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不会抛下你的，苏斯布隆写道。他正坐在窗边的地板上，将几只枕头垫在背后。我发誓。“你怎么能肯定？”坐在床上的塞芮问，“也许等你有了继承人，就会厌倦生命，然后把灵息送人。”首先，他写道，我还不清楚要怎样才会有继承人。你拒绝解释，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那些问题太羞人了！”塞芮说着，感觉到自己的短发变红了。她立刻将它变回黄色。
其次，他写道，如果我对生物染色灵息的了解没有错的话，我应该没法把灵息送人。你觉得他们在灵息的运作方式上对我撒了谎吗？
他的文字表达能力越来越强了，塞芮看着他擦去字迹，心想。让他被囚禁一辈子实在太可惜了。
“我也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她说，“我们伊德里斯人不怎么关心生物染色灵息。恐怕我所知的有一半都是谣言和夸大。举例来说，在伊德里斯，人们觉得你会在宫廷里的圣坛上拿活人献祭——我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十几次了。”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们讨论的这件事很荒谬。我是不会变的。我不会突然决定自杀。你用不着担心。
她叹了口气。
塞芮，他写道，我在消息闭塞、无知又缺乏交流的情况下也活了五十年。你真觉得现在的我会自杀吗？学会了写字，又有人可以说话的现在？在遇见了你的现在？她笑了。“好吧。我相信你。但我还是觉得你那些祭司让人担心。”他转过头去，没有答话。活见鬼，他干吗对他们这么信任？她心想。终于，他转头看向了她。你能让头发长出来吗？她扬起一边眉毛。“你希望它是什么颜色的？”红色，他写道。
“你们霍兰德伦人真喜欢鲜艳的颜色，”她说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同胞把红色看做最令人厌恶的颜色吧？”他迟疑了片刻。很抱歉，他写道。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让他停了口。
“不用道歉，”她说，“你瞧，我没在争辩什么。我只是在挑逗你。抱歉。”挑逗？他写道。我的故事书没用过这个词。“我知道，”塞芮说，“那本书里全都是孩子被树和怪物吃掉的故事。”那些故事只是隐喻，用来教导——“是啊，我知道。”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挑逗是什么？“是……”色彩啊！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就是指女孩为了吸引男孩的注意，表现出犹豫——有时是愚蠢——的样子。”这样为什么会吸引男人的注意？“好吧，就像这样，”她看着他，稍稍探出身体，“你希望我长出头发来吗？”
是的。
“你真的希望我这么做吗？”
当然。
“如果你非要我这么做的话，那好吧。”她说着，甩了甩头，命令自己的头发变成红褐色。在甩头的过程中，她的头发闪烁着从黄色转为红色，就像是渗入清澈水池里的墨汁。然后她让头发长了出来。这种能力近乎于本能——就像舒展肌肉那样。这么说的话，她最近的确经常使用这块“肌肉”，因为她倾向于每晚让女仆为她剪掉头发，而不是花时间去梳理。
就在头发掠过她面前的同时，长度也增加了。她最后甩了一次头——长发让这个动作费力了些，如今细小的发卷垂落在她肩头和背脊，脖子左右暖洋洋的。
苏斯布隆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对上那双眼睛，然后试着朝他抛了个媚眼。苏斯布隆的反应看来非常滑稽，让她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她坐回床上，刚长出不久的头发披散下来。
苏斯布隆拍了拍她的腿。她朝他望去，而他站起身，坐在床边，让她能看到他正在写的字。
