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塞芮屏住呼吸，转过身去。她发现他正站在她身后，尽管她完全没察觉他的到来。她的身后没有入口，只有一堵石墙。
他身着白衣。这出乎她的意料。他的生物染色灵光有某种特异之处，能让纯白色分裂为她先前看到的样子，就像通过棱镜的光线那样。现在，在阳光下，她终于能看出这一点了。他的衣服似乎伸长了，在他周围的彩色灵光中形成了一道长袍形状的彩虹。
而且他很年轻，比她在阴影里与他碰面的时候相比年轻得多。他应该已经统治了霍兰德伦数十年，但她身后这个男人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她敬畏地看着他，嘴巴略微张开，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消失无踪。这个人是神。他周围的空气都在歪曲变形。她怎么会没发现呢？她怎么能用那种方式对待他呢？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打量着她，脸上无动于衷，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让塞芮想起了薇雯娜。薇雯娜。她肯定不会像她那么好斗。她更有资格嫁给如此伟大的造物。
那侍女轻轻地嘘了一声，又拽了拽塞芮的裙子。塞芮为时已晚地跪在石头上，长长的拖尾在她身后的风中轻轻飘舞。
织晕顺从地跪在坐垫上。
但光歌却站在那儿，目光越过竞技场，投向某个只能依稀辨认的身影。为了造成戏剧化效果，神王像往常那样身穿白衣。作为唯一一个达到十阶强化的造物，神王拥有的灵光极其强大，甚至能从无色之物上抽出色彩。
织晕抬起头，瞥了眼光歌。
“我们为什么要跪拜？”光歌问。
“那是我们的王！”织晕压低声音说，“跪下，傻瓜。”
“如果我不跪下会怎样？”光歌说，“他们不可能处死我。我是个神。”
“你会损害我们的事业！”
“我们的事业”？光歌心想。才碰了一次头，我就成了她计划的一部分了？
只不过，他并没有蠢到没事去招惹神王。现在有仆人在雨中抬着坐在椅子上的他，为他剥开坚果的壳，所以何必拿他完美的人生开玩笑呢？他跪倒在自己的坐垫上。神王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就像光歌的神性那样——都是一场宏大的伪装游戏的一部分。但他却发现，这些想象出来的事物往往是人们生活中最真实的东西。
塞芮紧张地跪在她丈夫面前的石头地板上。整个竞技场鸦雀无声。她垂着眼，能看到苏斯布隆穿着白袜的双脚。就连那双脚也散发出某种灵光，凉鞋的白色系带看起来就像色彩斑斓的缎带。
两卷彩色绳索落在神王两侧的地上。塞芮看到那些绳索像活物那样扭动起来，仔细地缠住苏斯布隆的身体，将他拉向空中。他的身体穿过华盖和后墙间的空当，白色长袍随风飘舞。
塞芮探出身子，看着绳索将她丈夫送向包厢上方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他坐进一张黄金的宝座里。在他身边，两位唤醒者祭司指挥着他们的活绳索，裹住自己的双臂和双肩。
神王伸出手来。人们纷纷起身——交谈声再次传来——然后回到各自的座位上。这么说……他不打算坐在我身边，她站起身来，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些沮丧。来到霍兰德伦和嫁给神灵曾让她不知所措，而她才刚刚开始习惯。可现在，他却再次震慑了她。
她心烦意乱地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看向观众那边。与此同时，一群祭司走进了下方的竞技场地。
她该怎么看待苏斯布隆呢？他不可能是神。不是真正的神。没错吧？
奥斯特瑞才是人类的真神，是他将回归者派来这个世界的。在不息战争爆发和王室流亡之前，霍兰德伦人也曾经信仰过他。只是在那之后，他们堕落了，成了异教徒，开始信仰虹彩音调：包括生物染色气息，回归者，还有大部分的艺术形式。
然而，塞芮从没见过他。她学过关于奥斯特瑞的事，但像神王这样的造物又该如何去理解？她可没法对他的神圣灵光视而不见。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霍兰德伦的人民——几乎被敌人消灭，又因为“受祝者”赋和的外交手腕而获救——会指望回归者给予他们神圣的指引了。
她叹了口气，看向侧面：有人爬上楼梯，朝她的包厢走来。那是蓝手指——他的双手沾着墨水，就连走进包厢的同时，也还像平时那样在账簿上写着什么。他抬头看向神王，自顾点头，然后又在账簿上加了句注解。“看来神王陛下已经就位，您也做过恰当的展示了，容器大人。”
