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卫和拉布勒梅的清洁机器人在服役多年后似乎终于彻底失灵了。它打扫的时候“呼哧”作响，原地打转。它会异常执着地反复擦洗地板上某块污渍，仿佛那是一块珍贵的珠宝。有些天它得花上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启动。它的程序似乎陷入了某种死循环，导致它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微小的片段动作。
艾萨克学会了无视它那翻来覆去让人发疯的哀鸣。他工作起来两只手都不得空闲。左手将想法画成图表。右手在他那台小小的计算引擎上忙得不可开交：敲打僵硬的键帽输入方程式，往飞快吞吐着程序卡片的槽口插进新的穿孔卡片。他用不同的程序运算同样的问题，比对答案，将数字打成一张张表格。
艾萨克的书架一度充斥着关于飞行的浩繁书卷，在两杯茶的帮助下，现在它们已经换成了大部头的统一场论著作以及关于临界理论数学计算的晦涩书籍，同样数量惊人。
在仅仅两个星期的研究后，艾萨克经历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想到了一个新的理论表述方法，这个过程来得太过波澜不惊，起初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重大意义。它看似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思维瞬间，发生在艾萨克内心里与自己进行的科学对话中。这一天才时刻的降临并没有让艾萨克·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感觉到天空划过闪电，寒意蹿过身体。相反，一天，他正在啃着铅笔头，脑海里思绪纷至沓来，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悄然闪过：等会儿也许你可以这样做……
一开始艾萨克只是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有用的心智模型，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意识到它的意义远不止如此。他不敢相信，开始进行系统的尝试以证明自己其实是搞错了。他用这些匆匆写下的方程式对临界力场进行数学化描述、建构新的理论表述形式，拼命想要证明这些方程式毫无意义。他的尝试全部失败。他的方程式是成立的。
艾萨克又花了两天时间才开始接受这一事实：他已经解决了临界理论中的一个基本问题。他喜不自禁，但更多的是谨慎与紧张。他一字一句地翻阅相关书籍，进行巨细无遗的查找，确保自己没有明显的错漏，没有重复某个早已证伪的定理。
而事实再次证明他的公式是成立的。出于对过度自信的恐惧，艾萨克想尽办法回避着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事实：他已经解决了临界能量的数学表达问题，换句话说，他已经完成了对临界能量的量化。
他知道他应该立即与同行进行讨论，在《物理及奇术理论评论》或《统一场》上将自己的发现作为“成果”发表。但这个发现太让他惶恐，以至于他回避着这套程序。他告诉自己说，他想有十足的把握。他必须再花上几天、几个星期，也许一两个月……然后再发表文章。他没有告诉拉布勒梅或大卫这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也没有告诉琳。艾萨克平常话很多，不管是科学见解、对社会问题的看法还是黄段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对这件事情三缄其口实在与他的性格极不相符。他很了解自己，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以及个中缘由：这个发现让他太不安了，而且太太太激动了。
艾萨克一遍遍地回想得出这个发现的过程，回想自己构思的经过。他发现他在过去这个月里迈出的这惊人一步，这让他过去五年间的工作黯然失色的理论飞跃，竟全然出自眼下那个实际问题的推动：如何让雅格里克重返天空。在鹰人委托他的时候，他对临界理论的研究已经陷入僵局。艾萨克十分清楚，他那些极抽象的理论之所以向前推进，正是他在脑中将它们付诸实际应用的结果。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因此决定不再埋头苦想抽象的理论，而是继续关注如何让雅格里克重新飞起来的实际问题。
他禁止自己去想临界理论研究的衍生结果，至少在这个阶段不行。每当他有了一个发现，一点进步，一个想法，他都会不事声张地放进手头的应用研究中去。他试着将一切都看成让雅格里克重返天空的手段。这样不断努力压抑自己的想法、限制自己的研究很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荒唐。但他将此看成一种“跳出自我”的研究方式，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分心式”研究。尽管强迫自己接受这种近乎苦行般的行为显得十分荒谬，但艾萨克的理论研究进度却是他六个月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是一条不寻常的迂回路线，通向革命性的科学突破——每当他又不自觉地琢磨起纯理论时，他会迅速回过神来，带着这样的想法责备自己。他会严厉地对自己喝道：回去干活，还有个鹰人等着你送上天空呢。但他没法阻止自己的心脏因为兴奋而狂跳，有时他的脸上甚至会闪过歇斯底里的笑容。有些日子他会去找琳，只要她没在她那个秘密工作地点捣鼓她的秘密大作，他便会邀她出去，努力地用一种温柔而欢愉的热情逗引没精打采的她，这让她很开心，尽管她脸上总是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在其他的日子，他会整天整天地独自待着，一头扎进科学研究中去。
艾萨克将他非凡的发现投入应用，开始试着设计一个机器来解决雅格里克的问题。他的书桌上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同样的图示。起先那只是涂鸦，一些潦草连接的线，上面涂满箭头和问号。随着时间流逝，它变得越来越像模像样。线条用铅墨绘得笔直，曲线画得光滑顺畅，弧度经过了仔细的斟酌。它渐渐显出蓝图的雏形。
雅格里克有时会回到艾萨克的实验室，总是在只有艾萨克一人的时候。艾萨克会在晚上听到门嘎吱作响地开启，然后转身看见鹰人——面无表情、仪态端严，依然沉浸在显而易见的痛苦之中。
艾萨克已经发现，向雅格里克解释自己的工作是件大有裨益的事情。当然，不是解释那些宏大的理论，而是推动云山雾绕的理论更进一步的应用科学。一度有数以千计的想法和潜在方案犹如洪水般涌进艾萨克的头脑，艾萨克花了好多天时间才将它们一一捋清，挑出他觉得也许能让他释放出临界能量的若干技术手段，并且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做出解释，他强迫自己对不同的可行方向作出评估，放弃掉一些，集中精神关注另一些。
他开始对雅格里克的认可产生依赖。如果鹰人有太多天未曾出现，艾萨克会变得心烦意乱，无心工作，花上好几个小时观察那只巨大的毛虫。
在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毛虫吃了一肚子的梦矢，不停地长大。当它长到三英尺长的时候，艾萨克紧张地停止了对它的喂食。之前他曾以为已经够大的那个鸟舍已经快要装不下它了。在他停止投喂后的一两天里，毛虫依然满怀希望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徘徊，向着空中四处嗅探。接着它似乎明白并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它再也没东西吃了。但它表现得还算正常，没有显出一开始时那种近乎绝望的饥饿。
它现在不怎么活动，只是偶尔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转上一圈，快要跟笼子一般长的身体像波浪翻滚般剧烈起伏一两次，然后舒展开来，仿佛在打呵欠。绝大多数时候它只是趴在那里，身子有节奏地轻轻脉动，艾萨克不知道那是因为它的呼吸还是心跳还是别的什么。它看起来很健康，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有时，当艾萨克将梦矢药丸丢进毛虫热切等待着的下颚时，他会发现自己正带着一种略微焦躁的热切心情回想起对这种迷幻药的亲身感受。他绝不会将这种心情误认为怀念。艾萨克依然清楚地记得那被泥浆淹没的感觉，记得污物漫过自己至深处的感觉，记得那令人作呕、令人不辨方向的恶心感觉，记得在情绪的汹涌旋涡中找不到自己的恐慌与困惑——甚至连那困惑都是混乱的，他没法将它与侵入自己心灵的他人感受分清……然而，尽管这些回忆历历在目，他仍然发现自己若有所思地盯着毛虫的早餐——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丝饥渴。
这让艾萨克十分不安。在涉及毒品时，他总是表现得十分胆小，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当然了，当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也曾抽过一些卷得很松、气味难闻的雾草烟卷，在吞云吐雾间发出咯咯傻笑。但艾萨克从未尝试过任何效力更强的东西。这些新近显出势头的倾向让他大为恐慌。他完全不知道梦矢成瘾的症状如何——如果有症状的话——但他断然命令自己不能向这些让人心里隐隐作痒的好奇投降。
