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玻璃穹顶之外，天色正无情地暗下去。黑夜降临，从玻璃拱心石迸射而出的璀璨光线渐渐熄灭。大温房里一下子昏暗凉爽下来，但因为大部分热气仍然滞留在内，所以里面的温度还是比外面高上许多。从火炬和窗口发出的光映射在玻璃墙上。无论是站在旗山顶回望城市的旅人还是双桅原高楼上无聊张望的贫苦居民，无论是空中缆道上向外眺望的国民卫队士兵还是萨德线（东南线）上南行火车的驾驶员，当他们的视线穿越城市上方林立的烟囱和被熏黑的屋顶落在大温房上时，都会觉得那巨大的玻璃泡仿佛正在光线的挤压下渐渐膨胀。
暮色四合，大温房开始熠熠发光。
雅格里克攀附在玻璃墙内侧的金属上，慢慢屈起胳膊，探出身去，动作极难察觉，就像一下轻微的抽搐。他位于穹顶往下三分之一的地方，紧贴着一处微微凸出的梁架，在这个高度，他依然能轻松地观察到下方所有的屋顶和错综复杂的建筑物。
他仍然沉浸在“亚呼-瑟克”的状态中，呼吸缓慢而有节奏。他继续着猎人式的搜索，目光一刻不停地从下方的一个地方掠向另一个地方，每处停留片刻，逐渐在脑海里拼起一个完整的画面。他偶尔也会调整目光的焦距，将下方的整个屋顶世界纳入视野之中，注意有没有任何古怪的动静。他还不时将注意力移向那条水面漂着浮渣的深深沟渠——他吩咐沙得拉将众人带去那处与他会合。
那里毫无动静，他看不见任何同伴出现的迹象。
夜色渐深，下方的街道以极快的速度变空。仙人掌族成群结队地返回他们的住所。不过三十分钟出头的时间，大温房里就变得冷冷清清，人头攒动的小镇仿佛一下子变成一座鬼城。唯一留在街上的只有那些全副武装的巡逻士兵。他们紧张不安地穿过街道。街道两侧，窗户关闭，窗帘拉起，从窗口映出的灯光变得昏暗模糊。雅格里克看到街上没有煤气街灯，取而代之的是浸过油的火炬。点灯人走在街上，伸出燃烧的长棍，点亮那些位于人行道上方十英尺处的火炬。
每个点灯人身边都陪着一个仙人掌族士兵，士兵全身紧绷，一脸戒备，脚步轻悄地穿过昏暗的街道。
在大温房中央神殿的顶层，一群仙人掌族长老正围着摆在玻璃拱心石下方的那台机器忙个不停，拉下控制杆，推动手柄。机器顶端的巨大透镜被沉重的铰链带动着向下转动。雅格里克全神贯注地看了半天，还是没能搞明白那些人正在干什么也没弄清那台机器的用途。他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些仙人掌族沿着纵轴与横轴旋转透镜，根据某种标准检查、校准机器上的仪表。
在雅格里克头顶上方，两个形似黑猩猩的机器人仿佛与玻璃墙上的金属框架融于一体，第三个机器人则在他下面几英尺的地方，趴在一根与他所攀附的梁架平行的支柱上。它们纹丝不动，等待着与他共同进退。
雅格里克缩回身子，耐心等待。
太阳落山后两个小时，玻璃穹顶已是一片漆黑。外面的星星一颗也看不到。
大温房里的街道上闪动着阴森的深棕色火光，巡逻的士兵仿佛幽暗街巷间的道道黑影。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仙人掌族小镇，只有火炬燃烧时的轻响、建筑物幽怨的呻吟以及压得极低的耳语偶尔响起。火光忽明忽暗，在渐渐变凉的砖墙间倏忽掠过，宛如幽幽鬼火。
水渠旁依然不见莱缪尔、艾萨克和其他人的踪影。雅格里克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对此感到不悦，但他的绝大部分心思依然专注于鹰人猎人用于进入忘我状态的放松技巧上。
他继续等待。
在十点到十一点间的某个时候，雅格里克听到一个动静。
他本将注意力扩散到全身，以便发动全部感官，最大限度地感知外界，这时立刻将心神敛聚到一处，屏息听去。
动静再次响起。那是一下极小的扑腾声，仿佛布块在风中缠卷翻飞时发出的轻响，转瞬即逝。
他左右扭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源头，目光顺着昏暗的街道看向饱含不祥意味的浓重黑暗。
大温房中的仙人掌族岗哨并没有对那个声音做出任何反应。雅格里克的内心深处有无数念头悄然爬过。也许他被抛弃了，他心里有个地方如此想到，也许除了他、那几只形如猴子的机器人以及街道深处鬼火般飘忽不定的灯光外，大温房内再无其他活物。
他没再听见那声音响起，但一道深黑色的影子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某个庞然大物正在黑暗中轻巧地向上掠去。
在雅格里克冷静的意识表层之下、深深的潜意识层面之中，一股极度的恐惧轰然炸开，他感觉自己浑身一僵，手指死死攥住梁架，以极不舒服的姿势紧贴在金属表面。他猛地别过头，面朝金属支柱，小心谨慎地向架在眼睛前方的镜子里看去。
一个可怕的生物正慢慢地沿着大温房的玻璃墙往上爬。
那东西几乎就在他正对面，离他倒是很远。它从下方某栋建筑里一跃而起，飞过一小段距离，停在玻璃墙上，然后开始用附肢、触须和脚爪往上爬，朝着大温房外更为凉爽的空气与广阔无比的黑夜前进。
即使处在“亚呼-瑟克”的状态中，雅格里克的心仍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透过镜子看着那东西缓缓移动。它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的视线紧紧追随那个长着翅膀的黑暗身影，它就像个疯狂的堕天使，身上长满密麻的狰狞可怖的附肢与触须，滴滴答答地淌落着不明液体。它将翅膀收拢着，但不时轻轻张开又合上，仿佛想在温暖的空气中晾干一样。
它朝着生机勃勃的城市夜晚爬去，动作不紧不慢，懒散迟钝，却令人不寒而栗。
雅格里克还没确定它的巢穴所在，而这点至关要紧。他转动目光，视线在那隐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及其骤然现身的阴影之间来回扫视。
就在他透过架在眼前的镜子凝神观察时，他终于有发现了。
