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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于极度的恐惧,琳开始跑起来。
她对骨镇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一古怪地区杂糅的建筑风格把她彻底搞糊涂了:工业风和中产阶级讲究排场的花哨装修结合在一起,凿去混凝土铸件外皮的做法来自久已被人遗忘的港区,而拉抻的外墙又是棚户区的惯例。在这块低洼平坦的区域,不同的建筑样式就像不同的乐曲,随机地切来切去。到处都是灌木丛与荒地,野花与茎秆粗壮的植物努力挤出铺着混凝土与沥青的地面,在阳光下探着头。
琳手里有一个街道名,但她周围的路牌要么残缺破碎,要么扭曲下垂,要么覆着铁锈,要么自相矛盾。她努力辨认了一会路牌,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看自己潦草的地图。
她可以通过史前巨肋来确定方位。她抬头望去,发现它们就在头顶上方,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戳向天空。她只能看到一侧的史前巨肋,粗粝发白的弧形骨头就像一道白骨巨浪,即将吞噬东边的建筑群。琳朝着那些建筑的方向走去。
街道变宽了,她发现自己站在又一块空地前面,它看上去也像被废弃的荒地,却比刚才那些大上许多个数量级。它甚至都不能用“广场”来形容,而是城中一个未完工的巨大空洞。空地边缘的建筑没一栋能看到正面,要么背对空地,要么侧对空地,就好像它们曾经保证要以优美的外形亮相,最后却没能做到,只得羞愧地别过身去。从骨镇的街道上伸出许多砖块铺成的小径,就像探究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进灌木丛,旋即被草木吞噬。
落满灰尘的草坪东一块西一块,旁边是草草搭就的栅栏。折叠桌随意摆放着,上面搁着廉价的糕点、老照片,或是从阁楼里搬出来的破烂。街头艺人在死气沉沉的摊位上玩着杂耍。街上有些兴致不高的购物者,各个种族的人们稀稀拉拉地坐在卵石地上,或是阅读,或是进食,或是搓着干结的泥垢,或是凝望着头顶上方的巨大白骨。
史前巨肋正是从这块空地的边缘拔地而起。
破土而出的象牙色骨头巨大尖利,微微泛黄,比最古老的树还要粗,它们彼此相距很远,呈弧形向上撩去,一直延伸到一百多英尺的高空,俯瞰着四周的房屋,然后向着对面急剧弯曲,以这个角度继续攀升,直到两侧的尖端在极高的空中堪堪相碰。巨大畸形的手指,天神尺度的象牙陷阱。
以前有不少针对这块地方的规划:将巨洞填平,在那古老胸腔处盖起办事处和房屋,但所有计划最后都不了了之。
在这个地方,工具总是轻易折断或不知所踪,水泥也不能凝固。某种邪恶力量潜伏在那些发掘了一半的骨头里,保护这块埋骨之地永远免受侵扰。
在琳脚下五十英尺的地方,考古学家曾发现一块房子那么大的椎骨,在现场发生了太多的意外事故之后,那块脊骨被静静地重新掩埋起来。除此之外,没人见过四肢、髋部或是巨大的头骨。没人能说出千年之前是何种生物坠落此地而后死去。印刷业、出版业里那些靠着史前巨肋吃饭的奸商为此编出不同版本的骇人说辞:此乃克洛布桑巨兽的遗骸,那是一种四足或两足的类人生物,满嘴獠牙,长着翅膀,极其好斗或好色。
琳的地图将她带向史前巨肋南侧的一条无名小巷。她小心翼翼地经过它,走上一条安静的街道,发现自己的目的地就在眼前。那是一整排刷成黑色的房屋,看上去荒废已久,除了一栋房子以外,所有房子的门道都被砖块堵死,窗上涂着沥青,也封得严严实实。
这条街上没有行人,没有出租车,没有小摊小贩。只有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这排房子里只有一扇门没被封上,门楣之上有粉笔的痕迹,一个正方形被划分成九个小方块,看上去像是某种游戏用的棋盘,只是除了纵横的直线之外,并没有圈和叉,也没有任何别的标记。
琳在这排房子附近徘徊,焦躁不安地拧着裙子和上衣,接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怒气,在这阵情绪的驱动下,她向那扇有着粉笔标记的门走去,飞快地敲了几下。