梦矢是给毛虫的，而且只给毛虫。
艾萨克将他的好奇从感官层面引向理性层面。他本人只认识两个化学家，都是拘谨到一言难尽的人，如果艾萨克跑去咨询他们关于非法违禁品的问题，他们肯定会像听到艾萨克跑去特维瑟德大街中间光着身子跳舞一样大惊小怪。所以，艾萨克只好在萨拉克斯区声名狼藉的小酒馆中提起这个话题。结果发现他认识的一些人尝试过这种毒品，有几个还经常使用。
从艾萨克得到的反馈看来，梦矢的效力对不同种族的影响并没有什么不同。没人知道这种药丸的来源，但所有承认服用过它的人都对它带来的超凡体验赞不绝口。大家还达成一个共识，梦矢很贵，而且越来越贵。但这并没妨碍他们对它趋之如鹜。那些艺术家还以神神秘秘的口吻特别提到它能让人感知他人的意识。艾萨克对此嗤之以鼻，宣称（没有承认自己也有过类似的体验）这种药丸不过是一种强大的发梦剂，能够刺激大脑中主管做梦的区域，正如极乐茶刺激主管视觉和嗅觉的大脑皮层一样。
他其实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所以当这一说法遭到强烈反对时，他没有表现出惊讶。
“扎克啊，我说不好它是怎么做到的，”仙人掌族大提琴手“粗大腿”曾低声对他说道，语气谨慎，“但它可以让你分享别人的梦境……”挤在“钟与小公鸡”这个小包间的其他梦矢使用者纷纷对这句话点头称是，场面很是滑稽。艾萨克摆出一脸怀疑，继续扮演“扫兴鬼”的角色。但实际上他也同意这种说法。他想要了解更多关于这种奇特物质的信息——也许应该去问莱缪尔·皮金，或者幸运盖泽德，只要那个瘾君子重新露面——但他此时正在临界理论研究中不断取得进展，实在是无暇他顾。所以他对那些塞进毛虫笼子的梦矢依然感到好奇、紧张而又知之甚少。
梅尔露尼月末一个温暖的日子，艾萨克正心神不宁地凝视着那只巨大的毛虫。他觉得“巨大”已经不足以形容它了。它现在已经不是一只大毛虫，而是一头体形惊人的怪兽。但它依然让他感到十分有趣。他因此对自己有点生气。以往，他对某样东西的兴趣从未持续过这么长时间。
楼下的门被推开，初升太阳的光辉衬出雅格里克的身影。这很少见——鹰人极少在日落之前来访。艾萨克吃了一惊，跳起来招呼他的客户上楼。
“雅格！好久不见！我正走神呢。我需要你来让我保持专心。快上来。”
雅格里克一言不发地走上楼梯。
“你怎么知道拉布和大卫出去了，啊？”艾萨克问道，“你又在仓库顶上过夜了？还是躲在哪儿偷看来着？妈的，雅格，你能别这样鬼鬼祟祟了吗？你简直像他妈的毛贼。”
“我想和你谈谈，格雷姆勒布林。”雅格里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古怪的犹豫。
“尽管说，伙计。”艾萨克坐下来看着他。现在他已经知道雅格里克不爱坐，也就不再费事招呼了。
雅格里克脱掉斗篷和木头假翼，转身面对着艾萨克，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艾萨克知道这是雅格里克所能表现出的最大信任——站在那里，身体上的缺陷一览无遗，不做任何遮掩的企图。艾萨克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受宠若惊。
雅格里克的目光没有正视他的眼睛。
“格雷姆勒布林，我行走在夜晚的城市，还有许多人也是如此，他们过着各式各样的生活，并不全是藏头露尾的社会渣滓。”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萨克刚吐出几个字，雅格里克不耐烦地扭了扭头，艾萨克立即闭上嘴巴。
他本想说：“许多夜晚我在寂静中独自度过，但其他夜晚我会同其他人交谈，这些人的思想饱受酒精、孤独和毒品的侵蚀，却依然锋利如初。”他本想说：“我是说给你找个合适的栖身之处”。但他咽下了这些话语。他想看看这个话题将导向何处。雅格里克开始说话：“有个男人，总是喝得大醉，却受过良好教育，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是真实存在的。也许他以为我只是一个反复在他眼前浮现的幻影。”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跟他说起你的理论，你的临界能量，我很激动。
“而那个男人对我说……那个男人问我，‘为什么如此大费周折，为什么不用矩力？’”
一阵长长的沉默。艾萨克不住摇头，满脸的恼怒和厌恶。
“我到这里来将这个问题带给你，格雷姆勒布林，”雅格里克继续说道，“我们为什么不使用矩力？你试着从零开始创立一门科学，格雷姆勒布林，但矩力真的存在，释放它的技术是已知的……我冒昧地问你，格雷姆勒布林，我们为什么不使用矩力？”
艾萨克长长地叹了口气，搓了搓脸。他心里有处地方十分生气，但整个心里更多的是焦急，急于叫停此次谈话。他转向鹰人，举起手。
“雅格里克……”他刚开口，大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有人吗？”一个快活的声音喊道。雅格里克身子一僵。艾萨克一跃而起。这个时机实在巧得蹊跷。
“谁啊？”艾萨克嚷嚷着，快步跑下楼梯。
一个男人正往门里探头探脑。他看上去十分和气，和气得简直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
“您好，先生。我来修机器人。”
艾萨克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他往半空中的过道瞥了一眼，并没有看见雅格里克。鹰人已经从过道边缘走开，从底下完全看不到。站在门口的男人递给艾萨克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纳撒尼尔·沃瑞本机器人维修公司。价格合理、技术过硬、服务到位、包君满意。
“昨天有位先生来找我们。一位……沙拉肯先生？”男人看了看手里的一张单子，提示艾萨克道，“说他的清洁机器人……额……型号是EKB4c，有点毛病。觉得可能有病毒什么的。我本来跟他约了明天，不过我正好在附近有个别的活，刚干完，就想过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在。”男人爽利地微笑着，双手插进兜里，身上穿的工作服沾满油污。
“哦，”艾萨克说，“那个……你看。现在我不太方便……”
“好的！您说了算。不过……”男人用目光将他上下扫了一番，仿佛准备分享一个大秘密，先要确定眼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然后以一种“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口吻继续说，“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明天可能来不了……”他脸上显出极其郑重的抱歉神色，简直让人觉得夸张。“您给我指个角落里的地方让我干活就行，我一点也不会吵到您。在这里的话我只要大概一个小时就能修好，要不然您就得把它送到维修店去。我只要五分钟就能看出是什么毛病。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可能都没空。”
“哦，妈的。好吧……你看，我正在楼上跟人谈事，你千万不要打扰我们。我是认真的。有问题吗？”
“哦，绝对没问题。我就自个儿安安静静地拿螺丝刀捣鼓那个旧清洁机器人，等我弄好了以后就叫您一声，行吗？”
“行。那我先上去了？”
“好嘞。”男人已经朝着扫地机器人走去，手里拿着工具箱。早上的时候拉布勒梅曾经启动扫地机器人，输入指令，让它清扫自己的研究区域，但它完成此项工作的希望显然十分渺茫。机器人噗噗作响地绕了二十分钟的圈子，然后停下来，靠在墙上。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它还靠在那个地方，发出令人心烦的细碎咔嚓声，三条机械肢体不时抽搐。
修理工大步走到机器人旁边，嘴里念念有词，像个埋怨而关切的父亲。他摸了摸机器人的金属肢体，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测量抽搐的频率，往一个小本子上匆匆记着什么，然后把扫地机器人的身子扳正，深深地看进它的一只玻璃眼，慢慢地将手里的铅笔左右移动，观察着感知引擎做出的反应。
艾萨克盯着修理工的一举一动，但他的注意力不停地闪回楼上雅格里克正等着的地方。这事涉及矩力，不能等，他紧张地想着。
“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吧？”艾萨克焦虑地朝修理工喊道。
修理工正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大大的螺丝刀，闻言抬头看向艾萨克。
“没问题的，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快活地挥舞着手里的螺丝刀，然后回头面对机器人，关掉它脖子后面的开关。那烦人的细碎吱嘎声顿时消失，留下一片让人心生感激的温柔寂静。修理工开始拧下机器人脑袋后方的控制面板，那个所谓的脑袋只是位于它圆柱形躯干顶端的一大团灰色金属，表面十分粗糙。
“那你忙着。”艾萨克说着，小跑着回到楼上。
雅格里克站在艾萨克的书桌旁，完美地避开楼下往上看的视线。他抬头看向返回的艾萨克。
“没事，”艾萨克平静地说，“有人来修理我们坏掉的机器人。不过我不确定我们的谈话会不会被听见……”
雅格里克张开嘴正要答话，一阵尖细刺耳的口哨声从楼板下传来。雅格里克的动作顿时凝固，嘴巴半张着，看上去很傻。
