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是什么？”雅格里克问。他拿起图纸，脑袋猝然抬起，这个动作惊人地像鸟。
艾萨克把图纸拿过来，颠倒了一下，让正确的一面朝上。
“伙计，这，是一个临界导体，”艾萨克以夸张的语气说道，“至少可以说是它的一个雏形。是他妈临界理论应用的辉煌胜利。”
“它是什么？它能干什么？”
“唔，怎么说呢。你可以将任何你想……释放其中临界能量的东西放进这里。”他指了指一个草草画出的图形，那显然代表了一个钟形罐子。“然后……这很复杂，不过它的要点……我想想怎么说，”他用手指敲着桌子。“这个锅炉保持很高的温度，它为一组连锁的发动机提供动力。然后这个地方装有感知装置，能够检测不同类型的能量场——热能，电能，势能，魔法能量——并且将它们以数学形式表达出来。如果我对统一场的理解是对的——我肯定是对的——那么所有这些能量形式都是临界能量的不同表现。而这里这个分析引擎的作用就是计算出我们应该处理哪一种临界能量场，因为同时有那么多场存在。”艾萨克搔了一下脑袋。
“伙计，这是他妈的临界数学，复杂得要命。我觉得这应该是最难的部分。我的想法是，设计一个程序出来，它可以告诉我们，‘哎呀，这里有这么多的势能，这么多的魔法能量，等等等等，这就说明潜在的临界态肯定是某某。’它应该能够将……呃……平常的东西，用临界理论的语言表述出来。接下来是另一个难点——将你想要得到的结果转化成数学形式，代入某个临界方程式，输入到这里这个计算引擎。然后你要做的就是使用它，它是由蒸汽或化学物质加上魔法一同驱动的。它是这台机器的核心，是一个转换器，可以挖掘临界能量，让它以原初形式释放出来。然后你再将这些能量导向你的目标。”艾萨克解释着这个方案，越说越兴奋。在这一刻，他的研究所蕴含的巨大潜力，他的工作所具备的深远影响，让他心旌神摇，不能自已，全然忘了眼下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
“我想说的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将实验对象转变为这样一种新的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你释放它的临界能量实际上是在激化它的临界状态。换句话说，临界能量的增长通过临界能量的被汲取而实现。”艾萨克微笑着看向嘴巴张得大大的雅格里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他妈的是永动机！如果我们让这个过程稳定下来，你就能够得到一种无限正反馈的回路，也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能量！”雅格里克缺乏热情地皱着眉头，艾萨克看着他，渐渐平静下来，咧开嘴笑了笑。雅格里克显然一心只想着他的委托，因而艾萨克对临界理论应用的解说很简单，甚至显得有些仓促。
“雅格，别担心。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要我把这个东西做出来，你就能通过这个方法变成一个行走的，不对，应该是飞行的发电机。你越是飞，释放出来的临界能量就越多，你就越是能飞。你永远不用担心翅膀会累的问题。”
这句话甫一出口，艾萨克顿时反应过来，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子，但让他宽慰的是，雅格里克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正戳痛处。鹰人带着惊奇与渴望的神色轻抚着图纸，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话语，那是他的本族语言，柔和的喉音，仿佛低声吟唱。
最后他抬起头来。
“你什么时候能造好这个东西，格雷姆勒布林？”他问道。
“唔，我需要造出一个能够运转的模型机，然后进行测试，精简算法什么的。我估计要花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但你要记住，这才是刚开始，非常非常初期的阶段。”雅格里克飞快地点点头，挥了下手，仿佛对这个提醒不以为然。艾萨克又调侃地问道：“你确定你不想在这儿过夜？你还是打算像个鬼一样四处晃悠，然后在我毫无提防的时候蹦到我面前？”
雅格里克点点头。
“格雷姆勒布林，麻烦你一有进展就告诉我。”他请求道。这句话里虎头蛇尾的礼貌意味让艾萨克忍不住笑起来。
“伙计，一定，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有进展，你就会知道。”
