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辩证室”里，鲁德革特、拉斯克尔和“烟枪”法谢尔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他们整晚没睡。鲁德革特和“烟枪”法谢尔一脸倦容，神情烦躁。他们一边仔细研究文件，一边呷饮大杯大杯的浓咖啡。
拉斯克尔则神情淡漠，手指不停拨弄脖子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
“瞧瞧这个，”鲁德革特说着，朝他的副手们挥舞一张纸，“今天早上送来的。由写信的人亲自送过来。让我有机会跟他们面对面地谈谈信的内容。那可不是什么礼节性拜访。”
“烟枪”法谢尔将身子俯过桌面，想去拿那封信。鲁德革特看也没看她，径直开始念起信来。
“这封信的落款是乔赛亚·潘登、巴托尔·沙德勒以及马谢克·葛拉谢特里克斯。”拉斯克尔和“烟枪”法谢尔同时一凛，抬头看向鲁德革特，市长大人慢慢地点了点头。“箭镞矿井、沙德勒商业银行以及派瑞多克斯公司的头脑人物特地大费周章地给我联名上书。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三个署名下头自行添加一大串别的人名，虽然那些名字的分量没这么重，嗯？”他抚平信纸，“潘登先生、沙德勒先生以及葛拉谢特里克斯先生‘极为关切’，这里是这么写的，传入他们耳中的‘恶言毁谤’。他们已经听到风声，知道我们遇上了大麻烦。”他朝“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看去，看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过他们收到的消息十分混乱，所以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晚上都睡不好觉了。此外，他们也听说了德尔·格雷姆勒布林这个名字，想知道我们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啊……‘遏制这个丧心病狂的破坏分子对我们伟大城邦造成的威胁。’”他放下这封信，“烟枪”法谢尔耸耸肩，张开嘴巴想要回答，但鲁德革特打断了她，一边怫然不悦揉着疲惫的双眼，一边继续往下说。
“你们都看过托姆林监察员，也就是‘莎莉’，呈上来的报告了。沙拉肯正在我们的照看下逐渐恢复，他提供的消息说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宣称自己造出了一台什么临界引擎的原型机，可以正常运转。我们大家应该都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们那些好心的赞助者也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情。你们可以想象，他们所有人——特别是潘登先生——都迫切期望这一荒谬的申明能够得到尽快的遏止。他们认为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先生也许为了糊弄无知民众造了赝品机，他们建议我们说，如果他真的造出来了，不管造了几台，我们都应该即刻将其销毁。”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们还提到了这些年来给予政府及沃日党的慷慨资助。诸位，他们是在提醒我们要礼尚往来呀。餍蛾的事情让他们不太高兴，希望此种危险的动物即刻得到妥善的控制。但真正让他们气急败坏的是临界引擎研制成功的可能性及其发展前景，这点我倒是毫不意外。昨天晚上我们彻底地搜查了那座仓库，没有找到任何此种设备存在的迹象。我们必须考虑到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判断错误或有意撒谎的可能性。但万一他不是搞错了，也没有撒谎，那我们必须考虑到他昨晚可能将原型机和研究笔记随身带走了。就在他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织者一起离开的时候。”
“烟枪”法谢尔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我们现在……”她大着胆子问，“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鲁德革特不悦地耸了耸肩。
“我们已经将在场国民卫队士兵的所见所闻整理出来交给了卡普涅奥尔，我本人也一直在尝试联系织者，到目前为止只得到了一个三言两语不知所云的回复……它用煤烟草草地写在我的镜子上。我们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认为从我们眼皮底下将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及其党羽劫走能够改善世界织网。我们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去。我们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让他们活下来。说真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卡普涅奥尔倒是相当确定它还在追捕餍蛾。”
“那些耳朵是怎么回事？”“烟枪”法谢尔又问。
“我也不知道！”鲁德革特恼怒地提高了音量，“让织网变得更漂亮呗！显然是这样！所以现在我们的医务所里头有二十个吓得瘫软如泥的国民卫队士兵，个个只剩一只耳朵！”他稍微平静了一下情绪，“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在思考。我相信我们的问题部分在于开始制订计划时定位太高了。我们将继续尝试找到织者的去向，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开始依赖较为常规的手段追捕那些蛾子。我们将召集所有的警卫与国民卫队士兵，以及所有接触过那种生物的科学家，组成一支特别行动部队。我们还得同莫特利合作。”“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抬头看向他，点了点头。
“这点十分必要。我们必须将我们所有的资源集中起来。他的手下跟我们的士兵一样受过精良训练。我们已经在运作此事了，他会把他的人组成战术分队，在我们的指挥下与我们的部队通力合作。在此期间，莫特利及其手下所有的犯罪活动都将得到无条件赦免。”
“拉斯克尔……”鲁德革特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我们需要你族的特殊技能。当然了，此事须秘密进行。你觉得你能在一天之内动员多少你的……族人？你得让他们了解此次行动的特殊性质……还是存在危险的。”
蒙特约翰·拉斯克尔又开始用手指拨弄他的围巾。他用一种非常怪异的声音低声回答：“十个左右。”
“当然了，他们会先接受训练。我记得你戴过镜子防护装置，对吧？”拉斯克尔点点头。“很好。因为你们的感知模式……大体上来说同人类差不多，对吧？不管你们的宿主是何种族，对那些蛾子来说，你们的意识也同我们一样美味诱人，对吧？”
拉斯克尔再次点点头。
“市长先生，我们也会做梦，”他用平平板板的声音回答道，“我们也是它们的猎物。”
“我明白。我们不会忘记你——以及你族——的英勇行为。我们将尽我们所能确保你们的安全。”拉斯克尔点点头，脸上波澜不惊。他慢慢地站起来。
“时间紧迫。我这就开始联络他们，”他躬身行礼，“到明天日落时分，我就能召集起一支战斗小队供您差遣。”他说完，转身离开“辩证室”。
“烟枪”法谢尔抿起双唇，转头看向鲁德革特。
