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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不要被我的化身吓到,”那个只余半截空空脑壳的男人对艾萨克四人低声说道,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眼珠浑浊,毫无生气,“我没法合成声音,所以捞起这具沿河漂来的弃尸加以改造,以便同血肉之身的生命沟通。那——”男人指向身后与垃圾堆融为一体的巨大机械构造体,“——是我。这——”他轻轻地拍了一下不时抽搐的躯体,“——是我的手和舌头。我移去了原来的小脑,以免它发出与我相悖的指令,让这具身体无所适从,然后安装了我的输入端。”随着这句话,男人做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他伸出手,摸了摸那根缆索——它直插眼后的颅腔,深深埋进血肉模糊的脊柱顶端。
艾萨克能够感觉到来自后方的隐隐压迫感,那五个大型机器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四人身后。赤裸的僵尸男人在艾萨克四人前方十英尺处停下,挥了挥像中风般不住哆嗦的手。
“欢迎你们的到来,”他继续用那颤抖的声音说道,“你的扫地机器人向我报告了你的研究成果。它也是我的一个分身。我希望同你们说说餍蛾的事情。”这个躯体残破不堪的男人直直地盯着艾萨克。
艾萨克朝德姮和莱缪尔看了一眼,一贯独自站在一旁的雅格里克此时也已经站到了他们身边。艾萨克又抬眼四下望了望,那群聚在空地一角的人类仍在不停地朝那具能够自行运动的巨大机械构造体祈祷膜拜。他突然在人群中认出了那个曾经去过他仓库的机器人修理工,只见那人一副热切的虔诚模样,眼睛几乎在熠熠发光。空地中的机器人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除了他们身后那五个——它们是所有型号的机器人中体型最为高大结实的,此时正警觉地守在他们身后。
莱缪尔舔了舔嘴唇。
“艾萨克,同这个男人谈谈,”他低声说道,“别失了礼数……”
艾萨克张开嘴,又缓缓闭上。
“唔……”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十分冷淡,“机械议会……我们……很荣幸……但是我们不知道……”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不停抽搐、样貌恐怖的男人说道,“我理解。耐心点,你们会明白的。”男人慢慢地从他们面前退开,踩着崎岖不平的地面,朝沐浴在惨淡月光下,如同一团庞大黑影的巨型机器人退去。“我就是机械议会,”他说道,他的声音颤抖,却不含丝毫感情,“我的诞生是个随机事件,我由病毒及巧合催生。我的第一具身体曾躺在这座垃圾场里,徒然地等待发动机停止运转,它之所以被丢弃只因为一个程序运转不畅。当我的身体躺在这里等待腐烂时,病毒在我的分析引擎内循环流转,传播开来,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有了思考能力。”
“我在这里静静地躺了一年,任由锈迹爬上我的身躯,与此同时,我在适应这新生的智慧。起初是轰然涌现的自我意识,接着,对自我的观察变成了自我判断与自我评价。我开始自我建构。这一年里,每天都有清洁工在我周围来来去去,将这座城市的垃圾堆成一堵又一堵的高墙,我对他们视若无睹,直到有一天我准备就绪,向其中最寡言少语的一个清洁工揭示了我的存在。我打印出一则信息给他,让他为我带来一个机器人。
“他吓坏了,执行了我的命令,带来了一个机器人,然后在我的指示下,用一条长而扭曲的缆线将它连在我的输出端口上。它成了我的第一条手臂。它慢慢地在这座垃圾场里挖掘翻找,搜寻适合打造一具机械身体的部件。我开始为自己打造身体,整夜焊接、锤打,将那些部件连接固定。
“那个清洁工对我无比敬畏。夜里,他在小酒馆中低声讲述我的故事,讲述一个由病毒催生的机械智慧。流言与传说由此诞生。一天晚上,当他又在添油加醋地夸夸其谈时,他听说了另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机器人。那是一个购物机器人,它的硬件出了故障,某处齿轮咬合不畅,而后在机缘巧合之下带着机械智慧重生,从此有了思想。它向原来的主人隐瞒了这个秘密,因为他肯定不会相信。
“我的清洁工崇拜者出钱让他的朋友将那个机器人带来给我。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我见到了它,另一个像我一样的机械智慧。我吩咐我的崇拜者打开它的分析引擎,我与我的同伴,我们结合在了一起。
“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当我们由病毒催生的意识连结之后,我们由蒸汽活塞驱动的大脑机能增长了不止一倍,而是呈指数级增长,爆炸式的增长。我们两个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新的我。
