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下雨了。”光歌评论道。“您的观察力真敏锐，大人。”莱瑞玛说着，跟他的神灵并肩而行。“我不喜欢雨。”“您经常这么说，大人。”“我是个神，”光歌说，“我不是应该拥有操控天气的神力吗？可为什么天还会下雨？”“大人，宫廷里目前有二十五位神灵。或许希望下雨的神比不希望的神要多。”
光歌红金相间的长袍随着他的步伐沙沙作响。他穿着凉鞋的脚趾能碰到冰凉潮湿的青草，还有一群仆人举着宽大的华盖为他挡雨。雨水轻柔地落在布面上。在特泰利尔，下雨是常有的事，但雨势从来都算不上大。
光歌倒是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暴风雨，据说在丛林那边可以看见。“那我就去找其他神灵，”光歌说，“发起一次投票。看看有多少人希望今天下雨。”
“随您怎么做吧，大人，”莱瑞玛说，“但这证明不了什么。”“这能证明这场雨是谁的错，”光歌说，“而且……如果结果是大多数神灵都不希望下雨，或许就会引发宗教危机了。”
面对这位试图破坏自己宗教的神灵，莱瑞玛却理所当然地毫不恼火。“大人，”他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的教义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那如果神灵们不希望下雨，却还是下了呢？”“大人，您希望永远都是晴天吗？”光歌耸耸肩。“当然。”“那农夫们呢？”莱瑞玛说，“没有雨水的话，他们的农作物就该枯死了。”“可以让雨下在作物上，”光歌说，“别下进城里就行。对神灵来说，独特的气候现象应该也不难办到吧。”
“人民需要喝水，大人，”莱瑞玛说，“街道需要清洗。还有，城里的植物又该怎么办？如果一直不下雨，那些美丽的树木——甚至是您最喜欢走的这片草地——都会枯干死去。”
“噢，”光歌说，“但我只要希望它们活下去就行了吧。”“您也正是这么做的，大人，”莱瑞玛说，“无论您表面的想法如何，您的灵魂都清楚雨水对城市有好处，所以天才会下雨。”光歌皱起眉头。“照你的理论，简直可以说每个人都是神了，莱瑞玛。”“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起死回生的经验，大人。他们并不具备治好病人的力量，当然就更不会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了。”
言之有理，他们朝着竞技场走去之时，光歌心想。这座高大的圆形建筑位于诸神宫廷的后部，处在庭院周围的环状宫殿群之外。光歌的随从们走在前方——仍旧撑着红色的华盖——随后踏入了沙砾覆盖的竞技场地。然后他们沿着斜坡，走向观众席。
这座竞技场有四排供平民使用的座位——那些石制长椅上坐着依靠关系、运气或是财富而得到进场资格的特泰利尔市民。竞技场的上层区域是为回归者保留的。在那里——既近到能听见竞技场地的说话声，又远到足以保持庄严——有着石料砌成的包厢。包厢内部雕刻着华丽的图案，其大小足以容纳一位神灵的全部随从。
光歌看到好几位同僚比他先到，而放在包厢顶上的各色华盖则是他们的标记。佑命已经到场，慈星也一样。他们经过为光歌预留的空包厢，继续向前，最后靠近那间绿色华盖的包厢。织晕正懒洋洋地躺在包厢里。
她银绿相间的长裙奢华又暴露，一如既往。尽管装饰与刺绣都很华丽，但它实际上只是一块长条状的布料，中间开了个让脑袋通过的洞，再加上几条束带。裙子的两侧——从肩膀到腿肚——都是敞开的，将她曲线诱人的大腿暴露在外。她微笑着坐起身。
光歌深吸了一口气。织晕对他一直很友好，显然也对他有很高的评价，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必须保持警惕。像她这样的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男人攥在掌心。
然后就再也不会放手。“光歌，我亲爱的。”她说着，露出更加意味深长的笑容。后者的仆人们匆匆上前，为他放好椅子、脚凳和点心桌。“织晕，”光歌应道，“我的大祭司告诉我说，天气这么沉闷都是你的错。”
光歌扬起一边眉毛，而和其他祭司站在一起的莱瑞玛涨红了脸。“我喜欢雨，”织晕说着，躺回睡椅上，“它很……不一样。我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你应该很厌烦我才对，我亲爱的。”光歌说着，自顾坐下，从点心桌上的碗里抓起一把去了皮的葡萄。“厌烦？”织晕问。“我一直朝着平凡的方向靠拢，而平凡很难说是与众不同。说实话，在最近的宫廷里，平凡非常流行。”“你不该说这种话，”织晕说，“别人会当真的。”“你误会了。这才是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我猜如果我没法实现像操控天气之类的神迹，那么退而求其次，做个说实话的人也好。”“呼，”她长出一口气，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指尖，“我们的祭司说诸神的目的不是玩弄天气或者阻止灾难，而是为人民提供愿景和服务。或许你的态度对他们来说并不乐见。”“毫无疑问，你说得对，”光歌说，“我刚刚有了个新发现。要服务我们的人民，平凡并不是最好的方法。”“那最好的方法是？”“做成五分熟[1]，摆在甘薯片上，”他说着，把一颗葡萄丢进嘴里，“用少许大蒜做装饰，再浇上清淡的白葡萄酒沙司。”“你真是无药可救了。”她说着，做完了伸懒腰的动作。“亲爱的，是世界把我塑造成这副样子的。”“也就是说，你会屈服于世界的反复无常喽？”“我还能怎么做？”“和它抗争。”织晕说。她眯起眼睛，心不在焉地伸出手，从光歌的手里拿走了一颗葡萄，“和一切抗争，强迫世界向你低头。”“真是个有趣的观点，织晕。但我相信世界和我的吨位[2]略微有些不同。”“我觉得你错了。”“你是说我很胖吗？”