“他看上去对这个安排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对吧？”她说。鲁德革特耸耸肩。
“他一直知道这个身份可能会让他卷入危险之中。餍蛾对他们一族的威胁不亚于对我们的威胁。”
“烟枪”法谢尔点头附和。
“他被寄生多久了？我说的是原来的拉斯克尔，那个人类。”
鲁德革特默默地计算了一下。
“十一年。当时他正计划取代我。你已经着手调遣部队了吗？”他话锋一转，问道。“烟枪”法谢尔靠到椅背上，叼着陶土烟杆长长地吸了一口，辛香的烟雾袅袅升起。
“我们正在进行为期两天的集中训练，今天和明天……练习通过镜子防护装置向后瞄准之类的。莫特利显然也正在做同样的事情。我听说他的队伍里头有好些接受过特殊改造的改造人，那些改造术都是特地为看管和追捕餍蛾设计的……嵌入式的镜子，指向后方的手臂，诸如此类的。我们只有一名这样的军士。”她嫉妒地摇了摇头。“我们还有几个曾经参与过餍蛾计划的科学家，现在正在侦测那些蛾子的下落。他们再三向我们强调这个任务极难完成，不过要是他们真的做到了，那我们在行动时就能拥有一些优势。”
鲁德革特点点头。“此外，”他说，“我们的织者，还在外头某个地方继续追捕那些将它宝贵织网撕成碎片的蛾子……如此看来，我们目前整合的战力已经相当可观了。”
“但这里头有个协调的问题，”“烟枪”法谢尔说，“这点让我十分担心。而且现在城里人心惶惶。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晚上睡不好觉，会做可怕的噩梦，但只极少的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正在绘制一张噩梦热点分布图，想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某种模式，以此追踪那些蛾子的动向。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城里出现了大量暴力犯罪案件。都不是特别严重，也没什么预谋：突然袭击、冲动杀人、斗殴什么的。”她慢慢地说道，“民众情绪十分紧张。人人自危。”
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继续开口。
“今天下午你应该能收到一些科学方面的进展报告，”她说，“我让我们的研究人员研发了一种头盔，可以防止那些蛾子屎在你睡觉的时候渗入你的头脑。虽然戴着它上床看起来很可笑，但至少你能睡个好觉了。”她停下来。鲁德革特飞快地眨了眨眼。“你的眼睛怎么样？”她问。
鲁德革特摇了摇头。
“凑合吧。”他苦笑了一下，“我们就是解决不了排异反应的问题。是时候换对新的了。”
城里的人们睡眼惺忪地出门工作。人人都心情烦躁，动辄恶语相向。
在泉树码头，被镇压的罢工行动成为一个禁忌的话题。蛙人码头装卸工身上的瘀青与伤痕正在慢慢褪去。他们一如往常地站在肮脏的河水中搬运跌落河中的货箱，站在湿滑的岸上指引船只进入拥挤的码头。他们偷偷地小声议论着如同人间蒸发的工会代表，那场罢工的领导者。
他们的人类工友看着这些迷惑不解的非人类种族，心里百感交集。
硕大的飞艇在城市上空一刻不停地巡逻，发出赤裸的威胁。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引发激烈的争执，打架也变成了寻常之事。噩梦造成的影响不仅弥漫了整个黑夜，更蔓延至白昼，令无数人深受其害。
在大河套码头的布莱克利冶炼厂，一个疲惫不堪的桥式起重机操作员突然一阵恍惚，在幻觉中看到了昨晚让他彻夜难眠的噩梦景象。他扶在操纵杆上的双手哆嗦了一下，于是那台以蒸汽驱动的巨大机器早了一秒将吊运的铁水倒出。它如攻城车般将炽热发白的瀑流倾注在混铁炉边缘及炉旁等候的工人们身上。工人们尖声惨叫，瞬间被无情的铁水吞没。
在滴溅区废弃的水泥高楼顶端，生活在这座城邦的鹰人燃起巨大的火堆度过漫漫长夜。他们敲打着锣和平底锅，高声唱起下流的歌谣，发出粗野的号叫。他们的老大查利说，这样可以将邪灵挡在他们的塔楼之外，让他们免遭那些会飞的怪物、那些在城里到处吸食活人脑浆的恶魔毒手。
那些聚在萨拉克斯区咖啡馆里高谈阔论的人，现在说起话来声音也低了许多。
一些艺术家从噩梦中获得灵感，开始疯狂地创作。一个展览正在筹备之中，名为《动荡之城掠影》。到时将会展出各位艺术家在这搅扰全城的噩梦激发之下创作的绘画、雕塑及声音艺术作品。
人们小心翼翼，若一不小心提到两个名字，一股紧张的情绪便会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琳和艾萨克。这两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只要提到他们的名字，人们就会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可能出事了。以前不管再忙，他们总是会抽时间来这里露个面。这次他们的不告而别隐含了太过浓重的不祥意味。
噩梦撕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流泻到日常生活，如鬼魂般盘桓在阳光照耀的地方，让话语哽在干涸的喉间，让身边的亲友消失不见。
艾萨克在回忆中痛苦辗转，渐渐醒来。他想起昨晚古怪的逃亡经历，眼珠飞快地旋转，但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画面猛地向他袭来。粗到语言无法形容的丝线错落交织。爬行其上的生物那影影绰绰的身形。这个状如丝网、五彩斑斓的美丽存在之后，那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永恒虚空……
他在恐惧中遽然张开双眼。
那张网消失了。
艾萨克慢慢地看向四周。他在一个砖砌的洞窟里，这里阴冷潮湿，黑暗中传来啪嗒啪嗒的滴水声。
“艾萨克，你醒了？”德姮的声音骤然响起。
艾萨克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立刻发出一阵呻吟。他感觉浑身上下每寸地方都疼痛不已，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连骨头都要散架了。德姮就在他不远处，坐在一个窄窄的砖砌台子上。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却十分吓人，龇牙咧嘴，肌肉扭曲，显然为了做出这个表情，她不得不忍受巨大的痛苦。
“德姮？”他口齿含糊地说道，眼睛慢慢地睁大，“你穿的这是什么？”
他们身边摆了一盏黑烟缭绕的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艾萨克看见德姮身上穿了一件浮夸至极的粉色晨衣，料子闪闪发亮，还绣着俗艳的大花。听到他的问话，德姮摇了摇头。
“艾萨克，我他妈的也不清楚，”她气冲冲地回答，“我只知道我被一个国民卫队士兵用发条刺盒击中了，然后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下水道里，身上还穿着这玩意。不只是这样……”她的声音抖了一下。她把一侧的头发向后撩去，艾萨克立刻倒抽一口气——她的脸旁糊满了干结的血块，仍有新的鲜血不断从血痂下渗出。“我……他妈的耳朵没了。”她松开哆哆嗦嗦的手指，放下头发。“莱缪尔说是一个……一个织者把我们带到这里的。话说，你还没看到你身上穿着什么呢。”
艾萨克揉着脑袋坐起来，拼命想让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清醒过来。
“什么？”他说，“我们在哪儿？下水道……？莱缪尔呢？雅格里克呢？还有……”拉布勒梅呢？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接着他想起瓦米斯汉克说过的话，一阵冰冷的绝望掠过心头，拉布勒梅永远也清醒不过来了。