他死死盯住大温房的西南部边缘，那里有一堆乱糟糟聚在一起的老房子。那些房屋本是智能房屋群，在被仙人掌族占据的数百年间历经改建与修补，几乎已经与周遭的建筑融为一团。相比旁边的房屋，它们更高一些，屋顶均被呈弧线下降的玻璃墙毫不留情地截断，但房屋本身并没有被简单地摧毁，而是有选择地保留了下来，挡在玻璃墙行进路线上的顶部楼层被拆掉，其余部分则完好无损。越是靠近大温房边缘的房屋，挨着的玻璃墙弧面就越是低垂，顶部被拆除的楼层便越多。
这群建筑原本在一条街道的分岔之处排成楔形队列，而今位于楔子顶点处的房屋几乎还保持着原貌，只有屋顶被拆除了，排在它之后的那一栋栋砖楼则随着拱顶的下降弧线越来越矮，直至在这座仙人掌族小镇的边缘处彻底消失。
就在这栋老旧建筑最顶上的一扇窗里，赫然探出一个东西，雅格里克绝不会认错，那正是一只餍蛾贪婪的大嘴。
雅格里克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心跳平复下来。以往在处于“亚呼-瑟克”的状态时，他的所有情绪都会被赶得远远的，仿佛隔在一层厚厚的雾气之外，但这一次他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兴奋伴随着恐惧遍及全身。
他找到餍蛾的巢穴了。
发现目标之后，雅格里克只想尽快爬下玻璃墙，远离餍蛾，远离高空，回到地面，藏在低垂的屋檐之下。但他意识到快速的移动很可能会引起餍蛾的注意。他必须等待。他身体轻晃，冷汗淋漓，但仍咬紧牙关，一声不响，静静地等着那些可怕的怪物爬出圆顶，进入更深远的黑夜。
第二只蛾子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跃进空中，张开翅膀滑翔了片刻，降落在大温房的金属骨架上，然后循着同伴的路径向上爬去，动作间透出满满的邪恶意味。
雅格里克一动不动，继续等待。
又过了好几分钟，第三只餍蛾出现了。
它的兄弟们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了好一会儿，快要抵达穹顶的最高处了。新来者急着赶上它们，于是颤颤巍巍地站在前两只蛾子钻出的窗口，攥住窗框，结构繁复的身体努力在木头边缘保持平衡，然后猛地向上飞起，直冲半空，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裂空声。
雅格里克不确定接下来的那个声音来自何方，不过他觉得是那两只在玻璃墙上攀爬的餍蛾对兄弟的这个贸然举动很不赞同，于是发出了一声斥责或是警告。
仿佛对它们的动静做出回应一般，空气中传来一阵嗡鸣。在处于宵禁状态的大温房里，神殿顶部传出的金属齿轮咬合声被周遭的寂静衬得格外清晰。
雅格里克依然一动不动。
一束光猛然从金字塔顶端迸射而出，灼亮的白光无比清晰、无比刺眼，看起来就像根实实在在的柱子。这道光柱正是从神殿顶部那台古怪机器的透镜中发射出来的。
雅格里克朝头盔上的镜子里凝神看去，在镜面洇出的淡淡光晕中，他看到一群仙人掌族长老正站在那台古怪机器的后面，每个人都在疯狂地调节着旋钮或阀门。这台发光引擎的背面伸出两根巨大的手柄，一位长老正握住手柄，将透镜扭来转去，改变光柱的方向。
雪亮的光柱带着夺人的气势落在玻璃墙上的某个地方，然后操纵手柄的长老用力一拉，将光柱转到另一个方向，一时间只见光柱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挥来扫去，接着，那只急躁的餍蛾落到一处金属框格上，光柱从它身上扫过，继而将它当头罩住。
这只怪物转动头颅，将长满触角的眼窝对准光柱，发出一声低声嘶鸣。
雅格里克能够听到金字塔顶传来的喊叫声，那腔调他很是熟悉。这些仙人掌族说的语言显然融合了多种方言，其中大部分是尚克尔的方言，他上一次听到还是身处那座沙漠城市的时候。此外还混杂了新克洛布桑的拉贾莫语以及另外一些他从没听过的语言。当他在尚克尔当角斗士时，绝大多数的赌注登记经纪人都是仙人掌族，他从他们那里学了一些尚克尔的方言。尽管现在他所听到的语言十分古怪，掺杂了大量几百年前就已过时的字眼以及其他方言中的词汇，但他仍然能够听懂个大概。
“……那儿！”他听到有人说，然后是一些跟光有关的词语。接着，当那只餍蛾从玻璃墙上向下滑落、想要躲开光柱时，他又非常清楚地听到一声呼喊：“它来了！”
餍蛾轻巧地向下飞去，转眼便从巨大光柱照亮的范围内消失了。仙人掌族拼命地想要循着它逃离的方向再次找到它，光柱狂乱地摆来摆去，就像疯子控制的灯塔。光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街道上空，高高扬起，直指大温房的穹顶。
另外两只餍蛾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墙上，完全没有被仙人掌族发现。
雅格里克听见下方传来高声的讨论。
“……准备……发射……”他分辨出这两个词，接下来的那个词语听起来像由尚克尔语中的“太阳”和“长矛”两个词组合而成。有人在高喊要当心，然后说了一些关于“太阳长矛”和“落点”的话：太远了，他们高喊，太远了。
一片嘈杂之中，骤然有人厉声喝令，站在巨大光柱正后方的仙人掌族随之开始改变手中调节机器的动作，雅格里克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那位下令者提到了“极限”，雅格里克也没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狂乱挥舞的光柱终于再次发现了目标，但转眼又跟丢了。在那顷刻之间，餍蛾纠缠繁复的躯体在大温房里投下一道长长的恐怖黑影。
“准备好了吗？”为首的长老喊道，随即得到一片异口同声的肯定回答。
他继续推拉手柄，旋转光柱，拼命想要让那雪亮的白光追上飞来飞去的蛾子。那只蛾子俯冲、拐弯，在小镇的屋顶上方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全速盘旋上升，让人感觉仿佛在惊鸿一瞥间看到了一次技艺超群的特技飞行，一场光影交织的马戏团表演。