你真是太奇怪了，他写道。
她笑了。“我知道。我天生就不会勾引男人。我没法一直板着脸。”
勾引，他写道。我知道这个词。在某个故事里，邪恶的女王企图勾引年轻的王子，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笑了。
我想她肯定是想提议给他食物。
“是啊，”塞芮说，“你的解读很好，苏斯。完全正确。”他犹豫起来。她并不是要给他食物，对吧？塞芮又笑了起来。他脸红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傻瓜。有那么多的事，别人一听就能明白。可我的导师却只有这本童书。我读了太多遍，已经分不清自己和当初读这本书的那个孩子了。
他开始用力擦拭字迹。她坐起身，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
我知道我有些不明白的事，他写道。我也能猜到，那些事让你难堪。我不是傻瓜。但我很泄气。面对你的挑逗和讽刺——也就是你那些与想法相反的行为——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法理解你。
他沮丧地看着木板，一只手拿着擦拭用的布，一只手捏着炭笔。壁炉里的火焰劈啪作响，摇曳而刺眼的黄色光芒照亮了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
“抱歉。”她说着，凑近了些。她用双臂挽住他的手肘，脑袋靠着他的胳膊。在习惯了与他相处以后，他感觉上并不比她年长多少。伊德里斯也有身高六尺半的男人，而苏斯布隆只是略高几寸而已。另外，他的体格非常匀称，看起来既不瘦弱，也不会过于强壮。他是个普通人，只是比别人大一号罢了。
他看着靠着他的手臂，闭上双眼的她。“我觉得你表现得比你自己想象中要好。在我的故乡，大多数人对我的了解还不到你的一半。”
他动起笔来，而她睁开双眼。
我觉得难以置信。
“是真的，”她说，“他们总想让我成为另一个人。”谁？“我姐姐，”她说着，叹了口气，“你本该娶的那个女人。她完全符合公主的形象。自制、温柔、顺从又博学。”她听起来很无趣，他写着，面露微笑。“薇雯娜是个出色的人，”塞芮说，“她对我一直很好。只是……好吧，我想就算是她，也觉得我应该更收敛一点。”我不明白，他写道。你很出色。充满活力和热情。这座宫殿的祭司和仆人们，他们穿着彩色的衣服，可他们心里没有色彩。他们只顾着处理自己的工作，总是板着脸，低着头。你的内心也有色彩，而且多到喷涌出来，为你周围的一切都染上颜色。
她笑了。“听起来就像是生物染色灵光。”
你比生物染色灵光要可靠，他写道。我的灵息能让事物更加显眼，但那并不是我的东西。那是别人给我的。你的灵息是你自己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从深红转为金色，而她满足地轻叹一声，身体朝着他又贴近了些。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写道。“做什么？”
改变发色。
“一种本能，”她说，“如果我觉得快乐或者满足，头发就会变成金色。”这么说你很快乐？他写道。跟我一起很快乐？“当然。”但你说到群山的时候，嗓音里充满了渴望。“我想念那些山，”她说，“但如果我离开这儿，也会想念你的。有时候，你没法得到想要的所有东西，因为那些愿望是矛盾的。”
他们沉默了很久，而他把木板放到一旁，迟疑不决地反手搂住了她，背靠着床头板。她的发色带上了一丝鲜红——她这才意识到他们还坐在床上，而她只穿着睡衣，依偎在他身边。
可是，噢，她心想，我们毕竟都结婚了。唯一破坏气氛的，就只有她的肚子不时发出的咕噜声了。几分钟过后，苏斯布隆伸手拿起了他的木板。你饿了？他写道。“不，”她说，“我的胃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它喜欢在吃饱的时候大吼大叫。”
他顿了顿。讽刺？“不怎么高明的那种，”她说，“没事的——死不了人。”你来我的房间之前没吃东西吗？“吃了，”她说，“但长出那么多头发是很累人的。我每次都会肚子饿。”你每天晚上都会饿吗？他飞快地写着。可你一次也没说过啊？她耸耸肩。