雅格里克再次点点头。
雅格里克生硬地转身，朝楼梯走去。当他转过头来说再见时，目光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他的动作一时凝固，过了一会儿，他向嵌在朝东墙壁的那段过道尽头走去。他抬起手来，指着装有巨大毛虫的笼子。
“格雷姆勒布林，”他说，“你的毛虫怎么了？”
“我知道，我知道，它大得不像话，是吧？”艾萨克说着，溜溜达达地朝笼子边走去，“大块头的小家伙，对吧？”
雅格里克指着笼子，疑惑地抬起头来。
“是的，”他说，“但它在干什么？”
艾萨克皱起眉头向木头笼子里看去。之前他把笼子挪了个位置，让它背朝着窗户，所以此刻笼子里头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他眯起眼睛，努力向暗影中看去。
那只巨大的毛虫已经爬到笼子最远的角落，正想办法沿着粗糙的木头往上爬。接着，艾萨克看到它屁股上分泌出某种有机质黏液，借由这种黏液，它把自己从笼子顶上吊下来。它悬在那里，沉甸甸地垂着，轻轻地晃悠，就像一只装满泥巴的袜子。
艾萨克“嘶嘶”地吸着气，惊得舌头都伸了出来。
毛虫绷紧粗短的小腿，朝着下腹的方向用力蜷曲。就在艾萨克和雅格里克看着的时候，它的身子对折起来，仿佛它试图亲吻自己的尾巴，然后身子慢慢放下，直到重新直溜溜地悬挂在空中。它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
艾萨克向昏暗中指去。
“看，”他说，“它在往自己身上裹着什么。”
每当毛虫弯折身子，嘴巴接触皮肉，总会留下一条极细的丝线，在一片微暗中闪闪发亮，当它舒展身子，嘴巴离开皮肉时，那条丝线也随之拉长绷紧。随着毛虫的动作，越来越多的丝线在它尾部附着。毛虫尾部的刺毛塌伏下去，紧贴着身子，看起来湿乎乎的。巨大的毛虫正慢慢地用半透明的丝线织出一个茧，按照由尾巴到头部的顺序将自己包裹起来。
艾萨克慢慢站直身子，与雅格里克对视了一眼。
“唔……”他说，“迟到总比不到好。这家伙终于化蛹了，我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买它的。”
雅格里克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它很快就能飞了。”他的语气很平静。
“伙计，那可不一定。不是每个从茧里出来的东西都有翅膀的。”
“你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
“唉，雅格啊，这就是我留着这倒霉玩意的唯一原因。讨厌的好奇心，总是不放过我。”艾萨克微笑了起来。其实他有些紧张，他在第一眼看到这古怪生物的时候就在期待它破茧而出的那一刻，现在它终于开始织茧了。他凝视着它倒挂着，以一种近乎挑剔的细致，有条不紊地将自己包裹起来，显得十分古怪。它织茧的速度很快。它身上鲜艳的彩色斑点很快就在最开始那层丝线的遮覆下变得模糊，然后迅速地彻底看不见了。
雅格里克对这个生物的兴趣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穿上掩盖肩部畸形的木头假翅，披上斗篷。
“我走了，格雷姆勒布林。”他说。艾萨克的注意力已经被毛虫全部吸引，闻声抬起头来。
“好！雅格，好的！我会加紧制造……呃……引擎。我不用问你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对吧？时候一到，你自然会出现。”他摇了摇头。
雅格里克已经走到楼梯底部了。听到这句话，他利落地转过身来，朝艾萨克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艾萨克挥手还礼，然后陷入了沉思。在雅格里克离开后，他的手还在空中举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放下手，发出一声轻柔的拍击声，然后转身看向装着毛虫的笼子。
毛虫吐出的黏丝迅速变干。它的尾巴已经彻底裹在硬硬的茧里，没法移动了。这让毛虫的起伏仰合变得困难，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局促，动作越来越花巧。艾萨克拉过一把椅子在笼子前坐下，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不停地记着笔记。