“展示？”
“当然，”蓝手指说，“这可是您来此处的主要目的。您刚来到的那阵子，那些回归者可没什么见您的机会。”
塞芮发起抖来，努力端正姿势。“他们该去注意的是下面那些祭司吧？我是说，与其看我，倒不如去看他们。”
“也许吧，”蓝手指说着，眼不离账簿，“以我的经验，他们很少会做该做的事。”他对他们似乎并没有特别尊敬。
塞芮没有接话，而是思索起来。蓝手指始终没有解释那晚那句古怪的警告。这座宫殿里的事并非表里如一。“蓝手指，”她说，“关于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你说——”
他突然朝她使了个眼色——瞪大眼睛，紧盯着她——让她不由得住了口。接着，再次把目光转回账簿。他传达的信息非常明显：
现在不行。
塞芮叹了口气，抗拒着颓然坐下的冲动。在下方，身穿各色服装的祭司站在狭小的平台上，在绵绵细雨中展开辩论。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话，虽然她能理解的部分少得可怜——眼下的辩论似乎与城市里的垃圾与污水的处理方式有关。
“蓝手指，”她问，“他们真的是神吗？”书记官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抬起头来。“您说什么？”“我是说回归者。你真觉得他们拥有神性吗？他们真的能看到未来吗？”“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容器大人。请允许我为您找一位祭司来。他能解答您的疑问。请给我——”“不，”塞芮的话让他停下了脚步，“我想听的不是祭司的意见——我想听的是普通人——比如你——的意见。信徒的意见。”蓝手指皱起眉头。“非常抱歉，容器大人，但我不是回归众神的信徒。”“但你在宫殿里工作。”“而您住在这儿，容器大人。可我们都不信仰虹彩音调。您来自伊德里斯。我来自帕恩凯尔。”“帕恩凯尔和霍兰德伦是一回事。”蓝手指扬起眉毛，抿住嘴唇。“事实上，容器大人，这两者有很大的差别。”“但你们也是神王的臣民。”
“我们可以接受他作为国王，但并不把他当做神灵膜拜，”蓝手指说，“这就是我在宫殿里担任总管而非祭司的原因。”
他的袍子，塞芮心想。也许这就是他总穿棕色的理由。她转过身去，低头看向沙地讲台上的祭司们。他们各自穿着不同色彩组合的衣服，也各自代表——这是她的猜测——一位不同的回归者。“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
“他们是好人，”蓝手指说，“只是误入了歧途。跟我对您的看法有点像，容器大人。”她瞥了他一眼。可他却把目光转回到账簿上。他并不是最适合的交谈对象。“可你要怎么解释神王的光辉？”“生物染色灵光。”蓝手指说着，继续奋笔疾书，听起来完全没有因为她的问题而恼火。他显然早就习惯了被人打扰。
“别的回归者没法像他那样把白色转变成彩色，对吧？”
“是的，”蓝手指说，“的确如此。然而，他们并不具备像他那样庞大的灵息。”
“这么说他是与众不同的，”塞芮说，“为什么他生来就有比别人要多的灵息？”
“并非如此，容器大人。神王的力量并非像回归者那样，来自于天生的生物染色灵光——在这点上，他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他拥有别的东西。他们称之为‘和平之光’。这是个委婉的说法，用来表示数万口左右的庞大灵息。”
数万？塞芮心想。“这么多？”
蓝手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据说神王是少数几个达到十阶强化的人。所以他周围的光线才会破碎，并赋予他那些别的能力。例如打破无命者指令，或者不用碰触、只凭声音就能唤醒物体的能力。这些能力与其说是神性的体现，倒不如说是拥有如此庞大灵息的必然结果。”
“可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灵息？”
“大部分是当初‘受祝者’赋和收集来的，”蓝手指说，“他在不息战争期间搜罗了数以千计的灵息。他把这些交给了霍兰德伦的首位神王。这份遗产代代相传了许多个世纪——而且比以前更加庞大，因为每一位神王每周都会得到两口灵息，而非其他回归者的一口。”
“噢，”塞芮说着，坐了回去，发觉自己莫名地有些失望。苏斯布隆并不是神，他只是个生物染色灵光异常强大的凡人而已。
