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特劳卡站旁一个潮湿的砖洞里，雅格里克静静地等待着。
他咬着从一位肉贩那里默默乞讨来的大块面包和肉。他没有揭开兜帽，只是从斗篷下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食物就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猛禽般的脸一直藏在兜帽之下。他拖着脚步慢吞吞地离开肉摊。他那被破布紧紧缠裹的锋利脚爪已经麻木了，走起路来就像一个年老体衰、疲惫不堪的男人。
隐藏行踪这件事情，一个男人做来远比一个完整的鹰人做来容易许多。
他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就在莱缪尔和他分手的地方。从他栖身的阴影中望去，能够看见一座敬奉钟神的教堂，信徒来来往往。那是一栋又丑又小的建筑，显然曾经是间家具店——广告词还漆在它的正面。教堂的门楣上方挂着一个复杂的黄铜时钟，每个指示小时的数字都与一个代表相应神灵的符号交织在一起。
雅格里克知道这个教派。它在尚克尔的人类中间十分盛行。当他的部落去那座城市进行贸易时，他曾参观过这个教派的神殿。那都是他犯下罪行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点的钟声敲响，雅格里克听见洪亮的颂歌穿过教堂的破窗传出来，信徒们在赞美太阳神桑谢德。那歌声听起来比尚克尔里的更加热情，在技巧方面却逊色许多。这个教派在贫瘠之海的这一侧传播开来只是近三十年间的事情，显然它所崇尚的细致精巧是遗落在了尚克尔与米尔朔克之间那片蔚蓝海水之中。
在周遭的嘈杂之中，他那捕猎者的耳朵先于他的大脑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它正朝着他藏身之处接近。他匆匆吃完手里的食物，静静地等着。
莱缪尔出现在洞口，仿佛一抹镶在画框之中的剪影，过往的路人就在他肩头之上的明亮处走来走去。
“雅格。”莱缪尔轻声呼唤，眯起眼睛朝脏兮兮的洞里看来。鹰人拖着脚步走进光亮之中。莱缪尔拿了两个塞满衣服和食物的袋子，“走吧，”他悄声说，“我们该回去了。”
他们沿着来路穿过黑泥地的蜿蜒街道。今天是颅骨日，是周末购物的日子，城里别处的街上都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黑泥地的商店又小又破，对这里的店主来说，颅骨日反倒是个放假的日子，本地的居民都赶赴格利斯丘原或阿斯匹克贫民区的集市，莱缪尔和雅格里克不会被太多人看见。
雅格里克一瘸一拐地加快脚步，用布条紧紧裹住的脚踩着深深浅浅的步伐，像个跛子一样跟在莱缪尔后面。他们走在往东南方向一路升高的铁路旁边，借着铁轨投下的阴影隐蔽身形，朝悉利亚区而去。
我就是这样进入这座城市的，雅格里克默默想道，循着这壮观的铁路线一路前行。
两人从一道道砖拱下穿过，一路回到一处被圈起来的小空地。空地三面围着毫无特色的砖墙，雨水排泄管道从墙下穿过，与水泥地上的车辙并排延伸，一路通往空地中央一个能容成人通过的下水道格栅口。
空地朝南的那一面没有被围墙遮挡，正对着一条灰头土脸的小巷。巷子地势一路下降，伸向一片低洼的黏土地，悉利亚区便坐落在那片低陷之处。雅格里克站在空地上遥遥望去，只看见一片破败的屋顶景象，屋脊扭曲变形，石板瓦腐朽崩塌，偶尔可见胡乱搭盖其上的砖块和早已被人遗忘的弯折风向标。
莱缪尔环视一圈，确保四下无人，然后用力将格栅从下水道口移开。熏鼻的恶臭如无形的手指蜿蜒伸出，猛地拍在他们脸上。炎热的天气让臭味越发浓重。莱缪尔将手里的袋子递给雅格里克，从腰上抽出一把已经装填好的火枪。雅格里克透过兜帽投下的阴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莱缪尔转过头来，带着一抹冰冷的微笑开口说道：“我四处找了找人，欠下一大堆人情，给我们搞来些装备。”他加强语气似的摆了摆手里的枪。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火枪，老练地掂了掂它的重量，然后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盏油灯，点燃，提在左手里。
“跟紧我，”他说，“仔细留意周围的动静。走路的时候别发出声音。小心背后。”
说完，莱缪尔便领着雅格里克走进那片弥漫着恶臭的黑暗之中。
