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街上巡逻的仙人掌士兵聚集在大温房的底座旁，同幸存的长老们争论。
沙得拉蹲伏在一条小巷的深处，远离士兵们的视线范围。他从某个隐蔽的衣兜里掏出一副迷你望远镜，将镜头拉到最远，观察那些聚在一起的仙人掌族。
“他们好像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其他人挤在他身后，紧贴着潮乎乎的墙壁。他们头顶上方，火炬在高处熊熊燃烧，火星四溅，噼啪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他们尽可能地藏在那暗影之中。“所以他们才会实行宵禁。那些蛾怪不停抓走他们的人。当然了，也有可能这地方一直都实行宵禁。不管怎样——”他扭头看向其他人，“——对我们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在大温房昏暗的街道中隐匿行踪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悄悄前进，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一行人由潘吉芬奇斯打头，她移动起来的样子十分古怪，介于蹦跳的青蛙与蹑手蹑脚的窃贼之间。她一手持弓，一手拿箭。那把箭的箭头很大，带有突缘，专门用来对付仙人掌族，不过到现在为止她还没用上过。雅格里克跟她一起走在前面，稍微落后她几步，悄声地为她指示方向。潘吉芬奇斯偶尔会停下脚步，一边朝身后众人打手势一边紧贴墙壁或是躲在某辆推车货摊后面，看着头顶上方某个胆大莽撞的家伙拉开窗帘朝街上偷偷窥视。
五个形似猿猴的机器人以机械的动作连蹦带跳地跟在一行人身边。它们沉重的金属躯体走起路来十分安静，只发出一点点古怪的动静。艾萨克确信每晚侵扰此地居民的噩梦在今晚会发生一些变化，加入一些在街上咔咔前行、乒乓作响的金属怪物。
艾萨克发现走在大温房里是一件十分令人不安的事情。纵使常规建筑物上又加盖了层层红砖房，头顶上照明的不是煤气街灯而是火花四溅的火把，街道本身却平常无奇，同城市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在这些寻常的街道上方却罩着一个巨大的穹顶。玻璃墙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包围一切，界定一切，如同一方幽暗压抑的天空，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喘不上气。闪亮的天光从外面透进来，经过厚厚玻璃的扭曲，变得混沌模糊，透出一种阴森不祥的意味。镶嵌玻璃的黑铁框格笼住整个小镇，像一个捕兽陷阱，又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想到这里，艾萨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他有种隐隐的感觉。
织者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他踉跄着朝前跑去，抬头仰望。在刚才那短短一瞬，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张网，他在惊鸿一瞥间窥见了世界织网，感觉到那巨蛛强大的气息就在附近。
“艾萨克！”德姮低声呼喝，跑到他前头将他一把拽住。艾萨克一动不动地站在街上，向上方凝视，拼命地想要找回刚才那种感觉。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德姮后面，试图低声向她解释自己刚才的发现。但他说不明白，德姮也听不进去。她只是拽着他，让他跟在自己身边走过黑暗的街道。
他们走过一段曲折的路程，一路躲避着巡逻士兵的视线，不时抬头瞥向阴森的玻璃天幕，最后来到两条荒废街道的交会处，停在一排紧紧挨在一起的昏暗房屋面前。雅格里克等到大家围上前来，然后转身指去。
“它们就是从最上面那扇窗钻出来的。”他说。
玻璃穹顶下降的弧线无情地朝着这排联排房屋的后部挥落，将它们的屋顶尽数损毁，沿着街道走向削去越来越多的楼层，直到将玻璃墙边缘的房屋彻底变成堆堆碎砖瓦砾。不过雅格里克指的是排在最前面的那栋房子，它离玻璃墙最远，保存得大致完好。
房子共有四层，阁楼之下的三层都有人居住，可以看见微微的光线从窗帘边缘透出来。
雅格里克弓身低头，绕进旁边一条小巷中，示意众人跟上。他们仍然能听见巡逻士兵的喊声从远远的北边传来，那些仙人掌族完全不知所措，慌乱地下达着各种行动指令。
“就算放在平时，想找仙人掌族帮忙就已经是件很冒险的事情了，”艾萨克低声说道，“现在去找他们简直是自寻死路。他们现在都他妈的气疯了，要是看到我们准会拿我们开刀，我们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会被他们用裂肢弩大卸八块。”
“我们必须经过那些仙人掌族睡觉的房间，”雅格里克说，“我们必须到那栋房子的顶楼去，找到那些餍蛾藏在哪里。”
“丹瑟尔，潘吉，”沙得拉果断地开口，“你们两个在门口望风。”两人盯着沙得拉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教授？我觉得你最好跟我一起进去。还有这些机器人……你觉得它们能帮上忙，对吧？”
“我觉得它们在这次行动中是他妈的主力，”艾萨克说，“不过听着……我觉得……我觉得这里有位织者。”
每个人都蓦地将目光转向他。
德姮和莱缪尔显出一脸的怀疑，三位冒险者的表情则没什么变化。
“教授，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觉得呢？”潘吉芬奇斯语气温和地问道。
“我……我能……感觉到它。我们以前跟它打过交道，它说过也许会再跟我们见面……”
潘吉芬奇斯朝丹瑟尔和沙得拉瞥了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德姮匆忙开口。
“是真的，”她说，“不信你们问问皮金。他也看到了。”莱缪尔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表示德姮说的没错。
“不过那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他补充道，“我们没法控制那该死的玩意，就算它真的因为我们或那些蛾子来到这里，我们也管不了它做什么。说不定它压根什么都不会做。扎克，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它做事情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好了，”沙得拉慢慢地开口，“不管怎样，我们进去。还有人有什么意见吗？”没人说话。“很好。你，鸟人，你见过它们，知道它们从哪里钻出来。你也应该跟我们一起进去。所以进去的就是我、教授、鸟人和那几个机器人。你们剩下的人留在这里，丹瑟尔和潘吉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都听明白了吗？”
莱缪尔点点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德姮没有立刻回答，她面色愠怒，拼命咽下愤愤不平的话语。沙得拉蛮横无情的语气让她又是不满又是敬畏。没错，她不喜欢他，她觉得他是个一文不值的社会渣滓，但他在他那行里面绝对专业。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而这正是他们此刻所需要的。她终于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劲，你们就马上离开这里。回到下水道。有多远走多远。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再到垃圾场碰头。明白了吗？”这句话他是对着潘吉芬奇斯和丹瑟尔说的。他们草草点头。潘吉芬奇斯正对着她的水精轻声低语，一边检查箭筒。她有几把箭结构复杂，箭头上有弹簧支撑的薄薄刃叶，击中目标时会即刻裂开，凶残程度几乎与裂肢弩不相上下。
丹瑟尔也在检查自己的武器。沙得拉犹豫片刻，解下背上那把大口径短枪，交给瘦瘦高高的男人。丹瑟尔接过去，点了下头表示感谢。
“我应该会跟敌人近身厮杀，”沙得拉补上一句，“用不着它。”他从腰上抽出那把雕刻精细的火枪。在黯淡的光线下，枪身上的那张恶魔面孔仿佛在扭动。沙得拉开始轻声低语，像是在对着那把枪说话。艾萨克怀疑那把枪经过魔法加持。
沙得拉、艾萨克和雅格里克慢慢离开众人，准备出发。
“机器人！”艾萨克低声召唤，“跟我们走。”随着一阵活塞的嘶嘶声和金属的震颤声，五个小巧紧实的类猿身躯跟上他们的脚步。