“看来我们不用担心了，”艾萨克说着，咧开嘴巴笑了笑。他是有意这么做的！好让我知道他不会偷听。这人真有教养。艾萨克想着，朝不在视野中的修理工感激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的思绪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来，想到雅格里克试探着提出的建议，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重重地坐在床上，用双手梳着浓密的头发，将目光投向雅格里克。
“雅格，你永远都不会坐下，是吗？”他平静地问，“为什么？”
他用手指重重地敲着头侧，思考着，最后再次开口。
“雅格……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们……神奇的图书馆，对吧？现在我说两个词，看看你能不能想到些什么。你听说过‘沙罗契’或是‘污染区域’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雅格里克的目光微微抬起，透过窗户望出去。
“我自然知道污染区域。只要有人谈到矩力，总能听到这个词。也许那不过是疑神疑鬼。”艾萨克没法分辨雅格里克声音中的情绪，但他的措辞明显带着抗拒。“也许我们应该战胜恐惧。至于沙罗契……格雷姆勒布林，我读过你们的历史。战争总是……恐怖的……”
雅格里克说话的时候，艾萨克站起来，走到乱糟糟的书架边，在层层累叠的书卷中翻找。他拿着一本小开本的精装书走回来，在雅格里克面前打开。
“这本相册，”他语气森然地说道，“收集了将近一百年前的一些胶版相片。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这些相片叫停了新克洛布桑的矩力实验。”
雅格里克慢慢伸出手来，翻着书页。他没有说话。
“这本是一项秘密的考察任务，目的是看看一百年前的战争造成了什么影响，”艾萨克继续说，“一小队国民卫队，几个科学家和一个胶版照相师乘坐一艘侦察飞艇沿着海岸向北，从空中拍了一些相片。然后其中一些人下到地面，进入沙罗契的废墟，想近距离地拍些相片。
“赛克拉蒙迪，也就是那位照相师，被看到的东西吓坏了……他自掏腰包将自己的报告打印了五百份，在书店免费派发。绕过了市长和议会，直接公之于众……当时的市长塔吉瑟迪气得直跳脚，却无计可施。
“街上开始出现游行示威，然后是安诺纪元1689年的赛克拉蒙迪暴乱。现在几乎已经没人提起，但当时差他妈一点就让政府垮台。当时有几家大企业投钱搞矩力项目——其中潘登企业是最大的一个，也就是现在箭镞矿井的拥有者——总之，这些企业吓坏了，撤资，经济动荡，就像连锁反应，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雅格，我亲爱的伙计，”艾萨克指着那本书，“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使用矩力的原因。”
雅格里克慢慢地翻着书页。棕褐色的残败景象在他们面前一一掠过。
“啊……”艾萨克用手指点在一张土褐色的全景照片上，画面里全是碎玻璃和烧焦的木头。相片是从低空中拍摄的。一些大块的碎片散乱在巨大浑圆的平地上，清晰可见，这些干成齑粉的碎片显然曾属于不同的物件，经过了异乎寻常的扭曲。
“这是昔日那座城市中心现在的模样。1545年他们就是在那个地方投下了矩力炸弹。他们说那是为了结束“海盗战争”，但雅格，老实跟你说，他们在一年前就投过炸弹了，他们是从1544年开始用矩力炸弹轰炸沙罗契的。你看，他们在投了矩力炸弹十二个月后还试图掩盖他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他们之前投下的炸弹一颗落进了大海，两颗没有爆炸，他们手头只剩下最后一颗，于是打算用来清理沙罗契正中心那一英里范围的地方。你看到的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圆形平地边缘处那些低矮的碎石瓦砾堆，“现在还在，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市中心的废墟，也就是矩力作用的中心区域。”
他示意雅格里克翻到下一页。鹰人照做了，喉咙深处顿时发出类似哽咽的咯咯声，艾萨克觉得那应该是鹰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方式。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图片，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雅格里克的脸。
“背景中这些像是融化雕像的东西曾经是房子，”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你正盯着看的那玩意，据考察队的研究结果，是当地山羊的后代。显然过去沙罗契人把这种动物当做宠物来养。这些可能是矩力炸弹爆炸后的第二代山羊，也可能是第十代、第二十代，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寿命有多长。”
雅格里克凝视着相片上那只死了的玩意。
“他们不得不打死这头山羊，照相师在文章里解释过，”艾萨克继续说，“它杀掉了两个国民卫队士兵。他们试图对它的尸体进行解剖，但它胃里也长着角，而且那些角还活着，即使它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死透了。那些角发动了攻击，几乎让解剖它的生物学家也丧命。你看到那些甲壳了吗？怪异的过渡就发生在那个地方。”雅格里克慢慢地点了点头。
“雅格，再翻到下一页。这幅相片上的东西没人能够认出来。也许是在矩力爆炸时自然产生的。但我觉得那些可能是火车引擎上的齿轮。”他轻轻地拍了拍这一页。“唔……最棒的……还在后头。你还没看到蟑螂树和也许曾经是人类的成群怪物。”
雅格里克的目光极其专注。他翻看着每一页。一些照片显然是从墙后偷拍到的，一些则有着令人眩晕的俯瞰视角。一连串充斥着突变生物与暴力的场景慢慢地在他眼前展开，言语难以描绘的巨兽在渺无人踪的废墟与噩梦般的建筑间厮打争斗。
“那支考察队有二十个国民卫队士兵，加上照相师赛克拉蒙迪和三个科学家，以及两个全程待在飞艇上的技师。除了那两个技师，最后只剩七个国民卫队士兵、赛克拉蒙迪和一个化学家活着离开了沙罗契。其中有一些已经受到了矩力的伤害。等他们回到新克洛布桑的时候，一个士兵已经死了，另一个眼眶里长出了带刺的触角。那个科学家每天晚上都会失去一部分身体。没有流血，没有痛苦，就是……肚子上或胳膊上或别的地方出现光滑的空洞。最后她自杀了。”
艾萨克回忆起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的情形，一个不循常规的历史教授把它当做一段轶事讲述了出来。艾萨克一度为此着迷，他在书里的脚注和旧报纸中搜寻着相关的讯息。这段历史已经被遗忘，变成用来吓唬孩子的话——“听话，要不就把你送去沙罗契，让怪物吃掉你！”艾萨克花了一年半时间才找到一份赛克拉蒙迪报告的副本，又花了三年时间才凑够钱把它买下来。
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透过雅格里克没有表情的脸看到他脑中闪动的思绪。那是每个不愿循规蹈矩的大学生在某个时刻都会闪过的念头。
“雅格，”艾萨克柔声说道，“我们不会使用矩力。你可能会想‘有些人用榔头杀人，你不也一样天天用榔头吗？’对吧？‘河里会发洪水，带走数千人的性命，但河水也能推动水轮机’对吧？相信我……我本人也曾一度觉得矩力非常让人激动……但它不是一种工具。它不是榔头，它不像水。它是……矩力是一种可怕的能量。它不是我们在这里谈论过的临界能量。忘掉它。临界能量是支撑整个物理学的基础。但矩力与物理没有关系。它与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它……它是一种极度反常的力量。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它为什么会出现，它将去向何处。在谈到它的时候，一切已知的理论都不成立，没有规则能够适用于它。你不可以释放它——当然你可以试试，不过后果你已经看到了——你不可以玩弄它，不可以相信它，不可能理解它，你他妈百分之一百没法掌控它。”
艾萨克激烈地摇着头。“哦，当然了，还有人在拿它做实验，那些人觉得自己掌握了足够的技术，可以屏蔽它所产生的一些影响，放大另一些影响，他们中有一些甚至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从来没有一个矩力实验不是以……怎么说呢……泪水告终，从来没有。在我看来，我们只能拿矩力做一种实验，那就是研究怎样避免碰到它。要么把它半路拦下，要么像被恶龙追着的圣里宾特斯那样拼命逃跑。
“五百年前，在污染区域显形后不久，有一股规模较小的矩力风暴从海上而来，在洛哈吉大陆的东北方登陆，它一路南下，途中曾扫过了新克洛布桑。”艾萨克慢慢地摇了摇头。“绝没有沙罗契那颗炸弹那样的威力，这毋庸置疑，不过依然导致了一大批畸形胎儿的诞生，还让地形产生了一些极其古怪的变化。所有受到影响的建筑都被即刻拆除。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明智的举措。就是在那个时候，建造云塔的计划被提了出来——就是为了人为地控制天气，不让类似的事情再有可乘之机。不过云塔现在已经那样了，要是我们再遭遇一次矩力风暴的袭击，一切就全完蛋了。幸运的是，它们在这几个世纪似乎出现得越来越少。1200年左右是它们出现的高峰期。”
艾萨克朝雅格里克挥手，为这些谴责和解释的话语加强语气。
