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艾萨克破口大骂，诅咒机械议会下地狱，喝令它放开自己。鲜血从他的鼻孔里蜿蜒而下，在胡子里凝结。一段距离之外，同样被机器人牢牢擒住的雅格里克和德姮也在拼命挣扎。他们锲而不舍地同强壮有力的金属手臂搏斗着，但动作间已显出颓势。他们知道自己毫无胜算，无法挣脱。
剧烈的头痛让艾萨克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聚焦视线，看见巨大的机械议会本体举起嶙峋的金属手臂指向天空。与此同时，它那皮包骨头、样貌恐怖的人类代言者也举起同一侧手臂，两者形成诡异的呼应。
“它来了。”机械议会用男人死气沉沉的声音说道。
艾萨克愤怒地吼叫着，仰起下巴，拼命扭动脖子，用力地把脑袋甩来甩去，想把头盔甩掉，但他的努力只是徒劳。
在悠然飘拂的云朵下，他看见一团硕大的黑影如展翅的兀鹰般凌空而来，飞行轨迹歪歪扭扭、凌乱不堪，但动作间透出明显的热切与渴望。德姮和雅格里克也看见了那团颠簸行进的黑影，不由自主地畏缩一下，僵住不动了。
那团黑影以可怕的速度逼近，渐渐显出骇人的体貌细节。艾萨克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他没法不去看那东西。
它越来越近，突然一个俯冲，降到贴近河面的高度，速度慢了下来。它屈伸着密密麻麻的附肢，躯干上错综繁复的组成部分簌簌颤抖，显出一种诡异的韵律。
即使隔着这么远，又满怀恐惧，艾萨克还是能够看出这只正朝他飞来的餍蛾是个可悲的怪胎，与当时猎食巴拜尔的那只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当日那只贪婪的掠食者是由优美弯曲的弧度、流畅盘绕的线条、半随机排布的螺纹与错综复杂的成束肌肉完美组合而成，左右两侧不可思议、超乎想象地对称，细胞的排列方式仿佛遵循着某种神秘虚幻的数学公式。而此刻这只急切扑扇翅膀飞来的餍蛾却长着扭曲的附肢，体节畸形残缺，爪刺与牙齿羸弱短小，而且在破茧而出时损坏变形……完全是一个发育不良的畸形怪物。
这正是艾萨克用不纯的“乳汁”养大的那只餍蛾。当艾萨克无意间吞食了梦矢，躺在床上辗转颤抖时，这只蛾子尝到了来自艾萨克意识的涓滴汁液，它一直在追寻那种味道，那是它初次体验到近似纯净“乳汁”的美好滋味。
艾萨克突然意识到，这个非自然的诞生物，正是一切麻烦的开端。
“哦圣嘉罢啊，”艾萨克用颤抖的声音喃喃道，“魔鬼的尾巴啊……神啊，救救我……”
犹如刮起一阵旋风，尘土激扬，餍蛾降落在地，收起翅膀。
它蹲伏着，弓着背，身体紧绷，像一只好斗的人猿。它举起长有狰狞爪刺的附肢——尽管畸形，但依然是狠毒有力的武器——行动间带着猎食者的从容自信与嗜血渴望。它缓缓地将细长的脑袋从一边转到另一边，眼窝中的触角颤搐着，在空气中探寻。
它的四周都有机器人动来动去。餍蛾完全无视它们的存在，径直张开野蛮丑陋的嘴，吐出淫邪的舌头，仿佛一条巨大的丝带，向着空地这边抖过来。
德姮不禁发出一声呜咽，餍蛾微微一颤。
艾萨克想喊她安静下来，不要让餍蛾察觉到她的存在，但他根本张不开嘴。
艾萨克的意识波振荡摆动，像心跳一般摇撼着垃圾场的精神空间。餍蛾能够尝到这个味道，知道这正是它一直在追寻的心灵佳酿。它能感觉此地还有其他可口的意识存在，但那些就像摆放在丰盛主菜旁的小食，根本不值一提。
餍蛾急不可耐，身体不住颤抖，它转身背对雅格里克和德姮，面朝着艾萨克，用四条附肢撑地缓缓站起，张开嘴，发出一声尖细的嘶鸣，然后展开那对具有催眠力量的翅膀。
在那瞬间，艾萨克想要闭上眼睛来着。他的一小部分大脑在本能的驱策下飞快转动，匆匆想出一个又一个逃生计策。
但他实在太累了，他昏昏沉沉，身体与心灵都痛苦不堪，做出反应的速度太慢了。在那混沌茫然的瞬间，他看见了餍蛾的翅膀。
色彩泛着涟漪漫溢开来，如同舒展的海葵，如同轻柔铺陈的暮色，神秘而迷人。餍蛾身体两侧完美对称的午夜色彩像高明的窃贼般偷偷溜进艾萨克的视神经，一路钻进他的大脑，开始肆意涂抹。
艾萨克看见餍蛾穿过垃圾场，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来，看到那对完美对称的翅膀高高扬起，轻轻地扑腾着，挟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向他兜头罩下。
接下来，他的思绪打了个趔趄，仿佛打滑的调速轮，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无数梦境涌入他的脑海，旋舞的回忆、感想、情绪泛起泡沫，将他彻底淹没。
这同服食梦矢后的感觉并不一样。他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核心意识可供注视、攀附，以便进行感知。这些涌入他脑海的梦境不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只是此时此刻并没有一个“他”看着那些梦境翻滚沸腾。此时此刻，他就是那一波波袭来的影像本身，他就是那些回忆，那些象征。他就是关于亲情的记忆，就是隐秘的性幻想与性体验，就是神经兮兮虚构出来的怪诞事物，妖魔鬼怪，冒险奇遇，逻辑的疏漏、夸大的记忆下意识里，不顾理性认知、反省和深思而得到的失真产物，令人恐怖，令人畏惧，与之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的是潜意识，是梦。
梦
它
它停了
突然停了下来，艾萨克猛地被拽回现实，呼吸一窒，不禁大叫起来。
他的意识在顷刻间回到了分层排列的状态，潜意识复归原位。他拼命眨眼，用力吞咽口水，觉得自己的头脑像是发生了一场内爆，而后又自行将那些混乱杂芜的碎片重组复原。
他听到德姮的声音，她正说到一段话的最后几个字。
“……不可思议！”她喊道，“艾萨克？艾萨克，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
艾萨克闭上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睁开。疯狂打旋的夜空渐渐静止下来，他的视线重新聚焦。
他一个踉跄，向前跌去，当他的双手和双膝接触到坚实的地面时，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被机器人所钳制，一直支撑他站立的只是被餍蛾催眠导致的梦境狂潮。他擦着脸上的血，抬头望去。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德姮和雅格里克站在空地边缘，也已经恢复自由。雅格里克的兜帽褪到了脑后，露出巨大的鸟首。两人都像突然被冻结一般，依然保持着拔腿跑开或跳走的姿势。他们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垃圾场的中央。
在艾萨克面前，有几个大型机器人，正是餍蛾落地时站在他背后的那几个。此时它们正迈着冰冷而沉重的步伐，绕着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走动。