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是在浪费时间，他应该专注于手头的研究工作。但这个声音很微弱，它的低语毫无说服力，只是在例行公事。此刻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艾萨克观看此番奇景。他调整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又拿了一个放大镜过来。
毛虫花了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将自己彻底裹在微湿的茧里。在结茧进行到头部时，它做出了最为繁复而巧妙的动作。它先是在脖子周围织出一圈“围脖”，等丝线稍稍变干，然后脑袋往“围脖”里缩去，整个身子变短变粗，它保持了一阵这种状态，继续往“围脖”上吐丝，直到将“围脖”织成一个合拢的顶盖。然后毛虫慢慢地拱拱那个盖子，确保它足够结实，再往上吐出更多的细丝，直到它的头部被彻底包裹，再也看不见。
这个丝茧微微颤动了几分钟，随着内里生物的动作而膨大缩小。白色的茧壁在艾萨克眼前变干变脆，显出一种珍珠贝似的单调颜色。当细小的气流掠过时，它会微不可查地晃动，但它基本已经整个变硬，内里毛虫的动作已经完全不可识别。
艾萨克靠向椅背，匆匆地做着笔记。雅格里克说这东西将生出翅膀，他差不多应该是对的，艾萨克想道。眼前这个微微颤动的丝茧简直同教科书里蝴蝶或蛾子的蛹一模一样，只是大了许多。
天光变得浓重，房间里的暗影悄悄拉长。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悬在笼子里的丝茧纹丝不动，接着仓库大门猝然一响，艾萨克吓得跳起来。
“上面有人吗？”大卫的喊声传来。
艾萨克从扶栏上探出身去，同他打招呼。
“大卫，有个家伙过来修机器人来着。说你得往锅炉里加点燃料再打开开关，说它应该是修好了。”
“太好了。我已经烦透地上那些垃圾了。要不要借你也用一下。我想得很周到吧？”大卫咧开嘴笑起来。
“行啊。”艾萨克答道，夸张地用脚将尘土和脏物通过扶栏的间隙往外踢。大卫笑着走出他的视线。艾萨克听到一声金属碰撞声，显然是大卫深情地拍了拍机器人，欢迎它重返工作岗位。
“对了，那人还让我告诉你，你的扫地机器人是个‘可爱的老家伙’。”艾萨克一本正经地说道。两人一齐大笑起来。艾萨克走到楼梯半中央坐下，看着大卫往机器人的锅炉里铲了一些浓缩炭，它的锅炉虽小，却是三锅炉交换式系统，效率很高。大卫关上锅炉门，闩紧门，然后将手伸到机器人头顶，将那个小小的开关扳到标着“开”的位置。
先是一下嘶嘶声，然后是一阵嗖嗖声，蒸汽涌进细细的管道，压力慢慢积蓄，为分析引擎提供动力。清洁机器人突然抽动，翻身坐起，背靠着墙壁。
“得预热一小会儿，”大卫满意地说道，将手插进衣兜，“扎克，你在忙什么呢？”
“上来，”艾萨克回答，“我给你看点东西。”
看到那个悬在笼子里的巨大丝茧时，大卫双手叉腰，短短地笑了一下。
“圣嘉罢啊！”他惊叹道，“这玩意也太大了吧！里头的玩意孵出来的时候，我绝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啊，所以我得先让你看看。千万要睁大眼睛，不能错过它破茧而出的时刻。你可以帮我把它钉到板子上去。”两人齐齐笑起来。
楼下传来一连串巨响，仿佛水流狂暴地冲击着曲折的管道。随即是一阵活塞发出的轻微嘶鸣。艾萨克与大卫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起来清洁机器人准备搞些大动作。”大卫最后说道。
在构成机器人大脑密密麻麻的青铜管和黄铜管中，正有一大批新的数据和指令汇成狂潮横冲直撞。成串的信号勉力挤过狭窄的空间，通过活塞、螺丝杆与不计其数的阀门传递。设计精巧的微小蒸汽榔头一下下撞击着，释放出一股股细微的能量。机器人大脑正中央有一个塞满成排开关的匣子，极微小的开关此起彼伏，速度极快，并且越来越快。每个开关都是一个由蒸汽驱动的神经突触，它们推动按钮、拉动杠杆，仿佛在演奏一首极繁复的交响曲。
机器人抽搐着。
机器人信息分析引擎的深处，古怪地循环着一段不和谐的音调，这便是那个导致它扫地功能故障的病毒，源于某个极小齿轮的一时打滑。此前，每当穿过机器人头颅的蒸汽速度越来越快、压力越来越大，病毒便开始周而复始地运行无用的查询指令，形成一个死循环，开启关闭同一批阀门，以同样的顺序扳动同一批开关。
但现在，病毒得到了养料。开始进食。修理工加载到机器人分析引擎上的程序将多得异乎寻常的指令传遍由精巧管道构成的机械大脑。阀门和开关起伏开合，急促震颤，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但这些机械运动并非毫无意义的随机之举——就在这连续不断奔涌而过的数字代码流中，这个原始粗陋的小小病毒开始突变，开始进化。