她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你用不着这么贬低自己，光歌。你可是神啊。”“连下雨都阻止不了的神。”“我希望来一场狂风暴雨。或许这场毛毛雨是我们之间折衷的结果。”
光歌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用牙齿咬碎，品尝着流入口腔的甜美汁液。他咀嚼着果肉，思索片刻。“织晕，亲爱的，”他最后说，“你这些话有什么潜台词吗？因为，你应该也知道的，我很不擅长解读潜台词。它让我头疼。”“你是不可能头疼的。”织晕说。“总之我解读不出。这对我来说太难以捉摸了。我得努力才能弄明白，但不幸的是，努力有违我的宗教信仰。”
织晕扬了扬眉毛。“这是你给自己的信徒定的新教义？”
“噢，不是那个宗教，”光歌说，“我在私底下是奥斯特瑞的信徒。他的宗教直率得令人愉快——黑白分明，没有那些麻烦又复杂的细节。不需要多想什么，只要信仰就好。”
织晕又偷了一颗葡萄。“你只是不够了解奥斯特瑞教。它是很复杂的。如果你想要真正单纯的信仰，可以试试帕恩凯尔人的信仰。”
光歌皱起眉头。“他们不是和我们一样信奉回归者吗？”
“不。他们有自己的宗教。”
“但人人都知道，帕恩凯尔人实际上就是霍兰德伦人。”
织晕耸耸肩，看着下方的竞技场地。“话说回来，我们究竟为什么会跑题跑到这种程度？”光歌说，“我发誓，亲爱的。有时候我们的对话让我想起折断的剑。”她扬起一边眉毛。“锋利得要命，”光歌说，“却少了剑尖。”织晕轻哼一声。“是你提出要和我见面的，光歌。”
“是啊，但我们都知道是你想见我。织晕，你在盘算些什么？”织晕用手指摆弄着那颗葡萄。“等待。”她说。光歌叹了口气，招手示意仆人拿些坚果来。一名仆人把装着坚果的碗放到桌上，另一个走上前来，开始为他剥壳。“你先是暗示我和你联手，现在你又不肯说你希望我做什么？我发誓，女人。总有一天，你对戏剧化场面的嗜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比如让你的同伴无聊到死。”
“这不是戏剧化，”她说，“是尊敬。”她朝着竞技场对面点点头，神王的包厢仍然空无一人，包厢顶部的基座上放着黄金宝座。
“噢。今天你有爱国的兴致了？”
“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她。”
“王后？”
织晕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她。还能有谁呢？”光歌算了算日子。已经一星期了。“哈，”他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说，她的隔离期结束了？”“你真该多关心一下这些事的，光歌。”
他耸耸肩。“亲爱的，当你不去在意时间的时候，时间就会飞快溜走。说起来，我认识的大多数女人也这样。”说完，他接过一把坚果，靠向椅背，开始等待。
看起来，特泰利尔的居民并不喜欢马车——包括那些神灵在内。塞芮有些困惑地坐在椅子上，而一群仆人抬着椅子穿过草地，朝着诸神宫廷后部的那座庞大的圆形建筑物走去。天正在下雨。但她不在乎——她已经被关得够久了。
她在椅子里扭动身子，转头看向那群侍女：她们正抬着她裙子的金色长拖尾，不让它碰到潮湿的草地。更多的侍女跟在她们周围，举着一顶硕大的华盖，为塞芮挡雨。
“你们能不能……拿开那个？”塞芮问，“让我淋一下雨？”侍女们面面相觑。“一点点就好，”塞芮说，“我保证。”侍女们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还是放慢脚步，让仆人们抬着椅子继续向前，将她暴露在雨里。她抬起头，感受着落在脸上的细雨，面露笑容。对她来说，七天的室内生活实在太久了。她享受着皮肤和衣服上冰凉潮湿的触感，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草地显得那么诱人。她再次回头。“要知道，我自己能走路。”用我的脚趾去感受翠绿的草叶……听到她的话，侍女们露出非常为难的神色。
“还是算了。”塞芮说着，转过身去，而那些侍女加快脚步，再次用华盖为她遮挡天空。考虑到她这条裙子的拖尾太长，步行恐怕是个坏主意。她最后选定的这条礼裙比她先前穿过的那些都要大胆。领口更低，而且没有袖子。下半身的设计也很奇特：前半边是盖住大腿的短裙，后半边的长度却能够碰到地面。她选中这条裙子，一部分的原因是它新奇的式样，尽管她每次想到自己露出的腿部面积，脸上都会泛起红晕。
他们很快来到竞技场前，仆人们抬着她直接走了进去。看到这里没有天花板，地面也覆盖着沙土，塞芮顿时来了兴趣。场地上方是成排的长凳，服色各异的人们聚集在那里。虽然其中几个人撑着伞，多数人却对这场细雨视而不见，只亲切地相互交谈着。塞芮朝人群露出微笑：一百种不同的颜色和同样数量的服装式样呈现在她的面前。能看到变化总是好的，虽然这些变化有些俗气。
仆人们抬着她走向嵌入建筑侧面的那间宽大的石室。到了那里以后，她的侍女把华盖的木杆插进岩石地面上的孔洞，将它竖立起来，遮住整个包厢。仆人们匆忙奔走，准备着各种东西，仆人们也放下了椅子。她站起身，皱了皱眉。她终于离开了宫殿，可现在却又要坐在所有人的头顶。就连其他神灵——她猜他们就在另外那些有华盖的包厢里——也都离她很远，更有墙壁阻隔。
周围明明有好几百人，为什么他们还能让我觉得这么孤独？她转向侍女之一。“神王在哪儿？”