那个已经到了他嘴边的名字悄然消散。
他听见了自己刚才的话，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语无伦次。他停下来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他朝四周看去，观察形势，认清处境。
他和德姮置身于一个砖砌的小室中，没有窗，他们坐着的小台子其实是砖墙上凹进去的地方，大概只有两英尺宽。整个小室的面积大约十平方英尺，天花板距离地面也就五英尺。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小室那头的情形。小室的四面墙上都有一个圆形的隧道口，周长大约四英尺。
小室的底部完全浸在污水里，他看不出来水有多深。看起来墙上的隧道至少有两个是入水口，污水通过它们流进这间小室，然后再打着旋慢慢地从另外的隧道流出去。
污水中携带的恶心东西糊满墙壁长满霉菌，墙壁因此变得黏腻湿滑。空气中充满排泄物与腐败的恶臭，中人欲呕。
艾萨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禁困惑地皱起了脸。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甚至打了领带。这身黑色西装剪裁考究，任何一个议员穿上都会觉得脸上有光。但艾萨克从没在自己的衣柜里见过这件衣服。他身边有堆脏兮兮的东西，表面凹凸不平，正是他那个毛毡旅行袋。
突然间，他一下子想起昨晚头侧传来的剧痛和流过脸颊的鲜血。他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来，当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触到脸侧时，他惊骇地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猛地吐了出来。他的左耳不见了。
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曾经长着耳廓的地方，以为会摸到血淋淋的伤口或是结痂的血块，就像德姮那样。让他吃惊的是，他摸到的却是一个完全愈合的伤疤，曾经撕裂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的血肉，一点也不痛，就好像他失去左耳不是在昨晚，而是在许多年以前。他皱起眉头，试探性地在那道伤疤旁打了个响指，左边还是能听见声音，但通过声音分辨方位的能力无疑大不如前了。
德姮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身体微微发颤。
“这位织者似乎觉得应该治好你的伤，还有莱缪尔的。却没管我……”她显然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过，”她补上一句，“它倒是确实给我胸口的伤止了血，就是被那……该死的发条刺盒弄出来的伤。”她盯着艾萨克看了一阵，“所以说莱缪尔不是疯了，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做梦，”她平静地说，“你也打算告诉我，是一位织者出现救了我们，是吗？”
艾萨克慢慢地点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想不到它这么做的理由……但这是真的。”他仔细地回想着，“我听见鲁德革特在外面，他对织者嚷嚷了些什么。听起来他似乎对织者出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还试图贿赂织者。我觉得那该死的白痴是想同织者做什么交易……其他人呢？”
艾萨克朝四处望去。这个小室中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不过顺着墙上的隧道口望去，隐约可以看到那头也是一个类似的小室，只不过完全笼罩在黑暗中，如果有人伏低身子藏在那里，谁也发现不了。
“我们几个都是在这里醒来的，”德姮说，“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古怪的衣服，只除了莱缪尔。雅格里克……”她困惑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脸侧血肉模糊的伤口，身子一个激灵。“雅格里克被硬塞进了一条裙子里，看上去像是应召女郎穿的衣服。这里有几盏灯，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点燃了。莱缪尔和雅格里克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雅格里克说……他整个人都怪怪的，他不停地说着什么网……”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艾萨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停下来，感觉自己的思绪正慌不择路地想要从那模糊的记忆面前逃开。“织者将我们带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了。所以你没看见我们看见的东西……没看见它将我们带去的地方……”
德姮皱起眉头，泪水盈眶。
“艾萨克，我他妈的……我他妈的耳朵疼死了。”她说。艾萨克伸出手去，笨拙地揉了揉她的肩膀，脸同情地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德姮稍稍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总之你一直没醒，所以莱缪尔先离开了，雅格里克跟他一起走了。”
“什么？”艾萨克失声大叫，但德姮举起手来示意他别激动。
“你知道莱缪尔的，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原来他很熟悉这些下水道。显然这里是很好的藏身之处。他到周围的隧道里头大概看了看，回来以后就告诉我们说，他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
“我们在哪儿？”
“黑泥地。他说他要离开一阵子，雅格里克坚持要跟他一起走，他们发誓说三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他们去找些食物，给我和雅格里克找些衣服，顺便了解一下地形。他们大概走了一个小时了。”
“真该死，我们去找他们，跟他们一起……”
德姮摇了摇头。
“艾萨克，别傻了。”她说，听起来精疲力尽，“要是我们走散了，后果不堪设想。莱缪尔熟悉这些下水道……他说这里非常危险。让我们待在这里不要乱走。他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煞魔、腐霉怪，还有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鬼玩意。所以我才留下来陪着你。我们必须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还有，你现在大概已经成了新克洛布桑的头号通缉犯。莱缪尔干了那么多年的非法勾当，早就是个行家里手了：他知道怎么不被人发现。你就不一样了，你出去太冒险了。”
“那雅格怎么说？”艾萨克不服气地嚷嚷道。