垃圾场中，一条塔式起重机的动臂正横在机械议会所在处的上空，垂下硕大的铁链吊钩。它原本靠近河岸，现在转了过来，越过垃圾堆成的小小围墙，悬停在这块空地正中央的上方。
在它的正下方，是一个巨大木箱的残骸。这个正方形的箱子比一个男人还高，现在已经裂成无数尖利的碎片，里头装着的东西从四分五裂的残存板条间倾泻而出，扑簌簌地一路滚落，混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钢铁、煤炭、石块——全是格利斯湾垃圾场里分量最重的废弃物。
这一大堆沉甸甸的垃圾慢慢地滑过木箱粉碎的板条，堆成一个倒转的圆锥形。
小山之下，一个东西正在无力地抽搐、扒抓，发出凄惨的声音。它周身溅洒着大团粉碎的外骨骼和黏湿滑腻的组织，它的翅膀已经损毁，被深埋在沉重的垃圾山下——正是那只餍蛾。
“艾萨克，你看到了吗？”德姮激动地低声说道。
艾萨克摇了摇头，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瞪大。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发生了什么？”他费尽力气才吐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得吓人。
“你失去了意识大概有一分钟，”德姮急切地说道，“那只蛾子把你催眠了……我冲你大叫，但你已经失去了意识……然后……然后那些机器人开始往前走。”她朝那些机器人瞥了一眼，再次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它们朝着那只蛾子走去，它能感觉到那些机器人……它显得很困惑，而且……而且很不安。它往后退了几步，把翅膀张得更开些，好让那些机器人也看到，但它们还是不断靠近。”
德姮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黏滞的鲜血沿着她的侧脸蜿蜒而下，她耳朵处的伤口又裂开了。她围着几乎被压成一团肉泥的餍蛾绕了一大圈。当她经过时，那只蛾子发出微弱可怜的叫声，听起来就像羔羊的哀鸣。她满怀恐惧地看着它，但那怪物现在再也没法伤害她了——它动弹不得、奄奄一息，它的翅膀被沉重的垃圾小山砸成齑粉、深深掩埋。
德姮走到艾萨克身边，跌坐在地，伸出剧烈颤抖的双手攫住他的肩膀。她提心吊胆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死死压住的餍蛾，然后转过头来，迎上艾萨克的视线。
“它没法催眠那些机器人！它们不断靠近，于是那只蛾子就……它就开始往后退……它一边退还一边举着翅膀，免得你挣脱，但它害怕了……又很困惑。就在它后退的时候，那台起重机动了。尽管连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那蛾子却没有察觉。然后，那些机器人停在原地不动了，蛾子也停了下来……然后那个板条箱就冲着它砸了下来。”
她回头看向那只血肉模糊的蛾子和从板条箱里倾泻而出堆成一座小山的垃圾。餍蛾凄厉的哀鸣穿透空气，清晰可闻。
在她身后，机械议会的代言人迈着僵硬的步伐穿过布满垃圾而崎岖不平的地面。当他走到距离餍蛾不到三英尺的地方时，餍蛾猛地将长舌弹出，试图缠住他的脚踝。但它太虚弱，动作太慢，议会代言人甚至没有打乱步伐刻意闪躲。
“它无法感知我的意识。对它来说，我就像隐形了一样，”男人说道，“就算它听见我的声音，注意到我分身的靠近，我的意识存在依然不会被它察觉。而且我免疫它的催眠。它的翅膀上遍布形状复杂的图案，那些图案快速切换、一刻不停，于是显得越发复杂，从而产生催眠效果……仅此而已。
“我不会做梦，德尔·格雷姆勒布林。我是一台计算机，我的思想经由计算而生。我不会作梦。我没有神经，没有隐秘的心灵深处。我的意识就是我那不断增强的数据处理能力，而不是你们那些诞生于心灵的古怪想法，你们的心灵哪，就像一栋复杂的建筑，阁楼与地下室里藏着无数隐秘的房间。
“餍蛾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为食的东西。它只会越来越饿。我可以出其不意。”男人转身看向血肉模糊、呻吟不止的餍蛾。“我可以杀了它。”
德姮抬眼看向艾萨克。
“一台会思考的机器……”她极小声地说道。艾萨克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拿我当诱饵？”他用颤抖的声音质问，看着依然长流不止的鼻血啪嗒啪嗒地溅落在干燥的土地上。
“那是我计算得出的结果，”男人简洁地回答，“通过我的计算，这样做最有可能让你认识到我的能力，此外还有一个好处，能够顺便除去一只餍蛾。尽管那是威胁最小的一只。”
艾萨克疲惫而嫌恶地摇摇头。
“妈的……”他语气不善地说道，“这就是过分依赖逻辑的麻烦……不考虑头痛之类的变量……”
“艾萨克，”德姮热切地打断了他，“我们有希望了！我们可以让机械议会做……做我们的后援。我们可以除掉那些蛾子了！”
雅格里克已经走到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原地坐下，正好处在刚刚能听见他们谈话的位置。艾萨克抬眼向他望去，脑子飞快转动。
“该死的，”最后他非常慢地说道，“不会做梦的头脑。”
“其他餍蛾解决起来不会这么容易。”议会代言人说道。他抬头仰望，与此同时，机械议会的本体也做出同一个动作。霎时间，那双由巨大探照灯构成的双眼唰地亮起，将强劲的光束送入夜空，逡巡搜索。光束交织成的陷阱中，有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
“那有两只，”议会代言人说，“它们被手足垂死的哀鸣召唤至此。”
“妈的！”艾萨克惊慌地咒骂道，“我们该怎么办？”
“它们不会下来的，”男人回答，“相比它们发育不良的手足，它们更敏捷、更强壮，更不容易上当。它们能够察觉这里不对劲。虽然它们只能感知你们三个的意识存在，但它们能感知我所有分身在物质层面的振动。这种差异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它们不会下来的。”
听到议会代言人的解释，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慢慢放松下来。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看向皮包骨头的议会代言人。那只垂死的餍蛾在他们身后发出痛苦的哀鸣。但没人回头看它。
“那，”德姮开口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几分钟后，在他们头顶上空忽隐忽现的邪恶黑影消失不见了。在这个荒芜凄凉、被废弃工厂包围的城市角落里，如裹尸布般的噩梦氛围一时间烟消云散。接下来的数个小时亦是如此。