那女人朝着其他包厢指了指。
“他就在其中一间包厢里？”塞芮问。
“不，容器大人，”那女人说着，垂下目光，“在所有神灵到齐之前，他是不会来的。”
噢，塞芮心想。听起来挺有道理。
她坐回椅子里，几个仆人开始上菜。有位吟游诗人在她的旁边吹起了长笛，仿佛要盖过下方的人们发出的声音。她宁愿听那些人声。但她决定不做影响心情的事。至少她离开了宫殿，也能看到别的人了，尽管她还是不能和他们交流。她自顾笑了笑，身体前倾，手肘拄着膝盖，审视着下方充满异域风情的色彩。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特泰利尔人呢？他们本来就大不相同。有些人有黑色的皮肤，这意味着他们来自霍兰德伦王国的边境。另一些人的是黄色发，甚至是其他另类的发色——蓝色和绿色——这些应该是染的，塞芮猜想。
他们都穿着色彩鲜亮的服装，就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似的。装饰帽子很流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戴。服装也形形色色，从背心短裤到长袍礼裙。他们该花多少时间在购物上啊！她每天只有十来件衣服可以挑——而且没有帽子——但光是这样，她已经很难选择要穿什么了。
在她接连拒绝了几次之后，仆人们便不再端食物上来了。
色彩各异的队伍一支接一支地到来——通常是一种自然色加一种金属色的组合。她数了数包厢的数量。这里足够容纳五十位神灵，但宫廷里的神灵只有二三十个。应该是二十五个，对吧？在每支队伍里，她都能看到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其中几位——大多是女性——坐在仆人抬着的座椅或是睡椅上。男士通常都选择步行，有些穿着式样复杂的长袍，另一些只穿凉鞋和裙子。塞芮身子前倾，打量着一位从她的包厢前经过的神灵。他赤裸的胸膛让她脸颊发烫，但她也看到了他结实的身体和色调鲜明的肌肤。
他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以示敬意。他的仆人和祭司们躬身行礼，脑袋几乎碰到地面。那位神灵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继续前进。
她坐回椅子里，对某个送上食物的仆人摇摇头。尚未抵达的神灵还有四五个。蓝手指的表现让她以为霍兰德伦的神祇都非常守时，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薇雯娜穿过大门，走进霍兰德伦的诸神宫廷：这里最显眼的就数那些高大的宫殿了。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群人从她的两侧走过，但人数并不算多。
登斯说得对：她要进宫廷并不困难。门口的祭司就这么挥手示意薇雯娜通过，连问都不问。他们也让帕林进了门，多半是认为他是她的随从。她转过身，看着那些身穿紫色长袍的祭司。她能看见包裹着他们的彩色气泡，这代表他们的生物染色灵光相当强烈。
她学过这方面的知识。负责守门的祭司拥有的灵息达到了初阶强化的程度，让他们能够分辨其他人的灵息水准。薇雯娜也有这种能力。对她来说，有所不同的并非灵光或是色彩。事实上，分辨灵息的能力类似于她刚刚获得的完美音感。就算和其他人听到相同的杂音，她就能将其中的每种声音辨认出来。
她能看到那些人距离祭司多近的时候色彩才会增强，而且她能看出增强的幅度。这让她本能地明白，这里的每位祭司都达到了初阶强化。帕林只有一口灵息。而普通市民——也就是要出示证件才能进入宫廷的那些人——也只有一口灵息。她能看出那口灵息有多强，也知道对方是否生了病。
那些祭司都刚好拥有五十口灵息，大多数较为富有的入场者也和他们一样。还有不少人拥有两百口灵息以上，足以达到次阶强化的程度，并获得完美音感。只有几个人的灵息数量超过了薇雯娜，达到了三阶强化，并拥有它所赋予的那种对色彩的完美感知能力。
她转过头去，将目光从人群那边收回。她学过关于强化的知识，但她从没想过亲身体验。她觉得自己很肮脏。堕落又邪恶。尤其是因为那些色彩看起来如此美丽。
她的导师们说过，诸神宫廷由巨大的宫殿之环组成，但他们没有提到每座宫殿的色彩都如此和谐且平衡。每一座都是一件艺术品，运用了常人根本无法分辨的色彩梯度。这些宫殿坐落于一块色彩均匀的绿色草坪上。草坪经过细致的修剪，也没有任何道路破坏它的完美。薇雯娜踏上草坪，帕林跟在她身旁，而她忽然一阵冲动，想要踢掉鞋子，赤脚在被露水打湿的青草上行走。但这样的行为很不得体，她苦苦压下了那种冲动。
细雨终于停了，而帕林也放下了原本撑在他和薇雯娜头顶的伞。“看来就是这儿了，”他说着，甩干了雨伞上的水，“诸神宫廷。”
薇雯娜点点头。
“是个放牧绵羊的好地方。”
“我很怀疑。”她平静地说。
帕林皱起眉头。“那山羊呢？”过了一会儿，他说。
薇雯娜叹了口气，他们加入那支小小的队伍，朝着宫殿之环以外的一座大型建筑物走去。她本来还担心自己会引人注目——毕竟，她穿着简朴的伊德里斯衣裙，领口很高，面料实用，颜色也很黯。她开始意识到，光是这样并不能在特泰利尔引起注意。
她周围的人们穿着式样繁多得惊人的服装，而她不禁好奇：究竟是谁这么有想象力，能设计出这么多种不同的衣服？有些人的穿着和薇雯娜同样朴素，还有些人的衣服甚至是灰色的——只是它们往往会搭配亮色的披巾或者帽子。式样和色彩都很朴素的衣服不算流行，但并非不存在。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正是为了引人注目。白色和灰色与明亮的色彩截然相反。但就因为所有人都在努力显得与众不同，结果反而没人能如愿！