我去给你弄食物来。
“不，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冒什么险？他写道。我是神王——我想什么时候吃东西都可以。我以前也在晚上让人给我拿过食物。这没什么奇怪的。他站起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等等！”她说。他转过身，回头看着她。“你不能就这么出去，苏斯布隆，”她说着，压低声音，以防有人偷听，“你还穿着这么多衣服呢。”他低下头，然后皱了皱眉。“至少让衣服看起来凌乱一点吧。”她说着，迅速藏起他的书写板。
他解开脖子附近的纽扣，然后脱下他深黑色的罩袍，露出里面的衬袍。就像他身边的所有白色物体一样，它散发出虹彩的光晕。他抬起手，揉乱了自己黑色的头发。然后他转身面对她，眼神带着询问。
“这样就行了。”她说着，把床单拉到脖子的部位，盖住身体。她好奇地看着苏斯布隆用指节轻叩房门。门立刻开了。他的地位太崇高了，他们甚至不允许他自己开门，塞芮心想。
他一手按着腹部，然后指指远处，下达了“拿食物来”的命令。仆人们——从塞芮的角度几乎看不到——匆忙遵命离开。门关上的同时，他转过身，走到床边，在靠近她的位置坐了下来。
几分钟过后，仆人们抬着一张餐桌和一把椅子进了房间。他们在桌上放了大量的食物——从烤鱼到泡菜再到炖贝肉，应有尽有。
塞芮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样丰富的菜色不可能这么快就烹煮完毕。他们肯定早就在厨房里备好了，以防他们的神灵碰巧肚子饿。
这一餐浪费到了铺张的程度，同时也令人惊叹。这可以说是她在伊德里斯的同胞想象不到的生活方式，也是这个世界令人不安的失衡现象的体现。有些人在挨饿，另一些人却如此富有，几乎每天都要浪费这么多的食物。
仆人们只在桌边放了一把椅子。塞芮看着他们端来一只又一只餐碟。他们不可能知道神王想吃什么，所以他们似乎把每种食物都拿来了一些。等餐碟在桌上摆满以后，苏斯布隆用手指示意，然后他们便退出门外。
饥肠辘辘的塞芮几乎无法抵挡这股香味。她紧张地等待着，直到房门合拢。然后她掀开床单，跑了过去。她本以为他们给她准备的饭菜已经很铺张了，但与这场宴席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苏斯布隆指了指那张椅子。
“你不打算吃吗？”她问他。
他耸耸肩。
她走到床边，从床上取下一条毛毯，铺在石头地板上。“你喜欢哪道菜？”她说着，走向桌边。
他指了指分别装着炖贻贝和几块面包的餐盘。她把那两只餐盘，外加一碗看起来没有鱼的菜——那是浸泡在某种奶油酱里的异国水果——搬到毛毯上。然后她坐了下来，开始吃东西。
苏斯布隆小心翼翼地坐在地板上。虽然他只穿着衬袍，却依旧保持着庄严感。塞芮伸出手，把书写板递给了他。这样真怪，他写道。“什么奇怪？”她问，“在地上吃饭么？”
他点点头。用餐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吃刚上几口，仆人就把碟子撤走，擦干净我的脸，再给我拿来下一道菜。我从来没吃完过整道菜，即便我真的很喜欢。
塞芮哼了一声。“他们没拿汤匙喂你，我就已经很惊讶了。”
我小的时候，他们的确这么干过，苏斯布隆写着，脸红了起来。我最后总算打消了这种做法。对于不能说话的人来说，这真的很不容易。
“我想象得出来。”塞芮一边吃一边说。她看着很有节制地小口吃着的苏斯布隆，为自己进食的速度感到有些羞愧，但随后又认定这不重要。她把果盘放到一边，从桌子上拿了几块酥皮糕点。
