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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如血的夕阳映着新克洛布桑的运河与交汇入海的河流。河水凝滞地淌着,在晚霞中闪着暗红的光。白天的工作结束了,正是换班时间。大群精疲力尽的冶炼工、翻砂工、职员、面包师和煤炭装卸工,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工厂和办公室向车站走去。站台上闹哄哄的,疲倦的人们或是说笑吵嚷,或是享受着香烟和烈酒。泉树码头的蒸汽起重机还没有休息,它们将工作到深夜,把奇异的货物从异国船只上卸下。从河畔到巨大的码头,罢工的蛙人码头工人大声辱骂着码头上忙碌的人类工人。城市上空飘着云朵。空气暖洋洋的,树木正在结果,工厂的废料结成黏稠的团块,让河水变得越发凝涩。轻风时而带来果木的清香,时而充斥着污浊的恶臭。
两杯茶像炮弹般从仓库冲向涉水者路。他破窗而出,蹿到空中,身后滴滴答答地留下鲜血与泪水,他像个婴儿般啜泣着、抽噎着,摇摇晃晃、起伏不定地朝着品克德与遗翠园的方向飞去。
几分钟后,一个颜色更深的身形跟在他后面飞进天空。
这个新生的莫名生物屈曲身体穿过一扇天窗,扑进薄暮之中。它在地面上时,行动起来小心翼翼,每个动作仿佛都带着试探的意味。到了空中,它却一飞冲天,毫不犹豫,行动间显出露骨的得意。
不规则的翅膀翕合着,搅动大团空气,掀起静默的狂风。这个生物旋转着,悠闲地拍打着翅膀,以蝴蝶般纷乱无序的轨迹划过天空,在身后留下夹杂着汗液与非自然分泌物的气旋。
这个生物在空气中慢慢变干。
它兴奋不已。它舔着凉凉的空气。
城市像蔓延的霉斑般在它身下铺展。层层叠叠的感觉冲刷着它的身体。对声音、气味、光线的印象汇成一股潮水,以一种移觉的方式涌入它莫可名状的思想,是它完全陌生的体会。
新克洛布桑散发着浓郁的猎物气味。
这个生物已经进食过了,吃饱了,但这丰沛的食物让它感到困惑,让它感到愉悦,它激动地流着口水,磨着巨大的牙齿。
它蓦地俯冲。它扑向下方一条没有灯光的小巷,翅膀扑扇着,颤抖着。它那颗猎手的心本能地知道应该避开散布在城市各处的灯火通明之地,应该去那些最黑暗的地方寻找猎物。它将舌头伸进空气里,探寻着食物,灵巧地掠过砖墙投下的暗影,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它如一位堕天使般从天而降,落到一条歪歪扭扭的死胡同中,那里正有一个妓女和她的客人靠着墙在“办事”。感觉到那个东西来到身边,他们毫无热情的耸动慢了下来。
他们的尖叫声转瞬即逝。那个生物刚一展开翅膀,他们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那个东西急切而贪婪地扑到他们身上。
之后,它再度飞起,如痴如醉地舔舐着空气中的味道。
它在空中盘旋,寻找着城市的心脏,调转方向,慢慢地滑向蹲伏巨兽般的帕迪多街车站。它扑扇着翅膀向西飞去,飞过烤炉区和红灯区的上空,飞过热闹商区与破败景象交错呈现的乌鸦塔上空。在它身后,黝黑庞大的议会大厦、斯特莱克岛及獾泽的国民卫队塔刺破夜空,就像一个狰狞的陷阱。这个生物循着起伏不平的空中缆道飞去——它们横亘夜空,将那些较低的塔楼同森然耸起在帕迪多街车站最西侧的巨钉塔连接起来。
当梭舱沿着缆道疾驰而过时,这个飞着的东西吃了一惊。它在空中徘徊了片刻,被那些从车站咔咔开出的火车吓得不敢前行,震慑它的还有那车站本身,那巨型建筑大得可怕的尺寸。