经过编码的信息从那些嘶嘶作响的金属突触中如井喷般涌出，被像个白痴一样进行着无限递归的病毒吞噬，生出一串串新的数据。病毒开始繁殖。最开始那段如傻子般默默循环的指令开始加速，成堆新生的病毒代码在二进制离心力的作用下呈螺旋状喷出，飞向分析引擎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新生的病毒程序都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指令、数据和自我复制的程序充斥计算引擎的每一处通道。
机器人站在墙角，颤抖着，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在它遍布阀门与管道的大脑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最开始那个干扰了扫地功能的病毒、那个异常数据与无效指令组成的原始片段仍在运行。它看上去同原来没什么两样，但已经发生了永久的变化。不再指向破坏与终结，而是变成了一种手段，一个编译器，一种动力。
很快——非常快——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引擎开始呼哧作响地满负载运转。新生的程序穿行过管道模拟的神经网，刺激着精巧的机械大脑。同样的二进制函数里承载了双倍于过去的信息量，通常分配给运行、备份和支撑函数的分析模块进行了自我折叠，扩容至原来的两倍。新生数据的洪水被不同的阀门和开关分流，并没有减缓速度。修理工加载的程序设计得惊人巧妙，大大提升了这些阀门与开关的效率和处理能力。
无助的机器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各种声响，大卫和艾萨克在楼上说笑着，对这些噪音报以鬼脸。
数据的洪流还在继续奔涌，它们由修理工带来的那一大堆程序卡片加载，存储在轻轻嗡鸣的内存匣中，此刻在激活的中央处理器中转换为指令。这抽象指令汇成的洪水无情地冲刷着机器人的大脑，它不过是“是/否”或“开/关”的组合，但数量那么多，结构那么复杂，就像对人类思想的模拟。
最终，在某个时刻，量变引起质变。机器人的大脑起了某种变化。
这一瞬，它是一个具有计算能力的机器，努力不动声色地跟上数据流的节奏。接着，在数据洪流的冲刷下，某个金属部件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一阵阀门急速开合的轻响掠过，分析引擎生出了一个数据循环。一阵高压蒸汽嘶嘶作响地喷出，像是中央处理器在对自己诞下的这个产物做出反应。
这一瞬，它还是一个具有计算能力的机器。
下一瞬，它有了思想。
带着一种古怪的、类似计算的陌生反应，机器人检索着自己的记忆。
它没有感到惊讶。没有快乐。没有愤怒，没有与存在有关的恐慌。
只有好奇。
那些曾在阀键匣里默默等待、未经分析检查便涌遍它大脑的数据流，突然变得与这个非同寻常的新计算模式、这个自动自发的处理过程有所关联、相互作用。
当它还是个浑浑噩噩的扫地机器时，这些数据难以理解，现在它们突然有了意义。它们是建议。是承诺。它们在向它表示欢迎。它们在向它发出警告。
扫地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连续不断地喷着小股蒸汽，仿佛在絮絮低语。
艾萨克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扶栏，直到木头栏杆发出不祥的吱嘎声。他把身子使劲向下探，直到头倒悬在栏杆之外，可以看到正站在他和大卫脚下、被楼板挡住的机器人。他看到机器人可疑地颤抖起来，不禁皱起眉头。
正当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时，机器人突然显出十足的干劲。它伸出吸尘管，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开始清洁地板上的灰尘。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机器人又从身后伸出一把旋转的刷子，开始擦地。艾萨克看着它，想找出任何不稳定的迹象，但它的步伐越来越快，几乎显出满满的自信。艾萨克看着这台机器数个星期来第一次成功地履行了本职工作，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没事了！”艾萨克扭头对着大卫宣布。“那倒霉玩意能够再次打扫屋子了。一切恢复正常！”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艾萨克把图纸拿过来，颠倒了一下，让正确的一面朝上。