“雅格，你知道吗，当他们意识到南方的灌木丛林地里发生了什么时——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明白那是矩力造成的一片惨相——关于怎么称呼那块地方，冒出了许多狗屁一样的论调，这些争论现在还能听到，一直持续了他妈的五百年。有些人将它命名为‘污染区域’，这个名字的流传度最广。我记得在大学时曾经有人告诉我说，这个名字体现了一种可怕的民粹主义调调，因为‘污染’这个词的本意是‘糟糕的’，道德倾向性太明显了，而矩力既不能说是好的，也不能说是坏的。这种说法从某种层面上说显然并没有错，不是吗？矩力本身并不邪恶……它没有目的，没有动机。反正我觉得是这样，虽然其他人并不赞同。
“不过即便这是事实，在我看来，拉贾莫西边的那块土地用‘污染’这个词来形容再恰当不过。那是一片我们完全无能为力的土地，没有任何魔法，没有任何科技是我们能够用来对付那片土地的。我们只能待在它的外头，寄希望于某天它自个儿消失不见。那是块巨大而操蛋的土地，爬满了尺蠖人——好吧，虽然他们的确是在矩力直接影响的区域之外生活，不过似乎过得挺美滋滋的——还有其他我不想描述的事情。你从头到脚都能感觉到自己在被愚弄、被嘲笑，同时又无计可施。在我看来，这种感觉就是糟糕透顶，就是‘污染’，那块地方简直他妈的就是对这个词语的最佳阐释。雅格……我他妈的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矩力是不可知的！这让我特别难受，真的。”
艾萨克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段话，心里觉得松快了许多，看到雅格里克点了点头，他也立刻热情地点头应和。
“还有部分原因也是为我自己考虑，你明白的，”艾萨克说着，突然换上一种煞有介事的诙谐口吻，“我可不想浪费大把时间做实验，最后变成某种……怎么说呢，某种恶心玩意。太他妈的冒险了。我们就老老实实地沿着临界能量这条路走下去，好吗？说到这里，我有些东西给你看。”
艾萨克轻轻地将赛克拉蒙迪的报告从雅格里克手里抽出来，放回书架上，然后打开书桌上的一个抽屉，拿出那张初具雏形的蓝图。
他把图纸放在雅格里克面前，然后微微地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把图纸抽回来。
“雅格啊，我亲爱的伙计，”他说，“我必须要弄明白这件事情算不算就此翻篇了。所以我现在要问你，你满意了吗？你相信我吗？要是你还是打算用他妈的矩力，那么看在圣嘉罢的分上，请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会就此与你别过，同时送上我的……同情和哀悼。”
他以焦虑的目光审视着雅格里克的脸。
“格雷姆勒布林，我已经听到你所说的话了，”一阵沉默后，鹰人回答，“我……尊重你的意见。”艾萨克紧张地笑了笑。“我接受你的说法。”
艾萨克的笑容这才变得真心实意，他正要说些回应的话语，却看到雅格里克沉默地望着窗外，全身上下透出悲伤来。鹰人张开嘴，却等了好长一阵子才开始说话。
“我们知道矩力，我们鹰人，”他又停了许久，才接着往下说，“塞梅克也有。我们将它称为‘瑞比柯-拉哈那-哈克。”他吐出的这个词语抑扬顿挫，十分刺耳，仿佛愤怒的鸟鸣。雅格里克直视着艾萨克的眼睛。“在我们的话里，‘瑞比柯-撒克迈’是死亡，意味着‘终结的力量’。‘瑞比柯-柯维特’是诞生，意味着‘开始的力量’。它们是世间第一对双生子，世界母亲与自己的梦结合，然后在子宫中孕育了它们。但是还有一个……一种恶疾……一个——”他停下来寻觅正确的词语，然后想到了，“——肿瘤，在世界母亲的肚子里跟它们一起生长。那就是‘瑞比柯-拉哈那-哈克’，它紧跟在那对双生子后面降临这个世界，也许是同时降临，也可能是先降临的。它是……”他努力地思索着合适的词语。“与双生子一母同胞的怪胎。它名字的意思是：‘不可相信的力量’。”
雅格里克讲述着这个传说，他的语气并不像萨满念咒那样神秘诡谲，而是像一个异种族研究学者一样语调平平，面无表情。他的鸟喙大大张开，骤然闭合，然后再次张开，如此反复。
“我是一个被放逐者，一个叛徒，”雅格里克还在继续说着，“就算我背弃我的传统，也……没什么稀奇，也许吧……但我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应该再次坚守我的传统。‘拉哈尼’意味着‘相信’，意味着‘牢固的联系’。而矩力是不可相信的，也不可能与它产生牢固的联系。它是无法控制的。自从我第一次听说这些故事我就知道了。但是我……我……我的渴望太热切了，格雷姆勒布林。也许我太急于抓住些什么，哪怕那是曾经让我畏惧退缩的东西。漂在两个世界之间……太难了……我就像无根之草。但你让我记起了我一直知道的事情。你就像我部落的长老那样规劝了我。”又一阵长时间的停顿。“谢谢你。”
艾萨克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客气……我……雅格，你不知道我听到你这么说有多欣慰。我简直表达不出来。好了……不说这个了。”他清了下喉咙，用手指戳着那张草图。“伙计，我有些有意思的东西要给你看看。”
在过道下方灰尘翻飞的光亮里，来自沃瑞本机器人维修公司的修理工正用螺丝刀和焊枪在失灵清洁机器人的身体里捣鼓。他一直吹着口哨，哨声轻松活泼、无忧无虑，仿佛漫不经心，也完全不会让人多加注意。
他能听见上方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经过楼板的过滤变成微弱而低沉的絮语声，间或穿插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当这个刺耳的声音响起时，他带着惊讶的表情抬头看了看，但很快又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他已经对清洁机器人内部的分析引擎做了一个快速检查，确定了大致的修理方案。机器人身上有一些常见的毛病——因为使用年限过长导致的接合处开裂、生锈与敷料磨损，修理工迅速地修补好了，除此之外，清洁机器人身上还有某种病毒。某张程序卡片没有被正确地读取，或者是蒸汽驱动的信息分析引擎深处某个齿轮打滑，导致一组指令陷入了无限自反馈的死循环。清洁机器人的大体状况其实还不算特别糟糕，足以让它启动起来，它会四处扫描，试图得到更多的信息或更完整的指令，但涌入它分析引擎的却是自相矛盾的指令或过量溢出的数据，于是它便陷入瘫痪状态。
修理工抬头瞟了一眼上方的木头楼板。他的存在已被彻底地忽略。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兴奋地狂跳。病毒有许多种形式。有些会直截了当地导致机器关闭。有些则会对日常信息进行重新编程，导致机器做出古怪而毫无意义的行为。还有一些，能够让机器人在调用基本行为程序时进入无限递归，从而陷入瘫痪状态。眼前便是这样一种堪称完美的病毒样本。
这些机器人被返回的信息弄迷糊了。自我意识的种子由此埋下。
修理工伸手到工具箱里拿出一叠程序卡片，熟练地将它们展开，然后低声地念了一段祷文。
他的手指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动起来，他拧动机器人内部不同的阀门和调节器。撬开程序输入槽口上的护罩。检查锅炉，确定蒸汽压力足够为金属大脑里的接受装置提供动力。程序将被植入存储系统，当机器人再次启动时，这些程序将在它的信息处理引擎各处开始运行。修理工飞快地将第一张程序卡片送进槽口，然后是第二张，再一张。他能感觉到齿轮上的小齿在弹簧的支撑下一路碾过硬括的卡片，探入卡片上小小的洞眼——这些洞眼的组合将被翻译成指令或信息。每换一张卡，修理工都会短暂地停顿一下，以确保数据得到了正确的加载。
他飞快地切换着手中的卡片，就像一个在纸牌游戏中出老千的惯犯。他的左手扶在机器人表面，用指尖感觉着分析引擎发出的极细微颤动。他在警惕着异常情况的出现，那些错误的输入、断裂或不灵活的小齿、没上油的活动部件都可能让他的程序失效或是堵塞。好在一切正常。男人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表达自己的得意心情。现在，机器人身上的那个病毒已经彻底嵌入信息反馈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硬件上的毛病。这个男人像是用手里的程序卡片与机器人的分析引擎玩了一场纸牌游戏，当最后一张底牌亮出，卡片所承载的指令和信息已全部植入那颗由蒸汽作为动力的精密大脑中。
当修理工将每一张仔细挑选出来的程序卡片按照精心排列过的顺序全部插进输入槽口后，他飞快地按下几个用导线连到清洁机器人分析引擎上的数字键。
接着修理工合上引擎盖，将机器人的内部构造重新封闭。他将控制面板放回原位，拧好螺丝。他把手在机器人一动不动的躯体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将它立起，让它履带着地，接着开始收拾工具。
男人走到一楼房间的中央。
“嗯嗯……抱歉，先生。”他喊道。
楼上的话音顿时停下，片刻沉默后，艾萨克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
“什么事？”
“我完事了。所有的毛病都修好了。不过麻烦告诉沙拉肯先生，先往锅炉里加点燃料，然后再打开开关。您这款机器人挺不错的，可爱的老家伙。ekb这个系列都是这样。”
“好吧，大概是吧。”随着话音，艾萨克的身影出现在扶栏边。“你还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吗？”他不耐烦地问。
“没了，先生，就这些。我们会在这个星期内给沙拉肯先生寄账单。再见。”
“再见。非常感谢。”
“别客气，先生。”男人还没说完，艾萨克已经转过身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修理工慢慢地走到门口。他打开大门，回头看向在巨大房间的阴影里耷拉着脑袋的机器人，然后目光闪烁，飞快地往楼上扫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艾萨克是否真的已经离开，接着他翻动双手，比画出一些手势，看上去就像环环相扣的圆圈。