她稍微安心了些，随后瞥了眼帕林，后者在远离城市人群的这里似乎平静了不少。“这些房子真有趣，”他说，“他们穿着这么多颜色，可宫殿却只有一种颜色。真想知道为什么。”
“不是一种。是许多种饱和度不一的色彩。”
帕林耸耸肩。“红就是红。”
她该怎么解释呢？每种红色都是不同的，就像音阶上的音符。屋顶的瓦片，侧面的支柱，还有其他装饰的饱和度都略有不同，不仅容易分辨，用意也很明显。举例来说，那些支柱以渐进的五种饱和度组成，与墙壁的基本色彩相得益彰。
这就像一首色调的交响曲。这栋宫殿显然是为某个达到三阶强化的人而建造的，因为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对这种设计产生共鸣。对其他人来说……好吧，这就真的只是一堆红色而已。
他们经过那座红色的宫殿，走向竞技场。娱乐是霍兰德伦诸神生活的中心。毕竟，没人会期待神灵会合理利用时间，他们往往在自己的宫殿或者庭院的草坪上找乐子，但特别盛大的场合也会用到竞技场——这里同时也是霍兰德伦人立法辩论的场所。今天，祭司会为了取悦他们的神祇而辩论。
竞技场的入口处人满为患，薇雯娜和帕林只好等在后面。薇雯娜瞥了眼另一个入口，思索着为何没人用它。随着一个身影的接近，答案也浮上了水面。仆人们将他簇拥在中央，有些举着一顶华盖。所有仆人的服色都是银蓝相间，与他们领袖的服装相衬，而后者足足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他散发出的生物染色灵光是薇雯娜从未见过的——不可否认的是，她在几小时前才刚刚能看到灵光，所以这并不奇怪。他的增强色彩气泡非常庞大，范围有将近三十尺。以她初阶强化后的感官能力看来，这位神灵的灵息数量只能说是“无限大”，难以衡量。这还是薇雯娜头一次注意到回归者们的特异之处。他们并不只是拥有更强大力量的唤醒者：他们仿佛只有一口灵息，只是那口灵息强大无匹，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让回归者们达到高阶强化。
那位神灵穿过敞开的入口，走进竞技场。薇雯娜注视着他，原本的敬畏消散无踪。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傲慢，他轻松地走向竞技场内部，对等待入场的其他人不屑一顾。
为了保住性命，薇雯娜心想，他每周都要吸取一个人的灵息。
她有点得意忘形了，现在那种厌恶感又回来了。色彩和美丽掩饰不了如此强烈的自负，也无法掩盖寄生于普通民众的罪恶。
那位神灵走进了竞技场。薇雯娜等待着，一边思索自己的生物染色灵光以及它的意义。所以，她身边的某个人突然离地而起的时候，她简直大吃一惊。
那个男人升向空中，身上长得出奇的斗篷托举着他。那件斗篷硬邦邦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手，将那男人高高举起，让他能看到远方。它是怎么办到的？她听说过灵息能够赋予物体以生命，但这种“生命”指的究竟是什么？那件斗篷的纤维拉紧，好像肌肉，但它怎么可能抬起比自己重那么多的东西？
那人降回地上。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从斗篷上取回自己的灵息，生物染色灵光也强烈了些。
“队伍很快就会开始动了，”那人对他的朋友说，“前面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
的确，人群很快又动了起来。没过多久，薇雯娜和帕林就进了竞技场内部。他们穿过石制长凳，挑选着不那么拥挤的位置，而薇雯娜连忙看向布置在高处的包厢。这座竞技场装饰华丽，但算不上太大，所以她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塞芮。但在那一刻，她的心沉了下去。我的……妹妹，薇雯娜想着，背脊发凉。我可怜的妹妹。
塞芮穿着一条伤风败俗的金色长裙，连膝盖都遮不住。而且领口也低得惊人。塞芮那头本该保持在深棕色的头发，此时却是代表愉快的金黄色，上面还系着深红色的缎带。几十个仆人侍候着她。
“看看他们都对她做了什么，”薇雯娜说，“她肯定是吓得六神无主，被迫穿上那样的衣服，还把头发变成和衣服相衬的颜色……”被迫当神王的奴隶。
帕林的方脸绷紧了。他很少发怒，但薇雯娜看得出他这次动了火气。她也有同感。塞芮是在被人利用：他们抬着她走来走去，就像展示战利品那样展示她。对薇雯娜来说，这就像是某种声明。这就像是在说，他们可以带走一个纯洁无辜的伊德里斯女子，然后为所欲为。
我是对的，薇雯娜这么想着，决心也愈加坚定。来霍兰德伦是最好的选择。勒梅克斯也许死了，但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必须想出方法。
我必须解救我的妹妹。
“薇雯娜？”帕林开了口。
“嗯？”薇雯娜心不在焉地回答。
“为什么所有人都跪下了？”
塞芮懒洋洋地摆弄着衣裙上的一根流苏。最后一位神灵也坐进了自己的包厢。二十五个，她心想。应该全体到齐了。
突然间，观众席上的人们开始站起，然后跪倒在地。塞芮也站起身，紧张地四下张望。她看漏了什么吗？是神王已经到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就连诸神也都跪了下来，虽然他们并没有像凡人那样拜倒在地。他们似乎都在向塞芮低头行礼。这是迎接新王后的某种仪式吗？
然后她看到了。她的衣裙迸发出色彩，脚边的石头增添了光辉，而她的皮肤也变得更充满活力。在她的前方，一只白色的餐碗开始闪闪发光。然后那光芒仿佛伸长了：白色分裂成了彩虹的色彩。