但无数不同音域与声调的振动召唤着它,无数漫溢的精神、情感与梦想吸引着它,它们经由车站的砖质空腔放大,喷向天空。一条气味的线索,巨大而无形。
这古怪生物重重地拍打双翅向着城市黑暗的心脏飞去,几只夜鸟忙不迭地从它的行进路线上避开。忙于差事的翼人看见它匪夷所思的轮廓,悄悄绕到其他方向,大声叫骂诅咒。空气中响起隆隆声和嗡嗡声,那是飞艇互相打着信号,它们缓缓地滑行在城市与天空之间,就像肥大的梭鱼。当它们笨拙地转动沉重的身躯时,那古怪的生物从它们旁边掠过,只有一个技师看见了,他没有将自己的所见上报,只是用手比画着宗教手势,低声祈求圣索伦顿的庇护。
这个飞行的东西感受着来自帕迪多街车站的上升气流与意识狂潮,它任由那气流与狂潮挟裹着自己,推送着自己,直至去到城市上方极高的空中。它抖动翅膀,慢慢调转方向,熟悉着这片新的领地。
它注意到流淌的河水。它察觉到遍布在城市不同区域的不同能量出口。它在探查这座城市,它切换着不同的感知模式,仿佛行过一条四壁闪烁着不同图像的通道,所有倏然掠过的感觉都在向它传达着同一个讯息:丰盛的食物。安全的栖息地。
这个生物继续搜寻着,它所希求的还有一样。同类。
它是群居动物。从它新生的那一刻起,对同伴的渴求便无时无刻不萦绕着它。它伸出舌头,舔舐着饱含尘埃的空气,寻找着任何与它相似的味道。
这个东西突然颤抖起来。
它能感觉到东边有什么,味道很淡,非常淡。它尝到挫折的滋味。它感同身受,翅膀焦虑地颤抖起来。
它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掉头向来时的方向飞去,这次稍微向北偏了一些。它飞过基德区与路德米德,掠过公园与优雅的老房子。史前巨肋森然显现,根根分明的巨大弧线势不可挡地划破天空,从南边远远就能望见,这飞着的东西感到了一种不安,一种焦虑。那些骨头里散逸出某种它不喜欢的能量。但它的忧虑抵不过对同类的关切——这关切深深地镌刻在它的基因中。它能感觉到,正是在巨大骸骨投下的阴影中,同类的味道变得浓重起来,并且越来越浓重。
这东西试探性地降低高度。它绕到北边和东边,试图迂回地靠近。它飞得很低,不略过下方每一寸土地。它在空中缆道下方飞行,那缆道从摩格山的国民卫队塔延伸过来,向北连接着岂南的国民卫队塔。缆道投下的阴影里,一辆火车正在煤炭发出的热力推动下沿着德克斯特线向东驶去,一路留下尘埃与废气。接着那东西绕着摩格山的国民卫队塔划了个大大的弧线,飞进回音沼工业区的北缘。它沿着通往骨镇愈升愈高的轨道而行,在史前巨肋的影响下畏怯而执着地循着它同伴的味道前进。
它轻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屋顶,它的舌头淫邪地垂悬在空中,追踪着同类的味道。它挥动翅膀所带起的气流偶尔将下方行人的帽子或报纸掀翻到冷清的街道。路人抬头仰望,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从头顶阴恻恻地掠过,旋即消失不见,他们浑身颤抖,加快步伐,或是皱起眉头,觉得自己眼花了一下。
这个长着翅膀的东西慢慢地拍打着空气,任由舌头悬吊摆动。它用舌头追踪气味,就像猎犬使用鼻子。它飞过起伏的屋顶,那屋顶仿佛在史前巨肋的威压之下屈身退让。它舔舐着空气,循着那条浅淡的踪迹前行。
它来到了一条空寂无人的街道,下方是一大片涂着沥青的建筑,它长长的舌头抽搐起来,像鞭子抽打着空气。它加快速度,向上掠起,画出一道优美的圆弧,落到涂了焦油的屋顶。在下方某个遥远的角落,它同类的气息正如渗过海绵的海水穿透屋顶传上来……