苏斯布隆看着一块接一块吃个不停的她。那是帕恩凯尔的小扇饼，他写道，吃的时候应该小口咬：在每一口之前，得先吃一片面包把余味除去。它们非常精致，而且——他停下了写字的动作，因为塞芮拿起一整块糕饼，塞进嘴里。她对他笑了笑，然后继续咀嚼起来。愣了半晌以后，他又动起了笔。你知道故事里那些暴饮暴食的孩子们，最后通常会被丢下悬崖吧？塞芮嘴里的还没吃完，又把另一块薄脆的糕饼塞进嘴里，她的手指和脸上都沾上了糖粉，脸颊也鼓了起来。苏斯布隆看着她，接着伸出手，也拿起一整块。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塞进自己嘴里。塞芮大笑起来，几乎把糕饼的碎屑喷到了毛毯上。“我就是这么让神王堕落的。”等到咽下嘴里的东西以后，她立刻开口道。他笑了。真奇妙，他写着，又吃了一块薄脆糕饼。然后是另一块。又一块。塞芮看着他，扬起一边眉毛。“别人肯定觉得神王想什么时候吃甜点都行。”
我有很多条别人不需要遵守的规矩，他一边吃着，一边写道。故事里解释过原因。王子或者国王的行为标准要比普通人高得多。我宁愿生来只是个农夫。
塞芮扬起一边眉毛。她觉得，等他真正体验到饥饿和贫穷，甚至只是“不舒服”的感觉时，他都会大吃一惊的。但她没有戳破他的幻想。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教训他呢？
觉得饿的人是你，他写道，可一直在吃的人却是我！
“他们明显没让你吃饱。”塞芮说着，又拿过一块糕饼。
他耸耸肩，继续吃着。她看着他，想知道对于没有舌头的他来说，吃东西的感觉是否也和常人不同。他的味觉会不会受影响？他看起来确实很喜欢甜食。想到舌头，她的头脑转向了那些更加黑暗的内容。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心想。每晚都在玩耍，假装世界没有我们也能照常运转。我们会被碾碎的。
“苏斯布隆，”她说，“关于你的祭司打算对你做的那些事，我想我们应该设法透露给别人。”他抬起头，然后写道：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试着让你去和普通人对话，”她说，“又或许是跟其他神灵对话。祭司们的全部权力都来自于他们和你的联系。如果你选择和别人交流，他们就会地位尽失。”
我们有必要这么做吗？“你就暂时假装有这个必要吧。”她说。好吧，他写道。不过说真的，我要怎么跟别人交流？我又不可能站起来朝别人大喊。
“我也说不好。或许可以用便条？”
他笑了。我的书里有篇故事讲到过这个。有位被关在塔里的公主把便条丢进了海水里。然后众鱼之王找到了便条。
“我可不觉得众鱼之王会在乎我们的困境。”塞芮没好气地说。
那种生物存在的可能性，比我的便条被人找到和正确解读的可能性小不了多少。如果我把便条就这么丢出窗外，没有人会相信那是神王写的。
“如果你把便条交给仆人呢？”他皱起眉头。假设你的看法没错，我的祭司真的想对我不利，那么相信他们雇用的仆人不就显得很愚蠢了吗？“也许吧。我们可以试试帕恩凯尔出身的仆人。”
服侍我的仆人里没有帕恩凯尔人，因为我是神王，他写道。此外，就算我们把一两个仆人争取过来，又能怎么样？这样怎么能揭露那些祭司？没有人会相信告发祭司的帕恩凯尔仆人的。
她摇摇头。“我想你可以制造一点混乱，比如快步跑开，或者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什么的。”
我在宫外的时候，总是有数百人的部队陪同。包括唤醒者、士兵、守卫、祭司和无命者战士。你真觉得我制造混乱以后，在能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跟别人交流？
“不觉得，”她承认说，“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这种局面肯定有解决的方法才对。”
我不觉得有。我们应该和祭司们合作，而不是跟他们对抗。或许他们知道神王死因的详情。他们会告诉我们的——我可以用工匠体跟他们交谈。
“不行，”塞芮说，“现在还不行。让我先想想。”那好吧，他写道，然后又吃了一块糕饼。“苏斯布隆……”她最后说，“你会考虑跟我远走高飞吗？比如逃去伊德里斯？”
他皱了皱眉。也许吧，过了好一会儿，他写道，这种手段似乎很极端。
“如果我能证明那些祭司真的想杀你呢？如果我能拿出逃跑的方法——如果有人愿意偷偷把我们送出宫外呢？”
光是考虑这件事，显然就让他相当心烦。如果只有这条路的话，他让步了，那么我愿意跟你离开。但我不相信我们会落到那一步。