一名跪在地上的侍女扯了扯塞芮的袖子。“容器大人，”那女子轻声道，“看您身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光歌红金相间的长袍随着他的步伐沙沙作响。他穿着凉鞋的脚趾能碰到冰凉潮湿的青草，还有一群仆人举着宽大的华盖为他挡雨。雨水轻柔地落在布面上。在特泰利尔，下雨是常有的事，但雨势从来都算不上大。
光歌倒是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暴风雨，据说在丛林那边可以看见。“那我就去找其他神灵，”光歌说，“发起一次投票。看看有多少人希望今天下雨。”
“随您怎么做吧，大人，”莱瑞玛说，“但这证明不了什么。”“这能证明这场雨是谁的错，”光歌说，“而且……如果结果是大多数神灵都不希望下雨，或许就会引发宗教危机了。”
面对这位试图破坏自己宗教的神灵，莱瑞玛却理所当然地毫不恼火。“大人，”他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的教义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那如果神灵们不希望下雨，却还是下了呢？”“大人，您希望永远都是晴天吗？”光歌耸耸肩。“当然。”“那农夫们呢？”莱瑞玛说，“没有雨水的话，他们的农作物就该枯死了。”“可以让雨下在作物上，”光歌说，“别下进城里就行。对神灵来说，独特的气候现象应该也不难办到吧。”
“人民需要喝水，大人，”莱瑞玛说，“街道需要清洗。还有，城里的植物又该怎么办？如果一直不下雨，那些美丽的树木——甚至是您最喜欢走的这片草地——都会枯干死去。”
“噢，”光歌说，“但我只要希望它们活下去就行了吧。”“您也正是这么做的，大人，”莱瑞玛说，“无论您表面的想法如何，您的灵魂都清楚雨水对城市有好处，所以天才会下雨。”光歌皱起眉头。“照你的理论，简直可以说每个人都是神了，莱瑞玛。”“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起死回生的经验，大人。他们并不具备治好病人的力量，当然就更不会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了。”
言之有理，他们朝着竞技场走去之时，光歌心想。这座高大的圆形建筑位于诸神宫廷的后部，处在庭院周围的环状宫殿群之外。光歌的随从们走在前方——仍旧撑着红色的华盖——随后踏入了沙砾覆盖的竞技场地。然后他们沿着斜坡，走向观众席。
这座竞技场有四排供平民使用的座位——那些石制长椅上坐着依靠关系、运气或是财富而得到进场资格的特泰利尔市民。竞技场的上层区域是为回归者保留的。在那里——既近到能听见竞技场地的说话声，又远到足以保持庄严——有着石料砌成的包厢。包厢内部雕刻着华丽的图案，其大小足以容纳一位神灵的全部随从。
光歌看到好几位同僚比他先到，而放在包厢顶上的各色华盖则是他们的标记。佑命已经到场，慈星也一样。他们经过为光歌预留的空包厢，继续向前，最后靠近那间绿色华盖的包厢。织晕正懒洋洋地躺在包厢里。
她银绿相间的长裙奢华又暴露，一如既往。尽管装饰与刺绣都很华丽，但它实际上只是一块长条状的布料，中间开了个让脑袋通过的洞，再加上几条束带。裙子的两侧——从肩膀到腿肚——都是敞开的，将她曲线诱人的大腿暴露在外。她微笑着坐起身。
光歌深吸了一口气。织晕对他一直很友好，显然也对他有很高的评价，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必须保持警惕。像她这样的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男人攥在掌心。
然后就再也不会放手。“光歌，我亲爱的。”她说着，露出更加意味深长的笑容。后者的仆人们匆匆上前，为他放好椅子、脚凳和点心桌。“织晕，”光歌应道，“我的大祭司告诉我说，天气这么沉闷都是你的错。”
光歌扬起一边眉毛，而和其他祭司站在一起的莱瑞玛涨红了脸。“我喜欢雨，”织晕说着，躺回睡椅上，“它很……不一样。我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你应该很厌烦我才对，我亲爱的。”光歌说着，自顾坐下，从点心桌上的碗里抓起一把去了皮的葡萄。“厌烦？”织晕问。“我一直朝着平凡的方向靠拢，而平凡很难说是与众不同。说实话，在最近的宫廷里，平凡非常流行。”“你不该说这种话，”织晕说，“别人会当真的。”“你误会了。这才是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我猜如果我没法实现像操控天气之类的神迹，那么退而求其次，做个说实话的人也好。”“呼，”她长出一口气，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指尖，“我们的祭司说诸神的目的不是玩弄天气或者阻止灾难，而是为人民提供愿景和服务。或许你的态度对他们来说并不乐见。”“毫无疑问，你说得对，”光歌说，“我刚刚有了个新发现。要服务我们的人民，平凡并不是最好的方法。”“那最好的方法是？”“做成五分熟[1]，摆在甘薯片上，”他说着，把一颗葡萄丢进嘴里，“用少许大蒜做装饰，再浇上清淡的白葡萄酒沙司。”“你真是无药可救了。”她说着，做完了伸懒腰的动作。“亲爱的，是世界把我塑造成这副样子的。”“也就是说，你会屈服于世界的反复无常喽？”“我还能怎么做？”“和它抗争。”织晕说。她眯起眼睛，心不在焉地伸出手，从光歌的手里拿走了一颗葡萄，“和一切抗争，强迫世界向你低头。”“真是个有趣的观点，织晕。但我相信世界和我的吨位[2]略微有些不同。”“我觉得你错了。”“你是说我很胖吗？”
