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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莫甘的确救了你的性命。”我说。
“她想要我的知识。”妮慕说,“不然他们怎么知道该如何使用圣锅?也因此,迪纳思和拉韦纳去了你家,德瓦,他们在找梅林。”她冲湖中啐了一口。“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她总结道,“他们解禁了圣锅,但不知道如何控制它的力量。两位国王前来卡丹,莫德雷德是其一,兰斯洛特是其二。今天下午他去那里站在了石头上,而今晚亡者步入婚姻的殿堂。”
“你还说过,”我不快地提醒她,“剑会架上一个孩子的脖颈。”我将长枪刺入浅湖,急切地想要快些回到厄弥德大厅。我的孩子们所在之处。夏汶所在之处。瑟卢瑞亚德鲁伊和他们的士兵不到三小时前所去之处。
火光照亮我们回家的路。不是照亮兰斯洛特迎娶亡者的火光,而是厄弥德大厅那儿新燃起的熊熊火光。我们行至湖的一半处时,火焰突然爆发,其颤抖绵长的倒影投射在黑色的水面。
我向戈万南、向罗劳、向贝尔、向色纳诺思、向塔拉尼斯,向所有的神灵祈祷,不论他们身处何处,只求其中之一从星辰国度中俯身拯救我的家人。火焰冲得更高,喷涌火星,燃烧的屋顶化作烟雾,向东飘散往悲惨的德莫尼亚。
妮慕说完她的经历后,我们便安静前行。伊撒眼眶含泪。他担心思嘉莱,他娶的爱尔兰女孩,如我一般,他也在想,我们留下守卫大厅的枪兵们发生了何事。人数肯定足够挡住迪纳思和拉韦纳的侵略者,对吗?然而火焰述说着另一种情况,我们猛划着枪柄,让小船能行得更快。
靠近些时,我们听见了尖叫。我们只有六名枪兵,但我没有犹豫或绕路接近,只是用力地将小船推入了大厅栅栏旁树荫中的湖湾。在那里,梅林仆人古勒登为戴安制作的科拉科尔小艇旁,我们跳上岸。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那晚发生的事。我与亚瑟北上之后,留下统领枪兵们的格威利姆,他看见东面遥远的烟,推测发生了麻烦。他让所有人警戒,想要说服夏汶乘船躲进湖对岸的沼泽地。夏汶拒绝了。她兄长的德鲁伊马莱因给戴安服下了退烧的草药,但那孩子依旧虚弱,另外,无人知道烟究竟意味何事,也没有任何信使前来示警,于是夏汶派两名枪兵去东面打探消息,其他人则等候在木栅栏后。
夜色降临,没有消息传来,但大家或多或少都放下心来,因为几乎没有士兵会在夜晚行军,夏汶也感觉比白天时更加安全。在栅栏内,他们看见河对岸怀君岛上的火光,不知其为何意,但没人听见附近森林中迪纳思和拉韦纳的骑兵靠近。那些骑兵在离大厅很远处便下马,将坐骑绑在树上,在苍白昏暗的月色下,悄然而缓慢地靠近栅栏。直到迪纳思和拉韦纳的人攻击大门时,格威利姆才意识到大厅正遭受袭击。他的两名探子还未归来,树林中没有守卫,敌人距离栅栏门咫尺之外时,警报才第一次响起。那不是一道难攻破的门,差不多一人高,第一批敌人没有穿盔甲也没有携带长枪或盾,他们成功翻过门,而格威利姆的人还没来得及集合。门卫战斗并杀敌,但第一波的攻击者还是活下了不少,他们抬起门闩,打开门,让迪纳思和拉韦纳全副武装的士兵攻入。其中十名是兰斯洛特的撒克逊护卫,其余则是宣誓效忠于他们国王的贝尔盖战士。
格威利姆的人尽可能集合,最激烈的战斗在大厅门口展开。格威利姆本人与我的另外六名士兵就死于此处。前庭中又死了六名,那里的一处仓库被点燃,那正是照亮我们渡湖归途的火光,而现在,当我们来到敞开的大门前,终于让我们看清了内里惨状。
战斗尚未结束。迪纳思和拉韦纳计划周全,但他们的人没能顺利进入大厅门,幸存下来的我方士兵依旧坚守着主建筑。我看见他们用盾和枪挡住门拱,我看见山墙顶端排气的高窗处也有长枪闪过。我的两名猎人在那窗户中,他们射箭阻止迪纳思和拉韦纳的人从点燃的仓库处取火来烧大厅的屋顶。夏汶、莫温娜和塞伦都在大厅中,与梅林、马莱因和住在这里的其他妇孺在一起,被超过他们人数的敌人所包围;而敌人的德鲁伊找到了戴安。
戴安之前正在一间小屋中睡觉。她时常如此,喜欢跟她小时候的奶妈在一起,后者嫁给了我的铁匠。也许是戴安金色的头发泄露了她的身份,又或者以戴安的性格,她冲抓住她的人挣扎反抗,告诉他们她的父亲会来收拾他们。
而现在,身着黑袍的拉韦纳,腰间挂着空剑鞘,抓住我的戴安置于身前。她邋遢的小脚从小小的白袍中踢出,尽全力在挣扎,但拉韦纳用左臂紧紧环住她的腰,右手上拿着一把出鞘的剑抵住她的喉咙。
伊撒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疯狂地冲向那队全副武装、面向被围攻大厅的士兵。他们有二十个人。我没有看见迪纳思,但我猜测他正带着另一队敌人在大厅的后方,打算防止困在厅中的人逃跑。
“夏汶!”拉韦纳用他低沉的声音喊道,“出来!我的国王要你!”