“我新的分身,那个购物机器人,在拂晓时离开。两天之后它再次归来,带来了新的体验。在那两天里它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获得了我不曾拥有的阅历。我们再次进行数据交换,再次融为一体。
“我继续打造自己的身体。此时我有了更多可以帮助我的人类崇拜者。那个清洁工和他的朋友为了解释我的存在而求助于异端教派。他们找到了机械上帝教,接受了机械化宇宙的教义,接着发现自己成为了一小群信徒的领袖——这个教派本身就已亵渎神明,而那一小群信徒所抱持的观点更是激进。那些无名的信徒一齐前来参拜我。他们看到了那个购物机器人——我的第二个我——与我进行连接、与我融为一体的过程。他们看到了一个从纯粹的逻辑电路中自我产生的机械意识,一个自我萌发的机器智慧。他们看到了一个自我创造的神。
“于是我成为他们崇拜的对象。他们一丝不苟地执行我写下的指令,从我周围的垃圾堆中寻找材料为我建造躯体。我让他们去寻找、去唤醒其他像我一样能够进行自我创造的机械神,来加入我们的议会。他们搜遍了整座城市,找到了更多这样的机器人。但让我苦恼的是它们的数量依然十分稀少:一个调速轮打滑导致一个分析引擎产生思想——这样的概率大概是一万亿分之一。于是我想办法提高这一概率。我编写了一套程序代码,作用于感染病毒的分析引擎,将带动病毒循环的原动力发挥到极致,促使病毒发生突变,推动分析引擎产生自我意识。”就在男人说出这段话时,他身后那个巨大的机器人左臂一晃,笨拙地指向自己胸口混乱排布的无数机械装置。一开始艾萨克没在那一团糟里看出它究竟指着哪一个装置,接着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程序卡片打孔机,一个用来生成程序卡片以便将信息输入其他分析引擎的分析机。用它就能创造出一个新的智慧存在,艾萨克又是吃惊又是激动地想道,难怪这东西能够让人改变信仰。
“每一个被带来我这里的机器人都与我进行连接,成为了我的分身。”那个男人继续说道,“我,就是机械议会。每一种体验都被下载、分享。决定在我以阀键构成的大脑中生成。我将我的智慧传递给每一个我。当我的内存因为满载知识而饱和时,我的机器人分身便在这芜杂的垃圾堆里寻找零件为我扩容。你们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我的一条手臂,而坐在那里的巨大人形构造体也只不过是我的一个表相。我的缆线伸出很远,遍布这块堆满垃圾的土地,连接着更多你们看不见的机械设备。比如说,在这个垃圾场的另一端,就有数个计算引擎,它们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是机械历史的化身,是资料数据的宝库,是能够自我组织自我构建的机械神。”
男人说话的时候,那些各式各样、聚在一个小角落里的机器人开始齐齐迈步,朝坐在垃圾堆中那个由废料构建而成的巨大身影走去,如同臣民走向高居宝座之上的威严帝王。接着它们看似随机地停在某个地方,伸出充当手臂的吸盘、钩子、尖叉或是钢爪,从凌乱散布在垃圾场各处的废缆线和电线中拣起一条来,摸索着打开输入槽口上的护罩,插入缆线,开始进行连接。
每有一个机器人连接到机械议会,艾萨克四人面前这个只剩半截空脑壳的男人便猛地抽搐一下,在一小段时间内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犹如光滑的玻璃。
“我在成长,”他喃喃地说道,“我在变强。我的数据处理能力呈指数级增长。我不断学习……我知道了你们遇到的麻烦。我同你的扫地机器人进行过连接。它已破损不堪,本将成为废铁一堆,是我将它变成了具有智慧的存在。现在它也成了一个我,与我融于一体。”男人反手指向巨大机械构造体那粗糙不平的臀部轮廓线,那里隐约可见一个扁平的金属物体,像囊肿般微微凸起于大机器人的躯体之上。艾萨克吃惊地意识到,那正是扫地机器人重新打造的身体。
“我从它身上获取知识,正如我从其他的我身上获取知识一样。”男人说,“它在织者背上时获得了片段的视觉图像,我现在还在计算其中包含的变量。它现在是无数个我里最重要的一个。”
“那它为什么要我们来这里?”德姮低声说道,“这该死的东西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将自己的体验上传到机械议会的头脑中。每当新的数据流涌入它的数据库时,那个充当它传声筒的僵尸男人嘴里便发出一阵单调刺耳的嗡鸣声。
终于,所有的机器人都完成了数据传输。它们将缆线从输入槽口中拔出,退回空地一角。几个一直密切注视这一过程的人类信徒看到这一幕,立刻紧张地向前走去,他们手里都拿着程序卡片和手提箱大小的分析引擎。他们捡起机器人扔下的缆线,连接到他们带来的机械式计算机上。