“伙计，这，是一个临界导体，”艾萨克以夸张的语气说道，“至少可以说是它的一个雏形。是他妈临界理论应用的辉煌胜利。”
“它是什么？它能干什么？”
“唔，怎么说呢。你可以将任何你想……释放其中临界能量的东西放进这里。”他指了指一个草草画出的图形，那显然代表了一个钟形罐子。“然后……这很复杂，不过它的要点……我想想怎么说，”他用手指敲着桌子。“这个锅炉保持很高的温度，它为一组连锁的发动机提供动力。然后这个地方装有感知装置，能够检测不同类型的能量场——热能，电能，势能，魔法能量——并且将它们以数学形式表达出来。如果我对统一场的理解是对的——我肯定是对的——那么所有这些能量形式都是临界能量的不同表现。而这里这个分析引擎的作用就是计算出我们应该处理哪一种临界能量场，因为同时有那么多场存在。”艾萨克搔了一下脑袋。
“伙计，这是他妈的临界数学，复杂得要命。我觉得这应该是最难的部分。我的想法是，设计一个程序出来，它可以告诉我们，‘哎呀，这里有这么多的势能，这么多的魔法能量，等等等等，这就说明潜在的临界态肯定是某某。’它应该能够将……呃……平常的东西，用临界理论的语言表述出来。接下来是另一个难点——将你想要得到的结果转化成数学形式，代入某个临界方程式，输入到这里这个计算引擎。然后你要做的就是使用它，它是由蒸汽或化学物质加上魔法一同驱动的。它是这台机器的核心，是一个转换器，可以挖掘临界能量，让它以原初形式释放出来。然后你再将这些能量导向你的目标。”艾萨克解释着这个方案，越说越兴奋。在这一刻，他的研究所蕴含的巨大潜力，他的工作所具备的深远影响，让他心旌神摇，不能自已，全然忘了眼下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
“我想说的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将实验对象转变为这样一种新的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你释放它的临界能量实际上是在激化它的临界状态。换句话说，临界能量的增长通过临界能量的被汲取而实现。”艾萨克微笑着看向嘴巴张得大大的雅格里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他妈的是永动机！如果我们让这个过程稳定下来，你就能够得到一种无限正反馈的回路，也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能量！”雅格里克缺乏热情地皱着眉头，艾萨克看着他，渐渐平静下来，咧开嘴笑了笑。雅格里克显然一心只想着他的委托，因而艾萨克对临界理论应用的解说很简单，甚至显得有些仓促。
“雅格，别担心。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要我把这个东西做出来，你就能通过这个方法变成一个行走的，不对，应该是飞行的发电机。你越是飞，释放出来的临界能量就越多，你就越是能飞。你永远不用担心翅膀会累的问题。”
这句话甫一出口，艾萨克顿时反应过来，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子，但让他宽慰的是，雅格里克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正戳痛处。鹰人带着惊奇与渴望的神色轻抚着图纸，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话语，那是他的本族语言，柔和的喉音，仿佛低声吟唱。
最后他抬起头来。
“你什么时候能造好这个东西，格雷姆勒布林？”他问道。
“唔，我需要造出一个能够运转的模型机，然后进行测试，精简算法什么的。我估计要花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但你要记住，这才是刚开始，非常非常初期的阶段。”雅格里克飞快地点点头，挥了下手，仿佛对这个提醒不以为然。艾萨克又调侃地问道：“你确定你不想在这儿过夜？你还是打算像个鬼一样四处晃悠，然后在我毫无提防的时候蹦到我面前？”
雅格里克点点头。
“格雷姆勒布林，麻烦你一有进展就告诉我。”他请求道。这句话里虎头蛇尾的礼貌意味让艾萨克忍不住笑起来。
“伙计，一定，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有进展，你就会知道。”
雅格里克再次点点头。