我放下长枪,抽出海威贝恩。它的剑刃出鞘的瞬间发出低声啸鸣。
“出来!”拉韦纳再次喊道。
我摸了下剑柄的猪骨,向诸神祈祷,愿我今夜令人胆战心惊。
“你想要你的小崽子死吗?”拉韦纳叫道,剑刃在戴安的咽喉抵得更紧,她发出尖叫。“你的男人死了!”拉韦纳喊,“他和亚瑟在波伊斯死了,他不会来帮你的。”他的剑又紧了几分,戴安再次尖叫。
伊撒拉住我的手臂。“现在还不行,阁下,”他小声道,“还不行。”
堵住大门的盾分开,夏汶走了出来。她的颈间系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放下孩子。”她平静地对拉韦纳说。
“你过来,我就放了孩子。”拉韦纳说,“我的国王命令你去陪他。”
“你的国王?”夏汶问,“哪个国王?”她很清楚今夜前来之人是谁,他们的盾已经显示了身份,但她不会让拉韦纳轻易得手。
“兰斯洛特国王,”拉韦纳说,“贝尔盖国王,以及德莫尼亚国王。”
夏汶紧了紧她的黑色披风。“兰斯洛特国王想要我做什么?”她问。她的身后,大厅后方的空地,被燃烧的仓库隐约照亮之处,我能看见更多兰斯洛特的士兵。他们牵着我马厩中的马,现在正观看着夏汶和拉韦纳之间的对峙。
“殿下,”拉韦纳解释道,“今晚我的国王迎娶了一位新娘。”
夏汶耸肩。“那他并不需要我。”
“殿下,那位新娘无法满足我的国王在新婚之夜的需求。你,殿下,将代其满足他的欢愉。再说了,”拉韦纳补充道,“你现在是个寡妇。你需要另一个男人。”
我肌肉绷紧,但伊撒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臂。拉韦纳身旁的一名撒克逊护卫表现得很不耐烦,伊撒无声地建议我们等到那人再次放松心神。
夏汶低头片刻,又抬起头。“如果我跟你走,”她冷冷道,“你会让我的女儿活下来?”
“她会活下来。”拉韦纳保证道。
“还有其他人?”她指向大厅。
“也会放了那些人。”拉韦纳说。
“那放了我的女儿。”夏汶命令道。
“先过来,”拉韦纳反驳道,“把梅林也交出来。”戴安用光脚踢着他,但他又紧了紧剑,她停下动作。仓库的屋顶塌下,在夜色中迸射出火星和燃烧的稻草。几颗火星落到了大厅的屋顶上,微弱地闪烁。屋顶上的雨水保护它了片刻,但我知道,很快大厅的屋顶就会被点燃。
我绷紧肌肉,准备出击,但这时梅林在夏汶身后现身。我看见他的胡子又束成了一缕缕小辫,他手持他那根巨大的手杖,身材挺拔,动作坚毅,我已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他了。他用右手搂住夏汶的肩膀。“放了孩子。”他命令道。
拉韦纳摇头。“我们用你的胡子作法,老家伙,你已经没有凌驾我们的力量了。但今晚,当我们的国王享用夏汶公主时,我们也会享受和你谈话。你们两个人,”他命令道,“都过来。”
梅林举起手杖,指着拉韦纳。“在下一个月圆之夜,”他说,“你会死于海边。你和你的兄弟都会死去,你们的尖叫将永世回荡在海浪之间。放开孩子。”
妮慕在我身后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她拾起我的长枪,揭开皮罩,露出她可怕的空眼眶。
拉韦纳并没有被梅林的预言所影响。“下一个月圆之夜,我们会用公牛血煮你胡子的碎屑,将你的灵魂献祭给安农的蠕虫。”他啐了一口。“你们两个,”他厉声说,“过来!”