即使刚刚痛失所爱，又精疲力尽，艾萨克和德姮还是被机械议会取得的胜利大大鼓舞，甚至连雅格里克也显出振奋的模样。艾萨克走到垂死的蛾子旁，仔细观察它重伤的头部，观察它身上那些模糊反常的体貌特征。德姮建议烧掉它，将它彻底摧毁，但议会代言人不同意。机械议会想留下这怪物的脑袋，待到无人打扰之时详加研究，以便深入了解餍蛾的心智思维。
垂死的餍蛾一直紧紧抓住最后一点生命力不肯撒手，直到过了凌晨两点，它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嘴角淌下弥漫着腐烂柑橘味的唾沫，就此断气。在它死亡的瞬间，体内的共情神经抽搐了一下，将一股压抑而怪异的痛苦情绪抖抖索索地释放到空气中，这股情绪波泛着涟漪，迅速地漫过整座垃圾场，随即消逝不见。
一时间，垃圾场里一片死寂。
接下来，机械议会代言人以十分友好的态度在两名人类及鹰人旁边坐下。他们开始交谈，试图制订计划。就连雅格里克都加入了谈话，他带着一种不显眼的兴奋表示，自己是一个猎人，知道如何设置陷阱。
“除非我们知道那些该死的玩意儿在哪儿，否则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艾萨克说，“我们要么主动出击，展开追猎；要么就只能拿自己当诱饵，坐在这里干等，寄希望于那些混蛋玩意儿在这座城市数百万的智慧生物中挑选我们作猎物。”
德姮和雅格里克点头表示同意。
“我知道它们在哪儿。”议会代言人说。
艾萨克等三人闻言吃惊地盯着他。
“我知道它们的藏身之处，”僵尸男人说道，“我知道它们把巢筑在哪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艾萨克厉声问道，“在哪儿？”激动之下，他情不自禁地攥住议会代言人的胳膊，随即一个激灵，飞快撒手。他在不知不觉中凑得离议会代言人的脸极近，男人体貌上的恐怖细节骤然闯入他的眼帘，让他心神大震。他能看到男人蜷缩的皮肤下那一圈头骨断面，白得瘆人，边缘挂着道道血痕。他能看到男人大脑被摘除后留下的空空颅腔，那条沾满血污的钢缆深深插进颅腔底部模糊的血肉褶皱之中。
议会代言人的皮肤干涩僵硬，触手冰凉，像风干的肉。
还有那对眼睛，带着恒定不变的专注神情注视着他，里面饱含赤裸的巨大痛苦。
“我的全部分身都在暗中追查城里的神秘袭击事件。我将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交叉对比，找出其中的关联，并将其分类归纳。我从城中各处的照相机及计算引擎中窃取信息，将其中包含的蛛丝马迹纳入考量：夜空中无法解释的东西，体貌特征与这座城市里任何一种生物都不相符的黑影。
“样本众多，模式繁杂。我将它们形式化。我舍弃部分可能的选项，余下的用高等数学程序进行计算。因为存在未知变量，得出的结果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但根据已有的数据，它们巢穴所在之处有78%的可能性就在我计算出的地方。
“餍蛾栖身于河衣区的大温房中，就藏在仙人掌族头顶上。”
“妈的，”沉默片刻后，艾萨克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它们这么做是出于野兽的本能吗？还是说它们就是这么聪明狡诈？不管是为什么，这么做真是太绝了。我能想到的最佳藏身之处也就是那里了。”
“为什么？”雅格里克突然开口问道。
艾萨克和德姮将目光转向鹰人。
“雅格，新克洛布桑的仙人掌族跟生活在塞梅克的仙人掌族不一样，”艾萨克解释道，“更确切地说，他们其实一样。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在尚克尔肯定跟他们打过交道。你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我们这座城市的仙人掌族，追根溯源，与生活在沙漠的仙人掌族有着共同的祖先，许久以前，一些居住在沙漠的仙人掌族向北迁移，他们的一支分支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繁衍生息。我对其他地方的仙人掌族没什么了解，像是生活在大山里的仙人掌族、北边大草原上的仙人掌族、东方的仙人掌族，但那些南边的仙人掌族，他们的做派我还是很清楚的，他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并没有入乡随俗，融入这里。”他停下来，叹了口气，揉着脑袋。他精疲力尽，脑袋依然隐隐作痛，对琳的想念正在胸口渐渐膨胀，他必须鼓起全身的力量，以便集中精神。他用力地咽了口口水，继续往下说。
“在尚克尔，人们崇尚张扬的硬汉风格，但在我们这里，人们对那种做派并不是那么感冒。在我看来，这就是那些仙人掌族兴建大温房的原因。以便在新克洛布桑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能让他们延续在塞梅克时的野蛮做派。大温房建起来以后，生活在其中的仙人掌族获得了治外法权——天知道他们为了得到这一特权同政府做了什么交易。严格说来，大温房就是一个国中之国。未经许可谁也不能进去，就连国民卫队也不例外。生活在那里头的仙人掌族自有一套法律法规，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来。
“当然了，那只是一个笑话。我敢跟你打赌，要是没有新克洛布桑，大温房屁都不是。住在那里头的仙人掌族每天成群结队地出来，到城里工作，然后那些粗暴乖戾的混蛋带着报酬返回河衣区。大温房不过是新克洛布桑的附属。而且我从来不觉得国民卫队会进不去那里头——只要他们想进去，任何时候都能进去。但议会和政府明面上一直配合那些仙人掌族做戏。雅各，你不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走进大温房，而且就算你真的进到了里面……唉，我也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
“是，城里有许多关于那个地方的流言。自然也有人进到过里面。也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国民卫队在飞艇上透过大温房的玻璃穹顶看到的情形。但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对那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或者要怎样进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至少我们是可以进去的，对吧？”德姮说，“也许皮金会看在你那些金块的分上自己滚回来找你。对吧？要是他真的回来了，我敢打赌他能想办法把我们弄进去。你别告诉我大温房里头是个清平世界，没有不法之徒施展拳脚的空间。我才不信呢。”她语气激烈，眼里闪着坚毅的光。“机械议会，”她转向赤裸的男人，开口说道，“你有没有……分身……在大温房里头？”
议会代言人摇了摇头。
