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薇雯娜醒来的时候，身体酸痛而疲惫，心中惊恐莫名。她试图挣扎，但她的双手和双腿都被捆住了。挣扎只是让身体换成了另一个更不舒服的姿势而已。
她身在昏暗的房间里，嘴巴被人塞住，面孔以别扭的姿势贴着碎裂的木头地板。她仍然穿着裙子，那是登斯抱怨过的一件昂贵的舶来品。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那人拥有很多灵息。她下意识地察觉到了这个事实。她扭动身体，以笨拙的方式仰躺下来。她看到了星辰照耀的夜空映出的那个身影：对方正站在稍远处的阳台上。
是他。
他转过身，房间里没有开灯，那张脸被阴影笼罩，而她恐慌地扭动起来。这个男人打算对她做什么？她想起某种骇人的可能性。
那人朝她走来，双脚粗鲁地踩在地上，木板为之颤抖。他单膝跪地，抓住她的头发，拽起她的脑袋。“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杀你，公主，”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避免做出加深我敌意的事来。”
他的嗓音低沉厚重，带着她对不上号的某种口音。她颤抖身体，头发褪为雪白。他似乎在审视她，双眼反射着星光。然后他把她放回木头地板上。
当她透过塞口球呻吟的时候，他点燃了一盏提灯，然后关上了阳台的门。他把手伸向腰带，取出一把狩猎长匕。薇雯娜一阵恐慌，但他只是走上前来，割断了捆住她双手的绳索。
他把匕首朝旁边一丢，它插进另一边的木头墙壁，发出“咚”的一声。他伸手去拿床上的某件东西——那把黑柄大剑。双手得到自由的薇雯娜慌忙向后爬去，拉扯着塞口球，想要放声尖叫。他用尚未出鞘的剑甩过来，让她停止了动作。“你最好保持安静。”他厉声道。
她缩回墙角。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她心想。她为什么不早点逃回伊德里斯？登斯在餐馆里杀死那个无赖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不安了。她那时就已经明白，她将要打交道的人和状况都是非常危险的。
她傲慢又愚蠢，满以为自己能在这座城市有所作为——在这座庞大而可怕、拥有压倒性影响力的城市。而她无足轻重，只是个乡下来的农妇。她哪来的信心去插手这些人的政治和阴谋？
那个叫瓦西尔的人走上前来。他打开了深黑色剑鞘上的搭扣，怪异的反胃感向薇雯娜袭来。一缕黑色的细烟从剑刃上盘卷着升起。瓦西尔走上前来，那盏提灯照出了他的轮廓，剑鞘的尖头刮过他身后的地板。然后他把剑丢在薇雯娜面前的地上。“捡起来。”他说。她稍稍放松了些，抬头，身子仍蜷缩在墙角里。她感觉到了流过脸颊的泪水。“捡起那把剑，公主。”
她没有学过使用武器的方法，但也许……她朝那把剑伸出手，却觉得反胃感更强了。她呻吟一声，接近那把古怪黑剑的手开始抽搐。
她缩回了手。“捡起来！”瓦西尔吼道。她发出一声模糊而绝望的喊叫，抓起那把武器，剧烈的反胃感顿时顺着手臂向上蔓延，传入她的胃里。她发觉自己不顾一切地拉扯着塞口球。
你好啊，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你今天想杀什么人吗？
她丢下那把可怕的武器，跪倒在地上，朝着地板干呕起来。她的胃里没有多少东西，但她忍不住。等到吐完以后，她爬到一旁，靠着墙壁重新坐下。她蜷缩身体，胆汁从嘴角滴落，虚弱得连求救或者擦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又哭了起来，最后的一点羞耻心似乎也因此而耗尽。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到瓦西尔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他咕哝了一声——似乎很是吃惊——拾起了那把剑。他扣上剑鞘的搭扣，将剑刃锁回里面，然后把一块毛巾丢在她吐过的地方。
“我们正在一片贫民窟里，”他说，“你想怎么叫都行，但没人会当回事。只有我除外——我会很恼火。”他朝她看去。“我要警告你。我是个暴脾气。”
薇雯娜发起抖来，反胃感仍未彻底消失。这个男人的灵息比她还要多。但当他绑架她的时候，她没有发觉自己的房间里有别人。他是怎么隐藏自己的？
她脑海里的声音又是什么？
