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就是说,我买了这个脑袋。妮慕总是买那些拥有邪恶力量的东西:死婴的胎膜、龙的牙齿、一片基督教的神奇面包、石箭头,现在则是一个死人的脑袋。她之前会来宫殿要钱购买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我如今发现,还是直接留给她一些黄金更方便,虽然这意味着她会在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浪费钱。有一次,她为了一头出生就长着两个脑袋的羊羔的尸体,花费一整块黄金。她将羊尸钉在木栅栏上,俯瞰着基督教的教堂,然后让它慢慢腐烂。我并不想问她为那桶装着死人脑袋的蜂蜡付了多少钱。“我剥开蜂蜡,”她告诉我,“用锅把脑袋上的血肉煮掉。”这解释了屋中恶臭的部分原因。“没有比这更强大的预言术了,”她的独眼在黑暗的小屋中闪着光,“将一名德鲁伊的脑袋放入一锅尿液中煮开,再加上十株圹砀的棕色草药。”她放开头骨,它沉入深色的液体之中。“现在等着吧。”她命令我。
我被烟雾和恶臭熏得头晕脑涨,但我顺从地等着,液体的水面开始微颤、闪光,最终趋于平静,它看上去就像一面镜子般平滑,泛着黑暗的光芒,只有一丝蒸汽从它的黑色的表面上飘起。妮慕靠近,屏住呼吸,我知道她是在读液体表面的预兆。草垫上的男人猛地咳嗽起来,虚弱地抓过一条破旧的毯子半盖住自己的裸体。“我饿了。”他小声抱怨。妮慕无视他。
我等着。“我对你很失望,德瓦。”妮慕突然说,她呼出的空气吹皱了液体的表面。
“为什么?”
“我看见一位王后在海边被活活烧死。我想要她的骨灰,德瓦。”她用责备的语气说。“王后的骨灰本可以派上用处。”她继续道,“你本该知道的。”她陷入沉默,而我一言不发。液体再次平静下来,再开口时,妮慕的声音奇怪深沉,完全没有搅乱黑色液体的表面。“两位国王会前来卡丹,”她说,“但一位不是国王的男人会统治该处。亡者将要步入婚姻的殿堂,迷失之物将现于日光之下,剑会架上一个孩子的脖颈。”随后,她发出可怖的尖叫,吓到了那个赤裸的男人,他疯狂地缩入小屋更远的角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将这些告诉梅林,”妮慕用她正常的声音对我说,“他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他。”我答应她。
“还要告诉他,”她带着一种急切的热情,用结着厚厚污垢的手指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在液体中看见了圣锅。告诉他,很快它就会被使用。很快,德瓦!告诉他!”
“我会的。”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气味,挣开她的手,离开屋子,退回到雨雪中。
她跟随我走出小屋,拉过我披风一角遮挡雨雪。她送我来到损毁的水门处,异常兴高采烈。“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输了,德瓦,”她说,“所有人都认为那些下流的基督徒接管了这片土地。但他们没有。圣锅很快会再次出现,梅林会归来,法力将被释放。”
我在门边停步,盯着下方的那群基督徒,他们总是聚在托尔山麓,伸展双臂,向上帝祈求实现他们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这是桑森和莫甘的安排,希望凭借他们持续不断的祈祷将异教徒们赶下托尔被火肆虐过的山顶。一些基督徒认出妮慕,画起十字。“你觉得基督教胜利了吗,德瓦?”她问我。
“我害怕。”我听着托尔山脚下那些愤怒的号叫。我想起伊斯卡的那些狂热崇拜者,忧虑那样狂热的恐怖还能被压抑多久。“我害怕那是真的。”我沮丧地说。