“莱缪尔把自己的斗篷给了他。他把兜帽戴上，把那条裙子撕成布条裹在脚上，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古怪的人类老头。艾萨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必须耐心等待。我们还得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你一定得听我的。”她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痛苦，艾萨克抬起头来看着她，满脸关切的表情。
“艾萨克，它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她说道。她的脸痛得皱成一团。“它为什么要伤害我们，为什么让我们穿成这样……？为什么不治好我的耳朵……？”她恼怒地擦去因为疼痛难耐而夺眶而出的泪水。
“德姮，”艾萨克柔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对了，你应该看看这个。”她说着，飞快地吸了吸鼻子，递过来一张皱皱巴巴、臭气烘烘的报纸。他慢慢伸手接过来，碰到那湿漉漉脏兮兮的东西时，嫌恶地皱起了脸。
“这是什么？”他问道，将它展开。
“我们醒来的时候，全都糊里糊涂，不知所措，然后就看到这张报纸折成一艘小船晃晃悠悠地顺着隧道漂过来。”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里依然写满了震惊，“它是逆着水流方向漂过来的。我们把它捞了起来。”
艾萨克展开这张报纸，仔细看去。这是新克洛布桑一份周报《文摘报》的内页。他看到报眉上的出版日期——1779年特泽斯月9日——就是今天早上出版的。
艾萨克飞快地扫了一遍这页报纸上一篇篇短文章，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禁摇起头来。
“你想让我看什么？”他问道。
“看看读者来信。”德姮说。
他把报纸翻过来，果然看到了，第二封读者来信，语气客套拘谨，跟其他的读者来信别无二致，但内容却天差地别。
艾萨克看着那封信，眼睛越睁越大。
诸位女士先生——
请接受我对你们编织技艺的由衷赞美。为了让你们继续运用此种技艺织造精美丝帷，我擅作主张将你们带离昨晚的不幸境遇。因为我急需赶赴他处履尽职责，所以不能继续护送你们。请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次晤面。在此请允许我特别提醒你们之中那位在豢养动物时疏忽大意以致整座城市陷入困境的男士，自他手中逃脱之物已对他产生不必要的关注，请务必小心。
我殷切期望你们将编织工作继续下去，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亦为之奉献着全部的热情与心力。
你们忠实的朋友
织
艾萨克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德姮。
“老天，不知道那些《文摘报》的读者看到这个有何感想……”他低声说道，“妈的，那大蜘蛛还真是神通广大！”
德姮慢慢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我只希望，”她郁闷地说，“我能明白它在做什么……”
“迪，你不会明白的，”艾萨克说，“永远不可能。”
“艾萨克，你是个科学家，”她突然语气激烈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意味，“对这些该死的东西应该多少有些了解。请你试着给我们说说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萨克没有反驳。他重新读了一遍那些文字，拼命在脑子里搜寻一切可以同织者扯上关系的零碎信息。
“它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让……让织网变得更漂亮。”他愁眉苦脸地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德姮脸旁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立刻不自在地转向别处。“你不可能理解它，它的思维方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也许……也许这就是鲁德革特想找它做交易的原因，”他说，“如果它的思维方式与我们不一样，也许就不会受那些蛾子的影响……也许它就像是……像是一头猎犬……”
但鲁德革特失去了对它的控制，他想道，回忆起市长在仓库外面的高声怒吼。它没有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艾萨克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文摘报》上的那封读者来信。
“这里提到的丝帷……”艾萨克咬着嘴唇沉吟道，“应该就是世界织网，对吧？我觉得它是在说它很喜欢我们……唔……在这个世界上做的事情。喜欢我们‘编织’的方式。我觉得这就是它把我们从仓库里带走的原因。而后面这几句话……”他又读了几遍，表情变得越来越害怕。
“我的老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就像当时发生在巴拜尔身上的事情……”德姮抿紧嘴唇，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它尝过我……’我养的那只毛虫，那段时间我一直没离开它的左右，我的思想肯定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它……它已经尝过我的味道了……现在肯定在到处找我……”
德姮盯着他。
“艾萨克，你不可能甩掉它的，”她平静地说道，“我们必须杀了它。”
她说的是“我们”。艾萨克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她。
“在我们制订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之前，”她又说，“还有一件事。一件怪事。我也想让你解释一下。”她指了指昏暗的房间对面，那里的砖墙上也凹进去了一块。艾萨克好奇地向那光线不足、肮脏不堪的地方看去，勉强看到一团凹凸不平、一动不动的黑影。
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回想起那东西在仓库里做出的惊世骇俗之举，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们谁跟它说话它都没反应，也不写字。”德姮说。
“我们发现它也被带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在尝试同它交流。我们想知道它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它完全不理会我们。我觉得它是在等你。”
艾萨克滑到台子边缘。
“水很浅。”德姮在他身后说。他滑进下水道冰冷黏稠的污水中。水没到他的膝盖处。他蹚着水向前走去，努力什么都不想，假装没闻见自己搅起的恶臭。他吃力地穿过这摊恶心的粪水，朝对面砖墙上的小台子走去。
随着他的走近，那团昏暗中一动不动的模糊影子发出轻微的呼呼声，尽可能地伸直布满划痕的躯干。砖墙上的这个凹处对它来说实在是有点小。
艾萨克在它旁边坐下，抖了抖鞋子，尽可能地甩掉上面沾满的脏东西。他转头看向它，一脸专注热切的表情。