考虑到她目前的处境，分心去想这些似乎不太明智。但她是希望借此阻止自己去思考对方可能做出的事。他——他再次朝她走来，神情阴沉地拾起塞口球。她终于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逃跑，而他咒骂一声，一脚踩在她的背上，强迫公主趴倒在地。他再次捆住她的双手，重新把塞口球塞了回去。她发出模糊不清的叫喊，而他将她拽了起来。他站直身子，把她扛在肩头，就这么走出了房间。
“该死的贫民窟，”他嘀咕道，“都穷到盖不起地下室。”他推了她一把，让她坐倒在某个小房间的门口，将她的双手绑在门把上。他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她，显然很不满意。然后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没刮胡须的脸凑上前去，呼出臭气。“我还有工作要做，”他说，“都是你害的。别想逃跑。如果你跑了，我就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明白了吗？”
她无力地点点头。
她看到他从另一个房间取回长剑，然后跑下楼梯。楼下的房门传来关门和落锁的声音，而她坐在地上，孤单无助。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薇雯娜哭干了泪水。她无力地坐着，被绑住的双手以别扭的姿势挂在头顶。登斯，汤克·法，还有珠宝。他们是专家。他们有能力救她离开。
但救援没有到来。她觉得昏昏沉沉，而且很想吐，但她还是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人——这个瓦西尔——是连登斯都害怕的人。瓦西尔在几个月以前杀死了他们的朋友之一。他的剑技至少和他们同样高超。
可他们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儿？她想着，手腕传来刺痛。这样的巧合也太罕见了。或许瓦西尔只是跟着登斯来到了这座城市，然后与自己的死敌针锋相对。
他们会找到我，然后救走我的。
但她很清楚，如果瓦西尔真有他们口中那么危险的话，她就不能指望同伴了。他知道怎样才能让登斯发现不了。如果她想要逃跑，就只能靠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惊恐。但奇怪的是，关于导师的记忆却在她脑海中浮现。
如果你被人绑架了，有些事是你可以做的，他这么教过她。每个公主都应该记住这些事。在特泰利尔的这段时间里，她渐渐觉得自己上过的课毫无意义。可现在，她惊讶地发现那些课程和自己的处境有直接关联。
如果有人绑架了你，导师这么教导过她，逃脱的最佳时机就是在一开始，身体尚有余力的时候。他们会不让你吃饭，并且殴打你，这么一来，你很快就会虚弱到无力逃脱。不要指望有人来救你，虽然你的朋友们无疑会设法帮助你。也永远别指望别人用赎金把你换回去。大多数的绑架事件都会以死亡告终。
为了你的祖国，最佳选择就是尝试逃脱。如果你没能成功，那么绑架者也许会杀死你。但与作为俘虏可能的遭遇相比，这样的结果反而更好。另外，如果你死了，绑架者也就失去了人质。
那是一堂严酷而又直白的课程——但她的很多课程都与之类似。与其作为俘虏去损害伊德里斯的利益，还不如死掉的好。也正是在同一堂课上，导师警告她说，等她成为王后以后，霍兰德伦人或许会利用她来对付伊德里斯。导师说过，在那种情况下，她父亲或许会被迫派人来刺杀她。
她已经没必要担心这种可能性了。然而，关于绑架的那些建议似乎用得上。她很害怕，想要瑟缩在这里，就这么等下去，指望瓦西尔找到理由放她离开。但她越是思考，就越明白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他对她非常凶狠——甚至到了夸张的地步。他想吓唬她，让她不敢尝试逃脱。他曾抱怨说这儿没有地下室，因为那里会是藏匿她的好地方。等他回来以后，恐怕就会把她带去更难以逃脱的场所。导师说得对，如果她想要逃跑，就只能趁现在了。双手被绑得很紧，她已经尝试了许多次。瓦西尔很擅长打绳结。她扭动挣扎，却只是磨破了几块皮，反而痛得她缩起身子。鲜血顺着手腕向下滴落，但只靠血液的润滑不足以让她摆脱绳索。她再次哭出声来，但原因并非恐惧，而是痛苦和沮丧。
她没法挣脱。但……或许她能让绳子自行解开？
我为什么不早点让登斯教我灵息的使用方法？
她更厌恶她仿佛顽疾般的自以为是了。使用灵息当然好过被杀——被瓦西尔杀死就更糟了。现在她觉得自己能理解勒梅克斯和他收集灵息来延长寿命的想法了。她努力透过塞口球念出指令。