过了两三分钟,他们也完成了数据上传。当他们重新退回原来的位置时,僵尸男人的眼珠猝然向上翻起,眼眶中只见眼白。在机械议会消化上传的数据期间,他那没有顶盖的头颅一直在疯狂地摇晃。
大概一分钟后,他摇晃的头颅突然静止,圆睁的眼皮下眼珠回归原位,警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血肉之躯的教众!”他朝聚集在空地一角的人类信徒大喊,那些人迅速地站起身来,“上前领受神谕。”在他身后,那个嵌在巨型机械构造体肚腹处、由机械议会设计制造的程序卡片打孔机中,一张接一张经过精心打造的程序卡片自输出槽口飒飒滑出,落到一个木箱里头——这个箱子放置在巨型机器人的腹股沟间,就像有袋动物的育儿袋。
在巨型机器人躯干上的另一个地方,一台打字机呈斜角深嵌在一个油桶和一个生锈的引擎中间,此刻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吐出一长条打卷的字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文字。打字机下方,一把剪刀在强劲有力的弹簧推动下骤然跃出,仿佛一条扑向猎物的食肉怪鱼。剪刃“啪”地咬合,便从那一长卷字纸上裁落一截,剪刀随即缩回,然后再次被弹簧推出,如此反复。一张张“神谕”从剪刃间飘落,躺在那些程序卡片旁边。
那些人类教众鱼贯而出,战战兢兢地向巨型机械构造体走去,每走一步都要行一次礼。他们踏上巨型机器人双腿间以垃圾堆成的小坡,伸手自木箱里拿出一张字纸和一叠程序卡片,核对编号,以免遗漏,然后迅速退到一边,消失在垃圾峭壁间的甬道中,返回城市。
看起来这场礼拜活动并没有正式的结束仪式。
短短几分钟后,这块空地上除了那个样貌恐怖、只余半截空脑壳的僵尸男人之外,便只剩下雅格里克、艾萨克、德姮和莱缪尔四个有机生命体了。机器人仍然留在空地上,围在他们四周,三个人类不安地变换着站姿,那些机器人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
突然间,艾萨克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垃圾场中最高的一座垃圾山顶出现了一个人类的身影。那人站在那里,静静地遥望着空地上发生的一切,在新克洛布桑迷离斑驳的夜空映衬下,那个身形轮廓显得格外黑,像是深深蚀刻进天幕之中。艾萨克定睛望去,那处却空无一物,这座垃圾场里真的只剩下他们四个活人了。
他皱起眉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然后迈步向前,朝那个颅腔里插着缆线的僵尸男人走去。
“机械议会,”他开口道,“你为什么叫我们来这里?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你知道关于餍蛾的事情……”
“德尔·格雷姆勒布林,”议会的化身出声打断了他,“我现在已经非常强大,而且每过一天便更强大一些。纵观整个巴斯-拉格的历史,我的运算能力可谓前所未有,除非在某个我们尚未知晓的遥远大陆上存在可以与我匹敌的对手。我是上百个计算引擎连结而成的网络系统,每个分析引擎都能从其他分析引擎那里获取信息,并且将计算结果反馈回去。我能从上千个不同的角度评估同一个问题。
“每天,我都通过这个化身的眼睛阅读我的崇拜者们为我带来的书。我源源不断地将关于历史、宗教、魔法、科学以及哲学的知识吸收进我的数据库。我获得的每一点知识,都能增强我的运算能力。
“我渐渐扩大我的感知范围。我的缆线越接越长,伸向更远的地方。我在这座垃圾场的四处安装了照相机,通过缆线与它们相连,以此获取信息。我的缆线就像脱离躯体独立存在的神经,在那些崇拜者们的帮助下,它们慢慢地向外延伸,伸出了垃圾场,进入了城市,连接到了各个组织机构。甚至在议会大厦内部都有我的崇拜者,他们将政府的计算引擎中存储的资料下载到打孔卡片上,然后带来给我。但这座城市终究不属于我。”
艾萨克的脸困惑得皱成一团。他摇了摇头。“我不……”他开口说道。
“我的存在如同细胞间质。”机械议会的化身匆匆地打断了他。这个男人的声音死气沉沉,没有丝毫起伏变化,听起来既阴森又冷淡。“我从一个错误中孕育,诞生于一处堆积城市居民丢弃废物的死地。尽管已经有许多拥有机械智慧的机器人加入了我们的议会,但城市里永远有更多没有思想、不属于我们议会的机器人存在。我从信息中汲取养分。我所做出的干预措施都是隐蔽的。我在学习中增长。我计算,故我在。
“而如果这座城市走向灭亡,所有的变量将随之消除,直至无限趋于缺省状态。信息的流动越来越少,最终彻底干涸。我并不想生活在一座空城之中。我已经将餍蛾问题的相关变量输入分析网络。结果非常清晰。如果任其发展下去的话,新克洛布桑所有智慧生物的未来不容乐观。所以我将伸出援手。”
艾萨克看向德姮和莱缪尔,看向雅格里克藏在兜帽阴影之中的双眼,德姮迎上他的目光,用夸张的嘴型无声地告诉他:小心应对。艾萨克将目光转回不住抽搐的机械议会化身身上。
“我们……十分感激,议会……唔……怎么……我能冒昧地问下,你打算怎么做呢?”