她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你用不着这么贬低自己，光歌。你可是神啊。”“连下雨都阻止不了的神。”“我希望来一场狂风暴雨。或许这场毛毛雨是我们之间折衷的结果。”
光歌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用牙齿咬碎，品尝着流入口腔的甜美汁液。他咀嚼着果肉，思索片刻。“织晕，亲爱的，”他最后说，“你这些话有什么潜台词吗？因为，你应该也知道的，我很不擅长解读潜台词。它让我头疼。”“你是不可能头疼的。”织晕说。“总之我解读不出。这对我来说太难以捉摸了。我得努力才能弄明白，但不幸的是，努力有违我的宗教信仰。”
织晕扬了扬眉毛。“这是你给自己的信徒定的新教义？”
“噢，不是那个宗教，”光歌说，“我在私底下是奥斯特瑞的信徒。他的宗教直率得令人愉快——黑白分明，没有那些麻烦又复杂的细节。不需要多想什么，只要信仰就好。”
织晕又偷了一颗葡萄。“你只是不够了解奥斯特瑞教。它是很复杂的。如果你想要真正单纯的信仰，可以试试帕恩凯尔人的信仰。”
光歌皱起眉头。“他们不是和我们一样信奉回归者吗？”
“不。他们有自己的宗教。”
“但人人都知道，帕恩凯尔人实际上就是霍兰德伦人。”
织晕耸耸肩，看着下方的竞技场地。“话说回来，我们究竟为什么会跑题跑到这种程度？”光歌说，“我发誓，亲爱的。有时候我们的对话让我想起折断的剑。”她扬起一边眉毛。“锋利得要命，”光歌说，“却少了剑尖。”织晕轻哼一声。“是你提出要和我见面的，光歌。”
“是啊，但我们都知道是你想见我。织晕，你在盘算些什么？”织晕用手指摆弄着那颗葡萄。“等待。”她说。光歌叹了口气，招手示意仆人拿些坚果来。一名仆人把装着坚果的碗放到桌上，另一个走上前来，开始为他剥壳。“你先是暗示我和你联手，现在你又不肯说你希望我做什么？我发誓，女人。总有一天，你对戏剧化场面的嗜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比如让你的同伴无聊到死。”
“这不是戏剧化，”她说，“是尊敬。”她朝着竞技场对面点点头，神王的包厢仍然空无一人，包厢顶部的基座上放着黄金宝座。
“噢。今天你有爱国的兴致了？”
“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她。”
“王后？”
织晕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她。还能有谁呢？”光歌算了算日子。已经一星期了。“哈，”他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说，她的隔离期结束了？”“你真该多关心一下这些事的，光歌。”
他耸耸肩。“亲爱的，当你不去在意时间的时候，时间就会飞快溜走。说起来，我认识的大多数女人也这样。”说完，他接过一把坚果，靠向椅背，开始等待。
看起来，特泰利尔的居民并不喜欢马车——包括那些神灵在内。塞芮有些困惑地坐在椅子上，而一群仆人抬着椅子穿过草地，朝着诸神宫廷后部的那座庞大的圆形建筑物走去。天正在下雨。但她不在乎——她已经被关得够久了。
她在椅子里扭动身子，转头看向那群侍女：她们正抬着她裙子的金色长拖尾，不让它碰到潮湿的草地。更多的侍女跟在她们周围，举着一顶硕大的华盖，为塞芮挡雨。
“你们能不能……拿开那个？”塞芮问，“让我淋一下雨？”侍女们面面相觑。“一点点就好，”塞芮说，“我保证。”侍女们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还是放慢脚步，让仆人们抬着椅子继续向前，将她暴露在雨里。她抬起头，感受着落在脸上的细雨，面露笑容。对她来说，七天的室内生活实在太久了。她享受着皮肤和衣服上冰凉潮湿的触感，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草地显得那么诱人。她再次回头。“要知道，我自己能走路。”用我的脚趾去感受翠绿的草叶……听到她的话，侍女们露出非常为难的神色。
“还是算了。”塞芮说着，转过身去，而那些侍女加快脚步，再次用华盖为她遮挡天空。考虑到她这条裙子的拖尾太长，步行恐怕是个坏主意。她最后选定的这条礼裙比她先前穿过的那些都要大胆。领口更低，而且没有袖子。下半身的设计也很奇特：前半边是盖住大腿的短裙，后半边的长度却能够碰到地面。她选中这条裙子，一部分的原因是它新奇的式样，尽管她每次想到自己露出的腿部面积，脸上都会泛起红晕。
他们很快来到竞技场前，仆人们抬着她直接走了进去。看到这里没有天花板，地面也覆盖着沙土，塞芮顿时来了兴趣。场地上方是成排的长凳，服色各异的人们聚集在那里。虽然其中几个人撑着伞，多数人却对这场细雨视而不见，只亲切地相互交谈着。塞芮朝人群露出微笑：一百种不同的颜色和同样数量的服装式样呈现在她的面前。能看到变化总是好的，虽然这些变化有些俗气。
仆人们抬着她走向嵌入建筑侧面的那间宽大的石室。到了那里以后，她的侍女把华盖的木杆插进岩石地面上的孔洞，将它竖立起来，遮住整个包厢。仆人们匆忙奔走，准备着各种东西，仆人们也放下了椅子。她站起身，皱了皱眉。她终于离开了宫殿，可现在却又要坐在所有人的头顶。就连其他神灵——她猜他们就在另外那些有华盖的包厢里——也都离她很远，更有墙壁阻隔。
周围明明有好几百人，为什么他们还能让我觉得这么孤独？她转向侍女之一。“神王在哪儿？”
那女人朝着其他包厢指了指。
“他就在其中一间包厢里？”塞芮问。
“不，容器大人，”那女人说着，垂下目光，“在所有神灵到齐之前，他是不会来的。”
