德莫尼亚,公正地统治,而我们从未称其为卡米洛特。直到两年前,我才第一次听说了这个名字。卡米洛特只存于诗人们的梦中,我们那时的德莫尼亚,即使在那些美好的年月中,依旧有庄稼歉收、瘟疫摧残、战乱爆发。
夏汶来到德莫尼亚,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林第尼斯。那是一个女孩,我们给她起名莫温娜,那是夏汶母亲的名字。她出生时是黑发,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她的头发就变成了她母亲那般的浅金色。可爱的莫温娜。
梅林对格温薇儿的预测很准,一等兰斯洛特在汶塔建立好他的新政府,她就宣称自己已厌烦林第尼斯崭新的宫殿。太潮湿,她说,过分暴露于自怀君岛沼泽处吹来的水气,冬天也太冷。突然之间,除了搬回位于杜诺维瑞阿乌瑟的旧日冬宫之外,别无他法,但杜诺维瑞阿离汶塔并不比林第尼斯近,于是格温薇儿劝亚瑟,他们需要准备一处居所,等遥远的未来莫德雷德成为国王之后,国王有权要回冬宫,所以亚瑟让格温薇儿来选择。亚瑟自己向往一栋有着栅栏、畜棚和谷仓的结实房子,但格温薇儿在紧挨着温特克拉迪亚堡垒所在地的南面找到了一处罗马别墅,正如梅林预言的,就在德莫尼亚和兰斯洛特新贝尔盖王国的边界上。别墅建在俯瞰海湾的一座山丘上,格温薇儿称其为她的海宫。她命一大群工匠翻新别墅,在其中放满了曾为林第尼斯增色不少的雕塑。她甚至征用了林第尼斯前厅的马赛克地板。亚瑟一度担心海宫因为太靠近策尔迪克的领地不安全,但格温薇儿坚持,在伦敦的和谈会也坚定不移,在意识到她有多爱这个地方后,亚瑟最终妥协了。他从不在意安家何处,因为他极少待在家中。他喜爱四处行动,总是走访着莫德雷德王国的一些角落。
莫德雷德自己搬入了被掠夺一空的林第尼斯宫殿,夏汶和我成为了他的监护人,也居住于那里,家中除有六十名枪兵、十名负责传信的骑兵、十六名厨佣女孩和二十八名服侍于家中的奴隶外,还有一位管家、一名侍从、一位吟游诗人、两名猎人、一位酿酒师、一名驯鹰人、一位医师、一名守门人、一位持烛人和六名厨师,他们也各自有奴隶。除了家奴,还有一小队在田里干活、修建树木、清理沟渠的奴隶。宫殿外围发展出一个小镇,住着制陶工、鞋匠和铁匠,以及做我们的生意而富起来的商人。
这一切与伊萨夫山谷的生活天差地别。现在我们睡于一间铺着砖的寝室,室中墙壁漆得平整,门廊树立着高柱。我们的餐厅是一间能容纳百人的宴会厅,虽然我们经常让它空着,只在直通厨房的一间小室中用餐,我不能忍受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上桌时已变冷。如果下雨,我们能在室外庭院有顶的廊台上散步,不会被淋湿;炎夏,当阳光晒烫了地砖,内庭中有一汪喷泉水池,我们可以在其中游泳。当然,这一切都不属于我们,这座宫殿和其广阔的土地都属于一位国王,属于六岁的莫德雷德。
夏汶适应奢华,虽然现在的生活已有些过分,但身边时时围绕着奴隶和仆人并不会让她尴尬,我却不然。她卸下了劳作的负担,不再有慌乱的忙碌。整个宫殿高效运作,平静而幸福。夏汶是那个命令仆人、监督厨房、清点账目的人,但我知道她怀念伊萨夫山谷,某个晚上我们聊天时,她仍然会坐在那儿,用她的卷线杆纺织羊毛。
我们尽量不聊莫德雷德。我们两人都希望那些关于他顽皮的传言是被夸大了,但并不如我们所愿,如果世上真有邪恶的孩子,那就是莫德雷德。从他乘坐牛车自库尔威奇靠近杜诺维瑞阿的大厅前来,在我们的庭院下车的第一日起,他便开始行为不端。我开始恨他,上帝原谅我,他只是一个孩子,而我恨他。
国王陛下始终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不过除他萎缩的左脚之外,他很精壮,长着结实的肌肉。他的脸很圆,但奇怪的球根状鼻子却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丑陋不堪,他的深棕色头发天然带卷,由中间分开,在脑袋两侧长成了两大丛,这让林第尼斯的其他孩子都叫他“草丛脑袋”,当然,只在他背后这么叫。他的双眼看上去格外老成,即使他才六岁,就已透露出防备和怀疑,而随着他的面容渐渐展露出男人的线条,那双眼睛也并没有变得和善分毫。他是个聪明的男孩,虽然固执地不肯学习字母。我们家中的吟游诗人是一个名叫珀里格的诚实年轻人,他负责教导莫德雷德阅读、计算、唱歌、弹竖琴、诸神的名字和他的王室家谱,但莫德雷德很快让珀里格忍无可忍。“他什么都不肯做,阁下!”珀里格向我抱怨,“我给他羊皮纸,他撕掉,我给他羽毛笔,他折断。我打他,他就咬我,您看!”他伸出瘦弱、带着跳蚤印儿的手腕,其上王族齿痕鲜红,看起来很痛。