“好了，”他开口道，“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说说你为什么要警告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扫地机器人嘶嘶地响起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们整晚没睡。鲁德革特和“烟枪”法谢尔一脸倦容，神情烦躁。他们一边仔细研究文件，一边呷饮大杯大杯的浓咖啡。
拉斯克尔则神情淡漠，手指不停拨弄脖子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
“瞧瞧这个，”鲁德革特说着，朝他的副手们挥舞一张纸，“今天早上送来的。由写信的人亲自送过来。让我有机会跟他们面对面地谈谈信的内容。那可不是什么礼节性拜访。”
“烟枪”法谢尔将身子俯过桌面，想去拿那封信。鲁德革特看也没看她，径直开始念起信来。
“这封信的落款是乔赛亚·潘登、巴托尔·沙德勒以及马谢克·葛拉谢特里克斯。”拉斯克尔和“烟枪”法谢尔同时一凛，抬头看向鲁德革特，市长大人慢慢地点了点头。“箭镞矿井、沙德勒商业银行以及派瑞多克斯公司的头脑人物特地大费周章地给我联名上书。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三个署名下头自行添加一大串别的人名，虽然那些名字的分量没这么重，嗯？”他抚平信纸，“潘登先生、沙德勒先生以及葛拉谢特里克斯先生‘极为关切’，这里是这么写的，传入他们耳中的‘恶言毁谤’。他们已经听到风声，知道我们遇上了大麻烦。”他朝“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看去，看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过他们收到的消息十分混乱，所以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晚上都睡不好觉了。此外，他们也听说了德尔·格雷姆勒布林这个名字，想知道我们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啊……‘遏制这个丧心病狂的破坏分子对我们伟大城邦造成的威胁。’”他放下这封信，“烟枪”法谢尔耸耸肩，张开嘴巴想要回答，但鲁德革特打断了她，一边怫然不悦揉着疲惫的双眼，一边继续往下说。
“你们都看过托姆林监察员，也就是‘莎莉’，呈上来的报告了。沙拉肯正在我们的照看下逐渐恢复，他提供的消息说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宣称自己造出了一台什么临界引擎的原型机，可以正常运转。我们大家应该都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们那些好心的赞助者也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情。你们可以想象，他们所有人——特别是潘登先生——都迫切期望这一荒谬的申明能够得到尽快的遏止。他们认为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先生也许为了糊弄无知民众造了赝品机，他们建议我们说，如果他真的造出来了，不管造了几台，我们都应该即刻将其销毁。”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们还提到了这些年来给予政府及沃日党的慷慨资助。诸位，他们是在提醒我们要礼尚往来呀。餍蛾的事情让他们不太高兴，希望此种危险的动物即刻得到妥善的控制。但真正让他们气急败坏的是临界引擎研制成功的可能性及其发展前景，这点我倒是毫不意外。昨天晚上我们彻底地搜查了那座仓库，没有找到任何此种设备存在的迹象。我们必须考虑到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判断错误或有意撒谎的可能性。但万一他不是搞错了，也没有撒谎，那我们必须考虑到他昨晚可能将原型机和研究笔记随身带走了。就在他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织者一起离开的时候。”
“烟枪”法谢尔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我们现在……”她大着胆子问，“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鲁德革特不悦地耸了耸肩。
“我们已经将在场国民卫队士兵的所见所闻整理出来交给了卡普涅奥尔，我本人也一直在尝试联系织者，到目前为止只得到了一个三言两语不知所云的回复……它用煤烟草草地写在我的镜子上。我们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认为从我们眼皮底下将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及其党羽劫走能够改善世界织网。我们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去。我们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让他们活下来。说真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卡普涅奥尔倒是相当确定它还在追捕餍蛾。”
“那些耳朵是怎么回事？”“烟枪”法谢尔又问。
“我也不知道！”鲁德革特恼怒地提高了音量，“让织网变得更漂亮呗！显然是这样！所以现在我们的医务所里头有二十个吓得瘫软如泥的国民卫队士兵，个个只剩一只耳朵！”他稍微平静了一下情绪，“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在思考。我相信我们的问题部分在于开始制订计划时定位太高了。我们将继续尝试找到织者的去向，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开始依赖较为常规的手段追捕那些蛾子。我们将召集所有的警卫与国民卫队士兵，以及所有接触过那种生物的科学家，组成一支特别行动部队。我们还得同莫特利合作。”“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抬头看向他，点了点头。
“这点十分必要。我们必须将我们所有的资源集中起来。他的手下跟我们的士兵一样受过精良训练。我们已经在运作此事了，他会把他的人组成战术分队，在我们的指挥下与我们的部队通力合作。在此期间，莫特利及其手下所有的犯罪活动都将得到无条件赦免。”
“拉斯克尔……”鲁德革特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我们需要你族的特殊技能。当然了，此事须秘密进行。你觉得你能在一天之内动员多少你的……族人？你得让他们了解此次行动的特殊性质……还是存在危险的。”
蒙特约翰·拉斯克尔又开始用手指拨弄他的围巾。他用一种非常怪异的声音低声回答：“十个左右。”
“当然了，他们会先接受训练。我记得你戴过镜子防护装置，对吧？”拉斯克尔点点头。“很好。因为你们的感知模式……大体上来说同人类差不多，对吧？不管你们的宿主是何种族，对那些蛾子来说，你们的意识也同我们一样美味诱人，对吧？”
拉斯克尔再次点点头。
“市长先生，我们也会做梦，”他用平平板板的声音回答道，“我们也是它们的猎物。”
“我明白。我们不会忘记你——以及你族——的英勇行为。我们将尽我们所能确保你们的安全。”拉斯克尔点点头，脸上波澜不惊。他慢慢地站起来。
“时间紧迫。我这就开始联络他们，”他躬身行礼，“到明天日落时分，我就能召集起一支战斗小队供您差遣。”他说完，转身离开“辩证室”。
“烟枪”法谢尔抿起双唇，转头看向鲁德革特。