“放了我的女儿。”夏汶要求道。
“等你过来,”拉韦纳说,“她就自由了。”
对峙僵持不下。夏汶和梅林轻声交谈。莫温娜在大厅中哭出声,夏汶转身对她的女儿说话,随后拉起梅林的手,向拉韦纳走去。“不是这样,殿下,”拉韦纳对她说,“我的兰斯洛特陛下要求你脱光了去见他。我的陛下要你赤身裸体地走过乡间,走过城镇,走上他的床。你曾经羞辱过他,殿下,今夜他将百倍奉还。”
夏汶停下脚步,盯着他。拉韦纳只是用剑刃抵着戴安的喉咙,孩子痛苦地喘着气,夏汶本能地扯下扣住披风的胸针,披风落下露出一条简单的白裙。
“脱掉裙子,殿下!”拉韦纳厉声命令她,“脱下来,否则就杀了你的女儿。”
就在此刻我出击了。我高喊贝尔的名字,像个疯子般冲出。我的人跟随我,当大厅的人看见我们盾上的白星和头盔上的灰尾时,他们也冲了出来。妮慕与我们一同出击,厉声尖叫,我看见那一排敌人的士兵面带恐惧转过身。我直直向拉韦纳冲去。他见到我,认出我,惊恐地僵立原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十字架,正伪装成基督教牧师。现在不是身着德鲁伊装扮的人在德莫尼亚行动的好时机,但现在正是拉韦纳的死期,我大吼着神灵的名字,向他冲去。
一个撒克逊护卫跑到我面前,闪亮的斧子在火光映照下璀璨夺目,他将沉重的斧刃挥向我的脑袋。我用盾格挡,这一击的力量让我胳膊生疼。我向前递出海威贝恩,在他的腹中一扭剑刃,拔出时撒克逊人的肠子也随之喷涌而出。伊撒已杀死另一名撒克逊人,他勇猛的爱尔兰妻子思嘉莱冲出大厅,用一柄猎熊枪狠砍一名受伤的撒克逊人,妮慕则将她的长枪刺入一人的腹部。我挡下另一击枪刺,用海威贝恩放倒那名枪兵,急迫看向四周,寻找拉韦纳。我看见他臂中挟着戴安,正欲逃跑。他想去大厅后与他的兄弟会合,一队枪兵阻挡了他的去路,他随即转身,看见我,向大门逃去。他举着戴安犹如一面盾牌。
“我要他活着!”我咆哮着在一片火光映照下的混乱中向他冲去。另一名撒克逊人冲我扑来,高喊他所信神灵的名字,我刺出海威贝恩,让那神的名字止于他的咽喉。就在此时,伊撒高声示警,我听见马蹄声,看见守着大厅后的敌人正骑马向我们冲锋,想要营救他们的同伴。与他的兄弟相同,迪纳思身着基督教牧师的黑袍,手持出鞘的剑,冲在最前面。
“挡住他们!”我大喊。我听见戴安的尖叫声。敌人很慌乱。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但黑夜中冲出的士兵让他们胆寒,独眼妮慕尖叫着疯狂挥舞她那血淋淋的长枪,在他们看来一定像是夜晚的恶鬼前来索命。他们惊恐逃窜。拉韦纳等候他的兄长冲到燃烧的仓库旁,依旧用剑抵着戴安的咽喉。思嘉莱像妮慕一般嘶叫,手持长枪跟在他身后,但她不敢拿我女儿的性命冒险。剩下的敌人争先恐后地冲向栅栏,一些人向大门跑去,一些人在小屋间的阴影中被砍倒,一些人跑在可怕的大马旁,在夜色中从我们的身旁逃跑。
迪纳思骑马直向我冲来。我抬盾,举剑,口呼战号,但在最后关头,他却控马急转,将剑掷向我的脑袋。他转而向他的双胞胎兄弟而去,靠近拉韦纳时,他从鞍上弯腰,伸出手臂。拉韦纳跳起,扑向迪纳思拯救的怀抱,此时思嘉莱冲到了飞驰的马前。他扔下戴安,我跑向马,见她躺在地上。拉韦纳不顾一切地紧抓住他的兄弟,后者也同样不顾一切地踢着马镫,马飞驰而去。我大声咆哮,叫他们留下战斗,但双胞胎只是驰入了黑色树林,其余的幸存者敌军也同样朝那儿逃走。我咒骂着他们,站在大门处,骂他们是祸害、懦夫、恶鬼。
“德瓦?”夏汶在身后呼唤我,“德瓦?”