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就连她也知道，给出指令时必须咬字清晰。她开始扭动下颚，用舌头去推挤塞口球。与她手腕上的绳索相比，塞口球似乎没那么紧。另外，她的眼泪和唾液已经将它打湿了。她借助嘴唇和牙齿的动作，不断尝试。等到它终于滑出口腔的时候，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舔了舔嘴唇，活动着自己酸痛的下巴。现在该怎么办？她心想，忧虑随之加深。现在她真的必须逃跑了。如果瓦西尔回来，看到她设法弄掉了塞口球，他就不会再给她类似的机会了。他也许会惩罚她的不听话。
“绳索，”她说，“自行解开。”它毫无反应。她咬紧牙关，努力回忆登斯跟她说过的指令。“捆住物体”和“保护我”。在目前的情况下，两者似乎都派不上用场。她当然不希望绳子把她的手腕捆得更紧。但他还说过些别的什么。好像是“想象你希望它办到的事”之类的。她试着在脑海里描绘出绳索自行解开的画面。
“自行解开。”她用清晰的嗓音说。但依旧毫无反应。薇雯娜沮丧地将脑袋靠向门板。唤醒这门技艺真是难以捉摸：
但奇怪的是，它却又有那么多的法则和限制。或许正是因为唤醒太复杂了，她才觉得捉摸不透吧。她闭上双眼。我必须弄明白，她心想。我必须成功。如果失败了，我就会死。她睁开双眼，盯着绳索。她再次想象它们解开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感觉却不太对头。她就像个小孩子，正盯着一片叶子，企图只靠意志力就让它动起来。
但这种全新能力的运用方式并非如此。这种能力是她的一部分。因此，她放松下来，让头脑下意识地完成工作。这和让发色改变有点相似。
“解开。”她命令道。
灵息涌出她的身体，就像在水下吹出一串气泡：她呼出一小块自己，却感到它流入了另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成了她只能稍稍控制的一条肢体。与其说那是移动绳索的能力，倒不如说是感受绳索的能力。灵息离开她的同时，她感觉到世界黯淡下来，色彩的鲜明程度稍有减少，风声略微有些模糊，而城市里的喧嚣也似乎遥远了少许。缠住她双手的绳索抽动了一下，手腕处传来剧痛。然后绳索自行解开，落到地上。
她的双臂重获自由，而她坐在地上，盯着手腕，震惊不已。
色彩之神奥斯特瑞啊，她心想。我做到了。她不清楚自己是该感动还是羞愧。
但无论如何，她明白自己必须逃跑。她解开脚踝上的绳子，然后爬起身来，注意到门板的一部分——在她双手周围的圆形部分——被彻底抽干了色彩。她迟疑了片刻，然后拿起那根绳子，跑下楼梯。她打开门锁，朝着门外的街道探出头去，但天已经黑尽，视物并不容易。
她深吸一口气，冲入夜色之中。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远离瓦西尔的巢穴。她知道自己应该找个地方藏起来，但她很害怕。她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致，会给路过的人留下印象。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离开贫民窟，进入城区，然后回到登斯和其他人身边。
她把那根绳索塞在裙子的口袋里，用侧面的皱褶遮住。她已经习惯了之前的灵息数量，所以就算只是少了绳索里的那么一点点，也很不对劲。唤醒者可以将投入物体的灵息回收，她在课堂上学过。她只是不知道收回灵息的指令。因此带上了绳索，希望登斯能帮她取回灵息。
她维持着快步，同时低头寻找着别人丢下的斗篷或者破布，打算盖住她的裙子。幸好现在并不是大多数无赖会活动的时间。但她的确时不时能看到路边的暗处里有人影，而她每次从旁经过的时候，都难以压抑心脏的狂跳。
要是太阳能出来就好了！她心想。随着黎明渐近，天边已经泛白，但天色依旧很暗，她很难看清自己正朝着什么方向前进。贫民窟的道路错综复杂，又让她觉得自己始终在原地绕圈子。高大的房屋环伺四周，遮蔽了天空。这附近一度相当富裕：在那些房屋阴影笼罩的正墙上，能看到磨损的雕刻与暗淡的色彩。在她左边那条街道前方的广场上，有一座老旧损坏的雕像：那是个骑着马的男人，似乎是喷泉的一部分，又或许——薇雯娜停下脚步。坏了的骑手雕像。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登斯提起过，她心想。他在跟帕林解释怎么从安全屋去餐馆的时候说过。几星期前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但她的确记得那次对话。她曾经担心帕林会迷路。