可……那些回归者呢？塞芮交叠双臂，仍旧心烦意乱。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迫从客观角度审视自己相信的事。奥斯特瑞是……神。没人会去质疑神的存在。回归者是篡夺者，是他们把奥斯特瑞的信徒赶出了霍兰德伦，而他们自己并非真正的神。
可他们看起来如此威严。为什么王族会被赶出霍兰德伦？她知道伊德里斯方面的官方说辞——对于导致不息战争的那几场战斗，王族并没有加以支持。正因如此，人民发起了叛乱。那场叛乱的领导者就是“篡夺者”卡拉德。
卡拉德——尽管塞芮经常逃课，但就连她都知道关于那个人的故事——他创造了无命者，以异端的方式领导霍兰德伦人。他用前所未见的生物组建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故事里说，卡拉德的无命者极其危险，与人类截然不同。他们外观骇人，残暴嗜血。最后卡拉德被赋和所挫败，而后者通过外交手段结束了不息战争。
故事里说，卡拉德的军队仍旧存在于某处，等待着再次扫荡与破坏。她知道这个故事只是在壁炉边的传说，但想到这些仍旧会让她瑟瑟发抖。
不管怎么说，赋和还是终结了不息战争。然而，他并没有把霍兰德伦还给合法的统治者。伊德里斯的史书将其归因于背叛与变节。僧侣们则声称异教信仰在霍兰德伦早已根深蒂固。
霍兰德伦人肯定有他们自己版本的故事。看着包厢里的回归者，塞芮不由得思考起来。有个事实显而易见：霍兰德伦的一切远没有她的导师口中描述的那么可怕。
薇雯娜瑟瑟发抖。在这些穿着鲜艳服装的人们中间，她缩起了身子。
这儿的一切比导师说的还可怕，她在座位里扭动身体，坚定地想着。帕林似乎对身处人群没那么紧张了。他专注地看着正在竞技场地里辩论的那些祭司。
她还是无法断定获得灵息是好还是坏。正因为那感觉格外美妙，她渐渐地觉得这是坏事。周围来往的人越多，她那被灵息强化过的感知能力就越是让她不知所措。当然了，要是帕林能察觉到这些色彩的种类有多么丰富，他就不会对着服装的式样目瞪口呆了。如果他能像她那样感受周围的人群，他也会和她一样，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盒子里，无法呼吸。
就这样吧，她心想。我已经见过塞芮，也知道他们都对她做了什么。是时候离开了。她转过头，站起身来。然后愣住了。
有个男人站在相隔两排观众的后方，直勾勾地看着她。换作平常的薇雯娜，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棕色衣服，有好几处都撕破了，松垮垮的裤子只用一根绳索系在腰间。他面部的毛发介于胡须和胡楂之间。头发蓬乱，披散在肩头。
而且他身体周围的色彩气泡格外明亮，证明他至少达到了五阶强化。他注视着她，对上她的双眼，她的心头涌起一阵恐慌：他很清楚她是谁。
她蹒跚后退。那个陌生人没有移开目光。他动了动身子，掀开斗篷，露出腰间的一把黑柄大剑。霍兰德伦很少有人佩带武器。但这个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是怎么把那东西带进诸神宫廷的？男人两旁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而薇雯娜敢发誓，她能感觉到那把剑有些不对劲。它似乎能让颜色变暗，加深。让棕色转为褐色，红色转为栗色，蓝色转为藏青。仿佛它拥有自己的生物染色灵光……“帕林，”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尖厉起来，“我们该走了。”
“可——”
“现在就走。”薇雯娜说着转过身，努力挤出人群。她新得到的灵光感应能力告诉她，那人的视线仍穷追不舍。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忽然明白过来：恐怕先前让她不适的正是那男人的目光。
导师说起过类似的事，她这么想着，和帕林走向其中一条石制的出口通道。生命感应——这种能力能让你得知附近是否有人存在，以及是否正注视着你。每个人都有一丁点儿这种能力，而生物染色灵光会强化这种能力。
他们才刚进入通道，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就消失了。薇雯娜松了口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离开。”帕林说。
“我们已经看到需要看的东西了。”薇雯娜说。
“也许吧，”帕林说，“我还以为你会想听那些祭司谈论伊德里斯呢。”
薇雯娜愣住了。“什么？”
帕林皱起眉头，看起来心烦意乱。“我想他们是打算宣战。我们不是签了和约么？”