艾萨克和沙得拉的目光在雅格里克身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头盔上的镜子，确保镜中反射的图像足够清晰。
剩下的一小队人聚成一堆，丹瑟尔站在最前面，拿了个小本子奋笔疾书。他抬起头，抿着嘴，凝视着沙得拉，脑袋偏向一侧。他抬眼看向上方的火炬，观察屋檐的角度，在小本子上匆匆写下晦涩难解的方程式。
“我试着给你们施个隐形术，”他说，“你们太容易被发现了。没必要节外生枝。”沙得拉点点头。“可惜我们没法让那些机器人也隐形。”丹瑟尔朝远处的猿猴机器人点了点头。“潘吉，能帮个忙吗？”他转向蛙人，“传点力量给我好吗？施展这个该死的法术可费劲了。”
蛙人上前几步，将左手放进丹瑟尔的右掌中。两人闭上双眼，集中精神。一时间没有丝毫动静，接着，艾萨克看到两人的眼皮同时颤搐了一下，睁开双眼，眼神迷离。
“把那些该死的光灭掉。”丹瑟尔恼怒地说道，潘吉芬奇斯的嘴唇也跟随他的口型无声翕动。沙得拉和其他人环顾四周，不知道他的意思，直到众人看见瘦高男人瞪视着头顶上方那些照亮街道的火把。
沙得拉立刻朝雅格里克做了个手势。他大步走向最近的一把火炬，两腿分开，扎起马步，十指交叉，搭成手梯。
“用你的斗篷，”他对鹰人说道，“上去把火灭了。”
艾萨克大概是唯一一个看到雅格里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人。当雅格里克依言行事，准备解开并毁掉自己最后的伪装时，艾萨克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雅格里克站在众人面前，解开脖子处的搭扣，一览无遗地露出他的鸟喙和长满羽毛的头颅，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空空后背，他背上的伤疤和翅膀残根上面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衬衣布料。
雅格里克踏上沙得拉交扣的双手，长着利爪的巨大双脚尽可能轻地攥住沙得拉的手掌，站直身子。沙得拉轻轻松松地将骨骼中空的鹰人托起。雅格里克将沉重的斗篷一甩，盖住油腻黏湿、火花四溅的火炬。火焰熄灭，冒出一大团黑烟，阴影立刻像窥伺已久的猛兽朝他们当头扑下。
雅格里克跳下来，和沙得拉迅速向左走去，来到另一把照亮这条死胡同的火炬前。他们重复之前的步骤，这条小小的砖巷顿时浸没在黑暗中。
雅格里克从沙得拉手上跳下来，抖开烧坏的斗篷。斗篷黢黑破裂，沾满焦油。他犹豫片刻，然后将斗篷远远抛开。现在他上身只有一件脏兮兮的衬衣，整个人看起来瘦弱不堪、十分无助。他的武器失去斗篷的遮掩，显眼地在腰间晃荡。
“站到最深的影子里去。”丹瑟尔低声下令，声音刺耳。潘吉芬奇斯的嘴唇再次跟随他的口型翕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沙得拉后退几步，在砖墙上找到一个小小的凹处，拖着雅格里克和艾萨克一起站进去，让他们紧贴着古老的墙壁。
三人挨挨挤挤地蹲下，调整好姿势，然后静止不动。
丹瑟尔僵硬地挪动左臂，将一卷粗铜线的尾端抛向三人。沙得拉伸出手，轻松地接住。他将铜线绕在自己脖子上，再迅速地绕到其余两人的脖子上，然后重新将身子缩回黑暗中。艾萨克看见铜线的另一端连到了一台手持发动机上，那是个发条引擎，丹瑟尔已经将固定发条的栓扣解开，让发条松开时产生的动力带动机器运转。
“我们准备好了。”沙得拉说。
丹瑟尔开始低声哼唱，发出奇怪的声音，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黑暗中。艾萨克使劲看去，只能看见昏暗之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因为用力而颤抖。絮絮的吟唱声越来越大。
一阵电流蓦地窜过艾萨克全身，他微微一抽，立刻感到沙得拉将他按在原地。鸡皮疙瘩爬满艾萨克的皮肤，他能感觉到在铜线与皮肤接触之处，电流正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毛孔，蜇得他生痛。
这种感觉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随着发条引擎的能量慢慢耗尽而渐渐消失。
“好了。”丹瑟尔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让我看看效果如何。”
沙得拉从砖墙的凹处走到街上。
暗影跟随着他。
他全身包裹在一团模糊的暗影中，就像依然站在黑暗深处一般。艾萨克仔细盯着他看，发现他的眼窝和下巴处缭绕着浓重的黑影。沙得拉慢慢向前，朝不远处被火把照亮的巷口走去。
当他走到火光之中时，覆盖在脸上和身上的暗影没有丝毫变化。他蹲在漆黑的暗处时那些影子落在什么地方，现在就依然待在什么地方，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同刚才站在远离火光的黑暗墙角时一模一样。覆在他身上的暗影扩展到距离皮肤大约一英寸的地方，让他身周的空气都为之黯然，就像一个幽黑的光晕。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延时的静止感伴随着沙得拉的一举一动。之前他一动不动地躲在砖墙凹处，有一种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感觉，而此刻，这种感觉就附着在那包裹他全身的暗影中。他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给人的感觉却像站在原地不动。如果有谁的目光朝他所在之处扫去，很容易就会将他忽略，除非知道他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才能察觉他的动作。
沙得拉示意艾萨克和雅格里克跟上自己。
我也像他一样吗？艾萨克一边想着，一边蹑手蹑脚地向昏暗火光照耀的巷口走去。我也可以从别人的眼角溜过去不被发现吗？我的身上也覆盖着阴影，处于半隐身状态吗？
他朝德姮看去，看到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盯着他所在的位置。他又朝左边看去，看见身边的雅格里克只是一团模糊的人影。
“天一亮就离开。”沙得拉低声吩咐他的冒险同伴。丹瑟尔和潘吉芬奇斯点点头。他们的手已经分开，正精疲力尽地甩着脑袋。丹瑟尔举起手，做了一个祝好运的手势。
沙得拉招呼艾萨克和雅格里克，三人一起走出黑暗的小巷，走到哔剥作响的火炬照亮之处，那排联排房屋就在他们前方。猿猴机器人也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走出来，尽可能地不出声。它们站在两个人类和一个鹰人旁边，破破烂烂的金属躯壳下红光疯狂闪动。红光从加持了隐身法术的擅闯者身上滑落，如同细细的油滴滚落刀锋，找不到攀附之处。三个模糊的人影在五个发出轻微金属撞击声的机器人前面站立片刻，然后穿过荒废的街道，朝餍蛾藏身的房子走去。
仙人掌族没有锁门的习惯。三人很轻松地就进了屋子。沙得拉走在最前面，开始蹑手蹑脚地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艾萨克跟在他后面，鼻子闻到一股奇异而陌生的味道，那是仙人掌族身上散发出来的仙人掌汁液气味，混合了异族食物的气味。门廊里到处摆着一罐罐沙土，里面种着各式各样的沙漠植物，大多数都因为缺少光照而长势不好，蔫头耷脑，稀稀疏疏。
沙得拉转身看了艾萨克和雅格里克一眼，非常慢地举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往上走。
快到二楼时，他们听见了动静，有仙人掌族正压低嗓门争论着什么。雅格里克将自己听懂的内容极小声地翻译出来，那些仙人掌族提到了恐惧，还有规劝对方要相信长老。走廊里空荡荡的，什么装饰也没有。沙得拉停住脚步，艾萨克越过他的肩膀看去，发现一扇房门大开，仙人掌族的说话声正从门后传来。
他看见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天花板非常高，接着他看见距离地面七英尺高的墙壁上有一圈镶板，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房间是被改造成现在的样子——上面房间的地板被拆掉，上下两层打通。房间里有盏煤气灯，调得很暗。艾萨克看见几个仙人掌族就睡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他们双腿交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古怪的睡姿让人过目难忘。门后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仙人掌族还醒着，身子微微向前倾，彼此窃窃私语。