在暖乎乎臭烘烘的黑暗中，连时间都仿佛凝固不动，他们费力地蹚过漂着污物的脏水，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游水声从他们四面八方传来。一次他们还听见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隧道里传来诡异的笑声。有那么两次莱缪尔猛地转身，手里的灯和火枪同时对准他们身后的黑暗之处，不知什么东西曾经停在那里，污浊的水面还泛着阵阵涟漪。他没有开枪的必要。他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你知道我们有多幸运吗？”莱缪尔突然开口说道，像是在跟雅格里克闲聊。他的声音穿过凝滞恶臭的空气，缓缓传到身后雅格里克的耳中。“我不知道织者把我们留在这里是不是有意的，但在整个新克洛布桑的下水道系统里，这儿算是最安全的区域之一了。”他的声音绷紧了一瞬，然后带着也不知是勉强还是嫌恶的情绪接着往下说，“黑泥地十分闭塞落后，这下头没什么食物，没有魔法残渣和化学废料，也没有古代留下的宽敞穴室，足够容纳一大窝……相对来说，这里算是个清净之处。”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
“打个比方，就拿獾泽的下水道来说吧。各种各样的实验室里成天做着五花八门的实验，产生的废料残渣通通倒进下水道，混合在一起，再长年累月地聚积起来……催生出一大堆天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像猪一样大、会说人话的老鼠；眼睛看不见的微型鳄鱼，我估计那玩意的曾曾曾祖父母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杂交动物。
“而在城市那头的大河套码头和潜行滩，现在的房子地基下面就是过去的建筑物，一层一层地摞着。过去几百年间有无数老房子沉进了沼泽地，人们就在它们上头直接盖新房子。那里道路和房子的地基也就能支撑个一百五十年的。在那些地方，下水道直接通向古代的地下室和卧室。像我们现在走的隧道，在那些地区直接连通着沉没的街道，写着路面的标牌现在还能看见呢。那里的下水道，砖拱下面就是腐朽的房屋，不骗你。粪水顺着管道流下来，直接流进那些门啊窗啊里头。
“地底族就住在那些房子里。他们曾经是人类，或者他们的父母是，不过他们在地底下待的时间太久，现在模样变得不怎么好看了。”
他清了清喉咙，大声地往徐徐流动的污水里啐了口痰。
“不过话说回来，宁愿碰上地底族，也别碰上煞魔。或者是腐霉怪。”他笑起来，但笑声里没有丝毫幽默之意。雅格里克听不出来莱缪尔是不是在逗他玩。
莱缪尔没再说话。一时间，周围只能听见他们涉过黏稠恶臭的污水时激起的水花泼溅声。接着雅格里克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他身子一僵，一把拽住莱缪尔的衬衣，但片刻之后，他听出来那正是艾萨克和德姮的声音。
污水转过一个拐角流向他们，载来了浮浮沉沉的粪便和忽忽闪闪的光线。
雅格里克和莱缪尔费劲地伏低身子，骂骂咧咧地穿过迂回弯曲的砖砌隧道联结处，拐进那个位于黑泥地正中央地下的小室。
艾萨克和德姮正冲着彼此高声嚷嚷。艾萨克越过德姮肩头，看见雅格里克和莱缪尔走了过来，立刻举起胳膊向他们打招呼。
“妈的，你们可算来了！”他从德姮身边挤过，大步朝两人走去。雅格里克把装满食物的袋子向他递去，但艾萨克仿佛没看见一样，急切地开口了：“莱姆、雅各，我们必须马上动身。”
“等一下……”莱缪尔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艾萨克置若罔闻地打断了他。
“妈的，听着，”艾萨克高声嚷嚷道，“那个扫地机器人跟我谈过了！”
莱缪尔的嘴巴依然张着，却没发出一丝声音。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明白了吗？”艾萨克说，“它会思考，妈的，它拥有智慧……它的脑袋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关于机械智慧的传言是真的！某种病毒，某个程序故障……虽然它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它暗示说是那个该死的修理工一路帮着它走向自我觉醒。总之那该死的东西现在会思考。它什么都明白！餍蛾袭击拉布勒梅的时候它也在场。它……”
“等一下！”莱缪尔大声地开口道，“它跟你说话了？”
“没有！它在那面长霉的墙上写字告诉我的，写得可真他妈慢。它就用那根捡垃圾的小钎子写字。当时在仓库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告诉我大卫叛变了！它本来想让我们在国民卫队来之前离开的！”