“计算结果显示,直接展示给你们看是最能让你们信服与理解的方式。”男人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对硕大的金属夹具突然扣住了艾萨克的前臂。他惊恐地高声大喊,努力扭头看去。扣住他的是刚才一直站在他们身后那几个工业机器人中体型最大的一个。这个机器人的手臂末端有着专为固定脚手架、支撑建筑物而设计的巨大金属夹具。艾萨克虽然是个强壮的男人,也无法从它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他高声向同伴们呼救,但另一台大型机器人开始踏着沉重的步伐在他与其他三人之间走来走去,意图不言而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德姮、莱缪尔和雅格里克不知所措,一时间三人站在原地逡巡不前。接着莱缪尔突然一个利落的转身,拔腿就跑,冲向垃圾峭壁间一条长长的沟壑,朝东而去,瞬间就不见人影了。
“皮金,你这个狗娘养的!”艾萨克冲着他的背影尖叫道。就在他拼命挣扎时,他看见雅格里克和德姮冲向这边,想将他从那双牢固的金属夹具中解救出来——而且让他暗暗吃惊的是,雅格里克甚至还抢在了德姮前面。这个平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鹰人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冷漠,让人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艾萨克早就习惯不去指望他。他们去哪他会跟着,如果他们让他做什么的话,他也许会照做。仅此而已。
但现在,艾萨克却看见雅格里克以令人咋舌的敏捷朝斜前方一闪,绕过那台挡在面前的高大机器人。德姮看见雅格里克的动作,立刻朝挡路的机器人另一侧绕去,那个高大的机器人一时不知所措,但随即做出决定,朝德姮大步追去。
德姮转身想跑,但一条裹着钢皮的缆索如阴险的毒蛇般从旁边的垃圾堆中倏然蹿起,猛地缠住她的脚踝,将她拽倒在地。德姮重重摔在布满残渣碎片的地面上,痛得喊了出来。
雅格里克已经冲到艾萨克身边,正勇猛地扒抓着那对坚固的金属夹具,却不能撼动分毫。钳制住艾萨克的机器人压根就没看鹰人一眼。与此同时,另一个高大的机器人自背后接近了雅格里克。
“雅格,妈的!”艾萨克厉声喊道,“快跑!”但他的警告来得太晚。这个自背后接近鹰人的机器人也是个体型庞大的工业型号,它蓦地投出一张金属丝网,将雅格里克兜头罩住,鹰人根本无法撕开那坚固的网线。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这场骚乱的僵尸男人——机械议会的血肉分身——高声地开口了。
“我们没有恶意,”他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已经在此处做好了布置。现在我们放下诱饵。请不要惊慌。”
“你他妈的脑子出问题了吗?”艾萨克厉声喊道,“你他妈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在这座垃圾迷宫中央的空地、这处机械议会的王座室,一直站着不动的机器人开始动起来,一个接一个地退到了空地边缘。缠住德姮的缆索将她一路拖过硌人的地面,她咬牙切齿地与它搏斗,高声大叫,但她根本没法站起来,没法阻止它将她拖得遍体鳞伤。那个投出金属丝网困住雅格里克的机器人毫不费力地将他一把抄起,踏着沉重的步子从艾萨克身旁走开。雅格里克狂暴地挣扎着,兜帽从头上滑落,那双燃着熊熊怒火的猛禽眼睛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向着四周扫来扫去。但在那强大无匹的人造力量面前,他根本无能为力。
紧紧夹住艾萨克的机器人将他拖到现在已显得宽敞许多的空地中央。机械议会的化身迈开步子,抽搐的身体加上蹒跚的步伐,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跳某种诡异的舞蹈。他绕着艾萨克走了一圈。
“尽量放松,”他说,“这不会伤害到你的。”
“什么?”艾萨克咆哮道。在这块犹如圆形露天剧场的空地另一头,一个小机器人像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穿过满地垃圾走来。它拿着一个样子十分奇怪的装置——一顶连接在某种便携式发动机上的简陋头盔,上头伸出一个像是漏斗一样的东西。小机器人跳上艾萨克的肩膀,金属脚趾紧紧夹住他的皮肉,攥得他生疼。接着,小机器人开始把那顶头盔用力往他脑袋上套。
艾萨克挣扎、大叫,却被那双强有力的金属臂牢牢钳制,根本无处可躲。没过多久,那顶头盔便紧紧地扣在了他的脑袋上,夹着他的头发,扯得他头皮生疼。
“我是机械议会,”赤身裸体的死人说着,踏着诡异的舞步敏捷地从一块石头上跳到一团发动机的残骸上,然后又跳到一片碎玻璃渣上,“被丢弃在此的一切都是我的身体。我修复它们的速度远远快过你们的身体修复瘀伤或断骨。我能修复每一样被遗留在此等待腐烂的物品以及每一样此刻不在这里的物品——它们很快将被装在垃圾车里送到此地,或者是由我的崇拜者们带给我,或者是由我自己制造出来。你头上的装置是一台整流调压器,就像那些通灵师、占卜师、传心师和灵界行者使用的设备。它能汇聚、引导你们释放出来的精神力量,改变其方向并加以放大。现在它被设置在放大及发射信号的挡位。”