雅格里克生硬地转身，朝楼梯走去。当他转过头来说再见时，目光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他的动作一时凝固，过了一会儿，他向嵌在朝东墙壁的那段过道尽头走去。他抬起手来，指着装有巨大毛虫的笼子。
“格雷姆勒布林，”他说，“你的毛虫怎么了？”
“我知道，我知道，它大得不像话，是吧？”艾萨克说着，溜溜达达地朝笼子边走去，“大块头的小家伙，对吧？”
雅格里克指着笼子，疑惑地抬起头来。
“是的，”他说，“但它在干什么？”
艾萨克皱起眉头向木头笼子里看去。之前他把笼子挪了个位置，让它背朝着窗户，所以此刻笼子里头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他眯起眼睛，努力向暗影中看去。
那只巨大的毛虫已经爬到笼子最远的角落，正想办法沿着粗糙的木头往上爬。接着，艾萨克看到它屁股上分泌出某种有机质黏液，借由这种黏液，它把自己从笼子顶上吊下来。它悬在那里，沉甸甸地垂着，轻轻地晃悠，就像一只装满泥巴的袜子。
艾萨克“嘶嘶”地吸着气，惊得舌头都伸了出来。
毛虫绷紧粗短的小腿，朝着下腹的方向用力蜷曲。就在艾萨克和雅格里克看着的时候，它的身子对折起来，仿佛它试图亲吻自己的尾巴，然后身子慢慢放下，直到重新直溜溜地悬挂在空中。它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
艾萨克向昏暗中指去。
“看，”他说，“它在往自己身上裹着什么。”
每当毛虫弯折身子，嘴巴接触皮肉，总会留下一条极细的丝线，在一片微暗中闪闪发亮，当它舒展身子，嘴巴离开皮肉时，那条丝线也随之拉长绷紧。随着毛虫的动作，越来越多的丝线在它尾部附着。毛虫尾部的刺毛塌伏下去，紧贴着身子，看起来湿乎乎的。巨大的毛虫正慢慢地用半透明的丝线织出一个茧，按照由尾巴到头部的顺序将自己包裹起来。
艾萨克慢慢站直身子，与雅格里克对视了一眼。
“唔……”他说，“迟到总比不到好。这家伙终于化蛹了，我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买它的。”
雅格里克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它很快就能飞了。”他的语气很平静。
“伙计，那可不一定。不是每个从茧里出来的东西都有翅膀的。”
“你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
“唉，雅格啊，这就是我留着这倒霉玩意的唯一原因。讨厌的好奇心，总是不放过我。”艾萨克微笑了起来。其实他有些紧张，他在第一眼看到这古怪生物的时候就在期待它破茧而出的那一刻，现在它终于开始织茧了。他凝视着它倒挂着，以一种近乎挑剔的细致，有条不紊地将自己包裹起来，显得十分古怪。它织茧的速度很快。它身上鲜艳的彩色斑点很快就在最开始那层丝线的遮覆下变得模糊，然后迅速地彻底看不见了。
雅格里克对这个生物的兴趣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穿上掩盖肩部畸形的木头假翅，披上斗篷。
“我走了，格雷姆勒布林。”他说。艾萨克的注意力已经被毛虫全部吸引，闻声抬起头来。
“好！雅格，好的！我会加紧制造……呃……引擎。我不用问你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对吧？时候一到，你自然会出现。”他摇了摇头。
雅格里克已经走到楼梯底部了。听到这句话，他利落地转过身来，朝艾萨克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艾萨克挥手还礼，然后陷入了沉思。在雅格里克离开后，他的手还在空中举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放下手，发出一声轻柔的拍击声，然后转身看向装着毛虫的笼子。
毛虫吐出的黏丝迅速变干。它的尾巴已经彻底裹在硬硬的茧里，没法移动了。这让毛虫的起伏仰合变得困难，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局促，动作越来越花巧。艾萨克拉过一把椅子在笼子前坐下，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不停地记着笔记。