它用怪异的肢体攥着石板瓦,在屋顶爬行。它熟悉的感觉正从这下面渗出——那是一种急切,一种渴望。它被俘的同类察觉到了它的出现,那急切一时变成困惑与迷糊。接着那蒙蒙云雾般的痛苦激烈地翻卷起来,变成祈求、喜悦以及对自由的向往,其间夹杂着冰冷的丝缕,那是明确的行动指南,告诉它要做些什么。
这只生物挪到屋顶的边缘,半飞半爬地向下移动,直到它攀附在一扇密封窗户的窗台上。这扇窗离地四十英尺,玻璃刷着不透明的油漆,里面涌出感情的洪流,扑打着它,让它以怪异的频率抖了好一会儿。
这窗台上的东西用手指摸索了一阵,然后猛地将整扇窗户从窗框里撕下,在墙上留下一个难看的豁口。它扔下破碎的玻璃,任它们坠落地面,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然后走进昏暗的阁楼。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光秃秃的。一大股欢迎与警告的潮水顺着遍布垃圾的地板向它漫来。
它面前是它的四个同类。它在它们面前相形见绌,它们巨大的肢体衬得新来者的肢体格外短小,就像发育不良的侏儒。它们被紧紧地束缚在墙上,巨大的金属环绕过它们的腹部和肢体。每个的翅膀都被完全展开,平平地贴在墙上:这些翅膀都与新来者的翅膀一样形状古怪、莫可名状。它们每个的身下都放着一个桶。
猛力拉扯了一阵那些金属环后,新来者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它们牢不可破。新来者沮丧不堪,其中一个钉在墙上的生物向着它发出嘘声,以命令的口吻叫它集中精神。这些话语通过超自然的波动传至它的心灵。
依照指示,矮小的新来者向后退去,等待着。
在简单的声呐层面,它感知到叫喊声在窗下街道玻璃落地之处响起。混沌的隆隆声在建筑物的下层回荡。跑动声沿着阁楼门外的走廊一路而来。杂乱的只言片语透过木门的缝隙钻进来。
“……里面……”
“……进去?”
“……镜子,别……”
它又退开一些,远离它被束缚的同类,躲进阁楼另一端木门背后的暗影之中。它收起翅膀,等待着。
门的另一侧,传来门闩落地的声音。片刻的犹豫后,门突然开了,四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飞快地鱼贯而入。他们都背对着缚在墙上的生物。其中两个端着沉重的燧发枪,已经上好了膛,随时准备发射。另外两个是改造人,左手拿着手枪,右肩膀处伸出巨大的金属枪管,末端呈喇叭状,看起来像是大口径前膛枪,枪口直指身后。两个改造人小心地端着枪管,盯着横在眼睛前方的镜子——这些镜子从他们头戴的金属头盔上悬挂下来。
另外两个带着普通火枪的人也戴着这种悬着镜子的头盔,但他们没有盯着镜子,而是警惕地看向前方的昏暗。
“四个蛾子,一切正常!”其中一个改造人喊道,古怪的枪管手臂依然指着后方,眼睛依然盯着镜子。
“这里什么也没有……”一个直视前方的男人答道,随后他的视线扫视过曾是窗户的破洞旁那片昏暗的区域,就在此时,闯入者从阴影中现身,展开那匪夷所思的翅膀。
那两个目视前方的男人似乎惊呆了,张开嘴想要发出尖叫。
“噢,圣嘉罢在上他妈的不要……”一个男人成功地挤出了半句话,接着便像自己的同伴一样陷入沉默——闯入者翅膀上的图案开始无情地变幻,就像一个摄魂取魄的暗褐色万花筒。
“他妈的怎么……?”一个改造人开口说道,眨着眼睛往前方瞥了一下。他的脸在恐怖中扭曲,但他的呻吟声在他看到闯入者的翅膀时迅速地消失。