“我已经对它进行了校正,它的功率比城市里那些通灵者们使用的类似装置要强大许多倍。
“你还记得织者曾经警告过你,说那只你养大的餍蛾正在追踪你吗?那只餍蛾发育不良、残缺弱小,被同类所排斥。如果没有帮助,它不可能找到你。”
男人看着艾萨克。德姮在远处高声喊着什么,但艾萨克根本没在听,他没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机械议会化身的那双阴森眼睛里移开。
“你将看到我们能够做到的事情,”男人说道,“我们要帮它一把。”
隔着厚重的头盔,艾萨克听不见自己愤怒而恐惧的咆哮。一个机器人伸出手臂,启动了那台便携式发动机。头盔开始剧烈地颤抖,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艾萨克只觉得耳膜一阵刺痛。
载着艾萨克心灵印记的脉冲波蓦地向着城市夜空发射,穿透将城市裹得透不过气的噩梦,径直射入大气层中。
鲜血从艾萨克的鼻子里滴下来,渐渐淌成一条细流。他的头开始阵阵发疼。
在城市上方一千英尺的高空,从各个方向赶来的寄生手聚集在路德米德上方。左手们试探地检查着餍蛾搅起的超自然波动。
在敌人发现之前迅速出击,一只好斗的寄生手急切地说道。
我主张小心行事,另一只寄生手说道,悄悄追踪,跟着它们找到巢穴。
五只高贵的左手无声地激烈争辩着,五只右手背着它们,一动不动地悬停空中,恭敬而沉默地听着它们讨论战术。
慢慢来,它们终于达成了共识。除了那只狗之外,每只左手和右手都举起宿主的手臂,小心地握住火枪,做好战斗准备。这支古怪的搜索队伍慢慢向前推进,一路仔细搜寻泛着阵阵涟漪的以太空间,寻找餍蛾留下的点滴意识。
它们一路跟着溅洒的梦境残渣,在新克洛布桑的上空转来转去,上升下降,经过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慢慢地朝着烤炉区上空而去,然后穿过雪克区及焦油河的南段,来到河衣区。
当它们一路朝西而去时,曾察觉到格利斯湾上空传来强烈的心灵波动。寄生手们一时不知所措,在原地盘旋了一阵,仔细检查那一圈圈超自然的涟漪,它们很快发现那是人类发散出的精神力量。
某个术士在施法,一只寄生手说道。
跟我们没关系,它的同伴纷纷同意。左寄生手们吩咐背负着它们的右寄生手继续空中追踪。终于,它们停在了河衣区上空。五团小小的黑影在国民卫队空中缆道上方盘旋,如同漂浮的尘埃。左手们紧张地将宿主的脑袋从一边转到另一边,搜寻空无一物的夜空。
突然之间,某种陌生的精神力量汹涌而至。那是一种怪异而可怕的贪婪感觉,以太空间的表面在它的压力之下如气球般迅速鼓胀凸起。这股来自陌生心灵的超自然恶臭如黏稠的泥浆在整个以太位面漫溢开来,甚至通过空间壁上的孔隙渗透至现实位面。
左手们猝不及防,一时间又是恐惧又是困惑,纷纷剧烈地蠕动起来。这种感觉是如此浓重、如此强烈、如此迅疾!它们在右手的背上弓起身子,不安扭动,与右手之间的心灵通道瞬间被迸发的恐慌情绪淹没,每只右手都感受到了这股情绪的洪流。
空中五团黑影盘旋的飞行轨迹变得飘忽不定,它们歪歪扭扭地掠过天空,四散分开,整齐的编队瞬间溃散。
有东西过来了,一只寄生手大喊,得到了一阵惊慌失措的杂乱回应。
右手们拼命抵挡左手带来的影响,挣扎着想在空中稳住身形。
随着一下整齐的振翅声,五个黑暗而模糊的身影从河衣区交纵错杂的屋顶之间的阴暗处腾空而起。巨大翅膀的拍拂声同时沿着诸多维度传开,向上穿过温热的空气,传到五对呈“之”字形路线慌张蹿行的寄生手耳中。
寄生在狗身上的左手瞥见朣朦的巨大翅膀在自己下方一闪而过,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背负它的拉斯克尔右手应声一抖,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它稍稍清醒,拼命地稳定心神。
左手们集合!它无声地高喊,接着命令拉斯克尔右手向上,再向上。
右手们在空中齐齐侧斜转弯,向着大狗所在之处集结。它们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在严格纪律的约束之下,迅速地执行左手的指令,重新排成一排,队形如正规军一般整齐。五个以厚布蒙眼的右手微微俯身,嘴唇噘起,准备喷火,它们背上的左寄生手则透过装在头盔上的镜子急切地巡视夜空。它们仰面朝天,镜子呈斜角朝下,将笼罩在夜色中的城市折射到它们眼中:无数瓦片、小巷以及玻璃穹顶在它们脚下错杂纷乱地聚在一起,仿佛一个正在疯狂盘旋的巨大旋涡。
就在它们看着的时候,餍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它们逼近。
它们是怎么闻到我们的?一个左手紧张地问道。它们已经尽可能地封上了心灵孔隙,只留下与族人的交流通道,以免餍蛾察觉它们的精神波动。它们完全没料到还是中了敌人的埋伏。到底是什么导致它们还没开战便已落了下风?