接着，光柱捕捉到了那只在空中展翅高飞的蛾子，在那瞬间，它彻底笼罩于雪亮的白光之中，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叹又令人战栗的诡异之美，那一刻，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一看到那只蛾子，那位操纵手柄的仙人掌族长老便猛地扳动机器上某个隐蔽的操纵杆，一团炽热发白的光从透镜中激射而出，沿着探照灯投出的光束一路熊熊燃烧。雅格里克惊讶地睁大双眼，只见那团极亮极热的光在距离玻璃墙尚有数英尺的时候闪烁了几下，然后猛地炸开。
霎时间炽烈的白光铺天盖地，雅格里克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在那光芒的威压之下，大温房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雅格里克使劲眨了眨眼，驱散那炽烈白光留下的残影。
仙人掌族人的声音再次从下方传来。
“……击中它了吗？”一人问道，紧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含糊回答。
所有人——连悄无声息藏身于梁架之间的雅格里克也不例外——都将目光投向餍蛾方才所在的那块空中区域，然后看向下方的地面。操纵机器的长老也将雪亮的光柱往下移动，朝街道照去。
雅格里克看见下方街道上那些全副武装的巡逻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随着探照灯移动。当光柱扫过他们头顶时，他看到了一张张恨意难消的面孔。
“什么也没有。”一个卫兵朝站在高高金字塔上的长老们禀报，接着同样的报告声从各个方向响起，喊声在密不透风的幽黑穹顶下回荡。
在厚厚的窗帘和木质百叶窗后，火把与煤气灯纷纷亮起，缕缕光线洒落窗外。但即便被外面的骚动惊醒，仙人掌族平民也没有一个探头张望，免得在黑暗中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暗影幢幢的街巷中，依然只有卫兵们独自面对未知的恐惧。
接着，一阵邪风掠过，风声淫邪，如同男女欢爱之声，神殿顶层的仙人掌族惊觉自己没有击中餍蛾：刚才它在空中一个急转，以“之”字形路线向下俯冲，堪堪避开了太阳长矛的攻击。它在屋顶上方低低飞行，接近下方的仙人掌族。它悄无声息地朝金字塔爬去，慢慢攀至塔顶，赫然闯进仙人掌族的视野，翅膀大大张开，填满他们的整个视野，翅膀上诡异繁复的图案闪烁变幻，摄人心魄的力量朝他们席卷而去，猛烈狂暴如同黑暗的火焰。
在那瞬间，一位长老发出一声尖叫，在那瞬间，为首的长老试图将太阳长矛调转方向，对准餍蛾，将那怪物炸成灰烬。但下一秒他们便呆立原地，看着眼前展开的翅膀，心中想要通过尖叫宣泄的恐惧也好，想要奋力一搏的勇气也好，通通淹没在汹涌而至的梦境狂潮中，消失无踪。
雅格里克通过镜子看着这一切，他不想再看下去。
一直悄悄贴在大温房穹顶天花板上的那两只餍蛾骤然垂直落下，在快要接近地面之时身子一抖，展翅滑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挣脱了重力的掌控，整个过程犹如高难度的特技表演，令人咋舌。它们顺着红色金字塔的陡峭侧面向上飞掠，如同地狱蹿出的恶魔，眨眼间便出现在那群呆立不动的仙人掌族长老身旁。
一只餍蛾伸出贪婪的触须，缠住一个仙人掌族的粗壮大腿。其他两只餍蛾也开始挑选自己的猎物，每只都攥住一位已被催眠的长老。削瘦的附肢和饥渴的利爪深深扎进他们的血肉，但他们毫无反应。
金字塔下方的地面上，火光晃动，乱成一片。全副武装的巡逻小队绕着圈子跑来跑去，朝着彼此高声大喊，举起手中的武器对准天空又咒骂着放下。他们根本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几个模糊的影子在金字塔顶展翅盘旋，如同翻飞的枯叶，与此同时，长老们也不再发射太阳长矛。
一队悍勇的战士冲进神殿入口，跑过宽阔的阶梯，朝长老们奔去。但他们来得太晚了，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做。餍蛾已经腾空而起，在空中平稳地滑翔，它们的翅膀依然大大张开，一边飞一边继续展现具有催眠力量的图案。三只餍蛾微微下降，犹如蜻蜓点水，将选中的猎物攫起，越过砖墙边缘带到空中。三位仙人掌族长老悬吊在餍蛾交缠如翻绳游戏般的狰狞附肢间，呆呆地凝视着餍蛾翅膀上狂风暴雨般的午夜色彩。
就在那队仙人掌士兵冲出通往金字塔顶的活板门数秒钟前，餍蛾消失了。它们仿佛遵循某个无声的指令，一个接一个地向上直飞，蹿出穹顶上的那道缺口，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餍蛾展开的翅膀远远盖过缺口的宽度，它们却在眨眼间便穿了过去，动作流畅，毫无凝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暗暗称奇。
它们带着被催眠的仙人掌族长老飞进城市夜空，虽然爪间攥着沉甸甸的猎物，行动依然轻巧优雅，更让人觉出这些怪物的可憎可怕。
低垂的太阳长矛旁，幸免于难的仙人掌族长老们身子一抖，恢复了神志，他们茫然地眨着眼，因为梦境狂潮突然褪去所导致的极度震惊与身体不适而长声痛呼，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同伴被抓走后，那痛呼声立刻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他们愤怒地咆哮着，将光柱重新高高扬起，毫无意义地对准空荡荡的穹顶。年轻的战士涌上金字塔顶，手里的裂肢弩和弯刀蓄势待发，慌张而迷惑地环顾四周，最后只能颓然地垂下手中的武器。