“仙人掌族很少使用机器人。没有任何一个我曾去过那里面。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确定餍蛾巢穴的具体所在。我只知道它们栖息在那玻璃穹顶之下。”
就在机械议会的代言人说话时，艾萨克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他正在细细思考大温房的问题，思考进到里面去的办法，就在这时，他突然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大可以不管这件事。那日莱缪尔气哼哼提出的建议再次回响在他耳边：这事留给专业人士操心就好了。
当时的他也正怒火中烧，毫不犹豫地就否决了这个提议。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这么做。他有无数个办法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向国民卫队通风报信：在这个城邦，告密已经变成了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现在他知道了餍蛾的藏身之处：他可以直接把这个情报提供给政府。政府的力量多大啊，有足够的人手进行追捕，有科学家，有各种各样的资源。他可以把餍蛾的巢穴所在告诉政府，然后自顾自跑路，让国民卫队代替他去追猎那些蛾子，把那些怪物抓回去。那只一心追猎他的蛾子已经死了：他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担心的了。
这个想法重重地击中了他。
但他完全没有心动。连片刻的犹疑都不曾有。
艾萨克还记得审问瓦米斯汉克时的情形。那个老东西竭尽全力地想要掩饰自己的恐惧，显然压根就不相信国民卫队有那个能力捕获餍蛾。今天，艾萨克终于亲眼见到了一种力量——机械议会的力量——能够杀死那些超乎人类想象的掠食怪物。而且机械议会并不打算同政府合作，反而提出愿意做他和他同伴的后援——或者应该说强行将他们招致麾下。
他并不清楚机械议会这么做的动机何在，也不知道它为何要继续隐藏自己的存在。但至少他知道机械议会的力量不能落入国民卫队之手。而且，它是这座城市摆脱餍蛾之灾的最大希望。这一点无可否认。
这正是他毫不动摇的原因之一。
但还有一个更有力也更根本的理由，深深刻在他的心头。恨。他抬头向德姮看去，想起两人为何能成为朋友。他抿紧双唇。
我不会相信鲁德革特，他冷冷地想，就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用他孩子的性命发誓也不会。
艾萨克明白，如果政府找到餍蛾，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它们抓捕回去。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宝贵了。它们也许不会再在夜空出现，风险会再度得到控制，但它们会被再次关到某个实验室里，在又一次肮脏的拍卖中被卖掉，重新被用于商业用途。
它们又会被圈养起来，像奶牛一样任人获取“乳汁”。
不管自己是多么不适合去做追猎、消灭餍蛾这件事情，艾萨克知道，自己依然会努力去做。他绝不会选择别的途径。
他们谈啊谈啊，直到东边天际曙光乍现。他们试想的各个思路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汇聚，只是它们都依赖某些特定的条件。但即使有那么多的限制与阻碍，计划的框架还是渐渐勾画成形。慢慢地，行动的先后步骤也捋出来了。最后，艾萨克和德姮惊讶地发现，他们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计划。
他们商量的时候，机械议会将它那些行动灵活的分身派到垃圾场的深处。那些机器人行动迅速而隐秘，在堆成座座小山的垃圾里翻找搜寻，回来时带着弯曲的电线、破旧的长柄锅和漏勺，甚至还有一两顶破头盔、一大堆闪闪发光的镜子和参差不齐的锯齿状碎片。
“你能找到焊接工或是金属奇术士吗？”议会代言人问，“你必须打造防护头盔。”他向艾萨克详细描述了头盔的样式——头盔必须装上镜子，镜子必须架在视线正前方。
“能。”艾萨克说，“我们明天晚上回来打造头盔。然后……然后我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做准备。然后行动。”
在夜色仍旧深沉之际，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开始悄悄离开。它们将返回主人家中，时间尚早，它们不用担心夜间的秘密行程会被发现。
天色越来越亮，隆隆的火车行驶声在夜间只是偶尔能够听到，现在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响起。居住在驳船上的人家醒来了，粗鲁沙哑的谈话声越过水面，从垃圾场对岸传来。上早班的工人开始踢踢踏踏地走进工厂，如同教众走进教堂，在那巨大的铁链、蒸汽机和敲打不息的铁锤面前卑微地弯下腰去。
空地上只剩下五个身影：艾萨克和他的两个同伴、充当议会传声筒的僵尸男人以及巨大的机械议会本体——它静静地移动着用垃圾废料拼装而成的四肢。
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们精疲力尽，浑身上下到处都痛，他们的膝盖和手掌被布满碎片残渣的地面磨破了，艾萨克的头还因为之前戴上头盔充当诱饵导致的副作用而阵阵抽痛。他们的身上脏兮兮的，当他们拍打衣裳时，扬起的灰尘如同滚滚浓烟，远远看去就像身上着了火似的。
他们在垃圾场里找了个好认的地方，把打造头盔用的镜子等材料藏好。当他们做完这件事后，艾萨克和德姮直起身来，茫然四顾，在白天，这块空地看起来完全变了样，诡谲险恶的气氛一扫而光，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荒凉凄楚，半隐于垃圾墙间的巨大机械构造体重新变回了坏掉的婴儿车和破旧的床垫。雅格里克高高抬起裹在破布条里的双脚，迈着微微踉跄的步伐，准确无误地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艾萨克和德姮跟上他。他们已经身心俱疲。德姮的脸色苍白，不时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抬手轻触残耳处的伤口。就当他们的身影将要消失在迷宫般的垃圾高墙后时，议会代言人扬声说了几句话。
听到他的话，艾萨克皱起了眉。他转身与同伴一起离开机械议会所在的空地，沿着这座工业垃圾场中的沟道蜿蜒而行，最后离开垃圾场，踏上格利斯湾被天光慢慢点亮的土地，在此期间，他始终保持着这个表情。机械议会的话语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他反复思考、仔细回味。
“德尔·格雷姆勒布林，你精力有限，无法护得事事周全，”议会代言人如此说道，“以后不要把贵重的东西留在铁路边。”