迟到已经够糟糕了,她想,没跟他说上两句就走更糟糕。
她听到上方的某处传来铰链和杠杆轻轻滑动的声音,接着瞥见一抹反光掠过头顶:它来自一连串的透镜和反光镜,经由此种透镜装置,屋里的人能够判断来者是否值得款待。
门开了。
站在琳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改造人。她的脸仍是原来那张人类女性的脸,美丽而哀伤,有着黑色皮肤和编成辫子的长长头发,只是在这张脸下面,是七英尺高的金属骨架,由黑铁与白镴铸成,再往下是一个坚固金属做成的可伸缩三脚架。她接受的改造显然是出于适宜重体力劳役的目的:遍布的活塞和滑轮让人一眼就能明白她所具备的力量。她的右臂平平举起,正对准琳的脑袋,黄铜手掌的中央伸出一支锋利的渔叉。
琳惊恐地向后退去。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有着忧伤脸庞的女人身后传来。
“琳小姐?那位艺术家?你迟到了。莫特利先生正在等你。请跟我来。”
改造人向后退去,靠着中间那根金属腿保持身体平衡,其他两条腿跟在后面划拉,给琳让出进门的地儿。鱼叉依然稳稳地对准她。
你能走到什么地步?琳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步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是一条漆黑的走廊,远远的尽头有个仙人掌族男人。琳能尝到空气中仙人掌汁液的味道,不过非常微弱。他站在那儿,足有七英尺高,四肢发达,肌肉结实。他的脑袋支棱在厚厚隆起的肩膀中间,像岩壁顶端的一颗悬石,身体的轮廓因为疙疙瘩瘩的瘤结变得起伏不平,绿色的皮肤疤痕交错,间杂着三英寸长的毛刺和小小的红花。
他用长满瘤结的指尖朝她示意。
“莫特利先生很有耐心,”他边说边转身爬上身后的楼梯,“但我知道他从来都不喜欢等人。”他笨拙地转头向后看来,意有所指地冲琳抬起一边眉毛。
一边去,狗腿子,她不耐烦地想,老实带我去见你们老大。
他那虬结盘曲的双脚像小树桩一样,重重地踩踏着地面。
琳能听见那个改造人跟在自己身后爬上楼梯,发出蒸汽的尖啸声与沉重的呼吸声。琳跟着仙人掌族走进一条弯弯扭扭、没有窗子的隧道。
这个地方真大,琳在前进时想道。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地方肯定就是她之前看到的那整排房屋,隔墙被推倒重砌,整个地方被依照吩咐翻修成一处巨大复杂的场所。他们经过一扇扇门,门里会冷不丁传出令人不安的声响,像是机械装置不堪重负地发出隐约呻吟。琳的触须直立起来。他们刚从一扇这样的门边走过,身后就突然迸发出一阵急促的砰砰声,像是一大堆弩弓齐齐发射,将箭头送进柔软的木头。
我的妈呀,琳抱怨地想道,盖泽德,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正是那个潦倒的掮客,“幸运”盖泽德,将琳引上通往这个可怕地方的路途。
之前他为琳最新的一批作品照了一套胶版相片,在城里四处兜售。这是一套例行程序,他想借此在新克洛布桑的艺术家和赞助人那里打响名气。盖泽德是个可怜的家伙,只要能拉到人听他念叨,就会大谈十三年前他张罗的那场成功展览——展出的是一位以太女雕刻家的作品,那人现在已经去世了。琳以及她的绝大多数朋友都以怜悯和轻蔑的目光看待他。她认识的每个艺术家都会让他为自己的作品拍上一套胶版相片,然后往他手里扔几谢克尔或一枚金币,“预付给他的佣金”。然后他会消失上几个星期,再次露面的时候,裤子上沾着呕吐物,鞋面凝着血迹,因为某种新型毒品的作用亢奋不已,接着那套例行程序又从头再来,周而复始。
只除了这一次。
盖泽德真的为琳找到了一个买家。
当他在“钟与小公鸡”酒吧鬼鬼祟祟地凑近她时,她倒是抗议过来着。这次该轮到别人了,她匆匆地在拍纸簿上写道,就在大概一星期前,她刚“预付”给他整整一几尼。但盖泽德打断了她,坚持要她跟他出去说话。当她的朋友们——萨拉克斯区的艺术精英——冲着他俩又是大笑又是起哄时,盖泽德递给她一张挺括的白色卡片,上面印着一个简单的饰章:一个九格棋盘。卡片上有条打印出来的短讯:
琳女士,您的经纪人展示了您作品的样片,给我的老板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想知道您是否有兴趣与他会面,讨论一下可能的委托事宜。期待您的答复。签名难以辨认。
盖泽德是个废物,一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为了搞钱买毒品,他会不择手段。不过单就这张卡片看来,怎么也不像是个骗局。盖泽德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除非真的有某个新克洛布桑的有钱人准备买她的作品,并因此付给他一笔佣金。
她把他拖出酒吧,他“哎呦”叫唤着表达不满,同时显出惊慌的神色来。她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开始盖泽德非常小心,琳能看出他正绞尽脑汁想编出些谎话来应付。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必须告诉她事实真相。
“有个家伙,我偶尔从他那儿买些那啥……”他开口说道,身子紧张地扭来扭去,“不管怎么说吧,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把你雕像的相片摆在……唔……摆在一个架子上,他非常喜欢,然后想拿几张走,然后……唔……我说‘行’。然后过了些日子他告诉我说他把相片给那啥的供货人看了,就是我有时买的那啥,而那个人也很喜欢,把照片带走给他的老大看了,然后就这样传呀传,传到了大老板手上,大老板对艺术非常着迷,去年还买过一些亚历山德拉的作品。他很喜欢你的东西,想要你给他做一个。”
琳把这段推搪规避的话翻译了一下。
卖你毒品的人的老大想要我给他干活???她飞快地写道。
“妈的,琳,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没错,但是……”盖泽德顿了顿,“好吧,没错。”他磕磕巴巴地说完。停了一阵。“只是……只是……他想见见你。要是你感兴趣的话,他真的想见见你。”
琳认真地想了想。
这无疑是个令人激动的潜在主顾。从那张卡片看来,这不是什么小角色:这是一个大人物。琳并不傻。她知道这件事情可能很危险。不过她很兴奋,她忍不住觉得兴奋。这可能会成为她艺术生涯中的一个大事件。她能隐隐感觉到这一点。一个黑帮老大将成为她的主顾。她很聪明,足以意识到自己的兴奋太孩子气,但她不够成熟,没把这认真当回事。
而且,就在她决定不把这当回事的时候,盖泽德报出那个神秘买家的开价。琳甲虫头颅上的细足震惊地卷曲了起来。
我得同亚历山德拉谈谈,她写道,然后转身走回酒吧。
亚历克丝什么都不知道。有位黑帮老大想要她的油画,她卖给了他,尽情地享受着这件事情带给她的荣光,不过从头到尾她只同一个送信的打过交道——那人在黑帮里顶多是个中层。信使给她送去一笔巨款,用以买下她刚完工的两幅画。她收下钱,把画递给他,然后下面没有了。
就是这样。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买主的名字。
琳决心要做得比她更好。
她通过盖泽德送出一条口信,那条信息将一路传递,经由新克洛布桑的非法渠道送至鬼知道什么地方。口信的内容是:行,她很感兴趣,愿意会面,不过她希望知道买主的名字。
新克洛布桑的黑社会接收了她的讯息,她等了一个星期,然后,答复来了,又一张打印出来的短笺在她睡觉的时候从她的门缝下面塞进来,上面是一个骨镇的地址,一个日期,还有一个名字:莫特利。
一阵狂乱的敲击声和碰撞声传进隧道。琳的仙人掌族护送者推开许多扇黑门中的一扇,然后站到一边。
琳适应着光线。她的面前是一个打字室。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像这个地下世界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漆成黑色。房间被煤气灯照得雪亮,摆满了桌子,大概有四十张之多;每张桌子上都有台沉重的打字机,每台打字机后面都有位秘书,正誊写着放在身侧的函件。大部分是人类,女人,不过琳也通过气味和快速的几瞥发现了男人和仙人掌族,甚至还有两个虫首人,以及一个蛙人——正在经过改装以适合她那巨大双手的打字机上忙碌。
