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会交给别人的。”薇雯娜语气坚决。
她跟佣兵们坐在勒梅克斯的家里。她被迫接受灵息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昨天晚上，她让佣兵和护士去处理勒梅克斯的尸体，自己几乎彻夜未眠。她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因疲劳和压力沉入梦乡的了，但她记得自己去了楼上的另一间卧室，打算躺下休息片刻。等她醒来时，惊讶地发现佣兵们还没走。看起来，他们和帕林在楼下过了一夜。
昨晚的思考无助于解决问题。她仍然拥有那些肮脏的灵息，也不知道失去了勒梅克斯以后，自己该在霍兰德伦做些什么。至少在灵息的处理上，她有自己的想法。灵息是可以送给别人的。
他们身在勒梅克斯的起居室。就像霍兰德伦的大多数地方那样，这个房间也充斥着色彩：墙壁是用细长的芦苇木制成，呈现出亮黄色和绿色。薇雯娜不由自主地发现，此时的她看到的色彩更鲜明了。她对于色彩的感受力精确到怪异的程度——能区分色度和色调，本能地理解房间里的每种颜色与理想色的差距。就像是眼睛的完美音感那样。
想要对色彩之美视而不见，简直太难了。
登斯靠着房间那头的墙壁。汤克·法懒洋洋地躺在睡椅上，不时打个呵欠，那只五颜六色的鸟儿停在他的脚上。帕林去外面放哨了。
“公主，你要送什么？”登斯问。
“灵息。”薇雯娜说。她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而不是其中一张奢华过头的座椅或是睡椅。“我们出去找到那些在你们的文化下遭受洗劫、灵息被抢走的人，然后我会给他们每人一口灵息。”登斯瞥了眼汤克·法，后者只是打了个呵欠。“公主，”登斯说，“你不能每次只给出一口灵息。你只能一次全交出去。”
“包括你自己的灵息。”汤克·法说。登斯点点头。“这么一来，你就成了灰白者。”薇雯娜的胃里翻搅起来。想到不光要失去这份全新的美丽和色彩，还有她自己的灵息，她的灵魂……噢，这几乎要让她的头发转为白色了。“不，”她说，“那可不行。”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她可以去唤醒东西，”汤克·法评论着，晃了晃脚，让那只鸟儿嘎嘎地叫了起来。“把灵息放进裤子什么的里面。”“好主意。”登斯说。“那是……什么意思？”薇雯娜问。“就是让东西活过来，公主，”登斯说，“给没有生命的东西以生命。耗费你的一部分灵息，让那东西变成某种‘活物’。大多数唤醒者都只会选择暂时唤醒，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把灵息留下。”
唤醒。拿走人类的灵魂，用来创造非生物的怪物。不知为何，薇雯娜觉得在奥斯特瑞看来，这是比拥有灵息更严重的罪行。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在某种程度上，灵息问题只是一种分心的手段——她不想过度纠结失去勒梅克斯的事实，但她也担心自己会依赖这种手段。
登斯坐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将双脚放在桌上。他把自己打理得比汤克·法整齐得多，黑发梳到脑后，束成整齐的马尾，脸也修得干干净净。“我讨厌当佣兵，”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扬起一边眉毛。
“因为没有保障，”登斯说着，靠向椅背，“我们做的那些事往往危险又难以预测。连我们的雇主都有丧命的习惯。”“显然通常不是死于风寒，”汤克·法评论道，“刀剑这种原因比较常见。”“就拿我们目前的困境来说吧，”登斯说，“雇主没了。我们也就失去方向了。”
薇雯娜身体僵硬。这就表示他们的合同结束了？他们知道我是伊德里斯的公主。他们会怎么利用这份情报？这就是他们昨晚选择留下过夜而非离开的原因吗？他们是打算勒索我吗？
登斯看了她一眼。“看到没？”他说着，转头看着汤克·法。“嗯，”汤克·法说，“她在想那件事呢。”