“把你的临界引擎带来这里，”机械议会如此说道，“让我替你妥善保管。”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剧烈的头痛让艾萨克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聚焦视线，看见巨大的机械议会本体举起嶙峋的金属手臂指向天空。与此同时，它那皮包骨头、样貌恐怖的人类代言者也举起同一侧手臂，两者形成诡异的呼应。
“它来了。”机械议会用男人死气沉沉的声音说道。
艾萨克愤怒地吼叫着，仰起下巴，拼命扭动脖子，用力地把脑袋甩来甩去，想把头盔甩掉，但他的努力只是徒劳。
在悠然飘拂的云朵下，他看见一团硕大的黑影如展翅的兀鹰般凌空而来，飞行轨迹歪歪扭扭、凌乱不堪，但动作间透出明显的热切与渴望。德姮和雅格里克也看见了那团颠簸行进的黑影，不由自主地畏缩一下，僵住不动了。
那团黑影以可怕的速度逼近，渐渐显出骇人的体貌细节。艾萨克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他没法不去看那东西。
它越来越近，突然一个俯冲，降到贴近河面的高度，速度慢了下来。它屈伸着密密麻麻的附肢，躯干上错综繁复的组成部分簌簌颤抖，显出一种诡异的韵律。
即使隔着这么远，又满怀恐惧，艾萨克还是能够看出这只正朝他飞来的餍蛾是个可悲的怪胎，与当时猎食巴拜尔的那只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当日那只贪婪的掠食者是由优美弯曲的弧度、流畅盘绕的线条、半随机排布的螺纹与错综复杂的成束肌肉完美组合而成，左右两侧不可思议、超乎想象地对称，细胞的排列方式仿佛遵循着某种神秘虚幻的数学公式。而此刻这只急切扑扇翅膀飞来的餍蛾却长着扭曲的附肢，体节畸形残缺，爪刺与牙齿羸弱短小，而且在破茧而出时损坏变形……完全是一个发育不良的畸形怪物。
这正是艾萨克用不纯的“乳汁”养大的那只餍蛾。当艾萨克无意间吞食了梦矢，躺在床上辗转颤抖时，这只蛾子尝到了来自艾萨克意识的涓滴汁液，它一直在追寻那种味道，那是它初次体验到近似纯净“乳汁”的美好滋味。
艾萨克突然意识到，这个非自然的诞生物，正是一切麻烦的开端。
“哦圣嘉罢啊，”艾萨克用颤抖的声音喃喃道，“魔鬼的尾巴啊……神啊，救救我……”
犹如刮起一阵旋风，尘土激扬，餍蛾降落在地，收起翅膀。
它蹲伏着，弓着背，身体紧绷，像一只好斗的人猿。它举起长有狰狞爪刺的附肢——尽管畸形，但依然是狠毒有力的武器——行动间带着猎食者的从容自信与嗜血渴望。它缓缓地将细长的脑袋从一边转到另一边，眼窝中的触角颤搐着，在空气中探寻。
它的四周都有机器人动来动去。餍蛾完全无视它们的存在，径直张开野蛮丑陋的嘴，吐出淫邪的舌头，仿佛一条巨大的丝带，向着空地这边抖过来。
德姮不禁发出一声呜咽，餍蛾微微一颤。
艾萨克想喊她安静下来，不要让餍蛾察觉到她的存在，但他根本张不开嘴。
艾萨克的意识波振荡摆动，像心跳一般摇撼着垃圾场的精神空间。餍蛾能够尝到这个味道，知道这正是它一直在追寻的心灵佳酿。它能感觉此地还有其他可口的意识存在，但那些就像摆放在丰盛主菜旁的小食，根本不值一提。
餍蛾急不可耐，身体不住颤抖，它转身背对雅格里克和德姮，面朝着艾萨克，用四条附肢撑地缓缓站起，张开嘴，发出一声尖细的嘶鸣，然后展开那对具有催眠力量的翅膀。
在那瞬间，艾萨克想要闭上眼睛来着。他的一小部分大脑在本能的驱策下飞快转动，匆匆想出一个又一个逃生计策。
但他实在太累了，他昏昏沉沉，身体与心灵都痛苦不堪，做出反应的速度太慢了。在那混沌茫然的瞬间，他看见了餍蛾的翅膀。
色彩泛着涟漪漫溢开来，如同舒展的海葵，如同轻柔铺陈的暮色，神秘而迷人。餍蛾身体两侧完美对称的午夜色彩像高明的窃贼般偷偷溜进艾萨克的视神经，一路钻进他的大脑，开始肆意涂抹。
艾萨克看见餍蛾穿过垃圾场，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来，看到那对完美对称的翅膀高高扬起，轻轻地扑腾着，挟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向他兜头罩下。
接下来，他的思绪打了个趔趄，仿佛打滑的调速轮，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无数梦境涌入他的脑海，旋舞的回忆、感想、情绪泛起泡沫，将他彻底淹没。
这同服食梦矢后的感觉并不一样。他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核心意识可供注视、攀附，以便进行感知。这些涌入他脑海的梦境不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只是此时此刻并没有一个“他”看着那些梦境翻滚沸腾。此时此刻，他就是那一波波袭来的影像本身，他就是那些回忆，那些象征。他就是关于亲情的记忆，就是隐秘的性幻想与性体验，就是神经兮兮虚构出来的怪诞事物，妖魔鬼怪，冒险奇遇，逻辑的疏漏、夸大的记忆下意识里，不顾理性认知、反省和深思而得到的失真产物，令人恐怖，令人畏惧，与之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的是潜意识，是梦。
梦
它
它停了
突然停了下来，艾萨克猛地被拽回现实，呼吸一窒，不禁大叫起来。
他的意识在顷刻间回到了分层排列的状态，潜意识复归原位。他拼命眨眼，用力吞咽口水，觉得自己的头脑像是发生了一场内爆，而后又自行将那些混乱杂芜的碎片重组复原。
他听到德姮的声音，她正说到一段话的最后几个字。
“……不可思议！”她喊道，“艾萨克？艾萨克，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
艾萨克闭上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睁开。疯狂打旋的夜空渐渐静止下来，他的视线重新聚焦。
他一个踉跄，向前跌去，当他的双手和双膝接触到坚实的地面时，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被机器人所钳制，一直支撑他站立的只是被餍蛾催眠导致的梦境狂潮。他擦着脸上的血，抬头望去。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德姮和雅格里克站在空地边缘，也已经恢复自由。雅格里克的兜帽褪到了脑后，露出巨大的鸟首。两人都像突然被冻结一般，依然保持着拔腿跑开或跳走的姿势。他们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垃圾场的中央。
在艾萨克面前，有几个大型机器人，正是餍蛾落地时站在他背后的那几个。此时它们正迈着冰冷而沉重的步伐，绕着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走动。
垃圾场中，一条塔式起重机的动臂正横在机械议会所在处的上空，垂下硕大的铁链吊钩。它原本靠近河岸，现在转了过来，越过垃圾堆成的小小围墙，悬停在这块空地正中央的上方。