当餍蛾穿过玻璃穹顶飞向暗夜中的城市，当幸免于难的长老发出高声的诅咒和愤怒的咆哮，当不知所措的问询声与脚步声响彻夜晚的大温房——直到这时，雅格里克才从出神忘我的战斗状态中返回现实，沿着大温房玻璃墙内侧的主梁梁体继续往下爬，朝街道前进。那些形似猴子的机器人看到他动了以后，也随即跟上。
他沿着桁条横向移动，确保自己的着陆点在房屋背后。他的目标是一小块散布着碎石瓦砾的荒地，就位于那条只余半截的恶臭运河旁。
雅格里克在距离地面几英尺的地方轻轻一跃，无声着陆，在碎砖块间打了个滚，稳稳停住。他蹲伏在地，侧耳聆听。
随着三下轻微的嘎吱声，机器猿猴也在他身边着陆，等待他的命令和指示。
雅格里克朝旁边的肮脏水渠看去。筑成水渠的砖块因为经年累积的污物与淤泥而滑溜不堪。以玻璃墙为界，墙里这段水渠自墙边延伸了大概三十英尺便戛然而止。这里肯定是运河主水道上一条小小支流的起点。在水渠与玻璃墙相遇之处，有一面由混凝土和钢筋浇筑而成的粗糙墙壁将水道截断。它深深扎进水底，边上尽可能地封死，但被水浸透的砖块间有无数细孔和缝隙，足以让墙那边的水渗过来，所以玻璃墙内的这段水渠里总是有水。墙外运河里的水透过正在渐渐腐朽的混凝土块渗进来，打着涡旋，慢慢静止，变成一沟漂满垃圾和腐物的死水，一锅浑浊黏腻的浓汤。
雅格里克能够闻到它散发出的扑鼻恶臭。他蹑手蹑脚地退开几步，朝倒塌建筑的一面低矮残垣爬去。他能听到外面街道上疯狂的喊叫声仍然此起彼伏，玻璃穹顶下回荡着毫无意义的命令与行动指示。
他正要蹲伏下来，静静等待沙得拉等人，就在这时，他看到大堆的碎砖在身旁高高拱起，然后“哗啦”一声倾翻在地，艾萨克和沙得拉、潘吉芬奇斯和德姮、莱缪尔和丹瑟尔在飞扬的砖屑间站起身来。雅格里克看见他们身后有堆破破烂烂的电线与玻璃，正是余下的两个猴子机器人，它们走上前来，加入自己同类的行列。
一时间没人说话，接着艾萨克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混着尘土与污泥的脚印。他身上的衣服和手里的袋子沾满了下水道的淤泥，现在又加上一层沙土砖屑。他那顶破旧的头盔跟沙得拉的很像，也有着复杂的设计和机械部件，怪模怪样地罩在他脑袋上，显得十分可笑。
“雅格，”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亲爱的伙计，很高兴见到你。很高兴……你没事。”他一把握住雅格里克的手，鹰人大吃一惊，不过没有缩手。
雅格里克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场白日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仿佛才看到艾萨克他们。同伴们的身影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他感到一阵迟来的宽慰。他们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遍布擦痕与瘀青，但看起来没人受伤。
“你看到了吗？”德姮急促地问道，“我们刚上来，什么都没看到——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穿过那些该死的下水道，一路上听到外头好大的动静……”她一边回想一边摇头，“我们通过一个检修孔上来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条街上。街上一片混乱，跟天塌了一样！街上巡逻的士兵全在朝着那座神殿跑，我们看到一个……光枪一样的东西。我们到这里来的路上很顺利。没人停下看我们一眼……”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我们实际上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她静静地总结道。
雅格里克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些蛾子就在这里，”他说，“我找到它们的巢穴了。我可以带大家去。”
众人大吃一惊，又是紧张又是激动。
“那些该死的仙人掌族不知道它们在这儿吗？”艾萨克问。雅格里克摇摇头（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人类动作）。
“他们不知道餍蛾把窝建在他们的房子里。”雅格里克说，“我听见他们的喊叫声了：他们以为那些蛾子是来袭击他们的。他们以为那些怪物是从外面闯进来的。他们不……”雅格里克停住话音，想起刚才发生在仙人掌族的太阳神殿顶端的那骇人一幕，没有戴镜子头盔的长老，还有那些勇敢而无知的士兵——他们就那么冲锋上前，幸亏餍蛾先走一步，他们才没有白白丢了性命。“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那些蛾子。”他静静地说完。
他看着潘吉芬奇斯的水精在她的袍子底下一闪而过，湿润她的皮肤，洗去她身上和衣服上的尘土，让她整个人变得干干净净，在周围灰头土脸的同伴间显得很不协调。
“我们应该去它们的巢穴，”雅格里克说，“我可以带大家去。”
三位冒险者点点头，非常自觉地开始检查起身上的武器与装备来。艾萨克和德姮显得十分紧张，但他们咬紧牙关，尽力不流露惧色。莱缪尔嘲讽地别开目光，开始用一把小刀剔起指甲。
“还有一件事情，你们应该知道。”雅格里克又开口了。他这句话是冲着所有人说的，而且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辩、不容轻视的意味。正在背包中仔细翻找的丹瑟尔和沙得拉不由得抬起头来，潘吉芬奇斯也放下手中的弓箭。艾萨克则带着一种可怜兮兮的顺从表情看着雅格里克。
“三只蛾子抓着失去意识的仙人掌族从圆顶上的缺口离开了。但一共有四只蛾子。瓦米斯汉克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也许他是错的，也许他在说谎。也许还有一只蛾子已经死了。