“为什么？”
艾萨克脸上的急切表情慢慢黯淡下去。
“我不知道。它不能清晰地解释它的想法。它的表达能力……不是很强。”莱缪尔抬眼看去，视线越过艾萨克的头顶。扫地机器人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冒着黑烟的油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它身上。“但是……我觉得它不希望我们被国民卫队抓住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恨餍蛾。不知道为什么，它……它也非常恨那些蛾子。它想要它们死，所以它才会帮助我们……”
莱缪尔爆发出一阵粗鲁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疑惑。
“太棒了！”他阴阳怪气地惊叹道，“有个扫地机器人跟你站在了一边……”
“不是的，你这个混蛋！”艾萨克大声分辩，“你没明白吗？它不是独自一个……”
“一个”这两个字在弥漫着恶臭的砖拱下激起阵阵回音。莱缪尔和艾萨克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神不善。雅格里克默默地往后退开一些。
“它不是独自一个。”最后艾萨克再次开口，语气柔和了许多，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德姮在他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附和。“它给了我们一些新的信息。它认字，也会写字，所以才能通过大卫丢掉的那封密信发现他出卖了我们，但它学会思考的时间毕竟还不长，所以有些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它向我们保证，如果我们明天晚上去格利斯湾的话，我们就能见到某个能够把一切解释明白的东西，而且那东西还能帮助我们。”
这次，在砖拱下激起回音的是“我们”这两个字，回音之下，众人静默无声。莱缪尔慢慢地摇了摇头，板着脸，一副冰冷的表情。
“妈的，艾萨克，”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我们’？‘我们’？谁他妈跟你是‘我们’？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德姮发出一声饱含嫌恶之情的冷笑，把头转到一边。艾萨克张大嘴巴，脸上写满了惊愕和失望，但莱缪尔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伙计，你听好了。我这会儿之所以在这里完全是看在钱的分上。我是个生意人。而你的出价够高。你出多少钱，我提供多少服务。我甚至还免费赠送了你一些服务，就是瓦米斯汉克那档子事。那也是看在X先生的分上。兄弟，对你，我够好说话的了。你一直对我很坦诚，从不跟我耍花招，所以我才回来这一趟。给你带点吃的，告诉你怎么从这里出去。不过现在瓦米斯汉克已经死了，你从我这儿花钱买的服务也到期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别再把我算上。我他妈的为什么要跟你去抓那些该死的蛾子？这事留给国民卫队操心就好了。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留下来……我干嘛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你说把这事留给谁去操心……”德姮轻蔑地开口了，但艾萨克的声音比她更大。
“哈，”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啊？你以为你能大摇大摆地从这里出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莱姆啊，先不说你这人别的地方怎么样，总归不是个傻子吧。你以为国民卫队没看见你？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好好想想吧，伙计……他们现在也在找你。”
莱缪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扎克，多谢你的关心了，”他横眉竖目地说道，“不过我告诉你——”他的声音陡然一冷，“——也许你是无路可逃了，可我，我的整个职业生涯就是在法律边缘游走。兄弟，不用替我操心。我不会有事的。”但听起来他似乎对这一点并不是很肯定。