登斯更用力地靠向椅背。“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一旦合同结束，佣兵就会背叛雇主？你觉得我们会到处捅人玩儿么？你觉得外科医生会有这种烦恼吗？有人会担心付完钱之后，他就会狂笑着切掉他们的脚趾吗？”
“我喜欢切脚趾。”汤克·法评论道。“这不是一回事，”登斯说，“你也不会只因为合同到期就这么干，对吧？”“那是，”汤克·法说，“脚趾归脚趾。”薇雯娜翻了个白眼。“所以重点是？”“重点就是，公主，”登斯说，“你刚才觉得我们会背叛你。也许是欺骗你，也许是把你当做奴隶卖掉之类的。”“胡说八道，”薇雯娜说，“我才没有这么想。”“我相信，”登斯答道，“佣兵是一门受人敬重的行当——就我所知，它几乎在每个王国都是合法的。我们是社会的一部分，就像面包师和鱼贩子那样。”“倒不是说我们会乖乖缴税，”汤克·法补充道，“我们更喜欢捅收税官玩。”薇雯娜只是摇摇头。登斯身体前倾，语气也严肃起来。
“我想说的是，公主，我们不是罪犯。我们是雇工。你的朋友勒梅克斯是我们的老板。现在他死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的合同应该是转移给你。”
薇雯娜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但她真能信任他们吗？就算登斯这么说，她还是觉得难以相信这些为金钱卖命的人，难以相信他们的动机和利他主义精神。然而，他们并没有在勒梅克斯生病时趁火打劫，也没有在她睡觉时把这儿洗劫一空，然后扬长而去。
“好吧，”她说，“你们的合同期限还有多久？”“不清楚，”登斯说，“这种事都是珠宝在管。”“珠宝？”薇雯娜问。“我们的第三个成员，”汤克·法说，“她去忙她的私事了。”
薇雯娜皱起眉头。“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就三个。”登斯说。“除非你把宠物也算上。”汤克·法说着，晃了晃脚上那只鸟儿。“她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登斯说，“她昨晚来过了，不过你们都在睡觉。总之，我知道合同期还有几个月，而且我们已经预收了一半的酬劳。就算你不付尾款，我们恐怕也还欠你好几个星期呢。”汤克·法点点头。“所以如果你有想杀的人，这会儿正是时候。”薇雯娜瞪大了眼睛，男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真的得开始习惯我们糟糕的幽默感了，公主，”登斯说，“当然了，前提是你打算把我们留在身边。”“我已经暗示过要留你们了。”薇雯娜说。“没错，”登斯答道，“可你打算带着我们做什么呢？话说回来，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
薇雯娜没有立刻回答。没有隐瞒的必要，她心想，他们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这才是最危险的秘密。“我是来救我的妹妹的，”她说，“我要把她偷偷带出神王的宫殿，让她毫发无伤地回到伊德里斯。”
佣兵们沉默下来。最后，汤克·法吹了声口哨。“真有野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鹦鹉模仿起了口哨声。“她是个公主，”登斯说，“他们这种人通常都很有野心。”“塞芮没有跟霍兰德伦人打交道的准备，”薇雯娜说着，身体前倾，“是我父亲让她代替我来的，但光是想到让她充当神王的妻子，我就无法忍受。不幸的是，如果我们就这么带她回去，霍兰德伦很可能会攻打我的祖国。我们必须确保不会连累到我们的同胞。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用我来代替我妹妹。”
登斯挠了挠头。
“如何？”薇雯娜问。
“有点超出我们的专业范畴。”登斯说。
“打打杀杀才是我们的老本行。”汤克·法说。