“但也有可能，”他面色凝重地说道，“还有一只蛾子留在巢穴里，也许它正等着我们自己送上门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暮色四合，大温房开始熠熠发光。
雅格里克攀附在玻璃墙内侧的金属上，慢慢屈起胳膊，探出身去，动作极难察觉，就像一下轻微的抽搐。他位于穹顶往下三分之一的地方，紧贴着一处微微凸出的梁架，在这个高度，他依然能轻松地观察到下方所有的屋顶和错综复杂的建筑物。
他仍然沉浸在“亚呼-瑟克”的状态中，呼吸缓慢而有节奏。他继续着猎人式的搜索，目光一刻不停地从下方的一个地方掠向另一个地方，每处停留片刻，逐渐在脑海里拼起一个完整的画面。他偶尔也会调整目光的焦距，将下方的整个屋顶世界纳入视野之中，注意有没有任何古怪的动静。他还不时将注意力移向那条水面漂着浮渣的深深沟渠——他吩咐沙得拉将众人带去那处与他会合。
那里毫无动静，他看不见任何同伴出现的迹象。
夜色渐深，下方的街道以极快的速度变空。仙人掌族成群结队地返回他们的住所。不过三十分钟出头的时间，大温房里就变得冷冷清清，人头攒动的小镇仿佛一下子变成一座鬼城。唯一留在街上的只有那些全副武装的巡逻士兵。他们紧张不安地穿过街道。街道两侧，窗户关闭，窗帘拉起，从窗口映出的灯光变得昏暗模糊。雅格里克看到街上没有煤气街灯，取而代之的是浸过油的火炬。点灯人走在街上，伸出燃烧的长棍，点亮那些位于人行道上方十英尺处的火炬。
每个点灯人身边都陪着一个仙人掌族士兵，士兵全身紧绷，一脸戒备，脚步轻悄地穿过昏暗的街道。
在大温房中央神殿的顶层，一群仙人掌族长老正围着摆在玻璃拱心石下方的那台机器忙个不停，拉下控制杆，推动手柄。机器顶端的巨大透镜被沉重的铰链带动着向下转动。雅格里克全神贯注地看了半天，还是没能搞明白那些人正在干什么也没弄清那台机器的用途。他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些仙人掌族沿着纵轴与横轴旋转透镜，根据某种标准检查、校准机器上的仪表。
在雅格里克头顶上方，两个形似黑猩猩的机器人仿佛与玻璃墙上的金属框架融于一体，第三个机器人则在他下面几英尺的地方，趴在一根与他所攀附的梁架平行的支柱上。它们纹丝不动，等待着与他共同进退。
雅格里克缩回身子，耐心等待。
太阳落山后两个小时，玻璃穹顶已是一片漆黑。外面的星星一颗也看不到。
大温房里的街道上闪动着阴森的深棕色火光，巡逻的士兵仿佛幽暗街巷间的道道黑影。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仙人掌族小镇，只有火炬燃烧时的轻响、建筑物幽怨的呻吟以及压得极低的耳语偶尔响起。火光忽明忽暗，在渐渐变凉的砖墙间倏忽掠过，宛如幽幽鬼火。
水渠旁依然不见莱缪尔、艾萨克和其他人的踪影。雅格里克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对此感到不悦，但他的绝大部分心思依然专注于鹰人猎人用于进入忘我状态的放松技巧上。
他继续等待。
在十点到十一点间的某个时候，雅格里克听到一个动静。
他本将注意力扩散到全身，以便发动全部感官，最大限度地感知外界，这时立刻将心神敛聚到一处，屏息听去。
动静再次响起。那是一下极小的扑腾声，仿佛布块在风中缠卷翻飞时发出的轻响，转瞬即逝。
他左右扭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源头，目光顺着昏暗的街道看向饱含不祥意味的浓重黑暗。
大温房中的仙人掌族岗哨并没有对那个声音做出任何反应。雅格里克的内心深处有无数念头悄然爬过。也许他被抛弃了，他心里有个地方如此想到，也许除了他、那几只形如猴子的机器人以及街道深处鬼火般飘忽不定的灯光外，大温房内再无其他活物。
他没再听见那声音响起，但一道深黑色的影子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某个庞然大物正在黑暗中轻巧地向上掠去。
在雅格里克冷静的意识表层之下、深深的潜意识层面之中，一股极度的恐惧轰然炸开，他感觉自己浑身一僵，手指死死攥住梁架，以极不舒服的姿势紧贴在金属表面。他猛地别过头，面朝金属支柱，小心谨慎地向架在眼睛前方的镜子里看去。
一个可怕的生物正慢慢地沿着大温房的玻璃墙往上爬。
那东西几乎就在他正对面，离他倒是很远。它从下方某栋建筑里一跃而起，飞过一小段距离，停在玻璃墙上，然后开始用附肢、触须和脚爪往上爬，朝着大温房外更为凉爽的空气与广阔无比的黑夜前进。
即使处在“亚呼-瑟克”的状态中，雅格里克的心仍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透过镜子看着那东西缓缓移动。它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的视线紧紧追随那个长着翅膀的黑暗身影，它就像个疯狂的堕天使，身上长满密麻的狰狞可怖的附肢与触须，滴滴答答地淌落着不明液体。它将翅膀收拢着，但不时轻轻张开又合上，仿佛想在温暖的空气中晾干一样。
它朝着生机勃勃的城市夜晚爬去，动作不紧不慢，懒散迟钝，却令人不寒而栗。
雅格里克还没确定它的巢穴所在，而这点至关要紧。他转动目光，视线在那隐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及其骤然现身的阴影之间来回扫视。
就在他透过架在眼前的镜子凝神观察时，他终于有发现了。
他死死盯住大温房的西南部边缘，那里有一堆乱糟糟聚在一起的老房子。那些房屋本是智能房屋群，在被仙人掌族占据的数百年间历经改建与修补，几乎已经与周遭的建筑融为一团。相比旁边的房屋，它们更高一些，屋顶均被呈弧线下降的玻璃墙毫不留情地截断，但房屋本身并没有被简单地摧毁，而是有选择地保留了下来，挡在玻璃墙行进路线上的顶部楼层被拆掉，其余部分则完好无损。越是靠近大温房边缘的房屋，挨着的玻璃墙弧面就越是低垂，顶部被拆除的楼层便越多。