我安排伊切林——一名矮小但强硬的爱尔兰士兵——待在学习室,命令他管好国王,这总算是有点效果。伊切林的一顿揍让那孩子明白他碰上对手了,于是闷闷不乐地服从了管教,但仍然没学任何东西。看来,你能让一个孩子保持不动,却不能强迫他学习。莫德雷德确实曾威胁伊切林,说等自己成为国王,就要向那战士复仇,天天打他,但伊切林只是又给了他一拳,发誓等莫德雷德到年纪,他就回爱尔兰。“所以如果您想要报仇,国王陛下,”伊切林又给了那男孩狠狠一拳,“那就带着您的军队来爱尔兰,我们到时候会好好给您一顿适合成年人的鞭子。”
莫德雷德不单单是一个顽皮的男孩,若只是那样,我们还能适应,但他确实邪恶。他的行为出自伤害甚至杀戮的动机。有一次,他十岁时,我们在放酒罐的黑暗地窖中发现了五条毒蛇。除了莫德雷德,没人会这么做,他这么干无疑是希望某个奴隶或仆人会被咬。地窖的寒冷让那些蛇昏昏欲睡,我们才得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它们,但一个月后,一名女仆在食用蘑菇后死亡,事后我们发现,她吃的是毒蕈。没人知道是谁换的,但所有人都相信是莫德雷德。夏汶说,就好像是那好战的小身躯中有一个诡计多端的成年头脑。我觉得,她同我一般不喜欢他,但她努力地友善对待那男孩,她讨厌我们打他。“那只会让他更糟。”她责备我。
“恐怕是的。”我承认。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耸耸肩。“如果你对他好,他只会利用你的好。”起初,莫德雷德刚来林第尼斯时,我对自己发誓绝不会打这孩子,但几天后这雄心壮志便消散了,在第一年年末,只要看见他丑陋阴沉的脸、圆鼻和草丛一般的脑袋,我就想把他抓来狠狠揍一顿。
即便是夏汶,终于也还是打了他。她不想这么做的,但有一天我听见了她的尖叫:莫德雷德找了根针,正朝莫温娜的脑袋刺去。他想要看看,如果将针刺进婴儿的一只眼睛里会发生什么,正在此时,夏汶跑来想看看女儿为何哭泣。她将莫德雷德拽起,狠狠地打了他一拳,他旋转着飞出了半间屋子。自那以后,我们再不让我们的孩子单独睡觉,总有一名仆人在她们身旁,莫德雷德则将夏汶的名字加入了他的敌人清单。
“他就是单纯的邪恶罢了,”梅林向我解释道,“你肯定记得他出生那晚吧?”
“记得很清楚。”不像梅林,我那晚确实在场。
“他们让基督徒布置产床,对吧?”他问我,“等坏事儿了之后再传唤的莫甘。那些基督徒做了什么准备措施?”
我耸肩。“祈祷。记得有一个十字架。”我当然不在产房里,男人不能进入产房,但我从卡丹城堡的城墙上观看了整个过程。
“难怪了,”梅林说,“祈祷!祈祷能有什么用,能对抗邪灵?必须在门槛上撒尿,床上放铁器,火里加艾叶。”他悲伤地摇头。“在莫甘能帮他之前,就有一个邪灵进入了这个男孩,这就是他的脚扭曲的原因。那邪灵可能察觉莫甘的到来,所以附在了那只脚上。”
“那我们怎么才能把邪灵赶出来?”我问。
“用剑刺穿那个可怜孩子的心脏。”他微笑道,靠向椅背。
“求求您,阁下,”我追问,“要怎么做?”
梅林耸肩。“老巴里斯相信,把被附身的人放在床上,躺在两名处女之间,就能驱走邪灵。当然,他们都得全裸。”他咯咯笑道,“可怜的老巴里斯。他是个好德鲁伊,但他大部分的咒语都涉及脱掉年轻姑娘的衣服。这点子是这么来的,你看啊,邪灵更喜欢附身在处女身上,所以就献给它两个处女,它会困惑,不知该选哪一个。就在邪灵离开那疯子,还在考虑更喜欢哪个处女之时,把三人都拖下床,同时立刻朝床上垫着的稻草里扔一把火。据说这样能将邪灵烧成灰,懂了吗,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用。我承认我的确试过一次这种方法。我尝试治愈一个叫墨德林的老蠢蛋,但这事儿的结果呢,一个依旧疯狂的蠢蛋,两个吓坏了的奴隶女孩,三个人都有点小烧伤。”他叹气。“我们把墨德林送去亡者之岛。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地儿了。要不你把莫德雷德送那里去?”
我们把病情严重的疯子送去亡者之岛。妮慕曾去过那里,我则将她带离了那恐惧之处。“亚瑟绝不会同意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