“希望你的想法没错。”她说。但如果你错了，她心想，那我们就得逃跑了。我们会抓住机会回到我的家人身边，无论开战与否。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其次，他写道，如果我对生物染色灵息的了解没有错的话，我应该没法把灵息送人。你觉得他们在灵息的运作方式上对我撒了谎吗？
他的文字表达能力越来越强了，塞芮看着他擦去字迹，心想。让他被囚禁一辈子实在太可惜了。
“我也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她说，“我们伊德里斯人不怎么关心生物染色灵息。恐怕我所知的有一半都是谣言和夸大。举例来说，在伊德里斯，人们觉得你会在宫廷里的圣坛上拿活人献祭——我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十几次了。”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们讨论的这件事很荒谬。我是不会变的。我不会突然决定自杀。你用不着担心。
她叹了口气。
塞芮，他写道，我在消息闭塞、无知又缺乏交流的情况下也活了五十年。你真觉得现在的我会自杀吗？学会了写字，又有人可以说话的现在？在遇见了你的现在？她笑了。“好吧。我相信你。但我还是觉得你那些祭司让人担心。”他转过头去，没有答话。活见鬼，他干吗对他们这么信任？她心想。终于，他转头看向了她。你能让头发长出来吗？她扬起一边眉毛。“你希望它是什么颜色的？”红色，他写道。
“你们霍兰德伦人真喜欢鲜艳的颜色，”她说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同胞把红色看做最令人厌恶的颜色吧？”他迟疑了片刻。很抱歉，他写道。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让他停了口。
“不用道歉，”她说，“你瞧，我没在争辩什么。我只是在挑逗你。抱歉。”挑逗？他写道。我的故事书没用过这个词。“我知道，”塞芮说，“那本书里全都是孩子被树和怪物吃掉的故事。”那些故事只是隐喻，用来教导——“是啊，我知道。”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挑逗是什么？“是……”色彩啊！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就是指女孩为了吸引男孩的注意，表现出犹豫——有时是愚蠢——的样子。”这样为什么会吸引男人的注意？“好吧，就像这样，”她看着他，稍稍探出身体，“你希望我长出头发来吗？”
是的。
“你真的希望我这么做吗？”
当然。
“如果你非要我这么做的话，那好吧。”她说着，甩了甩头，命令自己的头发变成红褐色。在甩头的过程中，她的头发闪烁着从黄色转为红色，就像是渗入清澈水池里的墨汁。然后她让头发长了出来。这种能力近乎于本能——就像舒展肌肉那样。这么说的话，她最近的确经常使用这块“肌肉”，因为她倾向于每晚让女仆为她剪掉头发，而不是花时间去梳理。
就在头发掠过她面前的同时，长度也增加了。她最后甩了一次头——长发让这个动作费力了些，如今细小的发卷垂落在她肩头和背脊，脖子左右暖洋洋的。
苏斯布隆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对上那双眼睛，然后试着朝他抛了个媚眼。苏斯布隆的反应看来非常滑稽，让她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她坐回床上，刚长出不久的头发披散下来。
苏斯布隆拍了拍她的腿。她朝他望去，而他站起身，坐在床边，让她能看到他正在写的字。
你真是太奇怪了，他写道。
她笑了。“我知道。我天生就不会勾引男人。我没法一直板着脸。”
勾引，他写道。我知道这个词。在某个故事里，邪恶的女王企图勾引年轻的王子，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笑了。