这群建筑原本在一条街道的分岔之处排成楔形队列，而今位于楔子顶点处的房屋几乎还保持着原貌，只有屋顶被拆除了，排在它之后的那一栋栋砖楼则随着拱顶的下降弧线越来越矮，直至在这座仙人掌族小镇的边缘处彻底消失。
就在这栋老旧建筑最顶上的一扇窗里，赫然探出一个东西，雅格里克绝不会认错，那正是一只餍蛾贪婪的大嘴。
雅格里克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心跳平复下来。以往在处于“亚呼-瑟克”的状态时，他的所有情绪都会被赶得远远的，仿佛隔在一层厚厚的雾气之外，但这一次他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兴奋伴随着恐惧遍及全身。
他找到餍蛾的巢穴了。
发现目标之后，雅格里克只想尽快爬下玻璃墙，远离餍蛾，远离高空，回到地面，藏在低垂的屋檐之下。但他意识到快速的移动很可能会引起餍蛾的注意。他必须等待。他身体轻晃，冷汗淋漓，但仍咬紧牙关，一声不响，静静地等着那些可怕的怪物爬出圆顶，进入更深远的黑夜。
第二只蛾子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跃进空中，张开翅膀滑翔了片刻，降落在大温房的金属骨架上，然后循着同伴的路径向上爬去，动作间透出满满的邪恶意味。
雅格里克一动不动，继续等待。
又过了好几分钟，第三只餍蛾出现了。
它的兄弟们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了好一会儿，快要抵达穹顶的最高处了。新来者急着赶上它们，于是颤颤巍巍地站在前两只蛾子钻出的窗口，攥住窗框，结构繁复的身体努力在木头边缘保持平衡，然后猛地向上飞起，直冲半空，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裂空声。
雅格里克不确定接下来的那个声音来自何方，不过他觉得是那两只在玻璃墙上攀爬的餍蛾对兄弟的这个贸然举动很不赞同，于是发出了一声斥责或是警告。
仿佛对它们的动静做出回应一般，空气中传来一阵嗡鸣。在处于宵禁状态的大温房里，神殿顶部传出的金属齿轮咬合声被周遭的寂静衬得格外清晰。
雅格里克依然一动不动。
一束光猛然从金字塔顶端迸射而出，灼亮的白光无比清晰、无比刺眼，看起来就像根实实在在的柱子。这道光柱正是从神殿顶部那台古怪机器的透镜中发射出来的。
雅格里克朝头盔上的镜子里凝神看去，在镜面洇出的淡淡光晕中，他看到一群仙人掌族长老正站在那台古怪机器的后面，每个人都在疯狂地调节着旋钮或阀门。这台发光引擎的背面伸出两根巨大的手柄，一位长老正握住手柄，将透镜扭来转去，改变光柱的方向。
雪亮的光柱带着夺人的气势落在玻璃墙上的某个地方，然后操纵手柄的长老用力一拉，将光柱转到另一个方向，一时间只见光柱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挥来扫去，接着，那只急躁的餍蛾落到一处金属框格上，光柱从它身上扫过，继而将它当头罩住。
这只怪物转动头颅，将长满触角的眼窝对准光柱，发出一声低声嘶鸣。
雅格里克能够听到金字塔顶传来的喊叫声，那腔调他很是熟悉。这些仙人掌族说的语言显然融合了多种方言，其中大部分是尚克尔的方言，他上一次听到还是身处那座沙漠城市的时候。此外还混杂了新克洛布桑的拉贾莫语以及另外一些他从没听过的语言。当他在尚克尔当角斗士时，绝大多数的赌注登记经纪人都是仙人掌族，他从他们那里学了一些尚克尔的方言。尽管现在他所听到的语言十分古怪，掺杂了大量几百年前就已过时的字眼以及其他方言中的词汇，但他仍然能够听懂个大概。
“……那儿！”他听到有人说，然后是一些跟光有关的词语。接着，当那只餍蛾从玻璃墙上向下滑落、想要躲开光柱时，他又非常清楚地听到一声呼喊：“它来了！”
餍蛾轻巧地向下飞去，转眼便从巨大光柱照亮的范围内消失了。仙人掌族拼命地想要循着它逃离的方向再次找到它，光柱狂乱地摆来摆去，就像疯子控制的灯塔。光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街道上空，高高扬起，直指大温房的穹顶。
另外两只餍蛾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墙上，完全没有被仙人掌族发现。
雅格里克听见下方传来高声的讨论。
“……准备……发射……”他分辨出这两个词，接下来的那个词语听起来像由尚克尔语中的“太阳”和“长矛”两个词组合而成。有人在高喊要当心，然后说了一些关于“太阳长矛”和“落点”的话：太远了，他们高喊，太远了。
一片嘈杂之中，骤然有人厉声喝令，站在巨大光柱正后方的仙人掌族随之开始改变手中调节机器的动作，雅格里克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那位下令者提到了“极限”，雅格里克也没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狂乱挥舞的光柱终于再次发现了目标，但转眼又跟丢了。在那顷刻之间，餍蛾纠缠繁复的躯体在大温房里投下一道长长的恐怖黑影。
“准备好了吗？”为首的长老喊道，随即得到一片异口同声的肯定回答。
他继续推拉手柄，旋转光柱，拼命想要让那雪亮的白光追上飞来飞去的蛾子。那只蛾子俯冲、拐弯，在小镇的屋顶上方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全速盘旋上升，让人感觉仿佛在惊鸿一瞥间看到了一次技艺超群的特技飞行，一场光影交织的马戏团表演。
