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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阳光倾泻宛如瀑布,我享受着阳光的沐浴。花朵突然从我肩膀、我头顶绽放。叶绿素轻快地在我皮肤里流淌,我举起巨大有刺的胳膊。
别那样碰我,我还没准备好。你这个混蛋!
看看那些蒸汽榔头!它们让我工作得太累了,否则我说不定会喜欢它们!
这是?
我很自豪地告诉你,你父亲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这是一个?
我在这肮脏的水下游泳,朝着黑影般的大船游去,它像一朵巨大的云。我呼吸着污浊的水。我不停咳嗽,我有蹼的脚推着我前进。
这是一个梦?
光亮皮肤食物空气金属做爱悲伤火焰蘑菇网船拷问啤酒青蛙尖钉漂白剂小提琴墨水悬崖鸡奸钱翅膀彩色浆果神链锯骨头拼图婴儿水泥贝壳支桩内脏雪黑暗
这是一个梦吗?
但艾萨克知道这不是一个梦。
一盏魔灯在他脑子里闪烁,飞快地切换着一串串图像。那不是西洋镜,不是描绘趣闻轶事的循环画面:那是各不相同的瞬间,剧烈变化、无穷无尽。无数的片段场景仿佛毫不停歇的弹雨向着他扫射。一个个片段剧烈颤抖着插入另一个片段,无数生灵的一生在他眼前遽然闪过。这一瞬他在用虫首人的化学语言哭喊,因为她的姆妈严厉地责骂她,下一瞬他是蛙人马夫头领,对某个新来家伙的无稽理由嗤之以鼻,再下一瞬他在山涧冰冷的水底挣扎打滑,他合上半透明的内眼睑,狂怒地朝其他协同施法的塑水师踢去,再然后他……
“哦圣嘉罢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汹涌的情绪旋涡深处升起。情绪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彼此交叠,纠缠混杂,直至同时有两个、三个乃至更多的场景在他脑中铺陈。
光线明亮,好似有灯照着,一些面孔清晰生动,其他的却模糊不清。各不相同的人生片段一帧帧掠过,每帧的焦点都落在不同的地方,仿佛那些场景部分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是某种预兆。每个场景都遵循着梦的逻辑。艾萨克大脑中某个主管逻辑的区域意识到这些场景并不是凝固在琥珀中的真实历史,不可能是——其中的一切流转不定,意识和现实缠织在一起。艾萨克看着的并非他人的生活,而是他人的心灵。他正窥探着世间生灵最后的躲避处。这些是回忆。这些是梦。
艾萨克随着情绪的洪流冲出一处心灵的闸口。奔涌的水流突然停滞。不再有片段袭来,不再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场景随着简洁的咔嗒声飞快地切换,被他的意识之光投映在他的脑中。相反,此刻他在一个黏稠的泥潭中游弋,身处一个梦境浆液翻滚汇聚而成的污水坑,这些梦境并不完整,其中包含的逻辑和影像属于不同的年龄、性别和种族,他几乎不能呼吸,他快要溺亡在这一潭果冻般微颤的物质里了,这些他不曾有过的梦与希望,追忆与回想。
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盛满精神流质的皮囊。他听到它在呻吟,在床上翻滚,发出液体晃荡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艾萨克翻滚着。在情绪流猛烈攻击稍稍平缓的间隙,他分辨出一丝细微而持续的厌恶与恐惧,他认出那是他自己的意识。他挣扎着穿过他人意识与回忆汇成的黏浆,向它伸出手去。他触到了那一缕瑟缩的涓流——恶心的感觉——无疑正是此刻他本人的感受。他迅速地抓住它,竭力将全身附着上去……带着全然的狂热紧紧地抱住它。
他攀附在自己的意识上,经受着周围梦境的猛烈冲击。他飞越一个凋敝的小镇,一个六岁的女孩开心地说笑着,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他瞬间就懂了,仿佛那是他的母语。他梦见一个青春期男孩的春梦,随着那不熟练的兴奋弓起身子。他游过江河的入海口,目睹了奇异的岩洞与仪式般的战斗。他漫步走过仙人掌族的白日梦,就像走在平坦的草原。他周围的房屋经过了梦的变形,似乎全巴斯拉格世界的智慧生物共享着同一种梦的规则。
新克洛布桑不时出现,同样经过了梦的变形,以人们记忆或想象中的模样呈现,地貌细节或是夸大或是缺失,街道间的遥远距离在几秒内就能跨越。
这些梦中还有其他的城市、国家和大陆。一些显然是诞生在闪动眼睑后的幻境,其他一些像是确有所指:是梦向现实的致意,如新克洛布桑一样真实存在的城邦、小镇和村庄,有着艾萨克从未见过或听过的建筑和方言。
艾萨克意识到,他正在其中游弋的这片梦的海洋,汇聚了来自遥远之地的水滴。
不,不像一片海,他那处于旋涡底部的意识晕乎乎地想,更像是一锅肉汤。他想象着自己正在麻木地咀嚼外来思想的软骨和内脏,有着陈腐脂肪味道的梦境团块在半是回忆半是虚构的稀粥中载沉载浮。艾萨克在想象中干呕起来。我会吐在这里面,我会把我的脑子整个吐出去,他想。