沙得拉非常慢地爬上最后一级楼梯，走向那扇门，行动就像一只潜行的猛兽。他在门边停下，回头看去，指了指一个形如猿猴的机器人，又指了指自己身边。他将手势重复了一遍，艾萨克终于看懂了，凑到机器人的声音输入孔旁，轻声下达指令。
机器人立刻连蹦带跳地爬上楼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听得艾萨克心惊肉跳，好在房间里的仙人掌族没有察觉。机器人悄悄地在沙得拉身边蹲下，如果有人从房间里往外看，视线就会恰好被沙得拉那裹在暗影里的身体挡住，看不到机器人。艾萨克又让一个机器人站到沙得拉旁边，然后示意沙得拉往前走。
身材高大的冒险者蹑手蹑脚地爬到门前，动作缓慢而平稳，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机器人，免得机器人的金属躯体在经过门口时反光。沙得拉毫不犹豫地向前爬去，进入门后交谈的仙人掌族视野范围之内，机器人悄悄地走在他身边远离房门的一侧，避开光线。他们就这样经过门口，进入前方漆黑的走廊之中。
接下来轮到艾萨克了。
他指示另外两个机器人藏在自己庞大的身躯旁边，然后开始沿着木地板向前爬去，动作笨拙，肚子沉甸甸地坠下来。
想到自己将要离开墙壁的遮挡，完全暴露在两个站着轻声交谈的仙人掌族视线之内，艾萨克就害怕极了。他紧靠着走廊里有楼梯扶手的那一侧，尽可能地远离房门。尽管如此，当他爬过那一小块被灯光照亮的扇形区域、朝前方安全的漆黑走廊前进时，依然觉得这片刻时间漫长得令人无法忍受。
他在经过门口时，目光忍不住朝那两个醒着的仙人掌族瞥去。他们身材高大，站在铺着粗糙砂砾的地板上轻声交谈，就在艾萨克蹑手蹑脚地爬过时，他们的视线朝门口扫来。艾萨克屏住呼吸，但他身上魔法加持的暗影加深了门外走廊的昏暗程度，仙人掌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没有看见他。
接下来是雅格里克，他尽力用自己瘦削的身体遮住最后一个机器人，蹑手蹑脚地爬过被光照亮的门口。
三人在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前重新集结。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沙得拉轻声说道，“上面一层楼没有人了，二三楼被打通了，三楼只有天花板。再往上……就是那些餍蛾躲藏的地方。”
在抵达阁楼之前，艾萨克突然一把拽住沙得拉，让高大的冒险者停下。沙得拉和雅格里克不解地看向艾萨克，只见他悄声对一个形如猿猴的机器人吩咐了几句。他拽着沙得拉原地不动，看着那个机器人迈着机械的步伐悄悄爬上楼梯口，消失在前方黑乎乎的阁楼房间里。
艾萨克屏住呼吸。一分钟后，机器人再次出现在楼梯口，抽搐般地挥动手臂，示意他们上楼。
他们慢慢爬上荒废已久的阁楼。阁楼房间里有一扇窗，俯瞰着外面的岔路口。这扇窗上没有玻璃，积满灰尘的窗框上遍布古怪的抓痕。下方街道上的火把发出摇曳不定的昏暗光线，透过小小的长方形窗口钻进来。
雅格里克慢慢抬手指向那扇窗。
“那里，”他说，“它们就是从那里出去的。”
阁楼地板上积满厚厚的尘土，散布着陈旧垃圾。墙壁上也布满乱七八糟的抓痕，构成令人不安的图案。
房间里飘拂着一股散乱的气流，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大温房凝滞不散的热气将它烘托得十分明显，令人心神不宁。艾萨克环顾四周，想找出它的来源。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尽管这个夜晚很热，热得他满身大汗，他还是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冷战。
就在窗户对面，灰泥散落一地——砖墙上被掏了一个洞，一个看起来很新的洞，边缘参差不齐，上沿大致跟艾萨克的大腿齐平。
它像一道刺眼而阴森的伤口横在墙上。微风在洞口与窗口间飘拂，就像有个难以想象的怪物在房子的内部呼吸。
“就在那里面。”沙得拉说，“它们肯定藏在那里面。那里肯定是它们的巢穴。”
洞口之后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破碎隧道，伸向房子内部。艾萨克和沙得拉眯着眼睛，朝漆黑的隧道里看去。
“看起来没多宽，不够让那些该死的怪物通过，”艾萨克说，“不过我觉得它们并不是那么遵循……呃……正常的空间法则。”
隧道宽约四英尺，十分粗糙，但是很深，光线只照着洞口附近那一小圈地方，再往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艾萨克在洞口跪下，使劲闻了闻里面的空气，然后抬头看向雅格里克。
“你得留在这儿。”他说。在鹰人开口反对之前，艾萨克指着自己的脑袋抢先开口：“我和这位沙得拉，我们都有机械议会给我们的头盔。还有这个——”他拍了拍手里的袋子。“——不管那里面藏了什么，如果真有什么的话，我们都可能会跟它们面对面地碰上。”他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发动机，当时机械议会正是用这台发动机放大他的心灵波、吸引他所养大的那只畸形餍蛾。他又掏出一大堆裹着金属的管子，一圈圈盘在自己手上。
沙得拉在他身边跪下，低下头。艾萨克把管子的一头插进沙得拉头盔上的栓孔里，开始拧紧固定管子的螺栓。
“按照议会的说法，通灵师们就是用类似这样的装置来施展一种叫作……移形换位的法术，”艾萨克一边想一边说，“别问我那是什么。重点在于，这些管子可以汇集我们的……呃……心灵气味……然后从管口排放出去。”他抬头看向雅格里克。“没有心灵印记。不露形迹，无法追踪。”他将最后一个螺栓拧紧，轻轻地敲了敲沙得拉的头盔，然后低下自己的头，沙得拉开始重复他刚才的步骤。“明白了吗，雅格？要是那里头真的有只蛾子，你只要靠近它，它就能尝到你心灵的味道。但戴上这个，它就尝不到我们的味道了。就是这么回事。”
沙得拉拧紧螺栓后，艾萨克站起来，将两根管子的末端朝雅格里克抛去。
“每根管子都有大概……二十五、三十英尺长。你抓住了，等觉得管子绷紧了，你就松手，这样我们前进的时候它就远远地拖在我们后面。明白了吗？”雅格里克点点头。他拘谨地站着，因为被独自留下而暗暗恼怒，但他完全理解只能这样。
艾萨克拿出两卷电线，先把一端接在手里的发动机上，然后将另一端分别插进自己和沙得拉头盔上的阀门里。
“这里头有一颗小型的防酸式化学电池。”他说着，挥了挥手里的发动机。“议会还从虫首人那里搞来了设计图，造了个变速齿轮发条装置，同电池一起工作，带动引擎。准备好了吗？”沙得拉飞快地检查了一遍枪，又轮番摸了摸其他的武器，然后点点头。艾萨克也摸了摸挂在腰带上的燧发枪和一把新配的刀子。“那我们出发吧。”
他扳下发动机上的一个小操纵杆，引擎发出一阵微弱的嗡嗡声和嘶嘶声。雅格里克一脸狐疑地拿着那两条管子的末端，忍不住朝里头看去。立刻有某种模糊的感觉、某种微弱而古怪的波动从管口传来，颤抖着穿过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微弱的战栗顺着掌心一路向上传递，那是一阵不属于他的恐惧颤抖。
艾萨克朝三个形似猿猴的机器人指了一指。
“进去，”他命令道，“走在我们前面四英尺。慢慢走。遇到危险就停下。你——”他指向另外一个机器人，“——跟在我们后面。剩下的一个跟雅格留在这里。”
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走进黑暗的隧道中。
艾萨克伸出一只手，在雅格里克肩头放了片刻。
“伙计，我们很快就回来，”他平静地说，“替我们望好风。”
他转身跪下，钻进碎砖铺成的隧道，身子伏得低低的，费劲地朝那地狱入口般的黑暗深处爬去，沙得拉旋即跟上。
这片街区遭到损毁时留下的碎砖乱瓦造就了这条隧道。
它以怪异的角度在这排联排房屋的断壁残垣间穿行，紧凑狭小，将艾萨克的呼吸声和猿猴机器人行动间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清晰地反弹回他耳中。他的双手和膝盖被尖锐的石头碎片硌得生痛。艾萨克意识到他们正朝着这排联排房屋的后部前进。隧道渐渐向下倾斜，艾萨克记起大温房的弧形墙面是如何斩断这排房屋的，意识到越是靠近玻璃墙的房屋，被削去的部分就越多，留存的部分就越矮，年代久远的碎石瓦砾就越多。
他们正在这条仅剩短短半截的街道上朝着玻璃墙慢慢前进，沿着砖石间的空隙一路向下，爬过荒废的楼层。艾萨克在黑暗中颤抖了片刻。他汗流浃背，既是因为热，也是因为恐惧。他害怕极了。他曾见过餍蛾。他曾见过它们进食。他知道在这片楔形排布的瓦砾深处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爬了没多久，艾萨克感到身后传来一下拉扯感，他身后的排放管紧绷了一下，旋即松松垂落。他的管子已经到头了，雅格里克放开手，让他拖着管子继续前进。