登斯点点头。“最多也就是保护别人不被杀。勒梅克斯把我们留在身边，也有让我们充当保镖的意思。”“他为什么不找几个伊德里斯士兵来保护自己？”登斯和汤克·法对视了一眼。“我该怎么说才合适呢？”登斯说，“公主，你的勒梅克斯一直在挪用国王给他的钱，然后花在灵息上。”“勒梅克斯是个爱国的人！”薇雯娜立刻反驳道。“也许你说得没错，”登斯说，“不过就算再好的祭司，也难保不会从钱柜里顺几块钱币。我想你的勒梅克斯觉得就护卫而言，比起内在的忠诚来，外在的肌肉更加可靠。”薇雯娜陷入了沉默。她还是很难把信里那位体贴、聪明又充满热情的勒梅克斯看做小偷。但勒梅克斯拥有如此庞大的灵息，这个事实同样难以置信。可话说回来，挪用公款？窃取伊德里斯王国的财富？
“作为佣兵，你会学到很多东西，”登斯说着，双手背在脑后，靠向椅背，“经历过太多腥风血雨，你会开始理解他人。为了存活下去，你会尝试预测对手。可问题在于，没有人是单纯的。即使是伊德里斯人。”
“无趣是没错，”汤克·法补充道，“但并不单纯。”
“你的勒梅克斯，他参与了一些大计划，”登斯说，“我由衷地相信他是个爱国者。这座城市里有许多阴谋正在进行，公主——勒梅克斯让我们协助的某些计划很庞大，而且在我看来有利于伊德里斯。我猜他只是想稍稍补偿一下如此爱国的自己。”
“那家伙其实是个亲切的人，”汤克·法说，“他不想烦劳你父亲。所以他自己做预算，给自己加薪，再在报告里把开支写得比实际高很多。”
薇雯娜沉默下来，消化着这些话。怎么可能有人既是爱国者，同时又窃取祖国的钱财？怎么可能有人既信仰奥斯特瑞，却又积累起数百口生物染色气息？
她讽刺地摇了摇头。我看见有人凌驾于他人之上，我看见他们垮台，她在心中引用着教义。这是“五幻景”之一。她不该随便评判勒梅克斯，尤其是在他已经死去的现在。“等等，”她说着，瞥了眼那些佣兵，“你说过你们只是保镖。那么，为了协助勒梅克斯的那些‘计划’，你们都做了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
“我早说了她很聪明，”汤克·法说，“毕竟她不是佣兵。”
“我们是保镖没错，公主，”登斯说，“只不过，我们并非不具备某些……技巧。我们能办到一些事。”“哪些事？”薇雯娜问。
登斯耸耸肩。“我们有人脉。这是我们的资源之一。让我考虑一下关于你妹妹的事吧。或许我能想出些主意来。这跟绑架有点像……”
“只不过，”汤克·法说，“我们并不为此自豪。这话我们应该说过了吧？”“是啊，”薇雯娜说，“对生意没好处。又没钱赚。勒梅克斯的‘计划’都是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完整内容，”登斯承认，“我们只知道些片段——跑腿、安排会面、恐吓别人。这些跟替你父亲工作有关。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们可以帮你。”
薇雯娜点点头。“我想看。”
登斯点点头。“好的。”他说。他从汤克·法的躺椅旁边走过，拍拍大个子的腿，让鸟儿嘎嘎叫了起来，“汤克，来吧。是时候洗劫这栋屋子了。”
汤克·法打个呵欠，坐起身来。“等等！”薇雯娜说，“你说洗劫这儿？”“当然，”登斯说着，朝楼上走去，“找出所有暗格，把文件和档案翻个遍，弄清楚老勒梅克斯想干什么。”“他不会太介意的，”汤克·法说着，站起身，“他都是个死人了。”
薇雯娜发起抖来。她仍在后悔没能给勒梅克斯安排一个伊德里斯式的体面葬礼，而是把他送去了霍兰德伦的停尸房。让两个佣兵翻找他的财物似乎不太妥当。
登斯肯定是注意到了她的不安。“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也没必要这么干。”“当然，”汤克·法说，“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勒梅克斯在忙活些啥了。”“继续吧，”薇雯娜说，“不过我要监督你们。”“说实话，我不觉得你真会监督我们。”登斯说。“这又是为什么？”“因为，”登斯说，“好吧，我知道没有人会问佣兵的看法。你瞧——”“噢，少说废话。”薇雯娜恼火地说。但她立刻为这份暴躁自责起来。她这是怎么了？肯定是这几天的事让她累坏了。登斯只是笑了笑，仿佛觉得她的怒气非常有趣。“今天是回归者举行宫廷会议的日子，公主。”“所以？”薇雯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以，”登斯答道，“今天也是你妹妹被引荐给诸神的日子。我猜你会想去瞧瞧她，看看她还撑不撑得住。如果你想去的话，最好现在就出发吧。宫廷会议很快就要开始了。”