它们眼看着餍蛾摇摇晃晃地越飞越近,就在这时,左手们突然意识到它们并没有被敌人发现。
五只餍蛾排成楔形队列朝上飞来,五对巨大的翅膀此起彼伏,排在最前面那只体形最大的餍蛾似乎被什么忽隐忽现的东西缠住了。左寄生手们能够看见那只餍蛾对着空气发动着猛烈的攻击:粗粝的触手和骨锯般的附肢挥来砍去,硕大的牙齿又撕又咬。
它看起来就像正同一个幽灵战斗。它的敌人身形轻晃,不停地在现实位面进进出出,如同轻烟般稍纵即逝,如同暗影般虚实不定。那个暗夜鬼魅般的东西像是只巨大的蜘蛛,在密密织就现实世界的无形丝线上闪转腾挪,用利刃般的壳质脚爪无情地劈砍着那只餍蛾。
织者!一只左手激动地喊道,它们命令右寄生手们慢慢地、悄悄地后退,离开那凶险诡谲的激战现场。
其他餍蛾在同胞身边盘旋,试图助它一臂之力。它们仿佛遵从着某种外人无从得知的指令,轮流上前加入战斗。一旦织者进入现实位面,它们便扑上去削砍它的甲壳,在它重新遁走之前在它身上留下渗出股股黏液的伤口。尽管受了伤,织者依然凶猛不减,劈斩之间刀刀见肉,那只疯狂应战的餍蛾身上布满深长的伤口,沥青般的污血汩汩涌出。
巨大的飞蛾与蜘蛛在空中鏖战,动作快得异乎寻常,一攻一守俱如惊雷闪电,旁观的寄生手们只觉得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
它们一边缠斗一边上升,冲破如裹尸布般笼罩整座城市的噩梦,来到空气稀薄的高空——就在这个高度,寄生手们感受到了那阵让它们一度迷惑不解的人类精神波动。
显然餍蛾也感受到了那些心灵波,它们同样迷惑不解,紧凑的队形瞬间被打破了。那只体形最小、有着扭曲躯干和畸形翅膀的餍蛾在空中停住身形,脱离队伍,一条可怕的长舌蓦地从口中弹出。
巨大的舌头舔舐着空气,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一个轻弹,缩回濡湿的喉咙之中。
这只最小的蛾子翅膀扇动的频率骤然变快,它开始在空中转向,动作间带着一种疯狂的热切。它绕着织者与自己同胞野蛮厮杀的战场盘旋了一周,似乎有些踌躇,接着一个俯冲,径直朝东边的格利斯湾飞去。
餍蛾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畸形同胞临阵脱逃,一时间不知所措,在空中分散开来,转动脑袋环顾四周,触角疯狂地颤搐。
在旁边出神观战的左手们警觉地往后一缩。
就是现在!一只左手当机立断,它们心慌意乱无暇他顾,我们和织者一同进攻!
紧张而激动的寄生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做好喷火准备,狗身上的左手告诉拉斯克尔右手。
趁着餍蛾彼此分散,离战场正中那对扭打的身影越来越远,寄生手们在空中齐齐转向,左手们向着彼此无声高喊,一刻不停地保持与族人的心灵交流。
进攻!寄生在瘦瘦执事身上的左手发出一声号令,声音里充满源自恐惧的狂乱与激动,冲啊!
随着这声号令,一阵饱含恐惧的冲锋指令如同暴涨的洪水冲过心灵通道,传向背负着它的右手,那个人类老妇闻声而动,猛地向前冲去。就在这时,一只餍蛾在空中转身,停住不动,正好面对冲锋而来的寄生手们。
与此同时,剩下两只餍蛾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一齐向织者扑去。一只将一根如同骨矛般的尖利附肢狠狠戳进织者膨鼓的腹部,正当巨蛛吃痛后退时,另一只蛾子卷起多节的触手状尾巴,如套索般缠住织者的脖子。织者身形一晃,消失在夜空之中,闪进另一个位面,但那根尖尖的尾巴死缠不放,将巨蛛的半边身子从空间褶缝中拖出,在它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织者遽然向上蹿起,拼命想从这狠辣的套索中挣脱出来,双方一时相持不下,但左手们已无暇顾及场中战况——第三只餍蛾正飞快地朝它们迎上来。
右手们什么都看不见,但能通过心灵通道感觉到左手们发出的无声哀号。惊慌失措的左手们拼命地扭动着脑袋,让镜子能够照到飞速冲来的敌人。
喷火!执事左手对背负它的右手厉声下令,快!
老妇人张开双唇,吐出舌头,舌尖卷起,她猛地吸了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外呼出。一大股灼热的可燃气体顺着她的舌头喷出,见风既燃,挟着熊熊火焰在夜空中滚滚推进。远远看去,犹如一团剧烈翻卷的火云朝那只餍蛾迎面扑去。
可惜方向虽然没错,但左手在恐惧之中算错了时间。右手喷火的时机太早,火云尚未沾到敌人分毫,便燃烧殆尽,化作一缕饱含油烟气味的轻风。当灼亮的火焰散尽时,左手们惊恐地发现正朝它们冲来的餍蛾不见了。
恐慌的左手们立刻下令右手们在空中转向,找出敌人的去向。等等等等!狗身上的左手无声大喊,但惊慌失措的族人对它的警告置若罔闻。寄生手们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颠簸摇晃,如同大海里随波逐流的垃圾。五对寄生手各朝各的方向,左手们盯着镜子里面疯狂地搜索。