我想她肯定是想提议给他食物。
“是啊，”塞芮说，“你的解读很好，苏斯。完全正确。”他犹豫起来。她并不是要给他食物，对吧？塞芮又笑了起来。他脸红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傻瓜。有那么多的事，别人一听就能明白。可我的导师却只有这本童书。我读了太多遍，已经分不清自己和当初读这本书的那个孩子了。
他开始用力擦拭字迹。她坐起身，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
我知道我有些不明白的事，他写道。我也能猜到，那些事让你难堪。我不是傻瓜。但我很泄气。面对你的挑逗和讽刺——也就是你那些与想法相反的行为——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法理解你。
他沮丧地看着木板，一只手拿着擦拭用的布，一只手捏着炭笔。壁炉里的火焰劈啪作响，摇曳而刺眼的黄色光芒照亮了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
“抱歉。”她说着，凑近了些。她用双臂挽住他的手肘，脑袋靠着他的胳膊。在习惯了与他相处以后，他感觉上并不比她年长多少。伊德里斯也有身高六尺半的男人，而苏斯布隆只是略高几寸而已。另外，他的体格非常匀称，看起来既不瘦弱，也不会过于强壮。他是个普通人，只是比别人大一号罢了。
他看着靠着他的手臂，闭上双眼的她。“我觉得你表现得比你自己想象中要好。在我的故乡，大多数人对我的了解还不到你的一半。”
他动起笔来，而她睁开双眼。
我觉得难以置信。
“是真的，”她说，“他们总想让我成为另一个人。”谁？“我姐姐，”她说着，叹了口气，“你本该娶的那个女人。她完全符合公主的形象。自制、温柔、顺从又博学。”她听起来很无趣，他写着，面露微笑。“薇雯娜是个出色的人，”塞芮说，“她对我一直很好。只是……好吧，我想就算是她，也觉得我应该更收敛一点。”我不明白，他写道。你很出色。充满活力和热情。这座宫殿的祭司和仆人们，他们穿着彩色的衣服，可他们心里没有色彩。他们只顾着处理自己的工作，总是板着脸，低着头。你的内心也有色彩，而且多到喷涌出来，为你周围的一切都染上颜色。
她笑了。“听起来就像是生物染色灵光。”
你比生物染色灵光要可靠，他写道。我的灵息能让事物更加显眼，但那并不是我的东西。那是别人给我的。你的灵息是你自己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从深红转为金色，而她满足地轻叹一声，身体朝着他又贴近了些。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写道。“做什么？”
改变发色。
“一种本能，”她说，“如果我觉得快乐或者满足，头发就会变成金色。”这么说你很快乐？他写道。跟我一起很快乐？“当然。”但你说到群山的时候，嗓音里充满了渴望。“我想念那些山，”她说，“但如果我离开这儿，也会想念你的。有时候，你没法得到想要的所有东西，因为那些愿望是矛盾的。”
他们沉默了很久，而他把木板放到一旁，迟疑不决地反手搂住了她，背靠着床头板。她的发色带上了一丝鲜红——她这才意识到他们还坐在床上，而她只穿着睡衣，依偎在他身边。
可是，噢，她心想，我们毕竟都结婚了。唯一破坏气氛的，就只有她的肚子不时发出的咕噜声了。几分钟过后，苏斯布隆伸手拿起了他的木板。你饿了？他写道。“不，”她说，“我的胃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它喜欢在吃饱的时候大吼大叫。”
他顿了顿。讽刺？“不怎么高明的那种，”她说，“没事的——死不了人。”你来我的房间之前没吃东西吗？“吃了，”她说，“但长出那么多头发是很累人的。我每次都会肚子饿。”你每天晚上都会饿吗？他飞快地写着。可你一次也没说过啊？她耸耸肩。
我去给你弄食物来。