回忆和梦境像翻卷的浪花。它们汇成一道道潮水,每一道都有着特定的主题。尽管只能随着胡乱拍打的思绪无助地漂动,瞬间在脑中行过千里之遥,艾萨克还是从那挟卷他的水流中认出了熟悉的元素。此刻拖拽他的是关于金钱的梦境,组成这股急流的回忆充斥着硬币、钞票、牛头、彩色贝壳和支票簿。
下一瞬他被卷进一股性的梦境组成的波浪:仙人掌族男性正在射精,精液飞越大地,飞向仙人掌族女性种下的成排卵茎。虫首族女性在其乐融融的聚会上往彼此身上抹油。独身禁欲的人类牧师通过梦境宣泄不被允许存在的罪恶欲望。
接着艾萨克落入一个由焦虑的梦境组成的小漩涡。他变成一位正要参加考试的人类女孩,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然后是一个心脏狂跳的蛙人塑水师,眼睁睁地看着蜇人的海水汹涌地倒灌进他正施法的河流。再然后是一位张口结舌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彻底想不起自己的台词。
我的脑子是一口大锅,艾萨克想,所有的梦都在里面沸腾冒泡。
这锅思想的浆液变得越来越黏稠,翻滚得越来越剧烈。艾萨克意识到了这一点,试着跟上它的节奏,全神贯注地凝望它,分辨它的意义,描摹它的画面,越来越快越来越繁复,努力忽略着它猛烈喷出的虚无恶臭。
但没有用。这些梦就在他的脑海里,他无处可逃。他梦见自己梦见别人的梦,并且意识到这个梦是真的。
他所能做的就是带着极度的狂热与惊恐,努力记住哪些梦属于自己。
一阵疯狂的唧唧声从近旁的某处传来。它蜿蜒着穿透混成一团的画面,扑进艾萨克的脑中,越来越响,直到成为他脑中奏鸣的主题曲。
突然之间,所有的梦都停了。
艾萨克睁开眼睛的速度太快,随着光线瞬时涌入眼中,他的脑袋迸发出一阵剧痛,他不禁咒骂起来。他举起手,有气无力地搭在额上,莫名地感觉它像一支巨大的船桨。他费劲地用它遮住眼睛。
纷乱的梦境彻底消散了。艾萨克透过指缝看去。白天。很亮。
“圣……嘉罢……在上……”他以耳语般的音量喃喃道。这点轻微的努力让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
有件事情很荒谬。他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清楚地记得一切。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异常的话,那就是他的即时回忆似乎变得更鲜明了。他有种清晰的感觉,自己在梦矢的作用下只度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懒洋洋地躺着、流着汗、哭号着,不会比这更久。然而……他挣扎着抬起眼皮,眯着眼睛看向时钟……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距离他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已经过了许多个小时。
他用手肘撑起身子,上下检查了一番。他黝黑的皮肤没有起皱,但泛着灰色。他的嘴里散发着浓烈的臭味。艾萨克意识到自己肯定是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一夜:床单只有一点褶子,仅此而已。
惊恐的鸟鸣再次响起,正是这声音惊醒了他。艾萨克忍着刺痛扭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一只小鸟在仓库里绝望地盘旋。艾萨克意识到它是昨天晚上的大逃亡中落在后面的囚徒之一,一只鹪鹩,显然因为什么而感到恐惧。就在艾萨克环顾四周,想看看是什么让这只鸟儿如此紧张时,一只角蝰那柔软的爬虫身躯从一角屋檐下飞出,如同一支弩箭朝着对面屋角激射而去,在半空中轻松地将小鸟掠走。鹪鹩的叫声突然归于寂静。
艾萨克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慌乱地转着圈子。“笔记,”他告诉自己,“做笔记。”
他一把从桌上抓过纸笔,开始匆匆写下自己对梦矢的反应。
“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他一边写一边轻声念叨,“哪个家伙捣鼓出这些了不得的玩意?能够复制做梦的生物化学过程,或是直接刺激梦境产生的源头……”他揉了揉额头。“神啊,以这玩意为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艾萨克短暂地停住手中的笔,飞快地瞥了一眼装在笼子里的毛虫。
他完全僵住了。他的嘴巴像白痴那样张得老大,过了好一会儿才翕动起来,吐出几个字。
“哦。我的。老天爷。”
他蹒跚着穿过房间,脚步缓慢而紧张,仿佛随时准备向后撤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锁定笼子,一步步挨到近旁。
笼子里面,一只有着美丽颜色的巨大肉虫正在痛苦地扭动。艾萨克惴惴不安地站在这只巨大生物的旁边。他能感觉到身周激荡着怪异而细微的以太振动,那是一种陌生的不愉快感。