艾萨克一言不发。他能听见沙得拉在他身后粗声喘气，不停咕哝。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五英尺，因为两人头盔上的电线连在同一个发动机上。
艾萨克扬起脸，四处张望，拼命地寻找亮光。
三个猿猴机器人爬在他前方，身形轻晃。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机器人亮起眼中的灯，艾萨克能够在那转瞬之间看见这条荒凉低矮的隧道，看见身周凌乱的碎砖和机器人身上的金属反光。接着灯光熄灭，黑暗重新围拢，艾萨克只能凭借眼前渐渐消散的残像判断周围的情形，爬过崎岖不平的地面。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最微弱的光亮也能被轻易察觉。艾萨克抬头望去，看见前方的隧道显出灰色的轮廓，立刻知道自己正朝着一处有光的地方爬去。他正要加快速度，突然有东西按在他的胸口。他大吃一惊，随即认出白镴手指和黑色身躯。是一个机器人。艾萨克转头朝沙得拉“嘘”了两声，让他停下。
机器人用夸张而生硬的动作朝艾萨克打着手势。它指向前方，艾萨克看去，看到另外两个机器人正在视线尽头处的隧道里徘徊——在那个地方，隧道一个急遽的转弯，向上伸去。
艾萨克示意沙得拉等在原地，然后用极慢的速度无声地向前爬去。冰冷的恐惧从他的胃部涌出，悄然传遍全身。他深深吸气，慢慢呼出，缓缓挪动双脚，一步一步地往前爬。终于，他爬进一束微弱的光里，光线蜇得皮肤一阵刺痒。
隧道在这里到了尽头，他的左右和前方都是五英尺高的砖墙。上方的隧道开口处，还有一面墙立在他来时的方向。一股恶臭缓缓渗入隧道，艾萨克被熏得眯起眼睛，脸皱成一团。
此时的他实际上是蹲伏在一个五英尺深的地洞里，地洞上面是一个房间，地洞挨着房间的一面墙，洞口就开在水泥地板上。他看不见上方房间的情形，不过能听见细微的动静。那是一种轻轻的沙沙声，就像风刮起废纸屑，其间夹杂着极轻的液体粘连声，就像涂着厚厚胶水的手指收拢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艾萨克吞了三下口水，喃喃地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他在隧道尽头的砖墙前转过身来，背对着上方的房间。他能看见沙得拉仍然趴在原处注视着他，面色凝重。艾萨克凝神朝镜子里看去，飞快地扯了下接在头盔顶端的管子——管子蜿蜒地朝他来时的方向延伸，经过沙得拉趴着的地方，消失在隧道深处，将他释放出来的意识波转移到远远的别处。
艾萨克开始缓缓起身。他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情绪盯着镜子里面，仿佛这是一个神给他的试炼，而他拼命地想要在试炼中证明自己——看！我没有回头，你他妈的给我看好了！他的头顶渐渐探出洞口，越来越多的光线洒在他身上，那股恶臭也越发浓烈。
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浑身冷汗淋漓。
艾萨克把头歪向一边，又站起来一些，直到透过镜子看到整个房间。深褐色的光挣扎着穿过一扇肮脏的小窗户，将房间包裹其中。
房间又长又窄，宽约八英尺，长约二十英尺。房间里积满灰尘，荒废已久，一眼看不到入口和出口，也没有门或活板门。
接着艾萨克呼吸一窒。就在房间最远的一端，有个东西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繁复交错的尖利附肢以诡异非人的角度动来动去，翅膀半开半合，慵懒间透出森森的恫吓意味——正是一只餍蛾。
艾萨克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自己吓得甚至忘了尖叫，又花了好一会儿工夫使劲盯着那怪物眼窝里颤搐的触角看，才意识到它没有发现自己。就在他看着的时候，餍蛾开始挪动身体，微微调转方向，直到将大半个身体对着他。
艾萨克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心地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微微转动脑袋，观察房间里的其他地方。
当他看清镜子里的景象时，不得不再次与恐惧奋力搏斗一番才没惊叫出声。
整个房间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
艾萨克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就是那股恶臭的源头。他看见离他很近的地方躺着一个仙人掌族孩童的尸体，尸体已经腐烂，残留的血肉从骨头上淌下，他忍不住别过头，抬手捂住嘴巴。稍远的地方有一具恶臭的人类尸体，再过去是另一具较为新鲜的人类尸体和一具膨胀鼓大的蛙人尸体。不过总的看来，整个房间里大部分都是仙人掌族。
艾萨克看见其中一些人依然还有呼吸，他心里涌上一阵同情，但并不是很惊讶。他们躺在地板上，像被丢弃的垃圾：毫无价值的外壳，空空的酒瓶。他们将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洞里淌着口水、躺在自己的大小便中，像白痴一样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天或几个小时，直到饿死渴死，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腐烂，同临死前别无二致。
他们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艾萨克垂头丧气地想道，他们也无法以幽灵的形态四处飘荡。他们的灵魂被消化掉了，被吃进肚子里、排出体外，在邪恶的梦代谢过程中转化成餍蛾飞行所需的能量。
艾萨克看见房间尽头的那只餍蛾伸出一根弯曲的附肢紧攥着一位仙人掌族长老，彰显长老身份的饰带依然荒谬地悬挂在肩上。餍蛾显得没精打采。它懒懒地举起附肢，任由失去知觉的仙人掌族重重地摔在灰泥地板上。
接着餍蛾动了动，用后腿微微站起，朝前爬了一小段距离，怪异的身躯沉甸甸地垂着，一路拖过满是灰尘的地面。它停下来，从腹部下方排出一颗巨大柔软的球状物，直径大约有三英尺。艾萨克眯着眼睛朝镜子里看去，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觉得自己认识那东西：黏稠的质地、巧克力般的褐色——不是梦矢还能是什么？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餍蛾用后腿小心地接住那玩意，然后伸展附肢，将那颗硕大浑圆的餍蛾奶球整个拢住。那他妈得值个好几千……艾萨克想道，不，把它切开，调配成人类能够接受的浓度，大概能卖好几百万金几尼！难怪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想把这些该死的怪物抓回去……
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餍蛾腹部有一块地方展开来，露出末端尖锐分为两节，于几丁质关节处后弯的管状物，在餍蛾尾部高高突起。它的长度接近艾萨克的胳膊。艾萨克看见餍蛾将那东西抵在纯天然的梦矢圆球表面，停留片刻，然后深深刺向那团黏稠物质的中心。艾萨克看得目瞪口呆，又是恶心又是恐惧。
餍蛾展开的甲壳下露出柔软的腹部，艾萨克看见那长管显现的腹部区域剧烈地蠕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喷射而出，沿着骨质的管道注入那颗梦矢圆球深处。
艾萨克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梦矢是餍蛾的“乳汁”，能够为饥肠辘辘的餍蛾幼虫提供能量。而那根伸出的尖头管状物正是餍蛾的产卵器。
那只餍蛾正在产卵。
艾萨克飞快地缩回隧道中。他大口吸气，急切地示意沙得拉过来。
“有一只该死的餍蛾就在那里它正在产卵所以我们必须立刻干掉它……”他连珠炮似的说道。沙得拉一把捂住艾萨克的嘴巴，直视他的双眼，直到艾萨克稍微冷静下来。沙得拉也像艾萨克刚才那样转过身，慢慢地站起来，准备亲眼验证一下艾萨克描述的恐怖场景。艾萨克靠向砖墙，等着。
片刻之后，沙得拉缩回隧道之中。他脸色严峻。
“嗯，”他喃喃道，“我看到了。你说的没错。你是不是说过这些蛾怪察觉不到机器人？”艾萨克点点头。
“据我们了解是这样。”他说。
“那好。你们已经给这些机器人编好了程序，而且它们都是了不得的设计，对吧？你还说过只要我们给它们指令，它们就知道该什么时候攻击，对吧？它们能理解那么复杂多变的局面吗？”
艾萨克再次点点头。