噢，塞芮心想。听起来挺有道理。
她坐回椅子里，几个仆人开始上菜。有位吟游诗人在她的旁边吹起了长笛，仿佛要盖过下方的人们发出的声音。她宁愿听那些人声。但她决定不做影响心情的事。至少她离开了宫殿，也能看到别的人了，尽管她还是不能和他们交流。她自顾笑了笑，身体前倾，手肘拄着膝盖，审视着下方充满异域风情的色彩。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特泰利尔人呢？他们本来就大不相同。有些人有黑色的皮肤，这意味着他们来自霍兰德伦王国的边境。另一些人的是黄色发，甚至是其他另类的发色——蓝色和绿色——这些应该是染的，塞芮猜想。
他们都穿着色彩鲜亮的服装，就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似的。装饰帽子很流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戴。服装也形形色色，从背心短裤到长袍礼裙。他们该花多少时间在购物上啊！她每天只有十来件衣服可以挑——而且没有帽子——但光是这样，她已经很难选择要穿什么了。
在她接连拒绝了几次之后，仆人们便不再端食物上来了。
色彩各异的队伍一支接一支地到来——通常是一种自然色加一种金属色的组合。她数了数包厢的数量。这里足够容纳五十位神灵，但宫廷里的神灵只有二三十个。应该是二十五个，对吧？在每支队伍里，她都能看到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其中几位——大多是女性——坐在仆人抬着的座椅或是睡椅上。男士通常都选择步行，有些穿着式样复杂的长袍，另一些只穿凉鞋和裙子。塞芮身子前倾，打量着一位从她的包厢前经过的神灵。他赤裸的胸膛让她脸颊发烫，但她也看到了他结实的身体和色调鲜明的肌肤。
他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以示敬意。他的仆人和祭司们躬身行礼，脑袋几乎碰到地面。那位神灵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继续前进。
她坐回椅子里，对某个送上食物的仆人摇摇头。尚未抵达的神灵还有四五个。蓝手指的表现让她以为霍兰德伦的神祇都非常守时，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薇雯娜穿过大门，走进霍兰德伦的诸神宫廷：这里最显眼的就数那些高大的宫殿了。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群人从她的两侧走过，但人数并不算多。
登斯说得对：她要进宫廷并不困难。门口的祭司就这么挥手示意薇雯娜通过，连问都不问。他们也让帕林进了门，多半是认为他是她的随从。她转过身，看着那些身穿紫色长袍的祭司。她能看见包裹着他们的彩色气泡，这代表他们的生物染色灵光相当强烈。
她学过这方面的知识。负责守门的祭司拥有的灵息达到了初阶强化的程度，让他们能够分辨其他人的灵息水准。薇雯娜也有这种能力。对她来说，有所不同的并非灵光或是色彩。事实上，分辨灵息的能力类似于她刚刚获得的完美音感。就算和其他人听到相同的杂音，她就能将其中的每种声音辨认出来。
她能看到那些人距离祭司多近的时候色彩才会增强，而且她能看出增强的幅度。这让她本能地明白，这里的每位祭司都达到了初阶强化。帕林只有一口灵息。而普通市民——也就是要出示证件才能进入宫廷的那些人——也只有一口灵息。她能看出那口灵息有多强，也知道对方是否生了病。
那些祭司都刚好拥有五十口灵息，大多数较为富有的入场者也和他们一样。还有不少人拥有两百口灵息以上，足以达到次阶强化的程度，并获得完美音感。只有几个人的灵息数量超过了薇雯娜，达到了三阶强化，并拥有它所赋予的那种对色彩的完美感知能力。
她转过头去，将目光从人群那边收回。她学过关于强化的知识，但她从没想过亲身体验。她觉得自己很肮脏。堕落又邪恶。尤其是因为那些色彩看起来如此美丽。
她的导师们说过，诸神宫廷由巨大的宫殿之环组成，但他们没有提到每座宫殿的色彩都如此和谐且平衡。每一座都是一件艺术品，运用了常人根本无法分辨的色彩梯度。这些宫殿坐落于一块色彩均匀的绿色草坪上。草坪经过细致的修剪，也没有任何道路破坏它的完美。薇雯娜踏上草坪，帕林跟在她身旁，而她忽然一阵冲动，想要踢掉鞋子，赤脚在被露水打湿的青草上行走。但这样的行为很不得体，她苦苦压下了那种冲动。
细雨终于停了，而帕林也放下了原本撑在他和薇雯娜头顶的伞。“看来就是这儿了，”他说着，甩干了雨伞上的水，“诸神宫廷。”
薇雯娜点点头。
“是个放牧绵羊的好地方。”
“我很怀疑。”她平静地说。
帕林皱起眉头。“那山羊呢？”过了一会儿，他说。
薇雯娜叹了口气，他们加入那支小小的队伍，朝着宫殿之环以外的一座大型建筑物走去。她本来还担心自己会引人注目——毕竟，她穿着简朴的伊德里斯衣裙，领口很高，面料实用，颜色也很黯。她开始意识到，光是这样并不能在特泰利尔引起注意。
她周围的人们穿着式样繁多得惊人的服装，而她不禁好奇：究竟是谁这么有想象力，能设计出这么多种不同的衣服？有些人的穿着和薇雯娜同样朴素，还有些人的衣服甚至是灰色的——只是它们往往会搭配亮色的披巾或者帽子。式样和色彩都很朴素的衣服不算流行，但并非不存在。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正是为了引人注目。白色和灰色与明亮的色彩截然相反。但就因为所有人都在努力显得与众不同，结果反而没人能如愿！
她稍微安心了些，随后瞥了眼帕林，后者在远离城市人群的这里似乎平静了不少。“这些房子真有趣，”他说，“他们穿着这么多颜色，可宫殿却只有一种颜色。真想知道为什么。”