其实我说的他都明白，艾萨克想，他只是不愿意面对事实。艾萨克轻蔑地摇了摇头。
“妈的，伙计，你糊涂了吧。当个中间人，暗地里贩售消息、买卖赃物是一码事，拿着火枪同国民卫队明着干仗，打死士兵，那可是完完全全另一码事……你还没明白吗？他们可不管你在这件事里充当的是什么角色……伙计，很遗憾地告诉你，他们只会认为你也有份。你必须继续跟着我们。你必须帮我们把这件事情解决掉。他们在找你，明白吗？所以现在你不能回头。就算是逃命，也得一刻不停地跑在他们前面啊，总比他妈的转过身来让他们追上你要好吧。”
莱缪尔一动不动地站着，恶狠狠地瞪着艾萨克。他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转身离开。
艾萨克朝他走近一步。
“伙计，”艾萨克说，“还有就是……我们……我……需要你。”德姮在他背后愠怒地嗤了一声，艾萨克飞快转头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妈的，莱姆啊……你是我们最大的指望了。你什么人都认识，什么事都帮得上忙……”艾萨克无助地举起双手，“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怪物里头现在正有一只在找我，国民卫队也帮不了我们，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抓住那些该死的东西，而且我不知道你现在明白没有，那些狗娘养的国民卫队本来就在找我们……就算我们抓到了餍蛾，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从国民卫队手里脱身。横竖都是死。”他一说出这句话，立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加快语速继续往下说，拼命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不过要是我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办法帮我们，也帮你，把这事一了百了地解决掉。要是没有你，德姮和我就死定了！”莱缪尔的眼神冷冷的，丝毫不为所动。艾萨克只觉得心里发凉。别忘了你在跟谁打交道，他想，你跟他不是朋友……别忘了这一点。
“你知道我在金钱方面的信誉很好，”艾萨克突然话锋一转，“这点你很清楚。我在银行里存了一些钱，我不会骗你说有很多，但还是有一些几尼，现在它们全是你的了……请你帮帮我，莱缪尔，对，还有我自己，我也是你的了。我会为你工作，任你差遣，我他妈的替你当牛做马。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赚到的钱全归你。莱缪尔，我把我这条该死的命抵给你，只请你现在帮帮我们。”
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污水不徐不疾滴落的声音。德姮在艾萨克身后走来走去，用一脸轻蔑和厌恶交织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我们不需要他”的意思。但她依然等着听莱缪尔的回答。雅格里克站在一旁的角落里。他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场争论。他反正只能跟着艾萨克，没有艾萨克，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
终于，莱缪尔叹了口气。
“我会每天跟你结算一次费用，你明白吗？那会是一笔巨额债务，你明白吗？你知不知道这种服务一天要收多少钱？知不知道危险津贴有多高？”
“那都不重要，”艾萨克粗暴地低声说道，掩饰了自己宽慰的舒气，“你尽管结算好了。随时告诉我又欠你多少多少。我不会有意见的。”莱缪尔干脆地点了点头。德姮在艾萨克身后悄无声息地慢慢吐了口气。
艾萨克和莱缪尔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像两个精疲力尽的斗士，都等着对方先迈出最后一步。
“现在怎么着？”莱缪尔开口了，语气硬邦邦的。
“明晚我们去格利斯湾，”艾萨克说，“扫地机器人保证说我们能在那里得到帮助。我们总得冒险试试。我会在那里跟你们碰头。”
“你要去哪儿？”德姮吃惊地问。