“那我有主意了，”沙得拉说，“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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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得拉蹲伏在一条小巷的深处，远离士兵们的视线范围。他从某个隐蔽的衣兜里掏出一副迷你望远镜，将镜头拉到最远，观察那些聚在一起的仙人掌族。
“他们好像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其他人挤在他身后，紧贴着潮乎乎的墙壁。他们头顶上方，火炬在高处熊熊燃烧，火星四溅，噼啪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他们尽可能地藏在那暗影之中。“所以他们才会实行宵禁。那些蛾怪不停抓走他们的人。当然了，也有可能这地方一直都实行宵禁。不管怎样——”他扭头看向其他人，“——对我们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在大温房昏暗的街道中隐匿行踪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悄悄前进，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一行人由潘吉芬奇斯打头，她移动起来的样子十分古怪，介于蹦跳的青蛙与蹑手蹑脚的窃贼之间。她一手持弓，一手拿箭。那把箭的箭头很大，带有突缘，专门用来对付仙人掌族，不过到现在为止她还没用上过。雅格里克跟她一起走在前面，稍微落后她几步，悄声地为她指示方向。潘吉芬奇斯偶尔会停下脚步，一边朝身后众人打手势一边紧贴墙壁或是躲在某辆推车货摊后面，看着头顶上方某个胆大莽撞的家伙拉开窗帘朝街上偷偷窥视。
五个形似猿猴的机器人以机械的动作连蹦带跳地跟在一行人身边。它们沉重的金属躯体走起路来十分安静，只发出一点点古怪的动静。艾萨克确信每晚侵扰此地居民的噩梦在今晚会发生一些变化，加入一些在街上咔咔前行、乒乓作响的金属怪物。
艾萨克发现走在大温房里是一件十分令人不安的事情。纵使常规建筑物上又加盖了层层红砖房，头顶上照明的不是煤气街灯而是火花四溅的火把，街道本身却平常无奇，同城市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在这些寻常的街道上方却罩着一个巨大的穹顶。玻璃墙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包围一切，界定一切，如同一方幽暗压抑的天空，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喘不上气。闪亮的天光从外面透进来，经过厚厚玻璃的扭曲，变得混沌模糊，透出一种阴森不祥的意味。镶嵌玻璃的黑铁框格笼住整个小镇，像一个捕兽陷阱，又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想到这里，艾萨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他有种隐隐的感觉。
织者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他踉跄着朝前跑去，抬头仰望。在刚才那短短一瞬，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张网，他在惊鸿一瞥间窥见了世界织网，感觉到那巨蛛强大的气息就在附近。
“艾萨克！”德姮低声呼喝，跑到他前头将他一把拽住。艾萨克一动不动地站在街上，向上方凝视，拼命地想要找回刚才那种感觉。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德姮后面，试图低声向她解释自己刚才的发现。但他说不明白，德姮也听不进去。她只是拽着他，让他跟在自己身边走过黑暗的街道。
他们走过一段曲折的路程，一路躲避着巡逻士兵的视线，不时抬头瞥向阴森的玻璃天幕，最后来到两条荒废街道的交会处，停在一排紧紧挨在一起的昏暗房屋面前。雅格里克等到大家围上前来，然后转身指去。
“它们就是从最上面那扇窗钻出来的。”他说。
玻璃穹顶下降的弧线无情地朝着这排联排房屋的后部挥落，将它们的屋顶尽数损毁，沿着街道走向削去越来越多的楼层，直到将玻璃墙边缘的房屋彻底变成堆堆碎砖瓦砾。不过雅格里克指的是排在最前面的那栋房子，它离玻璃墙最远，保存得大致完好。
房子共有四层，阁楼之下的三层都有人居住，可以看见微微的光线从窗帘边缘透出来。
雅格里克弓身低头，绕进旁边一条小巷中，示意众人跟上。他们仍然能听见巡逻士兵的喊声从远远的北边传来，那些仙人掌族完全不知所措，慌乱地下达着各种行动指令。
“就算放在平时，想找仙人掌族帮忙就已经是件很冒险的事情了，”艾萨克低声说道，“现在去找他们简直是自寻死路。他们现在都他妈的气疯了，要是看到我们准会拿我们开刀，我们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会被他们用裂肢弩大卸八块。”
“我们必须经过那些仙人掌族睡觉的房间，”雅格里克说，“我们必须到那栋房子的顶楼去，找到那些餍蛾藏在哪里。”
“丹瑟尔，潘吉，”沙得拉果断地开口，“你们两个在门口望风。”两人盯着沙得拉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教授？我觉得你最好跟我一起进去。还有这些机器人……你觉得它们能帮上忙，对吧？”
“我觉得它们在这次行动中是他妈的主力，”艾萨克说，“不过听着……我觉得……我觉得这里有位织者。”
每个人都蓦地将目光转向他。
德姮和莱缪尔显出一脸的怀疑，三位冒险者的表情则没什么变化。
“教授，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觉得呢？”潘吉芬奇斯语气温和地问道。
“我……我能……感觉到它。我们以前跟它打过交道，它说过也许会再跟我们见面……”
潘吉芬奇斯朝丹瑟尔和沙得拉瞥了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德姮匆忙开口。
“是真的，”她说，“不信你们问问皮金。他也看到了。”莱缪尔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表示德姮说的没错。
“不过那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他补充道，“我们没法控制那该死的玩意，就算它真的因为我们或那些蛾子来到这里，我们也管不了它做什么。说不定它压根什么都不会做。扎克，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它做事情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好了，”沙得拉慢慢地开口，“不管怎样，我们进去。还有人有什么意见吗？”没人说话。“很好。你，鸟人，你见过它们，知道它们从哪里钻出来。你也应该跟我们一起进去。所以进去的就是我、教授、鸟人和那几个机器人。你们剩下的人留在这里，丹瑟尔和潘吉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都听明白了吗？”
莱缪尔点点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德姮没有立刻回答，她面色愠怒，拼命咽下愤愤不平的话语。沙得拉蛮横无情的语气让她又是不满又是敬畏。没错，她不喜欢他，她觉得他是个一文不值的社会渣滓，但他在他那行里面绝对专业。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而这正是他们此刻所需要的。她终于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劲，你们就马上离开这里。回到下水道。有多远走多远。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再到垃圾场碰头。明白了吗？”这句话他是对着潘吉芬奇斯和丹瑟尔说的。他们草草点头。潘吉芬奇斯正对着她的水精轻声低语，一边检查箭筒。她有几把箭结构复杂，箭头上有弹簧支撑的薄薄刃叶，击中目标时会即刻裂开，凶残程度几乎与裂肢弩不相上下。
丹瑟尔也在检查自己的武器。沙得拉犹豫片刻，解下背上那把大口径短枪，交给瘦瘦高高的男人。丹瑟尔接过去，点了下头表示感谢。
“我应该会跟敌人近身厮杀，”沙得拉补上一句，“用不着它。”他从腰上抽出那把雕刻精细的火枪。在黯淡的光线下，枪身上的那张恶魔面孔仿佛在扭动。沙得拉开始轻声低语，像是在对着那把枪说话。艾萨克怀疑那把枪经过魔法加持。
沙得拉、艾萨克和雅格里克慢慢离开众人，准备出发。
“机器人！”艾萨克低声召唤，“跟我们走。”随着一阵活塞的嘶嘶声和金属的震颤声，五个小巧紧实的类猿身躯跟上他们的脚步。