房间四周站着不少改造人,同样大部分是人类,不过也有其他种族,数量很少——非人类种族的改造人本身就很少。这些改装人有些接受的是有机改造,有着爪子、角和移植的厚实肌肉,不过绝大多数接受的是机械改造,他们身上锅炉散发出来的热量让整个房间憋闷不堪。
房间尽头是一间关着门的办公室。
“琳女士,你终于来了。”她一走进打字室,悬在那间办公室门楣上的一个喇叭筒便隆隆地响起来。没有一个秘书抬头看上一眼。“请穿过房间到我的办公室来。”
琳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张张桌子。在这个距离,她能看清桌上那些正被誊写的函件,尽管阅读文字对她来说不太容易,而且这间四面黑墙的房间里折射的古怪光线让这事变得更难了。秘书们打起字来十分熟练,一边读着字迹潦草的函件一边就把它们誊写出来,甚至都没看上一眼键盘或是打出来的东西。
我们将于本月十三号举行进一步商谈,一张函件写道,请在授予特许权时优先考虑我们的管辖区域,条件可以再议。琳继续向前走。
你活不到明天了,你这狗娘养的杂碎。你会比改造人还惨,你这个婊子养的,你会大声惨叫,叫到嘴巴流血。另一张函件上这样写道。
哦……琳想道,哦……救命啊。
办公室的门开了。
“请进,琳女士,请进!”隆隆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
琳没有犹豫。她走了进去。
档案柜和书架占据了这个小房间的绝大部分空间。墙上按照惯例挂了一幅绘着铁海湾风景的小油画。一张大大的黑木书桌后面竖着一面屏风,上面勾勒着许多鱼的轮廓。有时艺术家们会树起屏风,让模特在屏风后摆出不同姿势,这是一种风尚,琳眼前的这块屏风就像那玩意的放大版本。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屏风正中央的一条鱼突然变成镜面玻璃,映出琳的身影来。琳在屏风面前不知所措地来回走了几步。
“请坐,请坐。”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琳拉出书桌前的椅子。
“琳女士,我能看见你。那面鱼形镜子从我这边看是扇小窗。我觉得让别人知道这个比较礼貌。”
说话的人似乎期待着回应,于是琳点了点头。
“琳女士,你迟到了。”
魔鬼的尾巴啊!那么多约会偏就这一次迟到了!琳疯狂地想。她开始在拍纸簿上匆匆写下道歉的话,但那个声音打断了她。
“琳女士,我能读手语。”
琳放下拍纸簿,用手语再三道歉。
“没关系,”主人并无诚意地说,“已经这样了。骨镇对访客并不友好。下次你就知道应该早点出发了,对吗?”
琳表示同意,她的确应该想到这点的。
“琳女士,我非常喜欢你的作品。我从幸运盖泽德那里把所有相片都拿来了。他是个不成样子的可怜虫,一个废物、笨蛋,那个人呐——在所有的古怪癖好里头,吸毒是最不像话的——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在艺术品鉴赏这方面倒是真有两下子。那个女人,亚历山德拉·尼夫盖茨,就是他发掘出来的,是吧?没什么想象力,不像你的作品,不过看个乐呵。我总愿意由着幸运盖泽德来。要是他死了,那就太可惜了。那肯定会是个悲惨的故事,某把脏兮兮的短刀子慢慢地挖出他的肠子肚子,就为了几个小钱;要么就是从雏妓那儿染上性病,不干净的体液啦汗水啦什么的;要么就是被告发者打断骨头——毕竟,国民卫队给起赏钱来很大方,而说到钱的时候,瘾君子们通常没得可选。”
从屏风上方飘过来的声音很悦耳,每个字似乎都带着催眠的魔力:他说起话来就像念诗。他用温柔的声调轻快地吐出句子,用词却野蛮残忍。琳非常害怕。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双手僵在原处一动不动。
“总之,我喜欢你的作品,想同你谈谈,看看你是不是我给予委托的合适人选。作为一个虫首人,你的作品很不寻常。你觉得呢?”