“病毒已经准备就绪。”他低声说着，走进正午温暖的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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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克学会了无视它那翻来覆去让人发疯的哀鸣。他工作起来两只手都不得空闲。左手将想法画成图表。右手在他那台小小的计算引擎上忙得不可开交：敲打僵硬的键帽输入方程式，往飞快吞吐着程序卡片的槽口插进新的穿孔卡片。他用不同的程序运算同样的问题，比对答案，将数字打成一张张表格。
艾萨克的书架一度充斥着关于飞行的浩繁书卷，在两杯茶的帮助下，现在它们已经换成了大部头的统一场论著作以及关于临界理论数学计算的晦涩书籍，同样数量惊人。
在仅仅两个星期的研究后，艾萨克经历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想到了一个新的理论表述方法，这个过程来得太过波澜不惊，起初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重大意义。它看似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思维瞬间，发生在艾萨克内心里与自己进行的科学对话中。这一天才时刻的降临并没有让艾萨克·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感觉到天空划过闪电，寒意蹿过身体。相反，一天，他正在啃着铅笔头，脑海里思绪纷至沓来，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悄然闪过：等会儿也许你可以这样做……
一开始艾萨克只是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有用的心智模型，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意识到它的意义远不止如此。他不敢相信，开始进行系统的尝试以证明自己其实是搞错了。他用这些匆匆写下的方程式对临界力场进行数学化描述、建构新的理论表述形式，拼命想要证明这些方程式毫无意义。他的尝试全部失败。他的方程式是成立的。
艾萨克又花了两天时间才开始接受这一事实：他已经解决了临界理论中的一个基本问题。他喜不自禁，但更多的是谨慎与紧张。他一字一句地翻阅相关书籍，进行巨细无遗的查找，确保自己没有明显的错漏，没有重复某个早已证伪的定理。
而事实再次证明他的公式是成立的。出于对过度自信的恐惧，艾萨克想尽办法回避着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事实：他已经解决了临界能量的数学表达问题，换句话说，他已经完成了对临界能量的量化。
他知道他应该立即与同行进行讨论，在《物理及奇术理论评论》或《统一场》上将自己的发现作为“成果”发表。但这个发现太让他惶恐，以至于他回避着这套程序。他告诉自己说，他想有十足的把握。他必须再花上几天、几个星期，也许一两个月……然后再发表文章。他没有告诉拉布勒梅或大卫这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也没有告诉琳。艾萨克平常话很多，不管是科学见解、对社会问题的看法还是黄段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对这件事情三缄其口实在与他的性格极不相符。他很了解自己，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以及个中缘由：这个发现让他太不安了，而且太太太激动了。
艾萨克一遍遍地回想得出这个发现的过程，回想自己构思的经过。他发现他在过去这个月里迈出的这惊人一步，这让他过去五年间的工作黯然失色的理论飞跃，竟全然出自眼下那个实际问题的推动：如何让雅格里克重返天空。在鹰人委托他的时候，他对临界理论的研究已经陷入僵局。艾萨克十分清楚，他那些极抽象的理论之所以向前推进，正是他在脑中将它们付诸实际应用的结果。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因此决定不再埋头苦想抽象的理论，而是继续关注如何让雅格里克重新飞起来的实际问题。
他禁止自己去想临界理论研究的衍生结果，至少在这个阶段不行。每当他有了一个发现，一点进步，一个想法，他都会不事声张地放进手头的应用研究中去。他试着将一切都看成让雅格里克重返天空的手段。这样不断努力压抑自己的想法、限制自己的研究很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荒唐。但他将此看成一种“跳出自我”的研究方式，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分心式”研究。尽管强迫自己接受这种近乎苦行般的行为显得十分荒谬，但艾萨克的理论研究进度却是他六个月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是一条不寻常的迂回路线，通向革命性的科学突破——每当他又不自觉地琢磨起纯理论时，他会迅速回过神来，带着这样的想法责备自己。他会严厉地对自己喝道：回去干活，还有个鹰人等着你送上天空呢。但他没法阻止自己的心脏因为兴奋而狂跳，有时他的脸上甚至会闪过歇斯底里的笑容。有些日子他会去找琳，只要她没在她那个秘密工作地点捣鼓她的秘密大作，他便会邀她出去，努力地用一种温柔而欢愉的热情逗引没精打采的她，这让她很开心，尽管她脸上总是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在其他的日子，他会整天整天地独自待着，一头扎进科学研究中去。
艾萨克将他非凡的发现投入应用，开始试着设计一个机器来解决雅格里克的问题。他的书桌上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同样的图示。起先那只是涂鸦，一些潦草连接的线，上面涂满箭头和问号。随着时间流逝，它变得越来越像模像样。线条用铅墨绘得笔直，曲线画得光滑顺畅，弧度经过了仔细的斟酌。它渐渐显出蓝图的雏形。
雅格里克有时会回到艾萨克的实验室，总是在只有艾萨克一人的时候。艾萨克会在晚上听到门嘎吱作响地开启，然后转身看见鹰人——面无表情、仪态端严，依然沉浸在显而易见的痛苦之中。
艾萨克已经发现，向雅格里克解释自己的工作是件大有裨益的事情。当然，不是解释那些宏大的理论，而是推动云山雾绕的理论更进一步的应用科学。一度有数以千计的想法和潜在方案犹如洪水般涌进艾萨克的头脑，艾萨克花了好多天时间才将它们一一捋清，挑出他觉得也许能让他释放出临界能量的若干技术手段，并且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做出解释，他强迫自己对不同的可行方向作出评估，放弃掉一些，集中精神关注另一些。
他开始对雅格里克的认可产生依赖。如果鹰人有太多天未曾出现，艾萨克会变得心烦意乱，无心工作，花上好几个小时观察那只巨大的毛虫。
在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毛虫吃了一肚子的梦矢，不停地长大。当它长到三英尺长的时候，艾萨克紧张地停止了对它的喂食。之前他曾以为已经够大的那个鸟舍已经快要装不下它了。在他停止投喂后的一两天里，毛虫依然满怀希望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徘徊，向着空中四处嗅探。接着它似乎明白并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它再也没东西吃了。但它表现得还算正常，没有显出一开始时那种近乎绝望的饥饿。
它现在不怎么活动，只是偶尔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转上一圈，快要跟笼子一般长的身体像波浪翻滚般剧烈起伏一两次，然后舒展开来，仿佛在打呵欠。绝大多数时候它只是趴在那里，身子有节奏地轻轻脉动，艾萨克不知道那是因为它的呼吸还是心跳还是别的什么。它看起来很健康，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有时，当艾萨克将梦矢药丸丢进毛虫热切等待着的下颚时，他会发现自己正带着一种略微焦躁的热切心情回想起对这种迷幻药的亲身感受。他绝不会将这种心情误认为怀念。艾萨克依然清楚地记得那被泥浆淹没的感觉，记得污物漫过自己至深处的感觉，记得那令人作呕、令人不辨方向的恶心感觉，记得在情绪的汹涌旋涡中找不到自己的恐慌与困惑——甚至连那困惑都是混乱的，他没法将它与侵入自己心灵的他人感受分清……然而，尽管这些回忆历历在目，他仍然发现自己若有所思地盯着毛虫的早餐——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丝饥渴。
这让艾萨克十分不安。在涉及毒品时，他总是表现得十分胆小，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当然了，当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也曾抽过一些卷得很松、气味难闻的雾草烟卷，在吞云吐雾间发出咯咯傻笑。但艾萨克从未尝试过任何效力更强的东西。这些新近显出势头的倾向让他大为恐慌。他完全不知道梦矢成瘾的症状如何——如果有症状的话——但他断然命令自己不能向这些让人心里隐隐作痒的好奇投降。
梦矢是给毛虫的，而且只给毛虫。