毛虫在一夜之间至少长大了三倍,现在已经有一英尺长,身子也相应地变粗了。一度黯淡的七彩斑点已经回复最初的鲜亮光泽。尾端黏糊糊的毛刺乍立着,看起来煞气十足。毛虫几乎塞满了整个笼子,身躯与笼壁之间的间隙只有六英寸。此刻它正无力地推搡着笼壁。“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艾萨克低声说道。
他往后缩去,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东西。毛虫的脑袋在空中盲目地挥舞。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那几片喂给毛虫的菱形药丸。他环顾四周,看到那个装着剩余药片的信封正原封不动地躺在昨夜他放下的位置。那玩意并没有跑出笼子自己觅食。艾萨克意识到,不管他留在那个笼子里的小药丸含有什么,所能提供的卡路里都不可能让毛虫一夜之间长这么大。即使它吃了一大堆东西,不管吃的是什么,都不可能导致这种程度的生长。
“你究竟从你的晚餐里摄取了什么能量,”他低声说,“这违背了自然规律。看在圣嘉罢的分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必须将毛虫从那个小笼子里挪出来。它看上去太痛苦了,在狭小的笼子里用力地扭动,徒劳无功地想获取更多的空间。艾萨克裹足不前,一想到要触碰这个不寻常的东西,他心头涌起满满的害怕和反感。最后,他终于拎起笼子,因为毛虫一夜之间增长的巨大重量,笼子沉得吓人,只能勉强拎离地面。艾萨克把它搬到实验区域左上方的一个大笼子里,那是一个铁丝织就的微型鸟舍,足有五英尺高,曾经囚禁着一小窝金丝雀。他打开了小笼子的前门,把肥大的毛虫倒进木屑里,然后迅速关上鸟舍门,闩上了前面的格栅。
他退后一步,凝视着重新安置好的俘虏。
它正直直地盯着他,他感觉到它孩子般的祈求:它想吃早饭。
“哦,等会儿,”他说,“我还没吃呢。”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转身走向起居室。
吃着水果和冰冻的小圆面包时,艾萨克意识到梦矢的影响正在飞快地消退。这大概是世上最糟糕的宿醉,他苦笑着想,但一个小时之内就会消失。难怪人们乐此不疲。
房间的对面,一英尺长的毛虫正在新笼子的地板上四处寻摸。它可怜兮兮地嗅着地上的污物,然后直起身子朝着某个方向挥舞脑袋——那里正放着装有梦矢的信封。
艾萨克举起双手捂住脸。
“哦,真他妈的……”他说着。不安与好奇在他心中混合成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孩子气般的兴奋,就像那些用放大镜灼烧昆虫的顽童。他站起来,用一把大木勺从信封里舀出一团凝在一起的药片,举着勺子走到笼子边,毛虫兴奋地几乎像在舞蹈,不管是通过看还是闻还是某种心灵的感应,它都感觉到了正在接近的梦矢。艾萨克打开笼子后部一个小小的活板门,将那勺药片倒了进去。毛虫立刻抬起头扎到那堆凝成不规则团块的药片上。随着体形的变大,它的嘴巴也变大了,艾萨克可以轻易地观察到它进食的动作——唇瓣顺滑而无声地启开,贪婪地啃噬着效力强劲的迷幻药。
“这个笼子足够大了,”艾萨克说,“所以你就安心地长,放开了长,好吗?”他走回去穿衣服,目光一刻也没有从那正在进食的动物身上移开。
艾萨克捡起扔在房间各处的衣服,分别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最后穿上没有明显异味、污渍也最少的衬衫和裤子。
最好列张“待办事宜”的清单,第一条就是“打死幸运盖泽德”,他恶狠狠地想着,大步走向书桌。他为雅格里克画的统一场论三角示意图夹在一堆纸里,上面盖了几张纸。艾萨克噘起嘴唇,凝视着图纸。他把它拿起来,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在愉快进食的毛虫。今天上午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再往后推没有意义,他不情愿地想,也许我能帮雅格探探路,还能了解一些关于笼子里那个小家伙的事情……也许吧。艾萨克重重地叹了口气,卷起袖子,然后坐到一面极少派上用场的镜子前,开始敷衍地整理仪容。他笨拙地拨弄头发,找到一件更干净的衬衫换上,满怀怨愤地做完了这一切。
他匆匆写了张纸条留给大卫和拉布勒梅,再次查看了巨大的毛虫,确保它很安全,而且不可能逃脱。接着他走下楼梯,把便条钉在门上,走出去,顿时觉得清亮的天光如锐利的刀锋般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艾萨克叹了口气,开始寻找某辆早早出街的出租车,他要到大学去,面见他所知道的最好的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及生物奇术士:可恶的蒙塔古·瓦米斯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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