色彩之神啊！薇雯娜转身，匆匆跑回竞技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身着白衣。这出乎她的意料。他的生物染色灵光有某种特异之处，能让纯白色分裂为她先前看到的样子，就像通过棱镜的光线那样。现在，在阳光下，她终于能看出这一点了。他的衣服似乎伸长了，在他周围的彩色灵光中形成了一道长袍形状的彩虹。
而且他很年轻，比她在阴影里与他碰面的时候相比年轻得多。他应该已经统治了霍兰德伦数十年，但她身后这个男人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她敬畏地看着他，嘴巴略微张开，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消失无踪。这个人是神。他周围的空气都在歪曲变形。她怎么会没发现呢？她怎么能用那种方式对待他呢？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打量着她，脸上无动于衷，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让塞芮想起了薇雯娜。薇雯娜。她肯定不会像她那么好斗。她更有资格嫁给如此伟大的造物。
那侍女轻轻地嘘了一声，又拽了拽塞芮的裙子。塞芮为时已晚地跪在石头上，长长的拖尾在她身后的风中轻轻飘舞。
织晕顺从地跪在坐垫上。
但光歌却站在那儿，目光越过竞技场，投向某个只能依稀辨认的身影。为了造成戏剧化效果，神王像往常那样身穿白衣。作为唯一一个达到十阶强化的造物，神王拥有的灵光极其强大，甚至能从无色之物上抽出色彩。
织晕抬起头，瞥了眼光歌。
“我们为什么要跪拜？”光歌问。
“那是我们的王！”织晕压低声音说，“跪下，傻瓜。”
“如果我不跪下会怎样？”光歌说，“他们不可能处死我。我是个神。”
“你会损害我们的事业！”
“我们的事业”？光歌心想。才碰了一次头，我就成了她计划的一部分了？
只不过，他并没有蠢到没事去招惹神王。现在有仆人在雨中抬着坐在椅子上的他，为他剥开坚果的壳，所以何必拿他完美的人生开玩笑呢？他跪倒在自己的坐垫上。神王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就像光歌的神性那样——都是一场宏大的伪装游戏的一部分。但他却发现，这些想象出来的事物往往是人们生活中最真实的东西。
塞芮紧张地跪在她丈夫面前的石头地板上。整个竞技场鸦雀无声。她垂着眼，能看到苏斯布隆穿着白袜的双脚。就连那双脚也散发出某种灵光，凉鞋的白色系带看起来就像色彩斑斓的缎带。
两卷彩色绳索落在神王两侧的地上。塞芮看到那些绳索像活物那样扭动起来，仔细地缠住苏斯布隆的身体，将他拉向空中。他的身体穿过华盖和后墙间的空当，白色长袍随风飘舞。
塞芮探出身子，看着绳索将她丈夫送向包厢上方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他坐进一张黄金的宝座里。在他身边，两位唤醒者祭司指挥着他们的活绳索，裹住自己的双臂和双肩。
神王伸出手来。人们纷纷起身——交谈声再次传来——然后回到各自的座位上。这么说……他不打算坐在我身边，她站起身来，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些沮丧。来到霍兰德伦和嫁给神灵曾让她不知所措，而她才刚刚开始习惯。可现在，他却再次震慑了她。
她心烦意乱地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看向观众那边。与此同时，一群祭司走进了下方的竞技场地。
她该怎么看待苏斯布隆呢？他不可能是神。不是真正的神。没错吧？
奥斯特瑞才是人类的真神，是他将回归者派来这个世界的。在不息战争爆发和王室流亡之前，霍兰德伦人也曾经信仰过他。只是在那之后，他们堕落了，成了异教徒，开始信仰虹彩音调：包括生物染色气息，回归者，还有大部分的艺术形式。
然而，塞芮从没见过他。她学过关于奥斯特瑞的事，但像神王这样的造物又该如何去理解？她可没法对他的神圣灵光视而不见。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霍兰德伦的人民——几乎被敌人消灭，又因为“受祝者”赋和的外交手腕而获救——会指望回归者给予他们神圣的指引了。
她叹了口气，看向侧面：有人爬上楼梯，朝她的包厢走来。那是蓝手指——他的双手沾着墨水，就连走进包厢的同时，也还像平时那样在账簿上写着什么。他抬头看向神王，自顾点头，然后又在账簿上加了句注解。“看来神王陛下已经就位，您也做过恰当的展示了，容器大人。”
“展示？”