薇雯娜交叠双臂，站在原地。“这些我在课堂上都学过，登斯。普通人不能就这么走进诸神宫廷。如果想看宫廷会议的裁决，你要么是某位神灵欣赏的人，要么非常有影响力，要么抽到头彩。”
“的确，”登斯说着，身体靠着楼梯的扶手，“不过据我们所知，拥有足够生物染色气息的人都会被视为重要人物，也因此得到不被盘查就能进入宫廷的资格。”
“噢，登斯，”汤克·法说，“得有起码五十口灵息才算得上大人物！这数字真是高得可怕。”薇雯娜顿了顿。“那……我有多少口灵息？”“噢，大概五百口吧，”登斯说，“至少勒梅克斯是这么说的。我倾向于相信他。毕竟，你能让地毯闪闪发亮。”她垂下目光，这才发现自己周围经过加强的色彩。区别并不特别明显，但仍旧肉眼可见。
“你还是快出发吧，公主，”登斯说着，迈开笨重的脚步，朝楼上走去，“你要迟到了。”
塞芮紧张地坐着，头发因兴奋而转为金色，同时努力耐住性子，让侍女们整理她的头发。她的结婚庆典——虽然她觉得这个名字很不恰当——终于结束了，而她与霍兰德伦诸神的初次会面也即将到来。
她也许有点兴奋过头了。这段等待并不算太长，但离开的希望——就算只是出席宫廷会议——还是让她头晕目眩。她终于有机会和祭司、书记官与仆人之外的人打交道了。她终于有机会见到传闻中的诸神了。
另外，他也会出席这次会面。在过去的几天里，她只是在夜晚与包裹在阴影里的神王对视过几次而已。至少今天，她会看到阳光下的他。
她笑了笑，打量起大号镜子里的自己。仆人们给她做了个复杂得惊人的发型，一部分是辫子，另一部分却披散着。她们把好几条缎带绑进辫子里，也系在她披散的那部分头发上。她转头的时候，缎带会闪烁微光。看到这样浮华的色彩，她的家人肯定会目瞪口呆。塞芮调皮地笑了笑，将发色转为更为明亮的金黄，与缎带的颜色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
侍女们露出赞许的微笑，有几个甚至轻轻地“喔”了一声。塞芮靠着椅背，双手按着膝头，审视着自己为出席宫廷而做的服饰搭配。这些衣服都很华丽——在复杂程度上不如穿去卧室的那些，但要比她的日常穿着正式得多。
今天侍女和祭司的服饰主题是红色。这让塞芮想要选择另一种颜色。最后，她决定选择金色，于是指了指那两条金色的礼裙，让侍女们拿上前来，让她仔细察看。但不幸的是，她才刚开始挑选，侍女们又从走廊里那口带轮子的衣柜里取来了三条金色裙子。
塞芮叹了口气。看起来她们是铁了心不让她轻松挑选了。每天都有那么多没选中的衣服消失不见，这让她很不舒服。要是……她顿了顿。“我可以都试试看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显得有些困惑。她们对她点点头，表情传达着一个简单的讯息：您当然可以。塞芮觉得很难为情，在伊德里斯，她从来都没有过选择的机会。她笑了笑，站起身，让她们脱下她的睡袍，再给她穿上第一条礼裙，同时尽量避免弄乱她的头发。塞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注意到领口开得很低。她愿意炫耀自己的肤色，但霍兰德伦人过于暴露的服装式样还是让她感到羞耻。
她点点头，任由她们脱下礼裙。然后她们再给她穿上下一件——配有分体式胸衣的两件套礼裙。她喜欢这套裙子，但她也想再试试另外几件。于是她在镜子面前转了几圈，看了看背部的样子，然后点点头，继续试衣。
她知道这样很轻浮。但她何必这么在意？她父亲不在这里，不会用那副严肃而不满的表情看着她。薇雯娜远在另一个王国。而塞芮是霍兰德伦人的王后。