“基督教还没有胜利。”妮慕轻蔑地说。“看好了。”她从我的披风下冲出,提起她的脏裙子,向那些基督徒暴露出她令人不适的裸体,随后淫秽地朝那群人摆动自己的臀部,发出一声哀号,声音飘散于风中,她放下了自己的裙子。一些基督徒画起十字,但大多数人,我注意到,本能地用右手做出异教徒驱邪的手势并朝地面啐了一口。“看到了吗?”她微笑道,“他们依然相信旧神,他们依然相信。而不久之后,德瓦,他们就会见识到旧神的证明。告诉梅林。”
我确实告诉了梅林。我站在他面前,报告说,两位国王会前来卡丹,但一位不是国王的男人会统治该处。亡者将要步入婚姻的殿堂,迷失之物将现于日光之下,剑会架上一个孩子的脖颈。
“再说一遍,德瓦。”他眯眼看着我,抚摸着一只在他腿上伸懒腰的老斑猫。
我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补充了妮慕的预言:圣锅很快便会出现,它的恐怖已临近。他大笑起来,摇头,又笑。他安抚着腿上的猫。“你说她有一个德鲁伊的脑袋?”他问。
“巴里斯的头,阁下。”
他挠着猫的下巴。“巴里斯的脑袋被烧掉了,德瓦,许多年前。它被烧了,然后被敲碎成粉末。敲碎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我知道,因为是我亲手干的。”他闭上双眼睡去。
第二年夏天一个明媚的早晨,第二日便是满月夜,卡丹城堡山脚下的树木枝叶繁茂,阳光撒向点缀着泻根、旋花草、柳兰和松萝的矮树篱,我们在城堡的古老山顶为莫德雷德加冕,使之成为我们的国王。
卡丹城堡的旧要塞已废弃多年,但那仍是王室山丘。德莫尼亚王室要员举办庄严仪式的地方,要塞的城墙依旧坚固,但其内部则令人伤感,腐朽的小屋分布在一座巨大破败的宴会厅周围,大厅已成为鸟儿、蝙蝠和耗子的家。那大厅占据了卡丹城堡宽阔山顶的低处,西面的更高处,矗立着一圈长满地衣的巨石,在巨石阵的中央,有一块灰色平坦的厚重巨石,那便是德莫尼亚王室的古石。在这里,伟大的贝尔神任命他半神半人的孩子贝利·毛尔成为我们的第一位国王,自此以后,即便在罗马人统治的岁月里,我们的国王都会前来此处加冕。莫德雷德出生在这座山丘上,还是一个婴儿时就在此处加冕,虽然那仪式只不过是承认了他的王室地位,并没有赋予他任何职责。但现在,他已步入成年,从这日起,他将不仅仅是一位名义上的国王。第二次加冕仪式将解除亚瑟的誓言,给予莫德雷德乌瑟的全部权力。
人群很早就聚集起来。宴会大厅经过一番清扫,已经挂上了旗帜,装饰着绿色的树枝。草地上放着一罐罐蜜酒和麦酒,大火堆中升起浓烟,烤着公牛、猪、鹿,为宴会做准备。来自伊斯卡的文身部落成员,混在穿着罗马长袍的优雅杜诺维瑞阿和科里尼翁市民中,聆听这白袍诗人唱着特意新作的曲子,赞美莫德雷德,预言着他统治的辉煌岁月。永远别相信吟游诗人。
我是莫德雷德的国王勇士,所以前来山顶的所有领主中只有我全副武装。那已不是我在伦敦郊外穿着的破烂失修的玩意儿,现在我拥有一套崭新昂贵的盔甲,反映出我高贵的地位。我有一套精美的罗马盔甲,领口、缝边和袖子上都装饰着黄金锁圈。我的及膝长靴上,青铜绑带闪烁微光;长至手肘的手套镶着铁边,以保护我的小臂和手指;用白银精心打造的头盔后垂着一片颈甲,保护着我的后颈。头盔上用锁链连接的面甲遮蔽我的脸,头顶是一个黄金结,挂着刷干净的狼尾。我身着绿色披风,腰侧悬挂海威贝恩,手持一面盾牌,为配合这日的场合,我带的不是自己的白星盾,而是绘着莫德雷德红龙的盾。
库尔威奇从伊斯卡赶来。他拥抱我。“这是场闹剧,德瓦。”他低声咆哮。
“伟大而快乐的一天,库尔威奇阁下。”我面无表情地打趣。
他没有笑,看着满怀期待的人群面露不悦。“基督徒。”他啐了一口。
“他们还真不少。”
“梅林来了吗?”
“他精神不太好。”我说。
“你的意思是,他比较明智,没来凑热闹,”库尔威奇说,“那今天谁来主持仪式?”