“不，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冒什么险？他写道。我是神王——我想什么时候吃东西都可以。我以前也在晚上让人给我拿过食物。这没什么奇怪的。他站起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等等！”她说。他转过身，回头看着她。“你不能就这么出去，苏斯布隆，”她说着，压低声音，以防有人偷听，“你还穿着这么多衣服呢。”他低下头，然后皱了皱眉。“至少让衣服看起来凌乱一点吧。”她说着，迅速藏起他的书写板。
他解开脖子附近的纽扣，然后脱下他深黑色的罩袍，露出里面的衬袍。就像他身边的所有白色物体一样，它散发出虹彩的光晕。他抬起手，揉乱了自己黑色的头发。然后他转身面对她，眼神带着询问。
“这样就行了。”她说着，把床单拉到脖子的部位，盖住身体。她好奇地看着苏斯布隆用指节轻叩房门。门立刻开了。他的地位太崇高了，他们甚至不允许他自己开门，塞芮心想。
他一手按着腹部，然后指指远处，下达了“拿食物来”的命令。仆人们——从塞芮的角度几乎看不到——匆忙遵命离开。门关上的同时，他转过身，走到床边，在靠近她的位置坐了下来。
几分钟过后，仆人们抬着一张餐桌和一把椅子进了房间。他们在桌上放了大量的食物——从烤鱼到泡菜再到炖贝肉，应有尽有。
塞芮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样丰富的菜色不可能这么快就烹煮完毕。他们肯定早就在厨房里备好了，以防他们的神灵碰巧肚子饿。
这一餐浪费到了铺张的程度，同时也令人惊叹。这可以说是她在伊德里斯的同胞想象不到的生活方式，也是这个世界令人不安的失衡现象的体现。有些人在挨饿，另一些人却如此富有，几乎每天都要浪费这么多的食物。
仆人们只在桌边放了一把椅子。塞芮看着他们端来一只又一只餐碟。他们不可能知道神王想吃什么，所以他们似乎把每种食物都拿来了一些。等餐碟在桌上摆满以后，苏斯布隆用手指示意，然后他们便退出门外。
饥肠辘辘的塞芮几乎无法抵挡这股香味。她紧张地等待着，直到房门合拢。然后她掀开床单，跑了过去。她本以为他们给她准备的饭菜已经很铺张了，但与这场宴席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苏斯布隆指了指那张椅子。
“你不打算吃吗？”她问他。
他耸耸肩。
她走到床边，从床上取下一条毛毯，铺在石头地板上。“你喜欢哪道菜？”她说着，走向桌边。
他指了指分别装着炖贻贝和几块面包的餐盘。她把那两只餐盘，外加一碗看起来没有鱼的菜——那是浸泡在某种奶油酱里的异国水果——搬到毛毯上。然后她坐了下来，开始吃东西。
苏斯布隆小心翼翼地坐在地板上。虽然他只穿着衬袍，却依旧保持着庄严感。塞芮伸出手，把书写板递给了他。这样真怪，他写道。“什么奇怪？”她问，“在地上吃饭么？”
他点点头。用餐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吃刚上几口，仆人就把碟子撤走，擦干净我的脸，再给我拿来下一道菜。我从来没吃完过整道菜，即便我真的很喜欢。
塞芮哼了一声。“他们没拿汤匙喂你，我就已经很惊讶了。”
我小的时候，他们的确这么干过，苏斯布隆写着，脸红了起来。我最后总算打消了这种做法。对于不能说话的人来说，这真的很不容易。
“我想象得出来。”塞芮一边吃一边说。她看着很有节制地小口吃着的苏斯布隆，为自己进食的速度感到有些羞愧，但随后又认定这不重要。她把果盘放到一边，从桌子上拿了几块酥皮糕点。
苏斯布隆看着一块接一块吃个不停的她。那是帕恩凯尔的小扇饼，他写道，吃的时候应该小口咬：在每一口之前，得先吃一片面包把余味除去。它们非常精致，而且——他停下了写字的动作，因为塞芮拿起一整块糕饼，塞进嘴里。她对他笑了笑，然后继续咀嚼起来。愣了半晌以后，他又动起了笔。你知道故事里那些暴饮暴食的孩子们，最后通常会被丢下悬崖吧？塞芮嘴里的还没吃完，又把另一块薄脆的糕饼塞进嘴里，她的手指和脸上都沾上了糖粉，脸颊也鼓了起来。苏斯布隆看着她，接着伸出手，也拿起一整块。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塞进自己嘴里。塞芮大笑起来，几乎把糕饼的碎屑喷到了毛毯上。“我就是这么让神王堕落的。”等到咽下嘴里的东西以后，她立刻开口道。他笑了。真奇妙，他写着，又吃了一块薄脆糕饼。然后是另一块。又一块。塞芮看着他，扬起一边眉毛。“别人肯定觉得神王想什么时候吃甜点都行。”