“不是一种。是许多种饱和度不一的色彩。”
帕林耸耸肩。“红就是红。”
她该怎么解释呢？每种红色都是不同的，就像音阶上的音符。屋顶的瓦片，侧面的支柱，还有其他装饰的饱和度都略有不同，不仅容易分辨，用意也很明显。举例来说，那些支柱以渐进的五种饱和度组成，与墙壁的基本色彩相得益彰。
这就像一首色调的交响曲。这栋宫殿显然是为某个达到三阶强化的人而建造的，因为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对这种设计产生共鸣。对其他人来说……好吧，这就真的只是一堆红色而已。
他们经过那座红色的宫殿，走向竞技场。娱乐是霍兰德伦诸神生活的中心。毕竟，没人会期待神灵会合理利用时间，他们往往在自己的宫殿或者庭院的草坪上找乐子，但特别盛大的场合也会用到竞技场——这里同时也是霍兰德伦人立法辩论的场所。今天，祭司会为了取悦他们的神祇而辩论。
竞技场的入口处人满为患，薇雯娜和帕林只好等在后面。薇雯娜瞥了眼另一个入口，思索着为何没人用它。随着一个身影的接近，答案也浮上了水面。仆人们将他簇拥在中央，有些举着一顶华盖。所有仆人的服色都是银蓝相间，与他们领袖的服装相衬，而后者足足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他散发出的生物染色灵光是薇雯娜从未见过的——不可否认的是，她在几小时前才刚刚能看到灵光，所以这并不奇怪。他的增强色彩气泡非常庞大，范围有将近三十尺。以她初阶强化后的感官能力看来，这位神灵的灵息数量只能说是“无限大”，难以衡量。这还是薇雯娜头一次注意到回归者们的特异之处。他们并不只是拥有更强大力量的唤醒者：他们仿佛只有一口灵息，只是那口灵息强大无匹，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让回归者们达到高阶强化。
那位神灵穿过敞开的入口，走进竞技场。薇雯娜注视着他，原本的敬畏消散无踪。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傲慢，他轻松地走向竞技场内部，对等待入场的其他人不屑一顾。
为了保住性命，薇雯娜心想，他每周都要吸取一个人的灵息。
她有点得意忘形了，现在那种厌恶感又回来了。色彩和美丽掩饰不了如此强烈的自负，也无法掩盖寄生于普通民众的罪恶。
那位神灵走进了竞技场。薇雯娜等待着，一边思索自己的生物染色灵光以及它的意义。所以，她身边的某个人突然离地而起的时候，她简直大吃一惊。
那个男人升向空中，身上长得出奇的斗篷托举着他。那件斗篷硬邦邦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手，将那男人高高举起，让他能看到远方。它是怎么办到的？她听说过灵息能够赋予物体以生命，但这种“生命”指的究竟是什么？那件斗篷的纤维拉紧，好像肌肉，但它怎么可能抬起比自己重那么多的东西？
那人降回地上。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从斗篷上取回自己的灵息，生物染色灵光也强烈了些。
“队伍很快就会开始动了，”那人对他的朋友说，“前面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
的确，人群很快又动了起来。没过多久，薇雯娜和帕林就进了竞技场内部。他们穿过石制长凳，挑选着不那么拥挤的位置，而薇雯娜连忙看向布置在高处的包厢。这座竞技场装饰华丽，但算不上太大，所以她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塞芮。但在那一刻，她的心沉了下去。我的……妹妹，薇雯娜想着，背脊发凉。我可怜的妹妹。
塞芮穿着一条伤风败俗的金色长裙，连膝盖都遮不住。而且领口也低得惊人。塞芮那头本该保持在深棕色的头发，此时却是代表愉快的金黄色，上面还系着深红色的缎带。几十个仆人侍候着她。
“看看他们都对她做了什么，”薇雯娜说，“她肯定是吓得六神无主，被迫穿上那样的衣服，还把头发变成和衣服相衬的颜色……”被迫当神王的奴隶。
帕林的方脸绷紧了。他很少发怒，但薇雯娜看得出他这次动了火气。她也有同感。塞芮是在被人利用：他们抬着她走来走去，就像展示战利品那样展示她。对薇雯娜来说，这就像是某种声明。这就像是在说，他们可以带走一个纯洁无辜的伊德里斯女子，然后为所欲为。
我是对的，薇雯娜这么想着，决心也愈加坚定。来霍兰德伦是最好的选择。勒梅克斯也许死了，但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必须想出方法。
我必须解救我的妹妹。
“薇雯娜？”帕林开了口。
“嗯？”薇雯娜心不在焉地回答。
“为什么所有人都跪下了？”
塞芮懒洋洋地摆弄着衣裙上的一根流苏。最后一位神灵也坐进了自己的包厢。二十五个，她心想。应该全体到齐了。
突然间，观众席上的人们开始站起，然后跪倒在地。塞芮也站起身，紧张地四下张望。她看漏了什么吗？是神王已经到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就连诸神也都跪了下来，虽然他们并没有像凡人那样拜倒在地。他们似乎都在向塞芮低头行礼。这是迎接新王后的某种仪式吗？
然后她看到了。她的衣裙迸发出色彩，脚边的石头增添了光辉，而她的皮肤也变得更充满活力。在她的前方，一只白色的餐碗开始闪闪发光。然后那光芒仿佛伸长了：白色分裂成了彩虹的色彩。
一名跪在地上的侍女扯了扯塞芮的袖子。“容器大人，”那女子轻声道，“看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