所以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又有何不可？她为自己荒谬的理由露出微笑，但随即把注意力转向了下一条礼裙。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跟佣兵们坐在勒梅克斯的家里。她被迫接受灵息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昨天晚上，她让佣兵和护士去处理勒梅克斯的尸体，自己几乎彻夜未眠。她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因疲劳和压力沉入梦乡的了，但她记得自己去了楼上的另一间卧室，打算躺下休息片刻。等她醒来时，惊讶地发现佣兵们还没走。看起来，他们和帕林在楼下过了一夜。
昨晚的思考无助于解决问题。她仍然拥有那些肮脏的灵息，也不知道失去了勒梅克斯以后，自己该在霍兰德伦做些什么。至少在灵息的处理上，她有自己的想法。灵息是可以送给别人的。
他们身在勒梅克斯的起居室。就像霍兰德伦的大多数地方那样，这个房间也充斥着色彩：墙壁是用细长的芦苇木制成，呈现出亮黄色和绿色。薇雯娜不由自主地发现，此时的她看到的色彩更鲜明了。她对于色彩的感受力精确到怪异的程度——能区分色度和色调，本能地理解房间里的每种颜色与理想色的差距。就像是眼睛的完美音感那样。
想要对色彩之美视而不见，简直太难了。
登斯靠着房间那头的墙壁。汤克·法懒洋洋地躺在睡椅上，不时打个呵欠，那只五颜六色的鸟儿停在他的脚上。帕林去外面放哨了。
“公主，你要送什么？”登斯问。
“灵息。”薇雯娜说。她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而不是其中一张奢华过头的座椅或是睡椅。“我们出去找到那些在你们的文化下遭受洗劫、灵息被抢走的人，然后我会给他们每人一口灵息。”登斯瞥了眼汤克·法，后者只是打了个呵欠。“公主，”登斯说，“你不能每次只给出一口灵息。你只能一次全交出去。”
“包括你自己的灵息。”汤克·法说。登斯点点头。“这么一来，你就成了灰白者。”薇雯娜的胃里翻搅起来。想到不光要失去这份全新的美丽和色彩，还有她自己的灵息，她的灵魂……噢，这几乎要让她的头发转为白色了。“不，”她说，“那可不行。”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她可以去唤醒东西，”汤克·法评论着，晃了晃脚，让那只鸟儿嘎嘎地叫了起来。“把灵息放进裤子什么的里面。”“好主意。”登斯说。“那是……什么意思？”薇雯娜问。“就是让东西活过来，公主，”登斯说，“给没有生命的东西以生命。耗费你的一部分灵息，让那东西变成某种‘活物’。大多数唤醒者都只会选择暂时唤醒，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把灵息留下。”
唤醒。拿走人类的灵魂，用来创造非生物的怪物。不知为何，薇雯娜觉得在奥斯特瑞看来，这是比拥有灵息更严重的罪行。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在某种程度上，灵息问题只是一种分心的手段——她不想过度纠结失去勒梅克斯的事实，但她也担心自己会依赖这种手段。
登斯坐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将双脚放在桌上。他把自己打理得比汤克·法整齐得多，黑发梳到脑后，束成整齐的马尾，脸也修得干干净净。“我讨厌当佣兵，”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扬起一边眉毛。
“因为没有保障，”登斯说着，靠向椅背，“我们做的那些事往往危险又难以预测。连我们的雇主都有丧命的习惯。”“显然通常不是死于风寒，”汤克·法评论道，“刀剑这种原因比较常见。”“就拿我们目前的困境来说吧，”登斯说，“雇主没了。我们也就失去方向了。”
薇雯娜身体僵硬。这就表示他们的合同结束了？他们知道我是伊德里斯的公主。他们会怎么利用这份情报？这就是他们昨晚选择留下过夜而非离开的原因吗？他们是打算勒索我吗？
登斯看了她一眼。“看到没？”他说着，转头看着汤克·法。“嗯，”汤克·法说，“她在想那件事呢。”