“桑森主教。”
库尔威奇啐了一口。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的胡子开始变白,动作也有些僵硬,但他仍然是一头人中巨熊。“你跟亚瑟说过话了吗?”他问。
“如果有必要,就说。”我回避这问题。
“他想和你做朋友。”库尔威奇对我说。
“他对待朋友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我冷冷地说。
“他需要朋友。”
“那他很幸运,还有你这个朋友。”我反驳道,一声号角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转过身。枪兵用他们的盾和枪柄轻轻推开人群,分出一条路,他们的后面跟着一列领主、法官和神父,一行人缓慢地走向巨石圈。我加入其中,与夏汶和我的女儿们走在一起。
那天的集会与其说是为莫德雷德,不如说是向亚瑟致敬,他所有的盟友都出席了。昆格拉斯自波伊斯前来,带来数十名领主和他的储君——皮德尔王子。王子如今已是个英俊的男孩,继承了他父亲真诚的圆脸。阿格里科拉现已年迈,动作不利索,他伴莫里格国王同来,两人均身着罗马长袍。莫里格的父亲图锥克还健在,但老国王已退位,剃发成为修士,进入瓦伊河谷的一座修道院,耐心地收集基督教文本藏书,让他学究气的儿子替他统治格温特。拜尔蒂格继承了父亲的王位,成为格温内德国王,他现在只剩两颗牙齿,烦躁地站着,就好像典礼是件不得不参加的麻烦事,最好能快点结束,这样他就能回去酒桶那儿了。伊仑之子欧依戈斯是伊索尔德的父亲,也是德米缇亚国王,带着一队可怕的黑盾战士前来。而贝尔盖国王兰斯洛特的随从,则是他的数十名高大的撒克逊护卫以及两对凶恶的双胞胎,迪纳思和拉韦纳,安赫和罗赫。
国王、首领和贵族们的旗帜悬挂在城墙上,由一队士兵驻守,他们的盾上新绘着红龙。号角声再响,那声音在明媚的阳光中听起来很悲凉,随着号角声,二十名士兵护送莫德雷德走向石圈,十五年前,我们在那里第一次为他加冕。第一次的仪式在冬天举行,尚是婴儿的莫德雷德裹在皮毛中,被放置在一面反转的战盾上带到石圈中。莫甘监督了第一次的加冕仪式,一名撒克逊俘虏被献祭,但这一次典礼将会完全是基督教式的。我冷酷地想,不论妮慕如何以为,基督徒已经胜利。这里除了戴安和拉韦纳之外没有德鲁伊,他们也没有份参与仪式;梅林正在林第尼斯的花园中睡觉,妮慕在托尔,不会有俘虏被杀,以此来预言新加冕国王的统治。我们在莫德雷德第一次的加冕仪式上杀了一名撒克逊囚犯,刺破了他的上腹,所以他的死亡过程漫长而折磨,而莫甘注视着每一次痛苦的踉跄和每一滴溅出的鲜血,找寻未来的征兆。那些预兆,我记得并不好,但却肯定莫德雷德能长久地统治。我试着记起那名可怜的撒克逊人的名字,但记起的只有他惊恐的脸和我对他的好感,随后,多年前的这个名字突然而至。兰卡!那可怜的浑身颤抖的兰卡。莫甘曾坚持要杀死他,但如今,她的面具下摇晃着一枚十字架,她只作为桑森的夫人前来,并不会参与仪式。
一记小声的欢呼迎接着莫德雷德的到来。基督徒鼓掌,而我们这些异教徒只是象征性地鼓了鼓掌,随后便不再出声。国王浑身上下都穿着黑色。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披风和一双黑色长靴,其中一只造型丑陋,是为了能将他变形的左脚塞入其中。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黄金的十字架。在我看来,他丑陋的圆脸上带着一抹傻笑,或者那傻笑暴露了他的紧张。他留起胡子,但很稀少,并不能改善他圆胖难看的脸和乱七八糟冒出来的头发。他独立走入王室石圈中,在王室石旁站定。
桑森穿着白色和金色,打扮华丽,快步上前,站在国王身侧。主教抬手,没有任何开场白,大声开始祈祷。他的声音总是很有力,一直传至贵族们身后推挤的人群中,一直传至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墙战斗平台上的士兵们耳中。“上帝!”他大喊,“请赐福您的儿子莫德雷德。这位受祝福的国王、这道不列颠之光、这位君主,将会带领您的德莫尼亚王国步入有福的新纪元。”我承认,我只大概写出了这祈祷词的意思,因为事实上,我几乎没有关注桑森对他上帝的慷慨陈词。他很擅长这种漂亮话,但说得都差不多;总是太冗长,总是充斥着对基督教的赞美,时常也伴随着对异教的嘲讽,所以我并没有认真听,而是看着人群,看他们中的谁伸张双臂,闭上双眼。大多数人皆如此。向来都尊重一切宗教的亚瑟,只是低头站着。他抓着他儿子的手,在格温德瑞的另一侧,格温薇儿盯着天空,美丽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亚瑟与艾利恩的儿子——安赫和罗赫与基督徒们一起祈祷,而迪纳思和拉韦纳只是站着,手臂交叉于他们白色长袍之上,紧盯着夏汶。