在它的正下方，是一个巨大木箱的残骸。这个正方形的箱子比一个男人还高，现在已经裂成无数尖利的碎片，里头装着的东西从四分五裂的残存板条间倾泻而出，扑簌簌地一路滚落，混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钢铁、煤炭、石块——全是格利斯湾垃圾场里分量最重的废弃物。
这一大堆沉甸甸的垃圾慢慢地滑过木箱粉碎的板条，堆成一个倒转的圆锥形。
小山之下，一个东西正在无力地抽搐、扒抓，发出凄惨的声音。它周身溅洒着大团粉碎的外骨骼和黏湿滑腻的组织，它的翅膀已经损毁，被深埋在沉重的垃圾山下——正是那只餍蛾。
“艾萨克，你看到了吗？”德姮激动地低声说道。
艾萨克摇了摇头，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瞪大。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发生了什么？”他费尽力气才吐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得吓人。
“你失去了意识大概有一分钟，”德姮急切地说道，“那只蛾子把你催眠了……我冲你大叫，但你已经失去了意识……然后……然后那些机器人开始往前走。”她朝那些机器人瞥了一眼，再次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它们朝着那只蛾子走去，它能感觉到那些机器人……它显得很困惑，而且……而且很不安。它往后退了几步，把翅膀张得更开些，好让那些机器人也看到，但它们还是不断靠近。”
德姮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黏滞的鲜血沿着她的侧脸蜿蜒而下，她耳朵处的伤口又裂开了。她围着几乎被压成一团肉泥的餍蛾绕了一大圈。当她经过时，那只蛾子发出微弱可怜的叫声，听起来就像羔羊的哀鸣。她满怀恐惧地看着它，但那怪物现在再也没法伤害她了——它动弹不得、奄奄一息，它的翅膀被沉重的垃圾小山砸成齑粉、深深掩埋。
德姮走到艾萨克身边，跌坐在地，伸出剧烈颤抖的双手攫住他的肩膀。她提心吊胆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死死压住的餍蛾，然后转过头来，迎上艾萨克的视线。
“它没法催眠那些机器人！它们不断靠近，于是那只蛾子就……它就开始往后退……它一边退还一边举着翅膀，免得你挣脱，但它害怕了……又很困惑。就在它后退的时候，那台起重机动了。尽管连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那蛾子却没有察觉。然后，那些机器人停在原地不动了，蛾子也停了下来……然后那个板条箱就冲着它砸了下来。”
她回头看向那只血肉模糊的蛾子和从板条箱里倾泻而出堆成一座小山的垃圾。餍蛾凄厉的哀鸣穿透空气，清晰可闻。
在她身后，机械议会的代言人迈着僵硬的步伐穿过布满垃圾而崎岖不平的地面。当他走到距离餍蛾不到三英尺的地方时，餍蛾猛地将长舌弹出，试图缠住他的脚踝。但它太虚弱，动作太慢，议会代言人甚至没有打乱步伐刻意闪躲。
“它无法感知我的意识。对它来说，我就像隐形了一样，”男人说道，“就算它听见我的声音，注意到我分身的靠近，我的意识存在依然不会被它察觉。而且我免疫它的催眠。它的翅膀上遍布形状复杂的图案，那些图案快速切换、一刻不停，于是显得越发复杂，从而产生催眠效果……仅此而已。
“我不会做梦，德尔·格雷姆勒布林。我是一台计算机，我的思想经由计算而生。我不会作梦。我没有神经，没有隐秘的心灵深处。我的意识就是我那不断增强的数据处理能力，而不是你们那些诞生于心灵的古怪想法，你们的心灵哪，就像一栋复杂的建筑，阁楼与地下室里藏着无数隐秘的房间。
“餍蛾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为食的东西。它只会越来越饿。我可以出其不意。”男人转身看向血肉模糊、呻吟不止的餍蛾。“我可以杀了它。”
德姮抬眼看向艾萨克。
“一台会思考的机器……”她极小声地说道。艾萨克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拿我当诱饵？”他用颤抖的声音质问，看着依然长流不止的鼻血啪嗒啪嗒地溅落在干燥的土地上。
“那是我计算得出的结果，”男人简洁地回答，“通过我的计算，这样做最有可能让你认识到我的能力，此外还有一个好处，能够顺便除去一只餍蛾。尽管那是威胁最小的一只。”
艾萨克疲惫而嫌恶地摇摇头。
“妈的……”他语气不善地说道，“这就是过分依赖逻辑的麻烦……不考虑头痛之类的变量……”
“艾萨克，”德姮热切地打断了他，“我们有希望了！我们可以让机械议会做……做我们的后援。我们可以除掉那些蛾子了！”
雅格里克已经走到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原地坐下，正好处在刚刚能听见他们谈话的位置。艾萨克抬眼向他望去，脑子飞快转动。
“该死的，”最后他非常慢地说道，“不会做梦的头脑。”
“其他餍蛾解决起来不会这么容易。”议会代言人说道。他抬头仰望，与此同时，机械议会的本体也做出同一个动作。霎时间，那双由巨大探照灯构成的双眼唰地亮起，将强劲的光束送入夜空，逡巡搜索。光束交织成的陷阱中，有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
“那有两只，”议会代言人说，“它们被手足垂死的哀鸣召唤至此。”
“妈的！”艾萨克惊慌地咒骂道，“我们该怎么办？”
“它们不会下来的，”男人回答，“相比它们发育不良的手足，它们更敏捷、更强壮，更不容易上当。它们能够察觉这里不对劲。虽然它们只能感知你们三个的意识存在，但它们能感知我所有分身在物质层面的振动。这种差异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它们不会下来的。”
听到议会代言人的解释，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慢慢放松下来。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看向皮包骨头的议会代言人。那只垂死的餍蛾在他们身后发出痛苦的哀鸣。但没人回头看它。
“那，”德姮开口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几分钟后，在他们头顶上空忽隐忽现的邪恶黑影消失不见了。在这个荒芜凄凉、被废弃工厂包围的城市角落里，如裹尸布般的噩梦氛围一时间烟消云散。接下来的数个小时亦是如此。
即使刚刚痛失所爱，又精疲力尽，艾萨克和德姮还是被机械议会取得的胜利大大鼓舞，甚至连雅格里克也显出振奋的模样。艾萨克走到垂死的蛾子旁，仔细观察它重伤的头部，观察它身上那些模糊反常的体貌特征。德姮建议烧掉它，将它彻底摧毁，但议会代言人不同意。机械议会想留下这怪物的脑袋，待到无人打扰之时详加研究，以便深入了解餍蛾的心智思维。