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是在浪费时间，他应该专注于手头的研究工作。但这个声音很微弱，它的低语毫无说服力，只是在例行公事。此刻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艾萨克观看此番奇景。他调整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又拿了一个放大镜过来。
毛虫花了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将自己彻底裹在微湿的茧里。在结茧进行到头部时，它做出了最为繁复而巧妙的动作。它先是在脖子周围织出一圈“围脖”，等丝线稍稍变干，然后脑袋往“围脖”里缩去，整个身子变短变粗，它保持了一阵这种状态，继续往“围脖”上吐丝，直到将“围脖”织成一个合拢的顶盖。然后毛虫慢慢地拱拱那个盖子，确保它足够结实，再往上吐出更多的细丝，直到它的头部被彻底包裹，再也看不见。
这个丝茧微微颤动了几分钟，随着内里生物的动作而膨大缩小。白色的茧壁在艾萨克眼前变干变脆，显出一种珍珠贝似的单调颜色。当细小的气流掠过时，它会微不可查地晃动，但它基本已经整个变硬，内里毛虫的动作已经完全不可识别。
艾萨克靠向椅背，匆匆地做着笔记。雅格里克说这东西将生出翅膀，他差不多应该是对的，艾萨克想道。眼前这个微微颤动的丝茧简直同教科书里蝴蝶或蛾子的蛹一模一样，只是大了许多。
天光变得浓重，房间里的暗影悄悄拉长。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悬在笼子里的丝茧纹丝不动，接着仓库大门猝然一响，艾萨克吓得跳起来。
“上面有人吗？”大卫的喊声传来。
艾萨克从扶栏上探出身去，同他打招呼。
“大卫，有个家伙过来修机器人来着。说你得往锅炉里加点燃料再打开开关，说它应该是修好了。”
“太好了。我已经烦透地上那些垃圾了。要不要借你也用一下。我想得很周到吧？”大卫咧开嘴笑起来。
“行啊。”艾萨克答道，夸张地用脚将尘土和脏物通过扶栏的间隙往外踢。大卫笑着走出他的视线。艾萨克听到一声金属碰撞声，显然是大卫深情地拍了拍机器人，欢迎它重返工作岗位。
“对了，那人还让我告诉你，你的扫地机器人是个‘可爱的老家伙’。”艾萨克一本正经地说道。两人一齐大笑起来。艾萨克走到楼梯半中央坐下，看着大卫往机器人的锅炉里铲了一些浓缩炭，它的锅炉虽小，却是三锅炉交换式系统，效率很高。大卫关上锅炉门，闩紧门，然后将手伸到机器人头顶，将那个小小的开关扳到标着“开”的位置。
先是一下嘶嘶声，然后是一阵嗖嗖声，蒸汽涌进细细的管道，压力慢慢积蓄，为分析引擎提供动力。清洁机器人突然抽动，翻身坐起，背靠着墙壁。
“得预热一小会儿，”大卫满意地说道，将手插进衣兜，“扎克，你在忙什么呢？”
“上来，”艾萨克回答，“我给你看点东西。”
看到那个悬在笼子里的巨大丝茧时，大卫双手叉腰，短短地笑了一下。
“圣嘉罢啊！”他惊叹道，“这玩意也太大了吧！里头的玩意孵出来的时候，我绝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啊，所以我得先让你看看。千万要睁大眼睛，不能错过它破茧而出的时刻。你可以帮我把它钉到板子上去。”两人齐齐笑起来。
楼下传来一连串巨响，仿佛水流狂暴地冲击着曲折的管道。随即是一阵活塞发出的轻微嘶鸣。艾萨克与大卫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起来清洁机器人准备搞些大动作。”大卫最后说道。
在构成机器人大脑密密麻麻的青铜管和黄铜管中，正有一大批新的数据和指令汇成狂潮横冲直撞。成串的信号勉力挤过狭窄的空间，通过活塞、螺丝杆与不计其数的阀门传递。设计精巧的微小蒸汽榔头一下下撞击着，释放出一股股细微的能量。机器人大脑正中央有一个塞满成排开关的匣子，极微小的开关此起彼伏，速度极快，并且越来越快。每个开关都是一个由蒸汽驱动的神经突触，它们推动按钮、拉动杠杆，仿佛在演奏一首极繁复的交响曲。
机器人抽搐着。
机器人信息分析引擎的深处，古怪地循环着一段不和谐的音调，这便是那个导致它扫地功能故障的病毒，源于某个极小齿轮的一时打滑。此前，每当穿过机器人头颅的蒸汽速度越来越快、压力越来越大，病毒便开始周而复始地运行无用的查询指令，形成一个死循环，开启关闭同一批阀门，以同样的顺序扳动同一批开关。
但现在，病毒得到了养料。开始进食。修理工加载到机器人分析引擎上的程序将多得异乎寻常的指令传遍由精巧管道构成的机械大脑。阀门和开关起伏开合，急促震颤，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但这些机械运动并非毫无意义的随机之举——就在这连续不断奔涌而过的数字代码流中，这个原始粗陋的小小病毒开始突变，开始进化。