与她从订婚宴上逃跑那天一样,她没有穿戴任何金银。她的头发依旧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对我来说,她依旧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灵。她的兄长昆格拉斯国王站在她的另一侧,在桑森提高声音念着某句华彩段落时与我目光相接,冲我露出一个揶揄的微笑。莫德雷德展开手臂祈祷,带着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看着我们所有人。
祈祷完毕后,桑森主教拉起国王的手臂,引他走向亚瑟,作为王国的守护者,亚瑟现在要将新统治者介绍给他的子民。亚瑟面带微笑地看着莫德雷德,似乎是在鼓励他,莫德雷德经过时,国王以外的人都跪倒在地。我作为他的国王勇士,拔出长剑,跟在他身后。我们逆着太阳轨迹绕圈,如此方向地绕圈仅此一次,这是为了展示我们的新王是贝利·毛尔的后代,因此可以凌驾所有活物的自然规律,桑森主教当然宣称,如此逆行证明了异教迷信的消亡。我看见库尔威奇为了不下跪在这时成功地躲了起来。
在绕巨石阵走了两圈后,亚瑟领着莫德雷德走向王室石,请他走上去,让国王独自站在那里。我最小的女儿戴安蹒跚上前,头发中编织着矢车菊,将一条面包放在莫德雷德不对称的脚前,象征他喂养子民的责任。女人们看见她后窃窃私语,因为戴安与她的姐姐们一样,继承了母亲无忧无虑的美貌。她放下面包,抬头向四周张望,看有没有指示告诉她接下去该做什么,因为没有接到指示,她一本正经地抬头看着莫德雷德的脸,突然哭了起来。女人们善意地叹气,那孩子哭着跑回去找妈妈,夏汶抱起她擦干她的眼泪。紧接着,亚瑟的儿子格温德瑞将一条皮鞭放在国王的脚下,意味着莫德雷德要成为公正的执法者。随后,我携带那把新的王室宝剑,将它交在莫德雷德的右手中。那把剑在格温特打造,剑柄的黑色皮革之上缠绕着黄金的细线。“国王陛下,”我看着他的双眼,“这代表您有责任保护您的子民。”莫德雷德脸上的假笑消失了,他以一种冷酷骄傲的神情盯着我,让我希望亚瑟是对的:这场庄严的仪式能够真的给予莫德雷德力量,成为一个好国王。
然后,一个接一个,我们呈上我们的礼物。我给了他一顶上好的头盔,黄金镶边,其上烙印着一条珐琅红龙。亚瑟给了他一套鱼鳞甲,一柄长枪和一只装满金币的象牙盒子。昆格拉斯送了他产自波伊斯金矿的金锭。兰斯洛特呈给他一个巨大的黄金十字架和一面镶金边的琥珀金小镜子。伊仑之子欧依戈斯将两张厚实的熊皮放在他脚下,塞格拉莫则在财宝堆中放上了一个撒克逊牛头金像。桑森送给国王一枚十字架的碎片,他大声宣称,基督曾被钉在这个十字架上。深色的木片被装在一个罗马玻璃瓶中,以黄金封口。只有库尔威奇没有呈上任何礼物。赠送礼物时,领主们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在国王面前下跪,宣誓效忠,库尔威奇却无影无踪。我是第二个宣誓的人,紧跟着亚瑟走向王室石,我在那一大堆闪耀的黄金对面跪下,亲吻莫德雷德新剑的剑尖,以我的生命起誓,我将效忠于他。那是一个严肃的时刻,这是一个王室誓言,凌驾于其他所有誓言之上。
宣誓结束后,我进行了加冕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首先,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扶莫德雷德走下巨石,引导他走向外圈中最北面的石头,接过他的王室宝剑,从剑鞘中拔出,平放在王室石上。它闪烁着光芒,石上宝剑,一位国王的真正象征——随后我作为国王勇士,阔步绕着石圈行走,朝旁观者吐唾沫,向所有人挑衅,若有人反对乌瑟之孙、莫德雷德之子莫德雷德成为国王,就上前来与我战斗。经过我的女儿们时,我冲她们眨了眨眼睛,确保我的口水着陆在桑森闪亮的长袍,绝不让它落到格温薇儿的刺绣长裙上。“我宣布乌瑟之孙、莫德雷德之子莫德雷德加冕为王!”我一遍又一遍反复大吼,“若任何人反对,现在就与我决斗。”我手握出鞘的海威贝恩,慢步走着,高声挑衅。“我宣布乌瑟之孙、莫德雷德之子加冕为王,若任何人反对,现在就与我决斗。”
就在我快要走完一圈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宝剑出鞘的声音。“我反对!”一个声音高声喊道,随后便是人群中传来的惊恐抽气声。夏汶脸色煞白,我的女儿们本已因为看到我身着钢铁皮革和狼尾的陌生样子而害怕,现在更是将她们的脸埋进了夏汶的长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