“我得去找琳，”艾萨克说，“他们肯定会去找她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咬着从一位肉贩那里默默乞讨来的大块面包和肉。他没有揭开兜帽，只是从斗篷下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食物就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猛禽般的脸一直藏在兜帽之下。他拖着脚步慢吞吞地离开肉摊。他那被破布紧紧缠裹的锋利脚爪已经麻木了，走起路来就像一个年老体衰、疲惫不堪的男人。
隐藏行踪这件事情，一个男人做来远比一个完整的鹰人做来容易许多。
他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就在莱缪尔和他分手的地方。从他栖身的阴影中望去，能够看见一座敬奉钟神的教堂，信徒来来往往。那是一栋又丑又小的建筑，显然曾经是间家具店——广告词还漆在它的正面。教堂的门楣上方挂着一个复杂的黄铜时钟，每个指示小时的数字都与一个代表相应神灵的符号交织在一起。
雅格里克知道这个教派。它在尚克尔的人类中间十分盛行。当他的部落去那座城市进行贸易时，他曾参观过这个教派的神殿。那都是他犯下罪行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点的钟声敲响，雅格里克听见洪亮的颂歌穿过教堂的破窗传出来，信徒们在赞美太阳神桑谢德。那歌声听起来比尚克尔里的更加热情，在技巧方面却逊色许多。这个教派在贫瘠之海的这一侧传播开来只是近三十年间的事情，显然它所崇尚的细致精巧是遗落在了尚克尔与米尔朔克之间那片蔚蓝海水之中。
在周遭的嘈杂之中，他那捕猎者的耳朵先于他的大脑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它正朝着他藏身之处接近。他匆匆吃完手里的食物，静静地等着。
莱缪尔出现在洞口，仿佛一抹镶在画框之中的剪影，过往的路人就在他肩头之上的明亮处走来走去。
“雅格。”莱缪尔轻声呼唤，眯起眼睛朝脏兮兮的洞里看来。鹰人拖着脚步走进光亮之中。莱缪尔拿了两个塞满衣服和食物的袋子，“走吧，”他悄声说，“我们该回去了。”
他们沿着来路穿过黑泥地的蜿蜒街道。今天是颅骨日，是周末购物的日子，城里别处的街上都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黑泥地的商店又小又破，对这里的店主来说，颅骨日反倒是个放假的日子，本地的居民都赶赴格利斯丘原或阿斯匹克贫民区的集市，莱缪尔和雅格里克不会被太多人看见。
雅格里克一瘸一拐地加快脚步，用布条紧紧裹住的脚踩着深深浅浅的步伐，像个跛子一样跟在莱缪尔后面。他们走在往东南方向一路升高的铁路旁边，借着铁轨投下的阴影隐蔽身形，朝悉利亚区而去。
我就是这样进入这座城市的，雅格里克默默想道，循着这壮观的铁路线一路前行。
两人从一道道砖拱下穿过，一路回到一处被圈起来的小空地。空地三面围着毫无特色的砖墙，雨水排泄管道从墙下穿过，与水泥地上的车辙并排延伸，一路通往空地中央一个能容成人通过的下水道格栅口。
空地朝南的那一面没有被围墙遮挡，正对着一条灰头土脸的小巷。巷子地势一路下降，伸向一片低洼的黏土地，悉利亚区便坐落在那片低陷之处。雅格里克站在空地上遥遥望去，只看见一片破败的屋顶景象，屋脊扭曲变形，石板瓦腐朽崩塌，偶尔可见胡乱搭盖其上的砖块和早已被人遗忘的弯折风向标。
莱缪尔环视一圈，确保四下无人，然后用力将格栅从下水道口移开。熏鼻的恶臭如无形的手指蜿蜒伸出，猛地拍在他们脸上。炎热的天气让臭味越发浓重。莱缪尔将手里的袋子递给雅格里克，从腰上抽出一把已经装填好的火枪。雅格里克透过兜帽投下的阴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莱缪尔转过头来，带着一抹冰冷的微笑开口说道：“我四处找了找人，欠下一大堆人情，给我们搞来些装备。”他加强语气似的摆了摆手里的枪。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火枪，老练地掂了掂它的重量，然后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盏油灯，点燃，提在左手里。
“跟紧我，”他说，“仔细留意周围的动静。走路的时候别发出声音。小心背后。”
说完，莱缪尔便领着雅格里克走进那片弥漫着恶臭的黑暗之中。