是的。
“琳女士,跟我说说你的雕塑,别担心,你可能会担心自己说的话显得太做作。其实我从不反感正儿八经地讨论艺术,而且这个话题是我提起来的。你在考虑怎么回答我的问题时,需要记住的关键词是‘主题’、‘技巧’和‘审美’。”
琳犹豫了,但她心中的恐惧适时地推了她一把。她不想触怒这个男人,如果这意味着她得谈论她的作品,那她就谈好了。
我独自进行创作,她打着手势说,这是我……反叛行为的一部分。我离开了溪滨和今肯区,离开了我的部落和氏族。那里的人又可怜又可恨,所以那里的公共艺术充满愚蠢的英雄气概。像雕像广场上那些。我想表现一些……沉重的东西。想让我们所有人一起塑造的那些完美形象看上去不那么完美……这惹怒了我的姐妹们。所以我转而自己创作。沉重的作品。溪滨的沉重现实。
“跟我料想的一样。请原谅我这么说,这段陈述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陈腔滥调。不过,倒是没有削弱你作品本身的力量。虫首人的吐沫是一种上好的材料。它的光泽非常特别,而它的强度和轻巧程度又让它用起来非常方便。我知道这不像是谈到艺术时该用的词眼,不过我是个实用主义者。不管怎么说,把这样一种上佳的材料用来满足那些单调乏味的白日梦想,安抚那些垂头丧气的虫首人,真是一种可怕的浪费。看到有人能够把它用在更为有趣的目的上,做出一些令人不安的作品来,我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顺便说一句,你塑造出了非常独特的棱角。”
谢谢。我在使用腺体方面有丰富的技巧。琳很高兴能有机会自我夸耀一下。我最开始是在奥特勒学校,在那里一块胶质一旦喷出就严禁进行再次加工。这让我学会了如何完美地控制腺体。虽然我一直在违背……这种创作方式。现在我会趁着胶质还软的时候大刀阔斧地加工,进行进一步的塑形。更自由的塑形,这让我能够做出悬挑突伸等等形状。
“你喜欢丰富多变的用色吗?”琳点点头。“我只看过你作品的黑白相片。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们已经说过了技巧和审美。现在我很想听听你对主题的看法,琳女士。”
琳愣住了。她一时间想不出自己作品的主题是什么。
“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的难度降低些好了。我会告诉你我感兴趣的主题是什么。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你适不适合完成我希望的这件作品。”
声音停下来,等待着,直到琳重重地点点头。
“琳女士,请抬起你的头来。”她吃惊地照做了。这个动作让她感到紧张——她甲虫头颅柔软的下腹部显露出来,脆弱得诱人。当鱼形镜子后面的眼睛审视她的时候,她保持着头部一动不动。
“你的脖子有着和人类女人一样的线条纹理。颈窝处的凹陷正是诗人们所钟爱的那种。你与人类显得不同的地方在于皮肤稍稍有点红,这是事实,不过依然在人类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顺着那美丽的人类脖颈往上——我想你可能没法接受‘人类’这个形容词,不过请允许我任性一回——在那里……有那么一刻……有那么一块细细的地方,柔软的人类皮肤与你甲虫头颅灰白的、分节的、光滑的腹部融合在了一起。”
自琳进入这个房间以来,那个声音还是第一次显出努力搜刮词语的样子。
“你有没有创作过仙人掌族的雕像?”琳摇摇头。“那你至少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们吧?打个比方,我的伙计,领你到这儿来的那个。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脚,或是他的手指头,或是他的脖子?在某个地方,他的皮肤,知冷知热的动物皮肤,变成了毫无知觉的植物表皮。切开一个仙人掌族脚底的瘤结,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刺穿他相对柔软些的大腿,他会尖声惨叫。所以就是有那么一个地方……汇合了不同的东西……神经缠结在一起,学习如何成为肥厚多汁的植物,感觉变得遥远、迟钝、涣散,激烈的痛苦变成闷闷的忧虑。