登斯更用力地靠向椅背。“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一旦合同结束，佣兵就会背叛雇主？你觉得我们会到处捅人玩儿么？你觉得外科医生会有这种烦恼吗？有人会担心付完钱之后，他就会狂笑着切掉他们的脚趾吗？”
“我喜欢切脚趾。”汤克·法评论道。“这不是一回事，”登斯说，“你也不会只因为合同到期就这么干，对吧？”“那是，”汤克·法说，“脚趾归脚趾。”薇雯娜翻了个白眼。“所以重点是？”“重点就是，公主，”登斯说，“你刚才觉得我们会背叛你。也许是欺骗你，也许是把你当做奴隶卖掉之类的。”“胡说八道，”薇雯娜说，“我才没有这么想。”“我相信，”登斯答道，“佣兵是一门受人敬重的行当——就我所知，它几乎在每个王国都是合法的。我们是社会的一部分，就像面包师和鱼贩子那样。”“倒不是说我们会乖乖缴税，”汤克·法补充道，“我们更喜欢捅收税官玩。”薇雯娜只是摇摇头。登斯身体前倾，语气也严肃起来。
“我想说的是，公主，我们不是罪犯。我们是雇工。你的朋友勒梅克斯是我们的老板。现在他死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的合同应该是转移给你。”
薇雯娜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但她真能信任他们吗？就算登斯这么说，她还是觉得难以相信这些为金钱卖命的人，难以相信他们的动机和利他主义精神。然而，他们并没有在勒梅克斯生病时趁火打劫，也没有在她睡觉时把这儿洗劫一空，然后扬长而去。
“好吧，”她说，“你们的合同期限还有多久？”“不清楚，”登斯说，“这种事都是珠宝在管。”“珠宝？”薇雯娜问。“我们的第三个成员，”汤克·法说，“她去忙她的私事了。”
薇雯娜皱起眉头。“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就三个。”登斯说。“除非你把宠物也算上。”汤克·法说着，晃了晃脚上那只鸟儿。“她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登斯说，“她昨晚来过了，不过你们都在睡觉。总之，我知道合同期还有几个月，而且我们已经预收了一半的酬劳。就算你不付尾款，我们恐怕也还欠你好几个星期呢。”汤克·法点点头。“所以如果你有想杀的人，这会儿正是时候。”薇雯娜瞪大了眼睛，男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真的得开始习惯我们糟糕的幽默感了，公主，”登斯说，“当然了，前提是你打算把我们留在身边。”“我已经暗示过要留你们了。”薇雯娜说。“没错，”登斯答道，“可你打算带着我们做什么呢？话说回来，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
薇雯娜没有立刻回答。没有隐瞒的必要，她心想，他们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这才是最危险的秘密。“我是来救我的妹妹的，”她说，“我要把她偷偷带出神王的宫殿，让她毫发无伤地回到伊德里斯。”
佣兵们沉默下来。最后，汤克·法吹了声口哨。“真有野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鹦鹉模仿起了口哨声。“她是个公主，”登斯说，“他们这种人通常都很有野心。”“塞芮没有跟霍兰德伦人打交道的准备，”薇雯娜说着，身体前倾，“是我父亲让她代替我来的，但光是想到让她充当神王的妻子，我就无法忍受。不幸的是，如果我们就这么带她回去，霍兰德伦很可能会攻打我的祖国。我们必须确保不会连累到我们的同胞。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用我来代替我妹妹。”
登斯挠了挠头。
“如何？”薇雯娜问。
“有点超出我们的专业范畴。”登斯说。
“打打杀杀才是我们的老本行。”汤克·法说。