在暖乎乎臭烘烘的黑暗中，连时间都仿佛凝固不动，他们费力地蹚过漂着污物的脏水，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游水声从他们四面八方传来。一次他们还听见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隧道里传来诡异的笑声。有那么两次莱缪尔猛地转身，手里的灯和火枪同时对准他们身后的黑暗之处，不知什么东西曾经停在那里，污浊的水面还泛着阵阵涟漪。他没有开枪的必要。他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你知道我们有多幸运吗？”莱缪尔突然开口说道，像是在跟雅格里克闲聊。他的声音穿过凝滞恶臭的空气，缓缓传到身后雅格里克的耳中。“我不知道织者把我们留在这里是不是有意的，但在整个新克洛布桑的下水道系统里，这儿算是最安全的区域之一了。”他的声音绷紧了一瞬，然后带着也不知是勉强还是嫌恶的情绪接着往下说，“黑泥地十分闭塞落后，这下头没什么食物，没有魔法残渣和化学废料，也没有古代留下的宽敞穴室，足够容纳一大窝……相对来说，这里算是个清净之处。”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
“打个比方，就拿獾泽的下水道来说吧。各种各样的实验室里成天做着五花八门的实验，产生的废料残渣通通倒进下水道，混合在一起，再长年累月地聚积起来……催生出一大堆天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像猪一样大、会说人话的老鼠；眼睛看不见的微型鳄鱼，我估计那玩意的曾曾曾祖父母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杂交动物。
“而在城市那头的大河套码头和潜行滩，现在的房子地基下面就是过去的建筑物，一层一层地摞着。过去几百年间有无数老房子沉进了沼泽地，人们就在它们上头直接盖新房子。那里道路和房子的地基也就能支撑个一百五十年的。在那些地方，下水道直接通向古代的地下室和卧室。像我们现在走的隧道，在那些地区直接连通着沉没的街道，写着路面的标牌现在还能看见呢。那里的下水道，砖拱下面就是腐朽的房屋，不骗你。粪水顺着管道流下来，直接流进那些门啊窗啊里头。
“地底族就住在那些房子里。他们曾经是人类，或者他们的父母是，不过他们在地底下待的时间太久，现在模样变得不怎么好看了。”
他清了清喉咙，大声地往徐徐流动的污水里啐了口痰。
“不过话说回来，宁愿碰上地底族，也别碰上煞魔。或者是腐霉怪。”他笑起来，但笑声里没有丝毫幽默之意。雅格里克听不出来莱缪尔是不是在逗他玩。
莱缪尔没再说话。一时间，周围只能听见他们涉过黏稠恶臭的污水时激起的水花泼溅声。接着雅格里克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他身子一僵，一把拽住莱缪尔的衬衣，但片刻之后，他听出来那正是艾萨克和德姮的声音。
污水转过一个拐角流向他们，载来了浮浮沉沉的粪便和忽忽闪闪的光线。
雅格里克和莱缪尔费劲地伏低身子，骂骂咧咧地穿过迂回弯曲的砖砌隧道联结处，拐进那个位于黑泥地正中央地下的小室。
艾萨克和德姮正冲着彼此高声嚷嚷。艾萨克越过德姮肩头，看见雅格里克和莱缪尔走了过来，立刻举起胳膊向他们打招呼。
“妈的，你们可算来了！”他从德姮身边挤过，大步朝两人走去。雅格里克把装满食物的袋子向他递去，但艾萨克仿佛没看见一样，急切地开口了：“莱姆、雅各，我们必须马上动身。”
“等一下……”莱缪尔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艾萨克置若罔闻地打断了他。
“妈的，听着，”艾萨克高声嚷嚷道，“那个扫地机器人跟我谈过了！”
莱缪尔的嘴巴依然张着，却没发出一丝声音。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明白了吗？”艾萨克说，“它会思考，妈的，它拥有智慧……它的脑袋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关于机械智慧的传言是真的！某种病毒，某个程序故障……虽然它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它暗示说是那个该死的修理工一路帮着它走向自我觉醒。总之那该死的东西现在会思考。它什么都明白！餍蛾袭击拉布勒梅的时候它也在场。它……”
“等一下！”莱缪尔大声地开口道，“它跟你说话了？”
“没有！它在那面长霉的墙上写字告诉我的，写得可真他妈慢。它就用那根捡垃圾的小钎子写字。当时在仓库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告诉我大卫叛变了！它本来想让我们在国民卫队来之前离开的！”