艾萨克和沙得拉的目光在雅格里克身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头盔上的镜子，确保镜中反射的图像足够清晰。
剩下的一小队人聚成一堆，丹瑟尔站在最前面，拿了个小本子奋笔疾书。他抬起头，抿着嘴，凝视着沙得拉，脑袋偏向一侧。他抬眼看向上方的火炬，观察屋檐的角度，在小本子上匆匆写下晦涩难解的方程式。
“我试着给你们施个隐形术，”他说，“你们太容易被发现了。没必要节外生枝。”沙得拉点点头。“可惜我们没法让那些机器人也隐形。”丹瑟尔朝远处的猿猴机器人点了点头。“潘吉，能帮个忙吗？”他转向蛙人，“传点力量给我好吗？施展这个该死的法术可费劲了。”
蛙人上前几步，将左手放进丹瑟尔的右掌中。两人闭上双眼，集中精神。一时间没有丝毫动静，接着，艾萨克看到两人的眼皮同时颤搐了一下，睁开双眼，眼神迷离。
“把那些该死的光灭掉。”丹瑟尔恼怒地说道，潘吉芬奇斯的嘴唇也跟随他的口型无声翕动。沙得拉和其他人环顾四周，不知道他的意思，直到众人看见瘦高男人瞪视着头顶上方那些照亮街道的火把。
沙得拉立刻朝雅格里克做了个手势。他大步走向最近的一把火炬，两腿分开，扎起马步，十指交叉，搭成手梯。
“用你的斗篷，”他对鹰人说道，“上去把火灭了。”
艾萨克大概是唯一一个看到雅格里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人。当雅格里克依言行事，准备解开并毁掉自己最后的伪装时，艾萨克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雅格里克站在众人面前，解开脖子处的搭扣，一览无遗地露出他的鸟喙和长满羽毛的头颅，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空空后背，他背上的伤疤和翅膀残根上面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衬衣布料。
雅格里克踏上沙得拉交扣的双手，长着利爪的巨大双脚尽可能轻地攥住沙得拉的手掌，站直身子。沙得拉轻轻松松地将骨骼中空的鹰人托起。雅格里克将沉重的斗篷一甩，盖住油腻黏湿、火花四溅的火炬。火焰熄灭，冒出一大团黑烟，阴影立刻像窥伺已久的猛兽朝他们当头扑下。
雅格里克跳下来，和沙得拉迅速向左走去，来到另一把照亮这条死胡同的火炬前。他们重复之前的步骤，这条小小的砖巷顿时浸没在黑暗中。
雅格里克从沙得拉手上跳下来，抖开烧坏的斗篷。斗篷黢黑破裂，沾满焦油。他犹豫片刻，然后将斗篷远远抛开。现在他上身只有一件脏兮兮的衬衣，整个人看起来瘦弱不堪、十分无助。他的武器失去斗篷的遮掩，显眼地在腰间晃荡。
“站到最深的影子里去。”丹瑟尔低声下令，声音刺耳。潘吉芬奇斯的嘴唇再次跟随他的口型翕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沙得拉后退几步，在砖墙上找到一个小小的凹处，拖着雅格里克和艾萨克一起站进去，让他们紧贴着古老的墙壁。
三人挨挨挤挤地蹲下，调整好姿势，然后静止不动。
丹瑟尔僵硬地挪动左臂，将一卷粗铜线的尾端抛向三人。沙得拉伸出手，轻松地接住。他将铜线绕在自己脖子上，再迅速地绕到其余两人的脖子上，然后重新将身子缩回黑暗中。艾萨克看见铜线的另一端连到了一台手持发动机上，那是个发条引擎，丹瑟尔已经将固定发条的栓扣解开，让发条松开时产生的动力带动机器运转。
“我们准备好了。”沙得拉说。
丹瑟尔开始低声哼唱，发出奇怪的声音，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黑暗中。艾萨克使劲看去，只能看见昏暗之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因为用力而颤抖。絮絮的吟唱声越来越大。
一阵电流蓦地窜过艾萨克全身，他微微一抽，立刻感到沙得拉将他按在原地。鸡皮疙瘩爬满艾萨克的皮肤，他能感觉到在铜线与皮肤接触之处，电流正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毛孔，蜇得他生痛。
这种感觉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随着发条引擎的能量慢慢耗尽而渐渐消失。
“好了。”丹瑟尔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让我看看效果如何。”
沙得拉从砖墙的凹处走到街上。
暗影跟随着他。
他全身包裹在一团模糊的暗影中，就像依然站在黑暗深处一般。艾萨克仔细盯着他看，发现他的眼窝和下巴处缭绕着浓重的黑影。沙得拉慢慢向前，朝不远处被火把照亮的巷口走去。
当他走到火光之中时，覆盖在脸上和身上的暗影没有丝毫变化。他蹲在漆黑的暗处时那些影子落在什么地方，现在就依然待在什么地方，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同刚才站在远离火光的黑暗墙角时一模一样。覆在他身上的暗影扩展到距离皮肤大约一英寸的地方，让他身周的空气都为之黯然，就像一个幽黑的光晕。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延时的静止感伴随着沙得拉的一举一动。之前他一动不动地躲在砖墙凹处，有一种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感觉，而此刻，这种感觉就附着在那包裹他全身的暗影中。他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给人的感觉却像站在原地不动。如果有谁的目光朝他所在之处扫去，很容易就会将他忽略，除非知道他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才能察觉他的动作。
沙得拉示意艾萨克和雅格里克跟上自己。
我也像他一样吗？艾萨克一边想着，一边蹑手蹑脚地向昏暗火光照耀的巷口走去。我也可以从别人的眼角溜过去不被发现吗？我的身上也覆盖着阴影，处于半隐身状态吗？
他朝德姮看去，看到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盯着他所在的位置。他又朝左边看去，看见身边的雅格里克只是一团模糊的人影。
“天一亮就离开。”沙得拉低声吩咐他的冒险同伴。丹瑟尔和潘吉芬奇斯点点头。他们的手已经分开，正精疲力尽地甩着脑袋。丹瑟尔举起手，做了一个祝好运的手势。
沙得拉招呼艾萨克和雅格里克，三人一起走出黑暗的小巷，走到哔剥作响的火炬照亮之处，那排联排房屋就在他们前方。猿猴机器人也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走出来，尽可能地不出声。它们站在两个人类和一个鹰人旁边，破破烂烂的金属躯壳下红光疯狂闪动。红光从加持了隐身法术的擅闯者身上滑落，如同细细的油滴滚落刀锋，找不到攀附之处。三个模糊的人影在五个发出轻微金属撞击声的机器人前面站立片刻，然后穿过荒废的街道，朝餍蛾藏身的房子走去。
仙人掌族没有锁门的习惯。三人很轻松地就进了屋子。沙得拉走在最前面，开始蹑手蹑脚地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艾萨克跟在他后面，鼻子闻到一股奇异而陌生的味道，那是仙人掌族身上散发出来的仙人掌汁液气味，混合了异族食物的气味。门廊里到处摆着一罐罐沙土，里面种着各式各样的沙漠植物，大多数都因为缺少光照而长势不好，蔫头耷脑，稀稀疏疏。
沙得拉转身看了艾萨克和雅格里克一眼，非常慢地举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往上走。
快到二楼时，他们听见了动静，有仙人掌族正压低嗓门争论着什么。雅格里克将自己听懂的内容极小声地翻译出来，那些仙人掌族提到了恐惧，还有规劝对方要相信长老。走廊里空荡荡的，什么装饰也没有。沙得拉停住脚步，艾萨克越过他的肩膀看去，发现一扇房门大开，仙人掌族的说话声正从门后传来。
他看见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天花板非常高，接着他看见距离地面七英尺高的墙壁上有一圈镶板，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房间是被改造成现在的样子——上面房间的地板被拆掉，上下两层打通。房间里有盏煤气灯，调得很暗。艾萨克看见几个仙人掌族就睡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他们双腿交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古怪的睡姿让人过目难忘。门后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仙人掌族还醒着，身子微微向前倾，彼此窃窃私语。