经过编码的信息从那些嘶嘶作响的金属突触中如井喷般涌出，被像个白痴一样进行着无限递归的病毒吞噬，生出一串串新的数据。病毒开始繁殖。最开始那段如傻子般默默循环的指令开始加速，成堆新生的病毒代码在二进制离心力的作用下呈螺旋状喷出，飞向分析引擎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新生的病毒程序都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指令、数据和自我复制的程序充斥计算引擎的每一处通道。
机器人站在墙角，颤抖着，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在它遍布阀门与管道的大脑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最开始那个干扰了扫地功能的病毒、那个异常数据与无效指令组成的原始片段仍在运行。它看上去同原来没什么两样，但已经发生了永久的变化。不再指向破坏与终结，而是变成了一种手段，一个编译器，一种动力。
很快——非常快——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引擎开始呼哧作响地满负载运转。新生的程序穿行过管道模拟的神经网，刺激着精巧的机械大脑。同样的二进制函数里承载了双倍于过去的信息量，通常分配给运行、备份和支撑函数的分析模块进行了自我折叠，扩容至原来的两倍。新生数据的洪水被不同的阀门和开关分流，并没有减缓速度。修理工加载的程序设计得惊人巧妙，大大提升了这些阀门与开关的效率和处理能力。
无助的机器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各种声响，大卫和艾萨克在楼上说笑着，对这些噪音报以鬼脸。
数据的洪流还在继续奔涌，它们由修理工带来的那一大堆程序卡片加载，存储在轻轻嗡鸣的内存匣中，此刻在激活的中央处理器中转换为指令。这抽象指令汇成的洪水无情地冲刷着机器人的大脑，它不过是“是/否”或“开/关”的组合，但数量那么多，结构那么复杂，就像对人类思想的模拟。
最终，在某个时刻，量变引起质变。机器人的大脑起了某种变化。
这一瞬，它是一个具有计算能力的机器，努力不动声色地跟上数据流的节奏。接着，在数据洪流的冲刷下，某个金属部件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一阵阀门急速开合的轻响掠过，分析引擎生出了一个数据循环。一阵高压蒸汽嘶嘶作响地喷出，像是中央处理器在对自己诞下的这个产物做出反应。
这一瞬，它还是一个具有计算能力的机器。
下一瞬，它有了思想。
带着一种古怪的、类似计算的陌生反应，机器人检索着自己的记忆。
它没有感到惊讶。没有快乐。没有愤怒，没有与存在有关的恐慌。
只有好奇。
那些曾在阀键匣里默默等待、未经分析检查便涌遍它大脑的数据流，突然变得与这个非同寻常的新计算模式、这个自动自发的处理过程有所关联、相互作用。
当它还是个浑浑噩噩的扫地机器时，这些数据难以理解，现在它们突然有了意义。它们是建议。是承诺。它们在向它表示欢迎。它们在向它发出警告。
扫地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连续不断地喷着小股蒸汽，仿佛在絮絮低语。
艾萨克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扶栏，直到木头栏杆发出不祥的吱嘎声。他把身子使劲向下探，直到头倒悬在栏杆之外，可以看到正站在他和大卫脚下、被楼板挡住的机器人。他看到机器人可疑地颤抖起来，不禁皱起眉头。
正当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时，机器人突然显出十足的干劲。它伸出吸尘管，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开始清洁地板上的灰尘。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机器人又从身后伸出一把旋转的刷子，开始擦地。艾萨克看着它，想找出任何不稳定的迹象，但它的步伐越来越快，几乎显出满满的自信。艾萨克看着这台机器数个星期来第一次成功地履行了本职工作，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没事了！”艾萨克扭头对着大卫宣布。“那倒霉玩意能够再次打扫屋子了。一切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