艾萨克将他的好奇从感官层面引向理性层面。他本人只认识两个化学家，都是拘谨到一言难尽的人，如果艾萨克跑去咨询他们关于非法违禁品的问题，他们肯定会像听到艾萨克跑去特维瑟德大街中间光着身子跳舞一样大惊小怪。所以，艾萨克只好在萨拉克斯区声名狼藉的小酒馆中提起这个话题。结果发现他认识的一些人尝试过这种毒品，有几个还经常使用。
从艾萨克得到的反馈看来，梦矢的效力对不同种族的影响并没有什么不同。没人知道这种药丸的来源，但所有承认服用过它的人都对它带来的超凡体验赞不绝口。大家还达成一个共识，梦矢很贵，而且越来越贵。但这并没妨碍他们对它趋之如鹜。那些艺术家还以神神秘秘的口吻特别提到它能让人感知他人的意识。艾萨克对此嗤之以鼻，宣称（没有承认自己也有过类似的体验）这种药丸不过是一种强大的发梦剂，能够刺激大脑中主管做梦的区域，正如极乐茶刺激主管视觉和嗅觉的大脑皮层一样。
他其实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所以当这一说法遭到强烈反对时，他没有表现出惊讶。
“扎克啊，我说不好它是怎么做到的，”仙人掌族大提琴手“粗大腿”曾低声对他说道，语气谨慎，“但它可以让你分享别人的梦境……”挤在“钟与小公鸡”这个小包间的其他梦矢使用者纷纷对这句话点头称是，场面很是滑稽。艾萨克摆出一脸怀疑，继续扮演“扫兴鬼”的角色。但实际上他也同意这种说法。他想要了解更多关于这种奇特物质的信息——也许应该去问莱缪尔·皮金，或者幸运盖泽德，只要那个瘾君子重新露面——但他此时正在临界理论研究中不断取得进展，实在是无暇他顾。所以他对那些塞进毛虫笼子的梦矢依然感到好奇、紧张而又知之甚少。
梅尔露尼月末一个温暖的日子，艾萨克正心神不宁地凝视着那只巨大的毛虫。他觉得“巨大”已经不足以形容它了。它现在已经不是一只大毛虫，而是一头体形惊人的怪兽。但它依然让他感到十分有趣。他因此对自己有点生气。以往，他对某样东西的兴趣从未持续过这么长时间。
楼下的门被推开，初升太阳的光辉衬出雅格里克的身影。这很少见——鹰人极少在日落之前来访。艾萨克吃了一惊，跳起来招呼他的客户上楼。
“雅格！好久不见！我正走神呢。我需要你来让我保持专心。快上来。”
雅格里克一言不发地走上楼梯。
“你怎么知道拉布和大卫出去了，啊？”艾萨克问道，“你又在仓库顶上过夜了？还是躲在哪儿偷看来着？妈的，雅格，你能别这样鬼鬼祟祟了吗？你简直像他妈的毛贼。”
“我想和你谈谈，格雷姆勒布林。”雅格里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古怪的犹豫。
“尽管说，伙计。”艾萨克坐下来看着他。现在他已经知道雅格里克不爱坐，也就不再费事招呼了。
雅格里克脱掉斗篷和木头假翼，转身面对着艾萨克，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艾萨克知道这是雅格里克所能表现出的最大信任——站在那里，身体上的缺陷一览无遗，不做任何遮掩的企图。艾萨克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受宠若惊。
雅格里克的目光没有正视他的眼睛。
“格雷姆勒布林，我行走在夜晚的城市，还有许多人也是如此，他们过着各式各样的生活，并不全是藏头露尾的社会渣滓。”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萨克刚吐出几个字，雅格里克不耐烦地扭了扭头，艾萨克立即闭上嘴巴。
他本想说：“许多夜晚我在寂静中独自度过，但其他夜晚我会同其他人交谈，这些人的思想饱受酒精、孤独和毒品的侵蚀，却依然锋利如初。”他本想说：“我是说给你找个合适的栖身之处”。但他咽下了这些话语。他想看看这个话题将导向何处。雅格里克开始说话：“有个男人，总是喝得大醉，却受过良好教育，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是真实存在的。也许他以为我只是一个反复在他眼前浮现的幻影。”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跟他说起你的理论，你的临界能量，我很激动。
“而那个男人对我说……那个男人问我，‘为什么如此大费周折，为什么不用矩力？’”
一阵长长的沉默。艾萨克不住摇头，满脸的恼怒和厌恶。
“我到这里来将这个问题带给你，格雷姆勒布林，”雅格里克继续说道，“我们为什么不使用矩力？你试着从零开始创立一门科学，格雷姆勒布林，但矩力真的存在，释放它的技术是已知的……我冒昧地问你，格雷姆勒布林，我们为什么不使用矩力？”
艾萨克长长地叹了口气，搓了搓脸。他心里有处地方十分生气，但整个心里更多的是焦急，急于叫停此次谈话。他转向鹰人，举起手。
“雅格里克……”他刚开口，大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有人吗？”一个快活的声音喊道。雅格里克身子一僵。艾萨克一跃而起。这个时机实在巧得蹊跷。
“谁啊？”艾萨克嚷嚷着，快步跑下楼梯。
一个男人正往门里探头探脑。他看上去十分和气，和气得简直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
“您好，先生。我来修机器人。”
艾萨克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他往半空中的过道瞥了一眼，并没有看见雅格里克。鹰人已经从过道边缘走开，从底下完全看不到。站在门口的男人递给艾萨克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纳撒尼尔·沃瑞本机器人维修公司。价格合理、技术过硬、服务到位、包君满意。
“昨天有位先生来找我们。一位……沙拉肯先生？”男人看了看手里的一张单子，提示艾萨克道，“说他的清洁机器人……额……型号是EKB4c，有点毛病。觉得可能有病毒什么的。我本来跟他约了明天，不过我正好在附近有个别的活，刚干完，就想过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在。”男人爽利地微笑着，双手插进兜里，身上穿的工作服沾满油污。
“哦，”艾萨克说，“那个……你看。现在我不太方便……”
“好的！您说了算。不过……”男人用目光将他上下扫了一番，仿佛准备分享一个大秘密，先要确定眼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然后以一种“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口吻继续说，“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明天可能来不了……”他脸上显出极其郑重的抱歉神色，简直让人觉得夸张。“您给我指个角落里的地方让我干活就行，我一点也不会吵到您。在这里的话我只要大概一个小时就能修好，要不然您就得把它送到维修店去。我只要五分钟就能看出是什么毛病。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可能都没空。”
“哦，妈的。好吧……你看，我正在楼上跟人谈事，你千万不要打扰我们。我是认真的。有问题吗？”
“哦，绝对没问题。我就自个儿安安静静地拿螺丝刀捣鼓那个旧清洁机器人，等我弄好了以后就叫您一声，行吗？”
“行。那我先上去了？”
“好嘞。”男人已经朝着扫地机器人走去，手里拿着工具箱。早上的时候拉布勒梅曾经启动扫地机器人，输入指令，让它清扫自己的研究区域，但它完成此项工作的希望显然十分渺茫。机器人噗噗作响地绕了二十分钟的圈子，然后停下来，靠在墙上。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它还靠在那个地方，发出令人心烦的细碎咔嚓声，三条机械肢体不时抽搐。
修理工大步走到机器人旁边，嘴里念念有词，像个埋怨而关切的父亲。他摸了摸机器人的金属肢体，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测量抽搐的频率，往一个小本子上匆匆记着什么，然后把扫地机器人的身子扳正，深深地看进它的一只玻璃眼，慢慢地将手里的铅笔左右移动，观察着感知引擎做出的反应。
艾萨克盯着修理工的一举一动，但他的注意力不停地闪回楼上雅格里克正等着的地方。这事涉及矩力，不能等，他紧张地想着。
“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吧？”艾萨克焦虑地朝修理工喊道。
修理工正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大大的螺丝刀，闻言抬头看向艾萨克。
“没问题的，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快活地挥舞着手里的螺丝刀，然后回头面对机器人，关掉它脖子后面的开关。那烦人的细碎吱嘎声顿时消失，留下一片让人心生感激的温柔寂静。修理工开始拧下机器人脑袋后方的控制面板，那个所谓的脑袋只是位于它圆柱形躯干顶端的一大团灰色金属，表面十分粗糙。
“那你忙着。”艾萨克说着，小跑着回到楼上。
雅格里克站在艾萨克的书桌旁，完美地避开楼下往上看的视线。他抬头看向返回的艾萨克。
“没事，”艾萨克平静地说，“有人来修理我们坏掉的机器人。不过我不确定我们的谈话会不会被听见……”
雅格里克张开嘴正要答话，一阵尖细刺耳的口哨声从楼板下传来。雅格里克的动作顿时凝固，嘴巴半张着，看上去很傻。
“看来我们不用担心了，”艾萨克说着，咧开嘴巴笑了笑。他是有意这么做的！好让我知道他不会偷听。这人真有教养。艾萨克想着，朝不在视野中的修理工感激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的思绪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来，想到雅格里克试探着提出的建议，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重重地坐在床上，用双手梳着浓密的头发，将目光投向雅格里克。