沙得拉非常慢地爬上最后一级楼梯，走向那扇门，行动就像一只潜行的猛兽。他在门边停下，回头看去，指了指一个形如猿猴的机器人，又指了指自己身边。他将手势重复了一遍，艾萨克终于看懂了，凑到机器人的声音输入孔旁，轻声下达指令。
机器人立刻连蹦带跳地爬上楼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听得艾萨克心惊肉跳，好在房间里的仙人掌族没有察觉。机器人悄悄地在沙得拉身边蹲下，如果有人从房间里往外看，视线就会恰好被沙得拉那裹在暗影里的身体挡住，看不到机器人。艾萨克又让一个机器人站到沙得拉旁边，然后示意沙得拉往前走。
身材高大的冒险者蹑手蹑脚地爬到门前，动作缓慢而平稳，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机器人，免得机器人的金属躯体在经过门口时反光。沙得拉毫不犹豫地向前爬去，进入门后交谈的仙人掌族视野范围之内，机器人悄悄地走在他身边远离房门的一侧，避开光线。他们就这样经过门口，进入前方漆黑的走廊之中。
接下来轮到艾萨克了。
他指示另外两个机器人藏在自己庞大的身躯旁边，然后开始沿着木地板向前爬去，动作笨拙，肚子沉甸甸地坠下来。
想到自己将要离开墙壁的遮挡，完全暴露在两个站着轻声交谈的仙人掌族视线之内，艾萨克就害怕极了。他紧靠着走廊里有楼梯扶手的那一侧，尽可能地远离房门。尽管如此，当他爬过那一小块被灯光照亮的扇形区域、朝前方安全的漆黑走廊前进时，依然觉得这片刻时间漫长得令人无法忍受。
他在经过门口时，目光忍不住朝那两个醒着的仙人掌族瞥去。他们身材高大，站在铺着粗糙砂砾的地板上轻声交谈，就在艾萨克蹑手蹑脚地爬过时，他们的视线朝门口扫来。艾萨克屏住呼吸，但他身上魔法加持的暗影加深了门外走廊的昏暗程度，仙人掌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没有看见他。
接下来是雅格里克，他尽力用自己瘦削的身体遮住最后一个机器人，蹑手蹑脚地爬过被光照亮的门口。
三人在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前重新集结。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沙得拉轻声说道，“上面一层楼没有人了，二三楼被打通了，三楼只有天花板。再往上……就是那些餍蛾躲藏的地方。”
在抵达阁楼之前，艾萨克突然一把拽住沙得拉，让高大的冒险者停下。沙得拉和雅格里克不解地看向艾萨克，只见他悄声对一个形如猿猴的机器人吩咐了几句。他拽着沙得拉原地不动，看着那个机器人迈着机械的步伐悄悄爬上楼梯口，消失在前方黑乎乎的阁楼房间里。
艾萨克屏住呼吸。一分钟后，机器人再次出现在楼梯口，抽搐般地挥动手臂，示意他们上楼。
他们慢慢爬上荒废已久的阁楼。阁楼房间里有一扇窗，俯瞰着外面的岔路口。这扇窗上没有玻璃，积满灰尘的窗框上遍布古怪的抓痕。下方街道上的火把发出摇曳不定的昏暗光线，透过小小的长方形窗口钻进来。
雅格里克慢慢抬手指向那扇窗。
“那里，”他说，“它们就是从那里出去的。”
阁楼地板上积满厚厚的尘土，散布着陈旧垃圾。墙壁上也布满乱七八糟的抓痕，构成令人不安的图案。
房间里飘拂着一股散乱的气流，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大温房凝滞不散的热气将它烘托得十分明显，令人心神不宁。艾萨克环顾四周，想找出它的来源。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尽管这个夜晚很热，热得他满身大汗，他还是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冷战。
就在窗户对面，灰泥散落一地——砖墙上被掏了一个洞，一个看起来很新的洞，边缘参差不齐，上沿大致跟艾萨克的大腿齐平。
它像一道刺眼而阴森的伤口横在墙上。微风在洞口与窗口间飘拂，就像有个难以想象的怪物在房子的内部呼吸。
“就在那里面。”沙得拉说，“它们肯定藏在那里面。那里肯定是它们的巢穴。”
洞口之后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破碎隧道，伸向房子内部。艾萨克和沙得拉眯着眼睛，朝漆黑的隧道里看去。
“看起来没多宽，不够让那些该死的怪物通过，”艾萨克说，“不过我觉得它们并不是那么遵循……呃……正常的空间法则。”
隧道宽约四英尺，十分粗糙，但是很深，光线只照着洞口附近那一小圈地方，再往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艾萨克在洞口跪下，使劲闻了闻里面的空气，然后抬头看向雅格里克。
“你得留在这儿。”他说。在鹰人开口反对之前，艾萨克指着自己的脑袋抢先开口：“我和这位沙得拉，我们都有机械议会给我们的头盔。还有这个——”他拍了拍手里的袋子。“——不管那里面藏了什么，如果真有什么的话，我们都可能会跟它们面对面地碰上。”他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发动机，当时机械议会正是用这台发动机放大他的心灵波、吸引他所养大的那只畸形餍蛾。他又掏出一大堆裹着金属的管子，一圈圈盘在自己手上。
沙得拉在他身边跪下，低下头。艾萨克把管子的一头插进沙得拉头盔上的栓孔里，开始拧紧固定管子的螺栓。
“按照议会的说法，通灵师们就是用类似这样的装置来施展一种叫作……移形换位的法术，”艾萨克一边想一边说，“别问我那是什么。重点在于，这些管子可以汇集我们的……呃……心灵气味……然后从管口排放出去。”他抬头看向雅格里克。“没有心灵印记。不露形迹，无法追踪。”他将最后一个螺栓拧紧，轻轻地敲了敲沙得拉的头盔，然后低下自己的头，沙得拉开始重复他刚才的步骤。“明白了吗，雅格？要是那里头真的有只蛾子，你只要靠近它，它就能尝到你心灵的味道。但戴上这个，它就尝不到我们的味道了。就是这么回事。”
沙得拉拧紧螺栓后，艾萨克站起来，将两根管子的末端朝雅格里克抛去。
“每根管子都有大概……二十五、三十英尺长。你抓住了，等觉得管子绷紧了，你就松手，这样我们前进的时候它就远远地拖在我们后面。明白了吗？”雅格里克点点头。他拘谨地站着，因为被独自留下而暗暗恼怒，但他完全理解只能这样。
艾萨克拿出两卷电线，先把一端接在手里的发动机上，然后将另一端分别插进自己和沙得拉头盔上的阀门里。
“这里头有一颗小型的防酸式化学电池。”他说着，挥了挥手里的发动机。“议会还从虫首人那里搞来了设计图，造了个变速齿轮发条装置，同电池一起工作，带动引擎。准备好了吗？”沙得拉飞快地检查了一遍枪，又轮番摸了摸其他的武器，然后点点头。艾萨克也摸了摸挂在腰带上的燧发枪和一把新配的刀子。“那我们出发吧。”
他扳下发动机上的一个小操纵杆，引擎发出一阵微弱的嗡嗡声和嘶嘶声。雅格里克一脸狐疑地拿着那两条管子的末端，忍不住朝里头看去。立刻有某种模糊的感觉、某种微弱而古怪的波动从管口传来，颤抖着穿过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微弱的战栗顺着掌心一路向上传递，那是一阵不属于他的恐惧颤抖。
艾萨克朝三个形似猿猴的机器人指了一指。
“进去，”他命令道，“走在我们前面四英尺。慢慢走。遇到危险就停下。你——”他指向另外一个机器人，“——跟在我们后面。剩下的一个跟雅格留在这里。”
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走进黑暗的隧道中。
艾萨克伸出一只手，在雅格里克肩头放了片刻。
“伙计，我们很快就回来，”他平静地说，“替我们望好风。”
他转身跪下，钻进碎砖铺成的隧道，身子伏得低低的，费劲地朝那地狱入口般的黑暗深处爬去，沙得拉旋即跟上。
这片街区遭到损毁时留下的碎砖乱瓦造就了这条隧道。
它以怪异的角度在这排联排房屋的断壁残垣间穿行，紧凑狭小，将艾萨克的呼吸声和猿猴机器人行动间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清晰地反弹回他耳中。他的双手和膝盖被尖锐的石头碎片硌得生痛。艾萨克意识到他们正朝着这排联排房屋的后部前进。隧道渐渐向下倾斜，艾萨克记起大温房的弧形墙面是如何斩断这排房屋的，意识到越是靠近玻璃墙的房屋，被削去的部分就越多，留存的部分就越矮，年代久远的碎石瓦砾就越多。
他们正在这条仅剩短短半截的街道上朝着玻璃墙慢慢前进，沿着砖石间的空隙一路向下，爬过荒废的楼层。艾萨克在黑暗中颤抖了片刻。他汗流浃背，既是因为热，也是因为恐惧。他害怕极了。他曾见过餍蛾。他曾见过它们进食。他知道在这片楔形排布的瓦砾深处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爬了没多久，艾萨克感到身后传来一下拉扯感，他身后的排放管紧绷了一下，旋即松松垂落。他的管子已经到头了，雅格里克放开手，让他拖着管子继续前进。