“为什么？”
艾萨克脸上的急切表情慢慢黯淡下去。
“我不知道。它不能清晰地解释它的想法。它的表达能力……不是很强。”莱缪尔抬眼看去，视线越过艾萨克的头顶。扫地机器人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冒着黑烟的油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它身上。“但是……我觉得它不希望我们被国民卫队抓住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恨餍蛾。不知道为什么，它……它也非常恨那些蛾子。它想要它们死，所以它才会帮助我们……”
莱缪尔爆发出一阵粗鲁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疑惑。
“太棒了！”他阴阳怪气地惊叹道，“有个扫地机器人跟你站在了一边……”
“不是的，你这个混蛋！”艾萨克大声分辩，“你没明白吗？它不是独自一个……”
“一个”这两个字在弥漫着恶臭的砖拱下激起阵阵回音。莱缪尔和艾萨克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神不善。雅格里克默默地往后退开一些。
“它不是独自一个。”最后艾萨克再次开口，语气柔和了许多，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德姮在他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附和。“它给了我们一些新的信息。它认字，也会写字，所以才能通过大卫丢掉的那封密信发现他出卖了我们，但它学会思考的时间毕竟还不长，所以有些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它向我们保证，如果我们明天晚上去格利斯湾的话，我们就能见到某个能够把一切解释明白的东西，而且那东西还能帮助我们。”
这次，在砖拱下激起回音的是“我们”这两个字，回音之下，众人静默无声。莱缪尔慢慢地摇了摇头，板着脸，一副冰冷的表情。
“妈的，艾萨克，”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我们’？‘我们’？谁他妈跟你是‘我们’？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德姮发出一声饱含嫌恶之情的冷笑，把头转到一边。艾萨克张大嘴巴，脸上写满了惊愕和失望，但莱缪尔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伙计，你听好了。我这会儿之所以在这里完全是看在钱的分上。我是个生意人。而你的出价够高。你出多少钱，我提供多少服务。我甚至还免费赠送了你一些服务，就是瓦米斯汉克那档子事。那也是看在X先生的分上。兄弟，对你，我够好说话的了。你一直对我很坦诚，从不跟我耍花招，所以我才回来这一趟。给你带点吃的，告诉你怎么从这里出去。不过现在瓦米斯汉克已经死了，你从我这儿花钱买的服务也到期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别再把我算上。我他妈的为什么要跟你去抓那些该死的蛾子？这事留给国民卫队操心就好了。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留下来……我干嘛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你说把这事留给谁去操心……”德姮轻蔑地开口了，但艾萨克的声音比她更大。
“哈，”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啊？你以为你能大摇大摆地从这里出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莱姆啊，先不说你这人别的地方怎么样，总归不是个傻子吧。你以为国民卫队没看见你？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好好想想吧，伙计……他们现在也在找你。”
莱缪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扎克，多谢你的关心了，”他横眉竖目地说道，“不过我告诉你——”他的声音陡然一冷，“——也许你是无路可逃了，可我，我的整个职业生涯就是在法律边缘游走。兄弟，不用替我操心。我不会有事的。”但听起来他似乎对这一点并不是很肯定。