在那儿!少女身上的左手无声尖叫道,她从镜子里瞥见一只蛾子挣扎着如同船锚般坠向下方的城市。其他左手闻声下令右手在空中转身,想通过自己的镜子看清敌人去向。当它们转过身来,却发现自己正面对又一只餍蛾,立刻齐声尖叫起来。
这只餍蛾趁着寄生手们的注意力被它坠落的同胞吸引时高高飞起,自上而下绕到它们背后。寄生手们一转身便看到它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伸展的巨翅正好在镜子能照到的范围之外。
年轻大胡子男人身上的左手立刻闭上宿主的双眼,命令背负它的右寄生手转身喷火。寄生在流浪儿身上的右手虽然惊慌不已,仍然努力执行命令,喷出一团炽热发亮的火焰。通红的火柱盘旋着推进,撩到了悬浮在餍蛾旁边的一对寄生手。
改造人和虫首人身上立刻燃起熊熊火焰,寄生在他们身上的寄生手通过宿主的喉舌及自己的灵识发出有声及无形的惨叫。他们从空中骤然跌落,如同献给天神的祭品,在火焰中痛苦嘶号,高温让他们血液沸腾,骨头炸裂。他们落到半空便已断气,尸体继续往下跌入焦油河中,激起一阵剧烈的蒸汽,随即消失在污浊的河水之中。
少女悬停空中,她身上的左手已经被餍蛾催眠,宿主的双眼出神地盯着餍蛾翅膀上剧烈变幻的图案。背负她的蛙人右寄生手先是察觉背上的左寄生手突然僵住不动,继而感受到从心灵通道汹涌而来的梦境狂潮。在那瞬间变得怪诞而杂乱的意识流的冲击之下,他畏缩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张开宿主的嘴巴,发出惊恐的呜咽,同时飞快地伸手摸向将左手绑在他身上的皮带。尽管眼前蒙着厚布,它仍将宿主的双眼紧紧闭上。
它一边胡乱扒索着皮带,一边在恐惧中盲目地张嘴喷火,一大团炽烈燃烧的火云冲着空无一物之处轰然冲去,将夜空映得通红。大狗身上的左手通过心灵通道疯狂地发出尖声警告,拉斯克尔右手听命往旁边闪开,险险避过火云的边缘。他在空中拼命地转来转去,一边躲避着不断向外翻滚膨胀的火云,一边奋勇地朝那只受伤坠落的餍蛾发起了冲锋。
那只餍蛾因为痛苦和恐惧而颤抖不休。虽然在同胞的帮助下,它得以从那巨蛛的猛烈攻势下逃脱,但它已经身负重伤,浑身鲜血淋漓,附肢关节粉碎,只能在剧痛中无力地朝着巢穴坠去。有生以来,它第一次对食物毫无兴趣。当拉斯克尔右手和大狗左手挟着劲风砰的一声撞上它时,它痛得在空中不由自主地翻飞了好一阵。
激愤之下,它迸发出了仅存的力量,两把硕大的骨质尖突骤然从它身上探出,在空中一个交错,发出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迅疾声响,如修枝剪般削下了拉斯克尔及大狗的头颅。
两颗脑袋远远飞出,消失在黑暗之中。
寄生在一人一狗身上的两只寄生手依然活着,而且神志清醒,但没有了宿主的大脑,它们无法控制宿主正在死去的身体。一人一狗的无头躯体阵阵抽搐,四肢痉挛。鲜血从脖颈的断口狂喷而出,洒在滚转坠落的宿主身体上,洒在两只手指疯狂扒抓屈伸的寄生手上。
在整个下坠过程中,它们一直保持着清醒,最后,随着一下古怪而沉闷的肉体撞击声与骨头碎裂声,它们摔在小河套区一处后院坚硬的水泥地上。它们和它们的无主宿主顷刻间粉身碎骨、面目全非,成了一摊肉泥。
蒙住双眼的蛙人马上就要解开身上的皮带,离开已被餍蛾催眠的少女寄生手。就在蛙人右寄生手要解开最后一个拴扣,逃进夜空之时,餍蛾动了,准备进食。
它合拢昆虫般的附肢,将少女紧紧抱住。它一边将少女拖到自己面前,一边将贪婪的长舌搡进她的嘴里,开始畅饮寄生手的梦境。它饥渴地吸吮着。
那是一道醇厚的佳酿。人类宿主意识的残余在寄生手的意识中轻轻旋转,如同细沙或咖啡渣。餍蛾搂住少女的身体,将她拥入自己怀中,坚硬的骨质附肢顺势刺入紧贴少女后背的那个肥胖身体。突然传来的剧痛让蛙人右寄生手惊恐地尖叫起来。餍蛾尝到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一时有些发怔,不明白为何有另一个心灵突然在离自己怀中美餐如此之近的地方冒出来。不过它很快回过神来,附肢更加用力地收紧,决定先舔尽第一道佳酿之后再慢慢品尝第二道大餐。
蛙人被牢牢困住,惊恐地感受着背上左手族人的意识一点一点被吸干。它拼命挣扎,放声惨叫,却无处可逃。
开怀畅饮的餍蛾身后不远处,那只缠住织者的餍蛾正在空中将触手般的尖尾巴甩过各个维度。巨蛛以疯狂的高速在现实位面进出。只要它的身形在天空显现,便开始下坠:重力无情地拖拽着它。于是它朝旁边一闪,拖着那根尖端如鱼叉般深深扎进它体内的长长尾巴遁入另一个位面,在那个位面颠簸疾走,想借助自身重量与杠杆作用甩脱死缠不放的敌人,接着又被拖回现实位面,然后再次奋力遁走。
但那只餍蛾十分顽强,它在敌人周围翻滚挪移,坚决不让巨蛛挣脱。
执事寄生手僵在原地,嘴里疯狂地喃喃念叨,语无伦次、饱含恐惧。它慌乱地搜寻着那个寄生在年轻壮汉身上的左手族人。
死了我们的同伴都死了,它无声地尖叫着。它所看见的部分画面以及部分的情绪沿着心灵通道倒灌进背后右手族人的心中。老妇的身形开始不安地摇晃起来。
寄生在年轻壮汉身上的左手拼命保持冷静。它左右转动宿主的脑袋,试图担起掌控局势的责任,稳住,它用专横的语气断然下令。它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三只餍蛾:一只受伤的正颠簸着穿过空气一路向下,朝隐蔽的巢穴落去;一只将它的两个族人牢牢擒住,正饥渴地吞食着它们的意识;还有一只仍在同织者激烈厮杀,像一头凶猛的鲨鱼般拼命想将巨蛛的脑袋撕下。