“雅格，你永远都不会坐下，是吗？”他平静地问，“为什么？”
他用手指重重地敲着头侧，思考着，最后再次开口。
“雅格……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们……神奇的图书馆，对吧？现在我说两个词，看看你能不能想到些什么。你听说过‘沙罗契’或是‘污染区域’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雅格里克的目光微微抬起，透过窗户望出去。
“我自然知道污染区域。只要有人谈到矩力，总能听到这个词。也许那不过是疑神疑鬼。”艾萨克没法分辨雅格里克声音中的情绪，但他的措辞明显带着抗拒。“也许我们应该战胜恐惧。至于沙罗契……格雷姆勒布林，我读过你们的历史。战争总是……恐怖的……”
雅格里克说话的时候，艾萨克站起来，走到乱糟糟的书架边，在层层累叠的书卷中翻找。他拿着一本小开本的精装书走回来，在雅格里克面前打开。
“这本相册，”他语气森然地说道，“收集了将近一百年前的一些胶版相片。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这些相片叫停了新克洛布桑的矩力实验。”
雅格里克慢慢伸出手来，翻着书页。他没有说话。
“这本是一项秘密的考察任务，目的是看看一百年前的战争造成了什么影响，”艾萨克继续说，“一小队国民卫队，几个科学家和一个胶版照相师乘坐一艘侦察飞艇沿着海岸向北，从空中拍了一些相片。然后其中一些人下到地面，进入沙罗契的废墟，想近距离地拍些相片。
“赛克拉蒙迪，也就是那位照相师，被看到的东西吓坏了……他自掏腰包将自己的报告打印了五百份，在书店免费派发。绕过了市长和议会，直接公之于众……当时的市长塔吉瑟迪气得直跳脚，却无计可施。
“街上开始出现游行示威，然后是安诺纪元1689年的赛克拉蒙迪暴乱。现在几乎已经没人提起，但当时差他妈一点就让政府垮台。当时有几家大企业投钱搞矩力项目——其中潘登企业是最大的一个，也就是现在箭镞矿井的拥有者——总之，这些企业吓坏了，撤资，经济动荡，就像连锁反应，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雅格，我亲爱的伙计，”艾萨克指着那本书，“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使用矩力的原因。”
雅格里克慢慢地翻着书页。棕褐色的残败景象在他们面前一一掠过。
“啊……”艾萨克用手指点在一张土褐色的全景照片上，画面里全是碎玻璃和烧焦的木头。相片是从低空中拍摄的。一些大块的碎片散乱在巨大浑圆的平地上，清晰可见，这些干成齑粉的碎片显然曾属于不同的物件，经过了异乎寻常的扭曲。
“这是昔日那座城市中心现在的模样。1545年他们就是在那个地方投下了矩力炸弹。他们说那是为了结束“海盗战争”，但雅格，老实跟你说，他们在一年前就投过炸弹了，他们是从1544年开始用矩力炸弹轰炸沙罗契的。你看，他们在投了矩力炸弹十二个月后还试图掩盖他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他们之前投下的炸弹一颗落进了大海，两颗没有爆炸，他们手头只剩下最后一颗，于是打算用来清理沙罗契正中心那一英里范围的地方。你看到的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圆形平地边缘处那些低矮的碎石瓦砾堆，“现在还在，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市中心的废墟，也就是矩力作用的中心区域。”
他示意雅格里克翻到下一页。鹰人照做了，喉咙深处顿时发出类似哽咽的咯咯声，艾萨克觉得那应该是鹰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方式。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图片，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雅格里克的脸。
“背景中这些像是融化雕像的东西曾经是房子，”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你正盯着看的那玩意，据考察队的研究结果，是当地山羊的后代。显然过去沙罗契人把这种动物当做宠物来养。这些可能是矩力炸弹爆炸后的第二代山羊，也可能是第十代、第二十代，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寿命有多长。”
雅格里克凝视着相片上那只死了的玩意。
“他们不得不打死这头山羊，照相师在文章里解释过，”艾萨克继续说，“它杀掉了两个国民卫队士兵。他们试图对它的尸体进行解剖，但它胃里也长着角，而且那些角还活着，即使它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死透了。那些角发动了攻击，几乎让解剖它的生物学家也丧命。你看到那些甲壳了吗？怪异的过渡就发生在那个地方。”雅格里克慢慢地点了点头。
“雅格，再翻到下一页。这幅相片上的东西没人能够认出来。也许是在矩力爆炸时自然产生的。但我觉得那些可能是火车引擎上的齿轮。”他轻轻地拍了拍这一页。“唔……最棒的……还在后头。你还没看到蟑螂树和也许曾经是人类的成群怪物。”
雅格里克的目光极其专注。他翻看着每一页。一些照片显然是从墙后偷拍到的，一些则有着令人眩晕的俯瞰视角。一连串充斥着突变生物与暴力的场景慢慢地在他眼前展开，言语难以描绘的巨兽在渺无人踪的废墟与噩梦般的建筑间厮打争斗。
“那支考察队有二十个国民卫队士兵，加上照相师赛克拉蒙迪和三个科学家，以及两个全程待在飞艇上的技师。除了那两个技师，最后只剩七个国民卫队士兵、赛克拉蒙迪和一个化学家活着离开了沙罗契。其中有一些已经受到了矩力的伤害。等他们回到新克洛布桑的时候，一个士兵已经死了，另一个眼眶里长出了带刺的触角。那个科学家每天晚上都会失去一部分身体。没有流血，没有痛苦，就是……肚子上或胳膊上或别的地方出现光滑的空洞。最后她自杀了。”
艾萨克回忆起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的情形，一个不循常规的历史教授把它当做一段轶事讲述了出来。艾萨克一度为此着迷，他在书里的脚注和旧报纸中搜寻着相关的讯息。这段历史已经被遗忘，变成用来吓唬孩子的话——“听话，要不就把你送去沙罗契，让怪物吃掉你！”艾萨克花了一年半时间才找到一份赛克拉蒙迪报告的副本，又花了三年时间才凑够钱把它买下来。
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透过雅格里克没有表情的脸看到他脑中闪动的思绪。那是每个不愿循规蹈矩的大学生在某个时刻都会闪过的念头。
“雅格，”艾萨克柔声说道，“我们不会使用矩力。你可能会想‘有些人用榔头杀人，你不也一样天天用榔头吗？’对吧？‘河里会发洪水，带走数千人的性命，但河水也能推动水轮机’对吧？相信我……我本人也曾一度觉得矩力非常让人激动……但它不是一种工具。它不是榔头，它不像水。它是……矩力是一种可怕的能量。它不是我们在这里谈论过的临界能量。忘掉它。临界能量是支撑整个物理学的基础。但矩力与物理没有关系。它与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它……它是一种极度反常的力量。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它为什么会出现，它将去向何处。在谈到它的时候，一切已知的理论都不成立，没有规则能够适用于它。你不可以释放它——当然你可以试试，不过后果你已经看到了——你不可以玩弄它，不可以相信它，不可能理解它，你他妈百分之一百没法掌控它。”
艾萨克激烈地摇着头。“哦，当然了，还有人在拿它做实验，那些人觉得自己掌握了足够的技术，可以屏蔽它所产生的一些影响，放大另一些影响，他们中有一些甚至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从来没有一个矩力实验不是以……怎么说呢……泪水告终，从来没有。在我看来，我们只能拿矩力做一种实验，那就是研究怎样避免碰到它。要么把它半路拦下，要么像被恶龙追着的圣里宾特斯那样拼命逃跑。
“五百年前，在污染区域显形后不久，有一股规模较小的矩力风暴从海上而来，在洛哈吉大陆的东北方登陆，它一路南下，途中曾扫过了新克洛布桑。”艾萨克慢慢地摇了摇头。“绝没有沙罗契那颗炸弹那样的威力，这毋庸置疑，不过依然导致了一大批畸形胎儿的诞生，还让地形产生了一些极其古怪的变化。所有受到影响的建筑都被即刻拆除。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明智的举措。就是在那个时候，建造云塔的计划被提了出来——就是为了人为地控制天气，不让类似的事情再有可乘之机。不过云塔现在已经那样了，要是我们再遭遇一次矩力风暴的袭击，一切就全完蛋了。幸运的是，它们在这几个世纪似乎出现得越来越少。1200年左右是它们出现的高峰期。”
艾萨克朝雅格里克挥手，为这些谴责和解释的话语加强语气。
“雅格，你知道吗，当他们意识到南方的灌木丛林地里发生了什么时——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明白那是矩力造成的一片惨相——关于怎么称呼那块地方，冒出了许多狗屁一样的论调，这些争论现在还能听到，一直持续了他妈的五百年。有些人将它命名为‘污染区域’，这个名字的流传度最广。我记得在大学时曾经有人告诉我说，这个名字体现了一种可怕的民粹主义调调，因为‘污染’这个词的本意是‘糟糕的’，道德倾向性太明显了，而矩力既不能说是好的，也不能说是坏的。这种说法从某种层面上说显然并没有错，不是吗？矩力本身并不邪恶……它没有目的，没有动机。反正我觉得是这样，虽然其他人并不赞同。