登斯点点头。“最多也就是保护别人不被杀。勒梅克斯把我们留在身边，也有让我们充当保镖的意思。”“他为什么不找几个伊德里斯士兵来保护自己？”登斯和汤克·法对视了一眼。“我该怎么说才合适呢？”登斯说，“公主，你的勒梅克斯一直在挪用国王给他的钱，然后花在灵息上。”“勒梅克斯是个爱国的人！”薇雯娜立刻反驳道。“也许你说得没错，”登斯说，“不过就算再好的祭司，也难保不会从钱柜里顺几块钱币。我想你的勒梅克斯觉得就护卫而言，比起内在的忠诚来，外在的肌肉更加可靠。”薇雯娜陷入了沉默。她还是很难把信里那位体贴、聪明又充满热情的勒梅克斯看做小偷。但勒梅克斯拥有如此庞大的灵息，这个事实同样难以置信。可话说回来，挪用公款？窃取伊德里斯王国的财富？
“作为佣兵，你会学到很多东西，”登斯说着，双手背在脑后，靠向椅背，“经历过太多腥风血雨，你会开始理解他人。为了存活下去，你会尝试预测对手。可问题在于，没有人是单纯的。即使是伊德里斯人。”
“无趣是没错，”汤克·法补充道，“但并不单纯。”
“你的勒梅克斯，他参与了一些大计划，”登斯说，“我由衷地相信他是个爱国者。这座城市里有许多阴谋正在进行，公主——勒梅克斯让我们协助的某些计划很庞大，而且在我看来有利于伊德里斯。我猜他只是想稍稍补偿一下如此爱国的自己。”
“那家伙其实是个亲切的人，”汤克·法说，“他不想烦劳你父亲。所以他自己做预算，给自己加薪，再在报告里把开支写得比实际高很多。”
薇雯娜沉默下来，消化着这些话。怎么可能有人既是爱国者，同时又窃取祖国的钱财？怎么可能有人既信仰奥斯特瑞，却又积累起数百口生物染色气息？
她讽刺地摇了摇头。我看见有人凌驾于他人之上，我看见他们垮台，她在心中引用着教义。这是“五幻景”之一。她不该随便评判勒梅克斯，尤其是在他已经死去的现在。“等等，”她说着，瞥了眼那些佣兵，“你说过你们只是保镖。那么，为了协助勒梅克斯的那些‘计划’，你们都做了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
“我早说了她很聪明，”汤克·法说，“毕竟她不是佣兵。”
“我们是保镖没错，公主，”登斯说，“只不过，我们并非不具备某些……技巧。我们能办到一些事。”“哪些事？”薇雯娜问。
登斯耸耸肩。“我们有人脉。这是我们的资源之一。让我考虑一下关于你妹妹的事吧。或许我能想出些主意来。这跟绑架有点像……”
“只不过，”汤克·法说，“我们并不为此自豪。这话我们应该说过了吧？”“是啊，”薇雯娜说，“对生意没好处。又没钱赚。勒梅克斯的‘计划’都是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完整内容，”登斯承认，“我们只知道些片段——跑腿、安排会面、恐吓别人。这些跟替你父亲工作有关。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们可以帮你。”
薇雯娜点点头。“我想看。”
登斯点点头。“好的。”他说。他从汤克·法的躺椅旁边走过，拍拍大个子的腿，让鸟儿嘎嘎叫了起来，“汤克，来吧。是时候洗劫这栋屋子了。”
汤克·法打个呵欠，坐起身来。“等等！”薇雯娜说，“你说洗劫这儿？”“当然，”登斯说着，朝楼上走去，“找出所有暗格，把文件和档案翻个遍，弄清楚老勒梅克斯想干什么。”“他不会太介意的，”汤克·法说着，站起身，“他都是个死人了。”
薇雯娜发起抖来。她仍在后悔没能给勒梅克斯安排一个伊德里斯式的体面葬礼，而是把他送去了霍兰德伦的停尸房。让两个佣兵翻找他的财物似乎不太妥当。
登斯肯定是注意到了她的不安。“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也没必要这么干。”“当然，”汤克·法说，“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勒梅克斯在忙活些啥了。”“继续吧，”薇雯娜说，“不过我要监督你们。”“说实话，我不觉得你真会监督我们。”登斯说。“这又是为什么？”“因为，”登斯说，“好吧，我知道没有人会问佣兵的看法。你瞧——”“噢，少说废话。”薇雯娜恼火地说。但她立刻为这份暴躁自责起来。她这是怎么了？肯定是这几天的事让她累坏了。登斯只是笑了笑，仿佛觉得她的怒气非常有趣。“今天是回归者举行宫廷会议的日子，公主。”“所以？”薇雯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以，”登斯答道，“今天也是你妹妹被引荐给诸神的日子。我猜你会想去瞧瞧她，看看她还撑不撑得住。如果你想去的话，最好现在就出发吧。宫廷会议很快就要开始了。”