垂死的餍蛾一直紧紧抓住最后一点生命力不肯撒手，直到过了凌晨两点，它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嘴角淌下弥漫着腐烂柑橘味的唾沫，就此断气。在它死亡的瞬间，体内的共情神经抽搐了一下，将一股压抑而怪异的痛苦情绪抖抖索索地释放到空气中，这股情绪波泛着涟漪，迅速地漫过整座垃圾场，随即消逝不见。
一时间，垃圾场里一片死寂。
接下来，机械议会代言人以十分友好的态度在两名人类及鹰人旁边坐下。他们开始交谈，试图制订计划。就连雅格里克都加入了谈话，他带着一种不显眼的兴奋表示，自己是一个猎人，知道如何设置陷阱。
“除非我们知道那些该死的玩意儿在哪儿，否则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艾萨克说，“我们要么主动出击，展开追猎；要么就只能拿自己当诱饵，坐在这里干等，寄希望于那些混蛋玩意儿在这座城市数百万的智慧生物中挑选我们作猎物。”
德姮和雅格里克点头表示同意。
“我知道它们在哪儿。”议会代言人说。
艾萨克等三人闻言吃惊地盯着他。
“我知道它们的藏身之处，”僵尸男人说道，“我知道它们把巢筑在哪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艾萨克厉声问道，“在哪儿？”激动之下，他情不自禁地攥住议会代言人的胳膊，随即一个激灵，飞快撒手。他在不知不觉中凑得离议会代言人的脸极近，男人体貌上的恐怖细节骤然闯入他的眼帘，让他心神大震。他能看到男人蜷缩的皮肤下那一圈头骨断面，白得瘆人，边缘挂着道道血痕。他能看到男人大脑被摘除后留下的空空颅腔，那条沾满血污的钢缆深深插进颅腔底部模糊的血肉褶皱之中。
议会代言人的皮肤干涩僵硬，触手冰凉，像风干的肉。
还有那对眼睛，带着恒定不变的专注神情注视着他，里面饱含赤裸的巨大痛苦。
“我的全部分身都在暗中追查城里的神秘袭击事件。我将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交叉对比，找出其中的关联，并将其分类归纳。我从城中各处的照相机及计算引擎中窃取信息，将其中包含的蛛丝马迹纳入考量：夜空中无法解释的东西，体貌特征与这座城市里任何一种生物都不相符的黑影。
“样本众多，模式繁杂。我将它们形式化。我舍弃部分可能的选项，余下的用高等数学程序进行计算。因为存在未知变量，得出的结果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但根据已有的数据，它们巢穴所在之处有78%的可能性就在我计算出的地方。
“餍蛾栖身于河衣区的大温房中，就藏在仙人掌族头顶上。”
“妈的，”沉默片刻后，艾萨克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它们这么做是出于野兽的本能吗？还是说它们就是这么聪明狡诈？不管是为什么，这么做真是太绝了。我能想到的最佳藏身之处也就是那里了。”
“为什么？”雅格里克突然开口问道。
艾萨克和德姮将目光转向鹰人。
“雅格，新克洛布桑的仙人掌族跟生活在塞梅克的仙人掌族不一样，”艾萨克解释道，“更确切地说，他们其实一样。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在尚克尔肯定跟他们打过交道。你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我们这座城市的仙人掌族，追根溯源，与生活在沙漠的仙人掌族有着共同的祖先，许久以前，一些居住在沙漠的仙人掌族向北迁移，他们的一支分支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繁衍生息。我对其他地方的仙人掌族没什么了解，像是生活在大山里的仙人掌族、北边大草原上的仙人掌族、东方的仙人掌族，但那些南边的仙人掌族，他们的做派我还是很清楚的，他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并没有入乡随俗，融入这里。”他停下来，叹了口气，揉着脑袋。他精疲力尽，脑袋依然隐隐作痛，对琳的想念正在胸口渐渐膨胀，他必须鼓起全身的力量，以便集中精神。他用力地咽了口口水，继续往下说。
“在尚克尔，人们崇尚张扬的硬汉风格，但在我们这里，人们对那种做派并不是那么感冒。在我看来，这就是那些仙人掌族兴建大温房的原因。以便在新克洛布桑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能让他们延续在塞梅克时的野蛮做派。大温房建起来以后，生活在其中的仙人掌族获得了治外法权——天知道他们为了得到这一特权同政府做了什么交易。严格说来，大温房就是一个国中之国。未经许可谁也不能进去，就连国民卫队也不例外。生活在那里头的仙人掌族自有一套法律法规，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来。
“当然了，那只是一个笑话。我敢跟你打赌，要是没有新克洛布桑，大温房屁都不是。住在那里头的仙人掌族每天成群结队地出来，到城里工作，然后那些粗暴乖戾的混蛋带着报酬返回河衣区。大温房不过是新克洛布桑的附属。而且我从来不觉得国民卫队会进不去那里头——只要他们想进去，任何时候都能进去。但议会和政府明面上一直配合那些仙人掌族做戏。雅各，你不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走进大温房，而且就算你真的进到了里面……唉，我也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
“是，城里有许多关于那个地方的流言。自然也有人进到过里面。也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国民卫队在飞艇上透过大温房的玻璃穹顶看到的情形。但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对那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或者要怎样进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至少我们是可以进去的，对吧？”德姮说，“也许皮金会看在你那些金块的分上自己滚回来找你。对吧？要是他真的回来了，我敢打赌他能想办法把我们弄进去。你别告诉我大温房里头是个清平世界，没有不法之徒施展拳脚的空间。我才不信呢。”她语气激烈，眼里闪着坚毅的光。“机械议会，”她转向赤裸的男人，开口说道，“你有没有……分身……在大温房里头？”
议会代言人摇了摇头。
“仙人掌族很少使用机器人。没有任何一个我曾去过那里面。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确定餍蛾巢穴的具体所在。我只知道它们栖息在那玻璃穹顶之下。”