“他看上去对这个安排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对吧？”她说。鲁德革特耸耸肩。
“他一直知道这个身份可能会让他卷入危险之中。餍蛾对他们一族的威胁不亚于对我们的威胁。”
“烟枪”法谢尔点头附和。
“他被寄生多久了？我说的是原来的拉斯克尔，那个人类。”
鲁德革特默默地计算了一下。
“十一年。当时他正计划取代我。你已经着手调遣部队了吗？”他话锋一转，问道。“烟枪”法谢尔靠到椅背上，叼着陶土烟杆长长地吸了一口，辛香的烟雾袅袅升起。
“我们正在进行为期两天的集中训练，今天和明天……练习通过镜子防护装置向后瞄准之类的。莫特利显然也正在做同样的事情。我听说他的队伍里头有好些接受过特殊改造的改造人，那些改造术都是特地为看管和追捕餍蛾设计的……嵌入式的镜子，指向后方的手臂，诸如此类的。我们只有一名这样的军士。”她嫉妒地摇了摇头。“我们还有几个曾经参与过餍蛾计划的科学家，现在正在侦测那些蛾子的下落。他们再三向我们强调这个任务极难完成，不过要是他们真的做到了，那我们在行动时就能拥有一些优势。”
鲁德革特点点头。“此外，”他说，“我们的织者，还在外头某个地方继续追捕那些将它宝贵织网撕成碎片的蛾子……如此看来，我们目前整合的战力已经相当可观了。”
“但这里头有个协调的问题，”“烟枪”法谢尔说，“这点让我十分担心。而且现在城里人心惶惶。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晚上睡不好觉，会做可怕的噩梦，但只极少的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正在绘制一张噩梦热点分布图，想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某种模式，以此追踪那些蛾子的动向。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城里出现了大量暴力犯罪案件。都不是特别严重，也没什么预谋：突然袭击、冲动杀人、斗殴什么的。”她慢慢地说道，“民众情绪十分紧张。人人自危。”
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继续开口。
“今天下午你应该能收到一些科学方面的进展报告，”她说，“我让我们的研究人员研发了一种头盔，可以防止那些蛾子屎在你睡觉的时候渗入你的头脑。虽然戴着它上床看起来很可笑，但至少你能睡个好觉了。”她停下来。鲁德革特飞快地眨了眨眼。“你的眼睛怎么样？”她问。
鲁德革特摇了摇头。
“凑合吧。”他苦笑了一下，“我们就是解决不了排异反应的问题。是时候换对新的了。”
城里的人们睡眼惺忪地出门工作。人人都心情烦躁，动辄恶语相向。
在泉树码头，被镇压的罢工行动成为一个禁忌的话题。蛙人码头装卸工身上的瘀青与伤痕正在慢慢褪去。他们一如往常地站在肮脏的河水中搬运跌落河中的货箱，站在湿滑的岸上指引船只进入拥挤的码头。他们偷偷地小声议论着如同人间蒸发的工会代表，那场罢工的领导者。
他们的人类工友看着这些迷惑不解的非人类种族，心里百感交集。
硕大的飞艇在城市上空一刻不停地巡逻，发出赤裸的威胁。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引发激烈的争执，打架也变成了寻常之事。噩梦造成的影响不仅弥漫了整个黑夜，更蔓延至白昼，令无数人深受其害。
在大河套码头的布莱克利冶炼厂，一个疲惫不堪的桥式起重机操作员突然一阵恍惚，在幻觉中看到了昨晚让他彻夜难眠的噩梦景象。他扶在操纵杆上的双手哆嗦了一下，于是那台以蒸汽驱动的巨大机器早了一秒将吊运的铁水倒出。它如攻城车般将炽热发白的瀑流倾注在混铁炉边缘及炉旁等候的工人们身上。工人们尖声惨叫，瞬间被无情的铁水吞没。
在滴溅区废弃的水泥高楼顶端，生活在这座城邦的鹰人燃起巨大的火堆度过漫漫长夜。他们敲打着锣和平底锅，高声唱起下流的歌谣，发出粗野的号叫。他们的老大查利说，这样可以将邪灵挡在他们的塔楼之外，让他们免遭那些会飞的怪物、那些在城里到处吸食活人脑浆的恶魔毒手。
那些聚在萨拉克斯区咖啡馆里高谈阔论的人，现在说起话来声音也低了许多。
一些艺术家从噩梦中获得灵感，开始疯狂地创作。一个展览正在筹备之中，名为《动荡之城掠影》。到时将会展出各位艺术家在这搅扰全城的噩梦激发之下创作的绘画、雕塑及声音艺术作品。
人们小心翼翼，若一不小心提到两个名字，一股紧张的情绪便会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琳和艾萨克。这两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只要提到他们的名字，人们就会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可能出事了。以前不管再忙，他们总是会抽时间来这里露个面。这次他们的不告而别隐含了太过浓重的不祥意味。
噩梦撕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流泻到日常生活，如鬼魂般盘桓在阳光照耀的地方，让话语哽在干涸的喉间，让身边的亲友消失不见。
艾萨克在回忆中痛苦辗转，渐渐醒来。他想起昨晚古怪的逃亡经历，眼珠飞快地旋转，但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画面猛地向他袭来。粗到语言无法形容的丝线错落交织。爬行其上的生物那影影绰绰的身形。这个状如丝网、五彩斑斓的美丽存在之后，那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永恒虚空……
他在恐惧中遽然张开双眼。
那张网消失了。
艾萨克慢慢地看向四周。他在一个砖砌的洞窟里，这里阴冷潮湿，黑暗中传来啪嗒啪嗒的滴水声。
“艾萨克，你醒了？”德姮的声音骤然响起。
艾萨克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立刻发出一阵呻吟。他感觉浑身上下每寸地方都疼痛不已，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连骨头都要散架了。德姮就在他不远处，坐在一个窄窄的砖砌台子上。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却十分吓人，龇牙咧嘴，肌肉扭曲，显然为了做出这个表情，她不得不忍受巨大的痛苦。
“德姮？”他口齿含糊地说道，眼睛慢慢地睁大，“你穿的这是什么？”
他们身边摆了一盏黑烟缭绕的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艾萨克看见德姮身上穿了一件浮夸至极的粉色晨衣，料子闪闪发亮，还绣着俗艳的大花。听到他的问话，德姮摇了摇头。
“艾萨克，我他妈的也不清楚，”她气冲冲地回答，“我只知道我被一个国民卫队士兵用发条刺盒击中了，然后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下水道里，身上还穿着这玩意。不只是这样……”她的声音抖了一下。她把一侧的头发向后撩去，艾萨克立刻倒抽一口气——她的脸旁糊满了干结的血块，仍有新的鲜血不断从血痂下渗出。“我……他妈的耳朵没了。”她松开哆哆嗦嗦的手指，放下头发。“莱缪尔说是一个……一个织者把我们带到这里的。话说，你还没看到你身上穿着什么呢。”
艾萨克揉着脑袋坐起来，拼命想让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清醒过来。
“什么？”他说，“我们在哪儿？下水道……？莱缪尔呢？雅格里克呢？还有……”拉布勒梅呢？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接着他想起瓦米斯汉克说过的话，一阵冰冷的绝望掠过心头，拉布勒梅永远也清醒不过来了。