我有很多条别人不需要遵守的规矩，他一边吃着，一边写道。故事里解释过原因。王子或者国王的行为标准要比普通人高得多。我宁愿生来只是个农夫。
塞芮扬起一边眉毛。她觉得，等他真正体验到饥饿和贫穷，甚至只是“不舒服”的感觉时，他都会大吃一惊的。但她没有戳破他的幻想。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教训他呢？
觉得饿的人是你，他写道，可一直在吃的人却是我！
“他们明显没让你吃饱。”塞芮说着，又拿过一块糕饼。
他耸耸肩，继续吃着。她看着他，想知道对于没有舌头的他来说，吃东西的感觉是否也和常人不同。他的味觉会不会受影响？他看起来确实很喜欢甜食。想到舌头，她的头脑转向了那些更加黑暗的内容。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心想。每晚都在玩耍，假装世界没有我们也能照常运转。我们会被碾碎的。
“苏斯布隆，”她说，“关于你的祭司打算对你做的那些事，我想我们应该设法透露给别人。”他抬起头，然后写道：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试着让你去和普通人对话，”她说，“又或许是跟其他神灵对话。祭司们的全部权力都来自于他们和你的联系。如果你选择和别人交流，他们就会地位尽失。”
我们有必要这么做吗？“你就暂时假装有这个必要吧。”她说。好吧，他写道。不过说真的，我要怎么跟别人交流？我又不可能站起来朝别人大喊。
“我也说不好。或许可以用便条？”
他笑了。我的书里有篇故事讲到过这个。有位被关在塔里的公主把便条丢进了海水里。然后众鱼之王找到了便条。
“我可不觉得众鱼之王会在乎我们的困境。”塞芮没好气地说。
那种生物存在的可能性，比我的便条被人找到和正确解读的可能性小不了多少。如果我把便条就这么丢出窗外，没有人会相信那是神王写的。
“如果你把便条交给仆人呢？”他皱起眉头。假设你的看法没错，我的祭司真的想对我不利，那么相信他们雇用的仆人不就显得很愚蠢了吗？“也许吧。我们可以试试帕恩凯尔出身的仆人。”
服侍我的仆人里没有帕恩凯尔人，因为我是神王，他写道。此外，就算我们把一两个仆人争取过来，又能怎么样？这样怎么能揭露那些祭司？没有人会相信告发祭司的帕恩凯尔仆人的。
她摇摇头。“我想你可以制造一点混乱，比如快步跑开，或者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什么的。”
我在宫外的时候，总是有数百人的部队陪同。包括唤醒者、士兵、守卫、祭司和无命者战士。你真觉得我制造混乱以后，在能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跟别人交流？
“不觉得，”她承认说，“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这种局面肯定有解决的方法才对。”
我不觉得有。我们应该和祭司们合作，而不是跟他们对抗。或许他们知道神王死因的详情。他们会告诉我们的——我可以用工匠体跟他们交谈。
“不行，”塞芮说，“现在还不行。让我先想想。”那好吧，他写道，然后又吃了一块糕饼。“苏斯布隆……”她最后说，“你会考虑跟我远走高飞吗？比如逃去伊德里斯？”
他皱了皱眉。也许吧，过了好一会儿，他写道，这种手段似乎很极端。
“如果我能证明那些祭司真的想杀你呢？如果我能拿出逃跑的方法——如果有人愿意偷偷把我们送出宫外呢？”
光是考虑这件事，显然就让他相当心烦。如果只有这条路的话，他让步了，那么我愿意跟你离开。但我不相信我们会落到那一步。
“希望你的想法没错。”她说。但如果你错了，她心想，那我们就得逃跑了。我们会抓住机会回到我的家人身边，无论开战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