接着，光柱捕捉到了那只在空中展翅高飞的蛾子，在那瞬间，它彻底笼罩于雪亮的白光之中，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叹又令人战栗的诡异之美，那一刻，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一看到那只蛾子，那位操纵手柄的仙人掌族长老便猛地扳动机器上某个隐蔽的操纵杆，一团炽热发白的光从透镜中激射而出，沿着探照灯投出的光束一路熊熊燃烧。雅格里克惊讶地睁大双眼，只见那团极亮极热的光在距离玻璃墙尚有数英尺的时候闪烁了几下，然后猛地炸开。
霎时间炽烈的白光铺天盖地，雅格里克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在那光芒的威压之下，大温房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雅格里克使劲眨了眨眼，驱散那炽烈白光留下的残影。
仙人掌族人的声音再次从下方传来。
“……击中它了吗？”一人问道，紧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含糊回答。
所有人——连悄无声息藏身于梁架之间的雅格里克也不例外——都将目光投向餍蛾方才所在的那块空中区域，然后看向下方的地面。操纵机器的长老也将雪亮的光柱往下移动，朝街道照去。
雅格里克看见下方街道上那些全副武装的巡逻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随着探照灯移动。当光柱扫过他们头顶时，他看到了一张张恨意难消的面孔。
“什么也没有。”一个卫兵朝站在高高金字塔上的长老们禀报，接着同样的报告声从各个方向响起，喊声在密不透风的幽黑穹顶下回荡。
在厚厚的窗帘和木质百叶窗后，火把与煤气灯纷纷亮起，缕缕光线洒落窗外。但即便被外面的骚动惊醒，仙人掌族平民也没有一个探头张望，免得在黑暗中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暗影幢幢的街巷中，依然只有卫兵们独自面对未知的恐惧。
接着，一阵邪风掠过，风声淫邪，如同男女欢爱之声，神殿顶层的仙人掌族惊觉自己没有击中餍蛾：刚才它在空中一个急转，以“之”字形路线向下俯冲，堪堪避开了太阳长矛的攻击。它在屋顶上方低低飞行，接近下方的仙人掌族。它悄无声息地朝金字塔爬去，慢慢攀至塔顶，赫然闯进仙人掌族的视野，翅膀大大张开，填满他们的整个视野，翅膀上诡异繁复的图案闪烁变幻，摄人心魄的力量朝他们席卷而去，猛烈狂暴如同黑暗的火焰。
在那瞬间，一位长老发出一声尖叫，在那瞬间，为首的长老试图将太阳长矛调转方向，对准餍蛾，将那怪物炸成灰烬。但下一秒他们便呆立原地，看着眼前展开的翅膀，心中想要通过尖叫宣泄的恐惧也好，想要奋力一搏的勇气也好，通通淹没在汹涌而至的梦境狂潮中，消失无踪。
雅格里克通过镜子看着这一切，他不想再看下去。
一直悄悄贴在大温房穹顶天花板上的那两只餍蛾骤然垂直落下，在快要接近地面之时身子一抖，展翅滑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挣脱了重力的掌控，整个过程犹如高难度的特技表演，令人咋舌。它们顺着红色金字塔的陡峭侧面向上飞掠，如同地狱蹿出的恶魔，眨眼间便出现在那群呆立不动的仙人掌族长老身旁。
一只餍蛾伸出贪婪的触须，缠住一个仙人掌族的粗壮大腿。其他两只餍蛾也开始挑选自己的猎物，每只都攥住一位已被催眠的长老。削瘦的附肢和饥渴的利爪深深扎进他们的血肉，但他们毫无反应。
金字塔下方的地面上，火光晃动，乱成一片。全副武装的巡逻小队绕着圈子跑来跑去，朝着彼此高声大喊，举起手中的武器对准天空又咒骂着放下。他们根本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几个模糊的影子在金字塔顶展翅盘旋，如同翻飞的枯叶，与此同时，长老们也不再发射太阳长矛。
一队悍勇的战士冲进神殿入口，跑过宽阔的阶梯，朝长老们奔去。但他们来得太晚了，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做。餍蛾已经腾空而起，在空中平稳地滑翔，它们的翅膀依然大大张开，一边飞一边继续展现具有催眠力量的图案。三只餍蛾微微下降，犹如蜻蜓点水，将选中的猎物攫起，越过砖墙边缘带到空中。三位仙人掌族长老悬吊在餍蛾交缠如翻绳游戏般的狰狞附肢间，呆呆地凝视着餍蛾翅膀上狂风暴雨般的午夜色彩。
就在那队仙人掌士兵冲出通往金字塔顶的活板门数秒钟前，餍蛾消失了。它们仿佛遵循某个无声的指令，一个接一个地向上直飞，蹿出穹顶上的那道缺口，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餍蛾展开的翅膀远远盖过缺口的宽度，它们却在眨眼间便穿了过去，动作流畅，毫无凝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暗暗称奇。
它们带着被催眠的仙人掌族长老飞进城市夜空，虽然爪间攥着沉甸甸的猎物，行动依然轻巧优雅，更让人觉出这些怪物的可憎可怕。
低垂的太阳长矛旁，幸免于难的仙人掌族长老们身子一抖，恢复了神志，他们茫然地眨着眼，因为梦境狂潮突然褪去所导致的极度震惊与身体不适而长声痛呼，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同伴被抓走后，那痛呼声立刻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他们愤怒地咆哮着，将光柱重新高高扬起，毫无意义地对准空荡荡的穹顶。年轻的战士涌上金字塔顶，手里的裂肢弩和弯刀蓄势待发，慌张而迷惑地环顾四周，最后只能颓然地垂下手中的武器。
当餍蛾穿过玻璃穹顶飞向暗夜中的城市，当幸免于难的长老发出高声的诅咒和愤怒的咆哮，当不知所措的问询声与脚步声响彻夜晚的大温房——直到这时，雅格里克才从出神忘我的战斗状态中返回现实，沿着大温房玻璃墙内侧的主梁梁体继续往下爬，朝街道前进。那些形似猴子的机器人看到他动了以后，也随即跟上。