“当然，”蓝手指说，“这可是您来此处的主要目的。您刚来到的那阵子，那些回归者可没什么见您的机会。”
塞芮发起抖来，努力端正姿势。“他们该去注意的是下面那些祭司吧？我是说，与其看我，倒不如去看他们。”
“也许吧，”蓝手指说着，眼不离账簿，“以我的经验，他们很少会做该做的事。”他对他们似乎并没有特别尊敬。
塞芮没有接话，而是思索起来。蓝手指始终没有解释那晚那句古怪的警告。这座宫殿里的事并非表里如一。“蓝手指，”她说，“关于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你说——”
他突然朝她使了个眼色——瞪大眼睛，紧盯着她——让她不由得住了口。接着，再次把目光转回账簿。他传达的信息非常明显：
现在不行。
塞芮叹了口气，抗拒着颓然坐下的冲动。在下方，身穿各色服装的祭司站在狭小的平台上，在绵绵细雨中展开辩论。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话，虽然她能理解的部分少得可怜——眼下的辩论似乎与城市里的垃圾与污水的处理方式有关。
“蓝手指，”她问，“他们真的是神吗？”书记官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抬起头来。“您说什么？”“我是说回归者。你真觉得他们拥有神性吗？他们真的能看到未来吗？”“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容器大人。请允许我为您找一位祭司来。他能解答您的疑问。请给我——”“不，”塞芮的话让他停下了脚步，“我想听的不是祭司的意见——我想听的是普通人——比如你——的意见。信徒的意见。”蓝手指皱起眉头。“非常抱歉，容器大人，但我不是回归众神的信徒。”“但你在宫殿里工作。”“而您住在这儿，容器大人。可我们都不信仰虹彩音调。您来自伊德里斯。我来自帕恩凯尔。”“帕恩凯尔和霍兰德伦是一回事。”蓝手指扬起眉毛，抿住嘴唇。“事实上，容器大人，这两者有很大的差别。”“但你们也是神王的臣民。”
“我们可以接受他作为国王，但并不把他当做神灵膜拜，”蓝手指说，“这就是我在宫殿里担任总管而非祭司的原因。”
他的袍子，塞芮心想。也许这就是他总穿棕色的理由。她转过身去，低头看向沙地讲台上的祭司们。他们各自穿着不同色彩组合的衣服，也各自代表——这是她的猜测——一位不同的回归者。“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
“他们是好人，”蓝手指说，“只是误入了歧途。跟我对您的看法有点像，容器大人。”她瞥了他一眼。可他却把目光转回到账簿上。他并不是最适合的交谈对象。“可你要怎么解释神王的光辉？”“生物染色灵光。”蓝手指说着，继续奋笔疾书，听起来完全没有因为她的问题而恼火。他显然早就习惯了被人打扰。
“别的回归者没法像他那样把白色转变成彩色，对吧？”
“是的，”蓝手指说，“的确如此。然而，他们并不具备像他那样庞大的灵息。”
“这么说他是与众不同的，”塞芮说，“为什么他生来就有比别人要多的灵息？”
“并非如此，容器大人。神王的力量并非像回归者那样，来自于天生的生物染色灵光——在这点上，他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他拥有别的东西。他们称之为‘和平之光’。这是个委婉的说法，用来表示数万口左右的庞大灵息。”
数万？塞芮心想。“这么多？”
蓝手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据说神王是少数几个达到十阶强化的人。所以他周围的光线才会破碎，并赋予他那些别的能力。例如打破无命者指令，或者不用碰触、只凭声音就能唤醒物体的能力。这些能力与其说是神性的体现，倒不如说是拥有如此庞大灵息的必然结果。”
“可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灵息？”
“大部分是当初‘受祝者’赋和收集来的，”蓝手指说，“他在不息战争期间搜罗了数以千计的灵息。他把这些交给了霍兰德伦的首位神王。这份遗产代代相传了许多个世纪——而且比以前更加庞大，因为每一位神王每周都会得到两口灵息，而非其他回归者的一口。”
“噢，”塞芮说着，坐了回去，发觉自己莫名地有些失望。苏斯布隆并不是神，他只是个生物染色灵光异常强大的凡人而已。
可……那些回归者呢？塞芮交叠双臂，仍旧心烦意乱。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迫从客观角度审视自己相信的事。奥斯特瑞是……神。没人会去质疑神的存在。回归者是篡夺者，是他们把奥斯特瑞的信徒赶出了霍兰德伦，而他们自己并非真正的神。