我停下咒骂,转向她。“我活着,”我说,“我还活着。”
“啊,德瓦!”她哭道,直到此时我才看见夏汶正抱着戴安,夏汶的白裙不再是白色,而是红色。
我跑到她们身边。戴安蜷缩在她母亲的怀中,我扔下剑,扯下头盔,跪倒在她们身侧。“戴安?”我嗫嚅,“宝贝?”
她的目光闪烁。她看见我了,她在死前看见了我与她的母亲。她看着我们片刻,随后她那年轻的生命便轻轻消逝,如黑暗中的羽翼般飞走,平静如一阵微风吹灭蜡烛。拉韦纳跳入他兄弟怀中时割断了她的喉咙,现在她那小小的心脏终于放弃了挣扎。但她确实先看见了我。我知道的。她看见我,然后死去,我抱着她,抱着她的母亲,哭得像个孩子。
为我可爱的小戴安,我哭泣。
我们抓获了四名未受伤的俘虏。其中一人是撒克逊护卫,另三人为贝尔盖枪兵。梅林审问他们完毕后,我将四人都砍成了尸块。我残杀了他们。我愤怒地杀戮,边杀边哽咽哭泣,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海威贝恩的重量和剑刃入肉的空虚满足感。一个接一个,在我的属下面前,在夏汶前面,在莫温娜和塞伦前面,我宰杀了那四个人,四人死后,海威贝恩从剑柄至剑尖染满鲜血,我却依然劈砍着他们没有生命的尸体。我的手臂浸满鲜血,我的愤怒足以填满整个世界,却不能让小戴安复活。
我想要杀更多的人,但受伤的敌人已经被割喉处死,怀着满腔的复仇怒火,拖着血淋淋的身体,我走向我惊恐的女儿们,把她们拥入怀中。我无法止住哭泣,她们也是。我抱着她们,仿佛我的生命全依赖着她们,我抱着她们走向夏汶,她依旧拥着戴安的尸体。我温柔地拉开夏汶的手臂,让她环住她还活着的孩子们,随即抱起戴安小小的身体,走向燃烧的仓库。梅林跟着我。他用手杖碰了碰戴安的前额,向我点点头。是时候,他说,让戴安的灵魂去往宝剑之桥。我吻了吻她,放下她的身体,用匕首割下一缕她的金发,放入口袋。随后,我抱起她,最后一次吻了她,将她的尸体放入了火中。她的头发和小白裙迸发出明亮的火光。
“添柴!”梅林冲我的人高喊,“添柴!”
他们拆了一间小屋,将火焰变成了一座熔炉,它将烧尽戴安的身体。她的灵魂已以影子的形态前往彼世,现在她的火葬堆在夜色中咆哮燃烧,我跪在火焰前,灵魂残破,空空荡荡。
梅林扶起我。“我们必须离开,德瓦。”
“我知道。”
他拥抱我,像父亲般用他那强壮的手臂抱着我。“抱歉我没能救她。”他轻声说。
“你尽力了。”我在心中骂着自己,为何要在怀君岛待了这么久。
“走吧。”梅林说,“天亮前我们必须远离这里。”
我们轻装离开。我丢弃身上染血的盔甲,带上了我镶金边的好锁甲。塞伦用一个皮口袋装着三只小猫,莫温娜带着一枚纺纱杆和一包衣服,夏汶背了一袋食物。我们一共有八十人,士兵、家人、仆人和奴隶。所有人都向火葬堆中扔了些小祭品,大多数是面包,梅林的仆人古勒登将戴安的科拉科尔小艇扔入火焰,让她能划着船渡过彼世的湖泊河流。
夏汶与梅林和她兄长的德鲁伊马莱因走在一起,询问孩子们在彼世会如何。“他们玩耍,”梅林用苍老权威的声音道,“他们在苹果树下玩耍,等待着你们。”
“她会幸福的。”马莱因向她保证。他是个高瘦、曲背的男人,手持路万斯的旧手杖。他似乎被今夜的恐怖景象惊吓到,明显对身着肮脏血污长袍的妮慕感到不安。她的眼罩不见了,令人恐惧的头发油腻潮湿地披在脑后。
夏汶对戴安的命运放心之后,便走到我的身旁。我依旧陷在深深的痛苦之中,责怪自己停留观看兰斯洛特的婚礼,但夏汶现在已较为平静。“那是她的命运,德瓦,”她说,“她现在已经得到解脱。”她挽住我的手臂。“而且你还活着。他们告诉我们,你死了。你,还有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