他沿着桁条横向移动，确保自己的着陆点在房屋背后。他的目标是一小块散布着碎石瓦砾的荒地，就位于那条只余半截的恶臭运河旁。
雅格里克在距离地面几英尺的地方轻轻一跃，无声着陆，在碎砖块间打了个滚，稳稳停住。他蹲伏在地，侧耳聆听。
随着三下轻微的嘎吱声，机器猿猴也在他身边着陆，等待他的命令和指示。
雅格里克朝旁边的肮脏水渠看去。筑成水渠的砖块因为经年累积的污物与淤泥而滑溜不堪。以玻璃墙为界，墙里这段水渠自墙边延伸了大概三十英尺便戛然而止。这里肯定是运河主水道上一条小小支流的起点。在水渠与玻璃墙相遇之处，有一面由混凝土和钢筋浇筑而成的粗糙墙壁将水道截断。它深深扎进水底，边上尽可能地封死，但被水浸透的砖块间有无数细孔和缝隙，足以让墙那边的水渗过来，所以玻璃墙内的这段水渠里总是有水。墙外运河里的水透过正在渐渐腐朽的混凝土块渗进来，打着涡旋，慢慢静止，变成一沟漂满垃圾和腐物的死水，一锅浑浊黏腻的浓汤。
雅格里克能够闻到它散发出的扑鼻恶臭。他蹑手蹑脚地退开几步，朝倒塌建筑的一面低矮残垣爬去。他能听到外面街道上疯狂的喊叫声仍然此起彼伏，玻璃穹顶下回荡着毫无意义的命令与行动指示。
他正要蹲伏下来，静静等待沙得拉等人，就在这时，他看到大堆的碎砖在身旁高高拱起，然后“哗啦”一声倾翻在地，艾萨克和沙得拉、潘吉芬奇斯和德姮、莱缪尔和丹瑟尔在飞扬的砖屑间站起身来。雅格里克看见他们身后有堆破破烂烂的电线与玻璃，正是余下的两个猴子机器人，它们走上前来，加入自己同类的行列。
一时间没人说话，接着艾萨克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混着尘土与污泥的脚印。他身上的衣服和手里的袋子沾满了下水道的淤泥，现在又加上一层沙土砖屑。他那顶破旧的头盔跟沙得拉的很像，也有着复杂的设计和机械部件，怪模怪样地罩在他脑袋上，显得十分可笑。
“雅格，”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亲爱的伙计，很高兴见到你。很高兴……你没事。”他一把握住雅格里克的手，鹰人大吃一惊，不过没有缩手。
雅格里克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场白日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仿佛才看到艾萨克他们。同伴们的身影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他感到一阵迟来的宽慰。他们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遍布擦痕与瘀青，但看起来没人受伤。
“你看到了吗？”德姮急促地问道，“我们刚上来，什么都没看到——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穿过那些该死的下水道，一路上听到外头好大的动静……”她一边回想一边摇头，“我们通过一个检修孔上来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条街上。街上一片混乱，跟天塌了一样！街上巡逻的士兵全在朝着那座神殿跑，我们看到一个……光枪一样的东西。我们到这里来的路上很顺利。没人停下看我们一眼……”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我们实际上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她静静地总结道。
雅格里克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些蛾子就在这里，”他说，“我找到它们的巢穴了。我可以带大家去。”
众人大吃一惊，又是紧张又是激动。
“那些该死的仙人掌族不知道它们在这儿吗？”艾萨克问。雅格里克摇摇头（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人类动作）。
“他们不知道餍蛾把窝建在他们的房子里。”雅格里克说，“我听见他们的喊叫声了：他们以为那些蛾子是来袭击他们的。他们以为那些怪物是从外面闯进来的。他们不……”雅格里克停住话音，想起刚才发生在仙人掌族的太阳神殿顶端的那骇人一幕，没有戴镜子头盔的长老，还有那些勇敢而无知的士兵——他们就那么冲锋上前，幸亏餍蛾先走一步，他们才没有白白丢了性命。“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那些蛾子。”他静静地说完。
他看着潘吉芬奇斯的水精在她的袍子底下一闪而过，湿润她的皮肤，洗去她身上和衣服上的尘土，让她整个人变得干干净净，在周围灰头土脸的同伴间显得很不协调。
“我们应该去它们的巢穴，”雅格里克说，“我可以带大家去。”
三位冒险者点点头，非常自觉地开始检查起身上的武器与装备来。艾萨克和德姮显得十分紧张，但他们咬紧牙关，尽力不流露惧色。莱缪尔嘲讽地别开目光，开始用一把小刀剔起指甲。
“还有一件事情，你们应该知道。”雅格里克又开口了。他这句话是冲着所有人说的，而且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辩、不容轻视的意味。正在背包中仔细翻找的丹瑟尔和沙得拉不由得抬起头来，潘吉芬奇斯也放下手中的弓箭。艾萨克则带着一种可怜兮兮的顺从表情看着雅格里克。
“三只蛾子抓着失去意识的仙人掌族从圆顶上的缺口离开了。但一共有四只蛾子。瓦米斯汉克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也许他是错的，也许他在说谎。也许还有一只蛾子已经死了。
“但也有可能，”他面色凝重地说道，“还有一只蛾子留在巢穴里，也许它正等着我们自己送上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