薇雯娜交叠双臂，站在原地。“这些我在课堂上都学过，登斯。普通人不能就这么走进诸神宫廷。如果想看宫廷会议的裁决，你要么是某位神灵欣赏的人，要么非常有影响力，要么抽到头彩。”
“的确，”登斯说着，身体靠着楼梯的扶手，“不过据我们所知，拥有足够生物染色气息的人都会被视为重要人物，也因此得到不被盘查就能进入宫廷的资格。”
“噢，登斯，”汤克·法说，“得有起码五十口灵息才算得上大人物！这数字真是高得可怕。”薇雯娜顿了顿。“那……我有多少口灵息？”“噢，大概五百口吧，”登斯说，“至少勒梅克斯是这么说的。我倾向于相信他。毕竟，你能让地毯闪闪发亮。”她垂下目光，这才发现自己周围经过加强的色彩。区别并不特别明显，但仍旧肉眼可见。
“你还是快出发吧，公主，”登斯说着，迈开笨重的脚步，朝楼上走去，“你要迟到了。”
塞芮紧张地坐着，头发因兴奋而转为金色，同时努力耐住性子，让侍女们整理她的头发。她的结婚庆典——虽然她觉得这个名字很不恰当——终于结束了，而她与霍兰德伦诸神的初次会面也即将到来。
她也许有点兴奋过头了。这段等待并不算太长，但离开的希望——就算只是出席宫廷会议——还是让她头晕目眩。她终于有机会和祭司、书记官与仆人之外的人打交道了。她终于有机会见到传闻中的诸神了。
另外，他也会出席这次会面。在过去的几天里，她只是在夜晚与包裹在阴影里的神王对视过几次而已。至少今天，她会看到阳光下的他。
她笑了笑，打量起大号镜子里的自己。仆人们给她做了个复杂得惊人的发型，一部分是辫子，另一部分却披散着。她们把好几条缎带绑进辫子里，也系在她披散的那部分头发上。她转头的时候，缎带会闪烁微光。看到这样浮华的色彩，她的家人肯定会目瞪口呆。塞芮调皮地笑了笑，将发色转为更为明亮的金黄，与缎带的颜色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
侍女们露出赞许的微笑，有几个甚至轻轻地“喔”了一声。塞芮靠着椅背，双手按着膝头，审视着自己为出席宫廷而做的服饰搭配。这些衣服都很华丽——在复杂程度上不如穿去卧室的那些，但要比她的日常穿着正式得多。
今天侍女和祭司的服饰主题是红色。这让塞芮想要选择另一种颜色。最后，她决定选择金色，于是指了指那两条金色的礼裙，让侍女们拿上前来，让她仔细察看。但不幸的是，她才刚开始挑选，侍女们又从走廊里那口带轮子的衣柜里取来了三条金色裙子。
塞芮叹了口气。看起来她们是铁了心不让她轻松挑选了。每天都有那么多没选中的衣服消失不见，这让她很不舒服。要是……她顿了顿。“我可以都试试看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显得有些困惑。她们对她点点头，表情传达着一个简单的讯息：您当然可以。塞芮觉得很难为情，在伊德里斯，她从来都没有过选择的机会。她笑了笑，站起身，让她们脱下她的睡袍，再给她穿上第一条礼裙，同时尽量避免弄乱她的头发。塞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注意到领口开得很低。她愿意炫耀自己的肤色，但霍兰德伦人过于暴露的服装式样还是让她感到羞耻。
她点点头，任由她们脱下礼裙。然后她们再给她穿上下一件——配有分体式胸衣的两件套礼裙。她喜欢这套裙子，但她也想再试试另外几件。于是她在镜子面前转了几圈，看了看背部的样子，然后点点头，继续试衣。
她知道这样很轻浮。但她何必这么在意？她父亲不在这里，不会用那副严肃而不满的表情看着她。薇雯娜远在另一个王国。而塞芮是霍兰德伦人的王后。
所以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又有何不可？她为自己荒谬的理由露出微笑，但随即把注意力转向了下一条礼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