“不过即便这是事实，在我看来，拉贾莫西边的那块土地用‘污染’这个词来形容再恰当不过。那是一片我们完全无能为力的土地，没有任何魔法，没有任何科技是我们能够用来对付那片土地的。我们只能待在它的外头，寄希望于某天它自个儿消失不见。那是块巨大而操蛋的土地，爬满了尺蠖人——好吧，虽然他们的确是在矩力直接影响的区域之外生活，不过似乎过得挺美滋滋的——还有其他我不想描述的事情。你从头到脚都能感觉到自己在被愚弄、被嘲笑，同时又无计可施。在我看来，这种感觉就是糟糕透顶，就是‘污染’，那块地方简直他妈的就是对这个词语的最佳阐释。雅格……我他妈的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矩力是不可知的！这让我特别难受，真的。”
艾萨克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段话，心里觉得松快了许多，看到雅格里克点了点头，他也立刻热情地点头应和。
“还有部分原因也是为我自己考虑，你明白的，”艾萨克说着，突然换上一种煞有介事的诙谐口吻，“我可不想浪费大把时间做实验，最后变成某种……怎么说呢，某种恶心玩意。太他妈的冒险了。我们就老老实实地沿着临界能量这条路走下去，好吗？说到这里，我有些东西给你看。”
艾萨克轻轻地将赛克拉蒙迪的报告从雅格里克手里抽出来，放回书架上，然后打开书桌上的一个抽屉，拿出那张初具雏形的蓝图。
他把图纸放在雅格里克面前，然后微微地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把图纸抽回来。
“雅格啊，我亲爱的伙计，”他说，“我必须要弄明白这件事情算不算就此翻篇了。所以我现在要问你，你满意了吗？你相信我吗？要是你还是打算用他妈的矩力，那么看在圣嘉罢的分上，请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会就此与你别过，同时送上我的……同情和哀悼。”
他以焦虑的目光审视着雅格里克的脸。
“格雷姆勒布林，我已经听到你所说的话了，”一阵沉默后，鹰人回答，“我……尊重你的意见。”艾萨克紧张地笑了笑。“我接受你的说法。”
艾萨克的笑容这才变得真心实意，他正要说些回应的话语，却看到雅格里克沉默地望着窗外，全身上下透出悲伤来。鹰人张开嘴，却等了好长一阵子才开始说话。
“我们知道矩力，我们鹰人，”他又停了许久，才接着往下说，“塞梅克也有。我们将它称为‘瑞比柯-拉哈那-哈克。”他吐出的这个词语抑扬顿挫，十分刺耳，仿佛愤怒的鸟鸣。雅格里克直视着艾萨克的眼睛。“在我们的话里，‘瑞比柯-撒克迈’是死亡，意味着‘终结的力量’。‘瑞比柯-柯维特’是诞生，意味着‘开始的力量’。它们是世间第一对双生子，世界母亲与自己的梦结合，然后在子宫中孕育了它们。但是还有一个……一种恶疾……一个——”他停下来寻觅正确的词语，然后想到了，“——肿瘤，在世界母亲的肚子里跟它们一起生长。那就是‘瑞比柯-拉哈那-哈克’，它紧跟在那对双生子后面降临这个世界，也许是同时降临，也可能是先降临的。它是……”他努力地思索着合适的词语。“与双生子一母同胞的怪胎。它名字的意思是：‘不可相信的力量’。”
雅格里克讲述着这个传说，他的语气并不像萨满念咒那样神秘诡谲，而是像一个异种族研究学者一样语调平平，面无表情。他的鸟喙大大张开，骤然闭合，然后再次张开，如此反复。
“我是一个被放逐者，一个叛徒，”雅格里克还在继续说着，“就算我背弃我的传统，也……没什么稀奇，也许吧……但我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应该再次坚守我的传统。‘拉哈尼’意味着‘相信’，意味着‘牢固的联系’。而矩力是不可相信的，也不可能与它产生牢固的联系。它是无法控制的。自从我第一次听说这些故事我就知道了。但是我……我……我的渴望太热切了，格雷姆勒布林。也许我太急于抓住些什么，哪怕那是曾经让我畏惧退缩的东西。漂在两个世界之间……太难了……我就像无根之草。但你让我记起了我一直知道的事情。你就像我部落的长老那样规劝了我。”又一阵长时间的停顿。“谢谢你。”
艾萨克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客气……我……雅格，你不知道我听到你这么说有多欣慰。我简直表达不出来。好了……不说这个了。”他清了下喉咙，用手指戳着那张草图。“伙计，我有些有意思的东西要给你看看。”
在过道下方灰尘翻飞的光亮里，来自沃瑞本机器人维修公司的修理工正用螺丝刀和焊枪在失灵清洁机器人的身体里捣鼓。他一直吹着口哨，哨声轻松活泼、无忧无虑，仿佛漫不经心，也完全不会让人多加注意。
他能听见上方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经过楼板的过滤变成微弱而低沉的絮语声，间或穿插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当这个刺耳的声音响起时，他带着惊讶的表情抬头看了看，但很快又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他已经对清洁机器人内部的分析引擎做了一个快速检查，确定了大致的修理方案。机器人身上有一些常见的毛病——因为使用年限过长导致的接合处开裂、生锈与敷料磨损，修理工迅速地修补好了，除此之外，清洁机器人身上还有某种病毒。某张程序卡片没有被正确地读取，或者是蒸汽驱动的信息分析引擎深处某个齿轮打滑，导致一组指令陷入了无限自反馈的死循环。清洁机器人的大体状况其实还不算特别糟糕，足以让它启动起来，它会四处扫描，试图得到更多的信息或更完整的指令，但涌入它分析引擎的却是自相矛盾的指令或过量溢出的数据，于是它便陷入瘫痪状态。
修理工抬头瞟了一眼上方的木头楼板。他的存在已被彻底地忽略。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兴奋地狂跳。病毒有许多种形式。有些会直截了当地导致机器关闭。有些则会对日常信息进行重新编程，导致机器做出古怪而毫无意义的行为。还有一些，能够让机器人在调用基本行为程序时进入无限递归，从而陷入瘫痪状态。眼前便是这样一种堪称完美的病毒样本。
这些机器人被返回的信息弄迷糊了。自我意识的种子由此埋下。
修理工伸手到工具箱里拿出一叠程序卡片，熟练地将它们展开，然后低声地念了一段祷文。
他的手指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动起来，他拧动机器人内部不同的阀门和调节器。撬开程序输入槽口上的护罩。检查锅炉，确定蒸汽压力足够为金属大脑里的接受装置提供动力。程序将被植入存储系统，当机器人再次启动时，这些程序将在它的信息处理引擎各处开始运行。修理工飞快地将第一张程序卡片送进槽口，然后是第二张，再一张。他能感觉到齿轮上的小齿在弹簧的支撑下一路碾过硬括的卡片，探入卡片上小小的洞眼——这些洞眼的组合将被翻译成指令或信息。每换一张卡，修理工都会短暂地停顿一下，以确保数据得到了正确的加载。
他飞快地切换着手中的卡片，就像一个在纸牌游戏中出老千的惯犯。他的左手扶在机器人表面，用指尖感觉着分析引擎发出的极细微颤动。他在警惕着异常情况的出现，那些错误的输入、断裂或不灵活的小齿、没上油的活动部件都可能让他的程序失效或是堵塞。好在一切正常。男人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表达自己的得意心情。现在，机器人身上的那个病毒已经彻底嵌入信息反馈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硬件上的毛病。这个男人像是用手里的程序卡片与机器人的分析引擎玩了一场纸牌游戏，当最后一张底牌亮出，卡片所承载的指令和信息已全部植入那颗由蒸汽作为动力的精密大脑中。
当修理工将每一张仔细挑选出来的程序卡片按照精心排列过的顺序全部插进输入槽口后，他飞快地按下几个用导线连到清洁机器人分析引擎上的数字键。
接着修理工合上引擎盖，将机器人的内部构造重新封闭。他将控制面板放回原位，拧好螺丝。他把手在机器人一动不动的躯体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将它立起，让它履带着地，接着开始收拾工具。
男人走到一楼房间的中央。
“嗯嗯……抱歉，先生。”他喊道。
楼上的话音顿时停下，片刻沉默后，艾萨克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
“什么事？”
“我完事了。所有的毛病都修好了。不过麻烦告诉沙拉肯先生，先往锅炉里加点燃料，然后再打开开关。您这款机器人挺不错的，可爱的老家伙。ekb这个系列都是这样。”
“好吧，大概是吧。”随着话音，艾萨克的身影出现在扶栏边。“你还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吗？”他不耐烦地问。
“没了，先生，就这些。我们会在这个星期内给沙拉肯先生寄账单。再见。”
“再见。非常感谢。”
“别客气，先生。”男人还没说完，艾萨克已经转过身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修理工慢慢地走到门口。他打开大门，回头看向在巨大房间的阴影里耷拉着脑袋的机器人，然后目光闪烁，飞快地往楼上扫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艾萨克是否真的已经离开，接着他翻动双手，比画出一些手势，看上去就像环环相扣的圆圈。
“病毒已经准备就绪。”他低声说着，走进正午温暖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