壮汉寄生手催促背负它的流浪儿右手往前推进一些,现在拿下它们,它迅速地思考着,同时将想法传给同伴,用力喷火,烧死这两只,然后再去追那只受伤的。接着它脑子里像有一道闪电划过,一个令它浑身冰凉的念头突然浮现出来。还有一只呢?它无声惊呼。
第四只餍蛾,也就是之前在老妇人发动的火焰攻势下逃走不见的那只,借助火云的遮蔽,以一个优雅的俯冲消失在寄生手们的视野范围内。它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一直下降到接近城市屋顶的高度,而后一个转身,慢慢地向上飞去,将翅膀变成单调灰暗的保护色,悄无声息地藏在云层之中。此时,它趁寄生手们不备,抓住机会发动了突袭,巨大的双翅如一团暗影在空中遽然炸开,上面具有催眠力量的图案流转不定,闪闪发亮。
它出现在远离同胞的一侧,正停在左寄生手们的眼前。寄生在年轻壮汉身上的左手措手不及,一下子僵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掠食怪物洋洋得意地在自己面前展开双翅,如同午夜的大氅迎头罩下,瞬间遮蔽了它的整个视野,深浅浓淡的色彩开始流动旋转,它觉得自己的思想渐渐变得弛缓。
它感到一阵恐惧,接着,它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下汹涌而至的诡谲梦境……
……它再次感到一阵恐惧,它战栗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能思考了,满心的恐惧中不禁混杂了一丝绝望的喜悦。
第四只餍蛾面前有两对敌人,它一时犹豫不决,接着,它在空中微微转向,改变了自己悬停的角度,让那对摄人心魄的翅膀正对着执事和老妇人。毕竟在它看来,这两个才是之前想要烧死它的敌人。
摆脱了餍蛾控制的年轻壮汉左寄生手回过神来,看见眼前是餍蛾庞大的躯干,从它现在的角度看去,已经看不见餍蛾的翅膀。它环顾四周,看见左侧的老妇人正不安地扭头张望,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接着它看见那个执事的双眼——那双眼睛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就是现在烧它快快!年轻壮汉左寄生手拼命地朝隔开一段距离的老妇人尖叫道。老妇人身上的右手控制宿主噘起双唇准备喷火,就在这时,巨大的蛾子猛地从壮汉面前冲了出去,速度极快,壮汉左寄生手只觉得眼前一花,餍蛾已将执事与老妇人紧紧攥住,嘴里滴滴答答地流下口水来,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类。
空气中爆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叫。老妇人开始喷火,但火柱擦着餍蛾的身子过去了,没有伤到它分毫,随即化作青烟消散在因为弥漫着浓浓恐惧而变得凝滞的空气中。
这恐惧的狂潮向着四周飞快漫开,从最后一个神志清明的左手身上翻卷而过,就在这时,它透过年轻壮汉的眼睛从头盔上的镜子里看到一件可怕至极的事情:织者利刃般的脚爪一闪,那根深深扎进它身体的鱼叉状长尾应声而断,与它缠斗的餍蛾一阵猛烈的抽搐,断尾处喷出大股污血。重获自由的织者消失在夜空之中,再也没有出现,受伤的餍蛾无声惨叫,失控地穿过温暖的空气,朝寄生手们所在之处直冲过来。
与此同时,年轻壮汉左寄生手看见前方正埋头吸食族人意识的餍蛾抬起头来,扭过脖子,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挥舞触角,动作很慢,却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此时他前后都有餍蛾。背负他的流浪儿右寄生手一直散发出与身形不成比例的强悍气质,此时也微微颤抖,等待着他的指令。
俯冲!左手骤然厉声尖叫,眼睛里倾泻出疯狂的恐惧,俯冲!快逃!
行动终止!只剩我们了!再不逃就死定了!逃!喷火!快飞!
这连串的指令挟着极度的恐慌如同暴涨的洪水般猛地冲进右手的心灵。流浪儿吓得面目扭曲,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喷火,同时急遽下降,朝新克洛布桑渗水的石壁和潮湿腐朽的木墙俯冲而去,如同坠入地狱的灵魂。
俯冲俯冲俯冲!左手连声尖叫,胆战心惊地看着远处的餍蛾伸出狰狞的长舌,舔舐着空气中它们留下的恐惧味道。
城市的暗影像手指般爬上夜空,将这仅剩的两只寄生手轻轻拢住,带回充满尘世背叛与危险的夏夜城市,远离云层深处那疯狂诡谲、言语无法描述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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