“你还可以想想其他的种族。龙虾人或是尺蠖人的躯体,改造人四肢上急剧的变化,这座城市有数目众多的种族,而全世界还有更多物种,数都数不清,他们都有着混杂的体貌。你也许会说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渐变的地方,虫首人就是虫首人,从头到脚完完全全都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人类’的特征只不过是人类沙文主义的表现。不过如果把这一指责包含的反讽意味暂且搁到一边的话——这个反讽你现在还体会不到——你肯定能在别的种族身上认出这种过渡,在某些地方,你们种族的特征转换成他们的体貌。也许在人类身上就能看到。
“再看看这座城市本身。它坐落在两河交汇流入大海的地方,坐落在山脉变成高原的地方,城里长着一丛丛树,一路往南,树越来越密——量变导致质变——突然你就看到了一座森林。再看看新克洛布桑的建筑,从工厂区到住宅区,从富人区到贫民窟,从地下世界到空中交通,从现代到古代,从五颜六色到单调乏味,从人口密集到寥无人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就不再举例了。
“这就是世界构成的方式,琳女士。变化。我相信这是世间最基本的原动力。在某个点上,一个事物变成另一个。正是这些转变发生之处,使得你,使得这座城市,使得这个世界,成为现在的样子。而这也正是我感兴趣的主题——转变发生之处——截然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地方融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杂交地带,过渡区域。
“不知道你对这个主题感不感兴趣?请你仔细想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将邀请你为我工作。在你回答之前,请听好我接下来的话。”
“我将请你为我创作一座雕像——我的雕像——我希望与我本人一样大小。”
“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见过我的脸,琳女士。处在我这个位置,万事都得小心。我想你肯定能理解这一点。如果你接受了这个委托,我会给你一大笔报酬,不过从此以后你脑子里将有一个地方永远属于我——关于我的那个部分。它是我的。我不允许你跟任何人分享。要是你那么做了,你会受尽折磨,痛苦地死去。”
“那么……”有什么东西吱嘎作响。琳意识到那是他靠向椅背。“那么,琳女士,你是否对杂交地带感兴趣呢?你对这个工作有没有兴趣呢?”
我没法拒绝……不能拒绝,琳无助地想。不能。为了钱,为了艺术……神啊,帮帮我。我没法拒绝。哦神啊……求求你,求你不要让我因为这个决定后悔。
她顿了顿,用手语表示接受他的条件。
“哦,我很高兴。”他吸了口气。琳的心脏狂跳起来。“我真的很高兴。那么……”
屏风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声。琳坐得笔直。她的触须紧张地颤抖着。
“办公室的窗帘都放下来了吧?”莫特利先生问,“我觉得你应该看看你的委托人。你的头脑是我的了,琳。你现在为我工作。”
莫特利先生站起来,将屏风推倒在地。
琳从椅子上弹起来,昆虫头颅上的细足因为震惊和恐惧竖得笔直。她凝视着他。
莫特利先生向她走来,空气中卷起皮屑、毛发与羽毛的旋风;许多细小的肢体紧握成拳;许多眼珠在模糊的凹陷处骨碌乱转;角和突出的骨骼狰狞地戳着;许多根触须抽搐,许多张嘴濡湿闪亮。许多种颜色的皮肤胡乱交错。一只分趾的蹄子轻轻地踏着木头地板。颤巍巍的皮肉泛起巨大的涟漪,互相挤擦。肌肉依靠突兀的肌腱维系在突兀的骨骼上,协同一致地使力,打造出令人不安的悬停,打造出缓慢而充满威压的步伐。鳞片闪亮。鱼鳍抖动。翅膀扑扇。昆虫的脚爪叠拢又分开。
琳向后退去,踉跄着、摸索着,恐惧地想要从他缓缓逼近的脚步前逃开。她壳质的甲虫头颅歇斯底里地颤搐着,身子不住发抖。
莫特利先生一步一步走向她,像一个正在接近猎物的猎人。
“那么,”他用许多张嘴中的一张人类嘴巴狞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哪个部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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