可他们看起来如此威严。为什么王族会被赶出霍兰德伦？她知道伊德里斯方面的官方说辞——对于导致不息战争的那几场战斗，王族并没有加以支持。正因如此，人民发起了叛乱。那场叛乱的领导者就是“篡夺者”卡拉德。
卡拉德——尽管塞芮经常逃课，但就连她都知道关于那个人的故事——他创造了无命者，以异端的方式领导霍兰德伦人。他用前所未见的生物组建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故事里说，卡拉德的无命者极其危险，与人类截然不同。他们外观骇人，残暴嗜血。最后卡拉德被赋和所挫败，而后者通过外交手段结束了不息战争。
故事里说，卡拉德的军队仍旧存在于某处，等待着再次扫荡与破坏。她知道这个故事只是在壁炉边的传说，但想到这些仍旧会让她瑟瑟发抖。
不管怎么说，赋和还是终结了不息战争。然而，他并没有把霍兰德伦还给合法的统治者。伊德里斯的史书将其归因于背叛与变节。僧侣们则声称异教信仰在霍兰德伦早已根深蒂固。
霍兰德伦人肯定有他们自己版本的故事。看着包厢里的回归者，塞芮不由得思考起来。有个事实显而易见：霍兰德伦的一切远没有她的导师口中描述的那么可怕。
薇雯娜瑟瑟发抖。在这些穿着鲜艳服装的人们中间，她缩起了身子。
这儿的一切比导师说的还可怕，她在座位里扭动身体，坚定地想着。帕林似乎对身处人群没那么紧张了。他专注地看着正在竞技场地里辩论的那些祭司。
她还是无法断定获得灵息是好还是坏。正因为那感觉格外美妙，她渐渐地觉得这是坏事。周围来往的人越多，她那被灵息强化过的感知能力就越是让她不知所措。当然了，要是帕林能察觉到这些色彩的种类有多么丰富，他就不会对着服装的式样目瞪口呆了。如果他能像她那样感受周围的人群，他也会和她一样，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盒子里，无法呼吸。
就这样吧，她心想。我已经见过塞芮，也知道他们都对她做了什么。是时候离开了。她转过头，站起身来。然后愣住了。
有个男人站在相隔两排观众的后方，直勾勾地看着她。换作平常的薇雯娜，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棕色衣服，有好几处都撕破了，松垮垮的裤子只用一根绳索系在腰间。他面部的毛发介于胡须和胡楂之间。头发蓬乱，披散在肩头。
而且他身体周围的色彩气泡格外明亮，证明他至少达到了五阶强化。他注视着她，对上她的双眼，她的心头涌起一阵恐慌：他很清楚她是谁。
她蹒跚后退。那个陌生人没有移开目光。他动了动身子，掀开斗篷，露出腰间的一把黑柄大剑。霍兰德伦很少有人佩带武器。但这个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是怎么把那东西带进诸神宫廷的？男人两旁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而薇雯娜敢发誓，她能感觉到那把剑有些不对劲。它似乎能让颜色变暗，加深。让棕色转为褐色，红色转为栗色，蓝色转为藏青。仿佛它拥有自己的生物染色灵光……“帕林，”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尖厉起来，“我们该走了。”
“可——”
“现在就走。”薇雯娜说着转过身，努力挤出人群。她新得到的灵光感应能力告诉她，那人的视线仍穷追不舍。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忽然明白过来：恐怕先前让她不适的正是那男人的目光。
导师说起过类似的事，她这么想着，和帕林走向其中一条石制的出口通道。生命感应——这种能力能让你得知附近是否有人存在，以及是否正注视着你。每个人都有一丁点儿这种能力，而生物染色灵光会强化这种能力。
他们才刚进入通道，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就消失了。薇雯娜松了口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离开。”帕林说。
“我们已经看到需要看的东西了。”薇雯娜说。
“也许吧，”帕林说，“我还以为你会想听那些祭司谈论伊德里斯呢。”
薇雯娜愣住了。“什么？”
帕林皱起眉头，看起来心烦意乱。“我想他们是打算宣战。我们不是签了和约么？”
色彩之神啊！薇雯娜转身，匆匆跑回竞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