最后一个改造人大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却只听到他们手里枪管垂落的声音,他开始啜泣。他能够用余光瞥见一抹模糊的影子。他面前的生物能够感知到他的惊恐。它朝他靠近,将安抚的低语以情绪流的形式射进他的大脑。一个短句在这个男人脑海里痴痴地循环:我面前有一个我前面有一个……
改造人试图前进,他的目光锁定着镜子,但他面前的生物轻巧地挤进他的视野。原本只在他眼角的那抹影子,蓦地忽闪挪移,变得无处不在。男人不再抵抗,任由目光被那翅膀上剧烈变幻的图案吸进去,他的下巴张开,恐惧地颤抖,火枪手臂垂落身侧。
闯入者身上某个难以名状的肢体一抖,关上了阁楼门。它站在四个已被它彻底俘获的男人面前,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一股厉声喝止、强烈索求的情绪骤然从它被缚的同类处传来,将它打断,它的饥饿在它们的饥渴面前微不足道。它谦恭地伸出肢体,将那四个男人转身面对缚在墙上的四只巨蛾。
一时间,男人们不再面对闯入者的翅膀,他们的头脑得以片刻喘息,但四只巨蛾平铺在墙上的翅膀旋即映入他们的眼帘,可怕的图案再次汇成狂暴的旋涡,将他们彻底淹没,让他们再次迷失。
闯入者站在他们身后,将他们一个个推向钉在墙上的巨大生物。为了囚犯们进食方便,它们身上都有一根短短的肢体没有被缚住,此刻,它们急切地向着自己的猎物伸出这根可以自由活动的肢体。
它们开始大吃大嚼。
其中一个囚犯在自己食物的腰间摸索着钥匙,将钥匙从男人的衣服上扯下。吃完自己的大餐后,它小心地举起钥匙,插进金属环扣的锁眼。
它尝试了四次——手指抓握着不熟悉的钥匙,从一个别扭的角度拧动——但它最终将自己从金属环扣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它依次转向自己的同伴,重复这个小心翼翼的过程,直到所有的囚犯重获自由。
它们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向那个窗口破洞走去。它们在洞口停下,靠着砖墙的支撑绷紧萎缩的肌肉,将令人惊怖的巨翅大大展开,然后跃进空中,远远绕开史前巨肋——那些巨型骨头似乎往周遭的空气中渗着某种干涩的以太物质,让它们感到极不舒服。最后一个离开的是那个新来者。
它吃力地跟随着自己的同伴:即便它们精疲力尽、饱受折磨,也依然比它飞得快。它们在它上方一百英尺的地方盘旋着,等着它,同时将它们的感知扩展开去,在下方各处泉涌而出的感觉与意识中愉快地徜徉。
当它们谦卑的解放者追上来时,它们往旁边闪去,为它让出一个位置。它们一齐向前飞去,分享着彼此的感受,淫荡地舔舐着空气。
它们循着新来者来时的路线,自北飞向帕迪多街车站。它们慢慢地转向,就像城市的五条主干道,仿佛是由下方巨大污秽的城市托起,它们种族从未见识过这般富饶崎岖的地方。它们在城市上方翻飞,翅膀不停扑扇,风吹拂着它们,这座隆隆咆哮的城市涌出的声音与能量让它们感到兴奋的刺痛。
到处都是,城市的每一部分,每一座深暗的桥、每一幢有着五百年历史的豪宅、每一个蜿蜒的集市、每一片肮脏的贫民窟、每一处草木整齐的公园、每一团丑陋的水泥建筑——仓库、塔楼、船屋——通通挤满了食物。
这是一片没有天敌的丛林。一个予取予求的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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