其实我说的他都明白，艾萨克想，他只是不愿意面对事实。艾萨克轻蔑地摇了摇头。
“妈的，伙计，你糊涂了吧。当个中间人，暗地里贩售消息、买卖赃物是一码事，拿着火枪同国民卫队明着干仗，打死士兵，那可是完完全全另一码事……你还没明白吗？他们可不管你在这件事里充当的是什么角色……伙计，很遗憾地告诉你，他们只会认为你也有份。你必须继续跟着我们。你必须帮我们把这件事情解决掉。他们在找你，明白吗？所以现在你不能回头。就算是逃命，也得一刻不停地跑在他们前面啊，总比他妈的转过身来让他们追上你要好吧。”
莱缪尔一动不动地站着，恶狠狠地瞪着艾萨克。他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转身离开。
艾萨克朝他走近一步。
“伙计，”艾萨克说，“还有就是……我们……我……需要你。”德姮在他背后愠怒地嗤了一声，艾萨克飞快转头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妈的，莱姆啊……你是我们最大的指望了。你什么人都认识，什么事都帮得上忙……”艾萨克无助地举起双手，“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怪物里头现在正有一只在找我，国民卫队也帮不了我们，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抓住那些该死的东西，而且我不知道你现在明白没有，那些狗娘养的国民卫队本来就在找我们……就算我们抓到了餍蛾，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从国民卫队手里脱身。横竖都是死。”他一说出这句话，立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加快语速继续往下说，拼命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不过要是我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办法帮我们，也帮你，把这事一了百了地解决掉。要是没有你，德姮和我就死定了！”莱缪尔的眼神冷冷的，丝毫不为所动。艾萨克只觉得心里发凉。别忘了你在跟谁打交道，他想，你跟他不是朋友……别忘了这一点。
“你知道我在金钱方面的信誉很好，”艾萨克突然话锋一转，“这点你很清楚。我在银行里存了一些钱，我不会骗你说有很多，但还是有一些几尼，现在它们全是你的了……请你帮帮我，莱缪尔，对，还有我自己，我也是你的了。我会为你工作，任你差遣，我他妈的替你当牛做马。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赚到的钱全归你。莱缪尔，我把我这条该死的命抵给你，只请你现在帮帮我们。”
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污水不徐不疾滴落的声音。德姮在艾萨克身后走来走去，用一脸轻蔑和厌恶交织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我们不需要他”的意思。但她依然等着听莱缪尔的回答。雅格里克站在一旁的角落里。他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场争论。他反正只能跟着艾萨克，没有艾萨克，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
终于，莱缪尔叹了口气。
“我会每天跟你结算一次费用，你明白吗？那会是一笔巨额债务，你明白吗？你知不知道这种服务一天要收多少钱？知不知道危险津贴有多高？”
“那都不重要，”艾萨克粗暴地低声说道，掩饰了自己宽慰的舒气，“你尽管结算好了。随时告诉我又欠你多少多少。我不会有意见的。”莱缪尔干脆地点了点头。德姮在艾萨克身后悄无声息地慢慢吐了口气。
艾萨克和莱缪尔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像两个精疲力尽的斗士，都等着对方先迈出最后一步。
“现在怎么着？”莱缪尔开口了，语气硬邦邦的。
“明晚我们去格利斯湾，”艾萨克说，“扫地机器人保证说我们能在那里得到帮助。我们总得冒险试试。我会在那里跟你们碰头。”
“你要去哪儿？”德姮吃惊地问。
“我得去找琳，”艾萨克说，“他们肯定会去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