那个已经到了他嘴边的名字悄然消散。
他听见了自己刚才的话，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语无伦次。他停下来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他朝四周看去，观察形势，认清处境。
他和德姮置身于一个砖砌的小室中，没有窗，他们坐着的小台子其实是砖墙上凹进去的地方，大概只有两英尺宽。整个小室的面积大约十平方英尺，天花板距离地面也就五英尺。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小室那头的情形。小室的四面墙上都有一个圆形的隧道口，周长大约四英尺。
小室的底部完全浸在污水里，他看不出来水有多深。看起来墙上的隧道至少有两个是入水口，污水通过它们流进这间小室，然后再打着旋慢慢地从另外的隧道流出去。
污水中携带的恶心东西糊满墙壁长满霉菌，墙壁因此变得黏腻湿滑。空气中充满排泄物与腐败的恶臭，中人欲呕。
艾萨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禁困惑地皱起了脸。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甚至打了领带。这身黑色西装剪裁考究，任何一个议员穿上都会觉得脸上有光。但艾萨克从没在自己的衣柜里见过这件衣服。他身边有堆脏兮兮的东西，表面凹凸不平，正是他那个毛毡旅行袋。
突然间，他一下子想起昨晚头侧传来的剧痛和流过脸颊的鲜血。他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来，当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触到脸侧时，他惊骇地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猛地吐了出来。他的左耳不见了。
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曾经长着耳廓的地方，以为会摸到血淋淋的伤口或是结痂的血块，就像德姮那样。让他吃惊的是，他摸到的却是一个完全愈合的伤疤，曾经撕裂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的血肉，一点也不痛，就好像他失去左耳不是在昨晚，而是在许多年以前。他皱起眉头，试探性地在那道伤疤旁打了个响指，左边还是能听见声音，但通过声音分辨方位的能力无疑大不如前了。
德姮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身体微微发颤。
“这位织者似乎觉得应该治好你的伤，还有莱缪尔的。却没管我……”她显然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过，”她补上一句，“它倒是确实给我胸口的伤止了血，就是被那……该死的发条刺盒弄出来的伤。”她盯着艾萨克看了一阵，“所以说莱缪尔不是疯了，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做梦，”她平静地说，“你也打算告诉我，是一位织者出现救了我们，是吗？”
艾萨克慢慢地点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想不到它这么做的理由……但这是真的。”他仔细地回想着，“我听见鲁德革特在外面，他对织者嚷嚷了些什么。听起来他似乎对织者出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还试图贿赂织者。我觉得那该死的白痴是想同织者做什么交易……其他人呢？”
艾萨克朝四处望去。这个小室中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不过顺着墙上的隧道口望去，隐约可以看到那头也是一个类似的小室，只不过完全笼罩在黑暗中，如果有人伏低身子藏在那里，谁也发现不了。
“我们几个都是在这里醒来的，”德姮说，“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古怪的衣服，只除了莱缪尔。雅格里克……”她困惑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脸侧血肉模糊的伤口，身子一个激灵。“雅格里克被硬塞进了一条裙子里，看上去像是应召女郎穿的衣服。这里有几盏灯，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点燃了。莱缪尔和雅格里克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雅格里克说……他整个人都怪怪的，他不停地说着什么网……”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艾萨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停下来，感觉自己的思绪正慌不择路地想要从那模糊的记忆面前逃开。“织者将我们带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了。所以你没看见我们看见的东西……没看见它将我们带去的地方……”
德姮皱起眉头，泪水盈眶。
“艾萨克，我他妈的……我他妈的耳朵疼死了。”她说。艾萨克伸出手去，笨拙地揉了揉她的肩膀，脸同情地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德姮稍稍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总之你一直没醒，所以莱缪尔先离开了，雅格里克跟他一起走了。”
“什么？”艾萨克失声大叫，但德姮举起手来示意他别激动。
“你知道莱缪尔的，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原来他很熟悉这些下水道。显然这里是很好的藏身之处。他到周围的隧道里头大概看了看，回来以后就告诉我们说，他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
“我们在哪儿？”
“黑泥地。他说他要离开一阵子，雅格里克坚持要跟他一起走，他们发誓说三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他们去找些食物，给我和雅格里克找些衣服，顺便了解一下地形。他们大概走了一个小时了。”
“真该死，我们去找他们，跟他们一起……”
德姮摇了摇头。
“艾萨克，别傻了。”她说，听起来精疲力尽，“要是我们走散了，后果不堪设想。莱缪尔熟悉这些下水道……他说这里非常危险。让我们待在这里不要乱走。他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煞魔、腐霉怪，还有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鬼玩意。所以我才留下来陪着你。我们必须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还有，你现在大概已经成了新克洛布桑的头号通缉犯。莱缪尔干了那么多年的非法勾当，早就是个行家里手了：他知道怎么不被人发现。你就不一样了，你出去太冒险了。”
“那雅格怎么说？”艾萨克不服气地嚷嚷道。