艾萨克一言不发。他能听见沙得拉在他身后粗声喘气，不停咕哝。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五英尺，因为两人头盔上的电线连在同一个发动机上。
艾萨克扬起脸，四处张望，拼命地寻找亮光。
三个猿猴机器人爬在他前方，身形轻晃。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机器人亮起眼中的灯，艾萨克能够在那转瞬之间看见这条荒凉低矮的隧道，看见身周凌乱的碎砖和机器人身上的金属反光。接着灯光熄灭，黑暗重新围拢，艾萨克只能凭借眼前渐渐消散的残像判断周围的情形，爬过崎岖不平的地面。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最微弱的光亮也能被轻易察觉。艾萨克抬头望去，看见前方的隧道显出灰色的轮廓，立刻知道自己正朝着一处有光的地方爬去。他正要加快速度，突然有东西按在他的胸口。他大吃一惊，随即认出白镴手指和黑色身躯。是一个机器人。艾萨克转头朝沙得拉“嘘”了两声，让他停下。
机器人用夸张而生硬的动作朝艾萨克打着手势。它指向前方，艾萨克看去，看到另外两个机器人正在视线尽头处的隧道里徘徊——在那个地方，隧道一个急遽的转弯，向上伸去。
艾萨克示意沙得拉等在原地，然后用极慢的速度无声地向前爬去。冰冷的恐惧从他的胃部涌出，悄然传遍全身。他深深吸气，慢慢呼出，缓缓挪动双脚，一步一步地往前爬。终于，他爬进一束微弱的光里，光线蜇得皮肤一阵刺痒。
隧道在这里到了尽头，他的左右和前方都是五英尺高的砖墙。上方的隧道开口处，还有一面墙立在他来时的方向。一股恶臭缓缓渗入隧道，艾萨克被熏得眯起眼睛，脸皱成一团。
此时的他实际上是蹲伏在一个五英尺深的地洞里，地洞上面是一个房间，地洞挨着房间的一面墙，洞口就开在水泥地板上。他看不见上方房间的情形，不过能听见细微的动静。那是一种轻轻的沙沙声，就像风刮起废纸屑，其间夹杂着极轻的液体粘连声，就像涂着厚厚胶水的手指收拢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艾萨克吞了三下口水，喃喃地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他在隧道尽头的砖墙前转过身来，背对着上方的房间。他能看见沙得拉仍然趴在原处注视着他，面色凝重。艾萨克凝神朝镜子里看去，飞快地扯了下接在头盔顶端的管子——管子蜿蜒地朝他来时的方向延伸，经过沙得拉趴着的地方，消失在隧道深处，将他释放出来的意识波转移到远远的别处。
艾萨克开始缓缓起身。他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情绪盯着镜子里面，仿佛这是一个神给他的试炼，而他拼命地想要在试炼中证明自己——看！我没有回头，你他妈的给我看好了！他的头顶渐渐探出洞口，越来越多的光线洒在他身上，那股恶臭也越发浓烈。
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浑身冷汗淋漓。
艾萨克把头歪向一边，又站起来一些，直到透过镜子看到整个房间。深褐色的光挣扎着穿过一扇肮脏的小窗户，将房间包裹其中。
房间又长又窄，宽约八英尺，长约二十英尺。房间里积满灰尘，荒废已久，一眼看不到入口和出口，也没有门或活板门。
接着艾萨克呼吸一窒。就在房间最远的一端，有个东西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繁复交错的尖利附肢以诡异非人的角度动来动去，翅膀半开半合，慵懒间透出森森的恫吓意味——正是一只餍蛾。
艾萨克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自己吓得甚至忘了尖叫，又花了好一会儿工夫使劲盯着那怪物眼窝里颤搐的触角看，才意识到它没有发现自己。就在他看着的时候，餍蛾开始挪动身体，微微调转方向，直到将大半个身体对着他。
艾萨克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心地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微微转动脑袋，观察房间里的其他地方。
当他看清镜子里的景象时，不得不再次与恐惧奋力搏斗一番才没惊叫出声。
整个房间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
艾萨克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就是那股恶臭的源头。他看见离他很近的地方躺着一个仙人掌族孩童的尸体，尸体已经腐烂，残留的血肉从骨头上淌下，他忍不住别过头，抬手捂住嘴巴。稍远的地方有一具恶臭的人类尸体，再过去是另一具较为新鲜的人类尸体和一具膨胀鼓大的蛙人尸体。不过总的看来，整个房间里大部分都是仙人掌族。
艾萨克看见其中一些人依然还有呼吸，他心里涌上一阵同情，但并不是很惊讶。他们躺在地板上，像被丢弃的垃圾：毫无价值的外壳，空空的酒瓶。他们将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洞里淌着口水、躺在自己的大小便中，像白痴一样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天或几个小时，直到饿死渴死，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腐烂，同临死前别无二致。
他们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艾萨克垂头丧气地想道，他们也无法以幽灵的形态四处飘荡。他们的灵魂被消化掉了，被吃进肚子里、排出体外，在邪恶的梦代谢过程中转化成餍蛾飞行所需的能量。
艾萨克看见房间尽头的那只餍蛾伸出一根弯曲的附肢紧攥着一位仙人掌族长老，彰显长老身份的饰带依然荒谬地悬挂在肩上。餍蛾显得没精打采。它懒懒地举起附肢，任由失去知觉的仙人掌族重重地摔在灰泥地板上。
接着餍蛾动了动，用后腿微微站起，朝前爬了一小段距离，怪异的身躯沉甸甸地垂着，一路拖过满是灰尘的地面。它停下来，从腹部下方排出一颗巨大柔软的球状物，直径大约有三英尺。艾萨克眯着眼睛朝镜子里看去，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觉得自己认识那东西：黏稠的质地、巧克力般的褐色——不是梦矢还能是什么？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餍蛾用后腿小心地接住那玩意，然后伸展附肢，将那颗硕大浑圆的餍蛾奶球整个拢住。那他妈得值个好几千……艾萨克想道，不，把它切开，调配成人类能够接受的浓度，大概能卖好几百万金几尼！难怪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想把这些该死的怪物抓回去……
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餍蛾腹部有一块地方展开来，露出末端尖锐分为两节，于几丁质关节处后弯的管状物，在餍蛾尾部高高突起。它的长度接近艾萨克的胳膊。艾萨克看见餍蛾将那东西抵在纯天然的梦矢圆球表面，停留片刻，然后深深刺向那团黏稠物质的中心。艾萨克看得目瞪口呆，又是恶心又是恐惧。
餍蛾展开的甲壳下露出柔软的腹部，艾萨克看见那长管显现的腹部区域剧烈地蠕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喷射而出，沿着骨质的管道注入那颗梦矢圆球深处。
艾萨克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梦矢是餍蛾的“乳汁”，能够为饥肠辘辘的餍蛾幼虫提供能量。而那根伸出的尖头管状物正是餍蛾的产卵器。
那只餍蛾正在产卵。
艾萨克飞快地缩回隧道中。他大口吸气，急切地示意沙得拉过来。
“有一只该死的餍蛾就在那里它正在产卵所以我们必须立刻干掉它……”他连珠炮似的说道。沙得拉一把捂住艾萨克的嘴巴，直视他的双眼，直到艾萨克稍微冷静下来。沙得拉也像艾萨克刚才那样转过身，慢慢地站起来，准备亲眼验证一下艾萨克描述的恐怖场景。艾萨克靠向砖墙，等着。
片刻之后，沙得拉缩回隧道之中。他脸色严峻。
“嗯，”他喃喃道，“我看到了。你说的没错。你是不是说过这些蛾怪察觉不到机器人？”艾萨克点点头。
“据我们了解是这样。”他说。
“那好。你们已经给这些机器人编好了程序，而且它们都是了不得的设计，对吧？你还说过只要我们给它们指令，它们就知道该什么时候攻击，对吧？它们能理解那么复杂多变的局面吗？”
艾萨克再次点点头。
“那我有主意了，”沙得拉说，“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