就在机械议会的代言人说话时，艾萨克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他正在细细思考大温房的问题，思考进到里面去的办法，就在这时，他突然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大可以不管这件事。那日莱缪尔气哼哼提出的建议再次回响在他耳边：这事留给专业人士操心就好了。
当时的他也正怒火中烧，毫不犹豫地就否决了这个提议。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这么做。他有无数个办法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向国民卫队通风报信：在这个城邦，告密已经变成了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现在他知道了餍蛾的藏身之处：他可以直接把这个情报提供给政府。政府的力量多大啊，有足够的人手进行追捕，有科学家，有各种各样的资源。他可以把餍蛾的巢穴所在告诉政府，然后自顾自跑路，让国民卫队代替他去追猎那些蛾子，把那些怪物抓回去。那只一心追猎他的蛾子已经死了：他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担心的了。
这个想法重重地击中了他。
但他完全没有心动。连片刻的犹疑都不曾有。
艾萨克还记得审问瓦米斯汉克时的情形。那个老东西竭尽全力地想要掩饰自己的恐惧，显然压根就不相信国民卫队有那个能力捕获餍蛾。今天，艾萨克终于亲眼见到了一种力量——机械议会的力量——能够杀死那些超乎人类想象的掠食怪物。而且机械议会并不打算同政府合作，反而提出愿意做他和他同伴的后援——或者应该说强行将他们招致麾下。
他并不清楚机械议会这么做的动机何在，也不知道它为何要继续隐藏自己的存在。但至少他知道机械议会的力量不能落入国民卫队之手。而且，它是这座城市摆脱餍蛾之灾的最大希望。这一点无可否认。
这正是他毫不动摇的原因之一。
但还有一个更有力也更根本的理由，深深刻在他的心头。恨。他抬头向德姮看去，想起两人为何能成为朋友。他抿紧双唇。
我不会相信鲁德革特，他冷冷地想，就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用他孩子的性命发誓也不会。
艾萨克明白，如果政府找到餍蛾，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它们抓捕回去。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宝贵了。它们也许不会再在夜空出现，风险会再度得到控制，但它们会被再次关到某个实验室里，在又一次肮脏的拍卖中被卖掉，重新被用于商业用途。
它们又会被圈养起来，像奶牛一样任人获取“乳汁”。
不管自己是多么不适合去做追猎、消灭餍蛾这件事情，艾萨克知道，自己依然会努力去做。他绝不会选择别的途径。
他们谈啊谈啊，直到东边天际曙光乍现。他们试想的各个思路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汇聚，只是它们都依赖某些特定的条件。但即使有那么多的限制与阻碍，计划的框架还是渐渐勾画成形。慢慢地，行动的先后步骤也捋出来了。最后，艾萨克和德姮惊讶地发现，他们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计划。
他们商量的时候，机械议会将它那些行动灵活的分身派到垃圾场的深处。那些机器人行动迅速而隐秘，在堆成座座小山的垃圾里翻找搜寻，回来时带着弯曲的电线、破旧的长柄锅和漏勺，甚至还有一两顶破头盔、一大堆闪闪发光的镜子和参差不齐的锯齿状碎片。
“你能找到焊接工或是金属奇术士吗？”议会代言人问，“你必须打造防护头盔。”他向艾萨克详细描述了头盔的样式——头盔必须装上镜子，镜子必须架在视线正前方。
“能。”艾萨克说，“我们明天晚上回来打造头盔。然后……然后我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做准备。然后行动。”
在夜色仍旧深沉之际，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开始悄悄离开。它们将返回主人家中，时间尚早，它们不用担心夜间的秘密行程会被发现。
天色越来越亮，隆隆的火车行驶声在夜间只是偶尔能够听到，现在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响起。居住在驳船上的人家醒来了，粗鲁沙哑的谈话声越过水面，从垃圾场对岸传来。上早班的工人开始踢踢踏踏地走进工厂，如同教众走进教堂，在那巨大的铁链、蒸汽机和敲打不息的铁锤面前卑微地弯下腰去。
空地上只剩下五个身影：艾萨克和他的两个同伴、充当议会传声筒的僵尸男人以及巨大的机械议会本体——它静静地移动着用垃圾废料拼装而成的四肢。
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们精疲力尽，浑身上下到处都痛，他们的膝盖和手掌被布满碎片残渣的地面磨破了，艾萨克的头还因为之前戴上头盔充当诱饵导致的副作用而阵阵抽痛。他们的身上脏兮兮的，当他们拍打衣裳时，扬起的灰尘如同滚滚浓烟，远远看去就像身上着了火似的。
他们在垃圾场里找了个好认的地方，把打造头盔用的镜子等材料藏好。当他们做完这件事后，艾萨克和德姮直起身来，茫然四顾，在白天，这块空地看起来完全变了样，诡谲险恶的气氛一扫而光，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荒凉凄楚，半隐于垃圾墙间的巨大机械构造体重新变回了坏掉的婴儿车和破旧的床垫。雅格里克高高抬起裹在破布条里的双脚，迈着微微踉跄的步伐，准确无误地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艾萨克和德姮跟上他。他们已经身心俱疲。德姮的脸色苍白，不时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抬手轻触残耳处的伤口。就当他们的身影将要消失在迷宫般的垃圾高墙后时，议会代言人扬声说了几句话。
听到他的话，艾萨克皱起了眉。他转身与同伴一起离开机械议会所在的空地，沿着这座工业垃圾场中的沟道蜿蜒而行，最后离开垃圾场，踏上格利斯湾被天光慢慢点亮的土地，在此期间，他始终保持着这个表情。机械议会的话语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他反复思考、仔细回味。
“德尔·格雷姆勒布林，你精力有限，无法护得事事周全，”议会代言人如此说道，“以后不要把贵重的东西留在铁路边。”
“把你的临界引擎带来这里，”机械议会如此说道，“让我替你妥善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