“莱缪尔把自己的斗篷给了他。他把兜帽戴上，把那条裙子撕成布条裹在脚上，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古怪的人类老头。艾萨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必须耐心等待。我们还得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你一定得听我的。”她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痛苦，艾萨克抬起头来看着她，满脸关切的表情。
“艾萨克，它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她说道。她的脸痛得皱成一团。“它为什么要伤害我们，为什么让我们穿成这样……？为什么不治好我的耳朵……？”她恼怒地擦去因为疼痛难耐而夺眶而出的泪水。
“德姮，”艾萨克柔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对了，你应该看看这个。”她说着，飞快地吸了吸鼻子，递过来一张皱皱巴巴、臭气烘烘的报纸。他慢慢伸手接过来，碰到那湿漉漉脏兮兮的东西时，嫌恶地皱起了脸。
“这是什么？”他问道，将它展开。
“我们醒来的时候，全都糊里糊涂，不知所措，然后就看到这张报纸折成一艘小船晃晃悠悠地顺着隧道漂过来。”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里依然写满了震惊，“它是逆着水流方向漂过来的。我们把它捞了起来。”
艾萨克展开这张报纸，仔细看去。这是新克洛布桑一份周报《文摘报》的内页。他看到报眉上的出版日期——1779年特泽斯月9日——就是今天早上出版的。
艾萨克飞快地扫了一遍这页报纸上一篇篇短文章，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禁摇起头来。
“你想让我看什么？”他问道。
“看看读者来信。”德姮说。
他把报纸翻过来，果然看到了，第二封读者来信，语气客套拘谨，跟其他的读者来信别无二致，但内容却天差地别。
艾萨克看着那封信，眼睛越睁越大。
诸位女士先生——
请接受我对你们编织技艺的由衷赞美。为了让你们继续运用此种技艺织造精美丝帷，我擅作主张将你们带离昨晚的不幸境遇。因为我急需赶赴他处履尽职责，所以不能继续护送你们。请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次晤面。在此请允许我特别提醒你们之中那位在豢养动物时疏忽大意以致整座城市陷入困境的男士，自他手中逃脱之物已对他产生不必要的关注，请务必小心。
我殷切期望你们将编织工作继续下去，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亦为之奉献着全部的热情与心力。
你们忠实的朋友
织
艾萨克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德姮。
“老天，不知道那些《文摘报》的读者看到这个有何感想……”他低声说道，“妈的，那大蜘蛛还真是神通广大！”
德姮慢慢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我只希望，”她郁闷地说，“我能明白它在做什么……”
“迪，你不会明白的，”艾萨克说，“永远不可能。”
“艾萨克，你是个科学家，”她突然语气激烈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意味，“对这些该死的东西应该多少有些了解。请你试着给我们说说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萨克没有反驳。他重新读了一遍那些文字，拼命在脑子里搜寻一切可以同织者扯上关系的零碎信息。
“它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让……让织网变得更漂亮。”他愁眉苦脸地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德姮脸旁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立刻不自在地转向别处。“你不可能理解它，它的思维方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也许……也许这就是鲁德革特想找它做交易的原因，”他说，“如果它的思维方式与我们不一样，也许就不会受那些蛾子的影响……也许它就像是……像是一头猎犬……”
但鲁德革特失去了对它的控制，他想道，回忆起市长在仓库外面的高声怒吼。它没有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艾萨克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文摘报》上的那封读者来信。
“这里提到的丝帷……”艾萨克咬着嘴唇沉吟道，“应该就是世界织网，对吧？我觉得它是在说它很喜欢我们……唔……在这个世界上做的事情。喜欢我们‘编织’的方式。我觉得这就是它把我们从仓库里带走的原因。而后面这几句话……”他又读了几遍，表情变得越来越害怕。
“我的老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就像当时发生在巴拜尔身上的事情……”德姮抿紧嘴唇，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它尝过我……’我养的那只毛虫，那段时间我一直没离开它的左右，我的思想肯定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它……它已经尝过我的味道了……现在肯定在到处找我……”
德姮盯着他。
“艾萨克，你不可能甩掉它的，”她平静地说道，“我们必须杀了它。”
她说的是“我们”。艾萨克抬起头，感激地看着她。
“在我们制订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之前，”她又说，“还有一件事。一件怪事。我也想让你解释一下。”她指了指昏暗的房间对面，那里的砖墙上也凹进去了一块。艾萨克好奇地向那光线不足、肮脏不堪的地方看去，勉强看到一团凹凸不平、一动不动的黑影。
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回想起那东西在仓库里做出的惊世骇俗之举，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们谁跟它说话它都没反应，也不写字。”德姮说。
“我们发现它也被带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在尝试同它交流。我们想知道它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它完全不理会我们。我觉得它是在等你。”
艾萨克滑到台子边缘。
“水很浅。”德姮在他身后说。他滑进下水道冰冷黏稠的污水中。水没到他的膝盖处。他蹚着水向前走去，努力什么都不想，假装没闻见自己搅起的恶臭。他吃力地穿过这摊恶心的粪水，朝对面砖墙上的小台子走去。
随着他的走近，那团昏暗中一动不动的模糊影子发出轻微的呼呼声，尽可能地伸直布满划痕的躯干。砖墙上的这个凹处对它来说实在是有点小。
艾萨克在它旁边坐下，抖了抖鞋子，尽可能地甩掉上面沾满的脏东西。他转头看向它，一脸专注热切的表情。
“好了，”他开口道，“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说说你为什么要警告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扫地机器人嘶嘶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