在过去的几个钟头里，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那条路线很简单。她能回想起来吗？她思索着，同时犹豫不决地迈开步子，几乎凭着本能前进。才走了几分钟，她就意识到周围黑暗的街道看起来很熟悉。贫民窟里没有街灯，但黎明前的那点微光就足够了。
她绕过转角，安全屋果真出现在了街对面，被夹在两栋较为高大的房屋之间。赞美奥斯特瑞！她释然地想着，迅速穿过街道，钻进安全屋内。房间里空无一人，而她匆匆打开通向地下室的门，寻找着可供藏身之处。
她四下摸索，果真在楼梯旁边找到了提灯和打火石。她拉上门，发现门板比想象的要坚固。这让她安心了些，但这扇门没法从内部上锁。她弯下腰，点燃了提灯。
眼前是一段陈旧破损、通向地下室深处的楼梯。薇雯娜停下脚步，想起了登斯关于楼梯的警告。她小心翼翼地迈步，听着脚下传来的嘎吱响声，明白了他担心的原因。但她还是顺利走完了楼梯。在楼梯的底部，弥漫的霉味让她皱起了鼻子。墙壁上挂着几头猎来的小动物：有人不久前来过这儿，这是个好兆头。
她绕过楼梯。地下室的主要空间就位于楼上那个房间的地下方。她可以在这儿休息几个钟头，如果登斯没有来，她就冒险离开。然后再——她猛地停下脚步，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提灯摇晃不止。摇摆不定的光辉照亮了坐在她面前的身影，那人垂着头，面孔被阴影笼罩。他的双臂反绑在背后，脚踝则捆在椅子腿上。
“帕林？”薇雯娜冲到他身边，吃惊地问。她迅速放下提灯，然后愣住了。地板上有血迹。
“帕林！”她提高了嗓门，抬起他的头。他的双眼无神地注视前方，脸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她的生命感应能力感觉不到他。他的眼睛死气沉沉。
薇雯娜的双手开始颤抖。她蹒跚后退，满心惊恐。“噢，色彩啊，”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色彩啊，色彩啊，色彩啊……”一只手落在她的肩头。她尖叫一声，转过身去。在她的身后，在楼梯下面的那片黑暗里，一具高大的身躯静静地伫立着。“你好啊，公主。”汤克·法说。他笑了。
薇雯娜跌跌撞撞地后退，几乎撞上了帕林的尸体。她捂住胸口，开始喘息。直到那时，她才看清墙上挂着的那些东西。
那不是猎物。原先在提灯的昏暗光芒下误以为是野鸡的东西，此时正反射出绿色的光泽。那是一只死掉的鹦鹉。旁边还挂了一只猴子，支离破碎。最新鲜的尸体是一只大蜥蜴。它们的身上都有被折磨过的痕迹。
“噢，奥斯特瑞啊。”她低声说。
汤克·法走上前一步，朝她伸出了手，而薇雯娜终于在震惊下动了起来。她矮身躲向旁边，避开了他的手。她从大个子男人的身边绕过，慌乱地跑向楼梯。她撞上了某人的胸口，然后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
“公主，你知道我最讨厌佣兵这行的哪一点吗？”登斯抓住她的胳膊，轻声道，“那就是对我们的固有印象。每个人都觉得佣兵不可信。问题在于，他们的看法没错。”
“我们只是拿钱办事而已。”汤克·法说着，走到她身后。
“这并不是我们最想干的活儿，”登斯说着，紧紧抓住了她，“但酬劳很不错。我还以为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呢。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你为什么要逃跑？我们在哪里露出了马脚？”
他用一只手推她，另一只手仍旧抓住她的胳膊。珠宝和克拉德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楼梯在他们的体重下发出呻吟。“你们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她低声说着，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泪流满面，她努力理解着这一切，心脏狂跳不止，“为什么？”
“绑架可是很辛苦的。”登斯说。
“这门生意不好做。”汤克·法补充道。
“如果被绑架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那就会轻松不少。”
他们始终监视着我。跟在我附近。“勒梅克斯他……”
“没有做我们要他做的事，”登斯说，“毒杀这种方式太便宜他了。你早该明白的，公主。有了他那种数量的灵息……”
他是不可能病死的，她这才明白过来。奥斯特瑞啊！她的大脑麻木了。她看向帕林。他死了。帕林死了。他们杀死了他。
“别看他，”登斯说着，轻轻扭过她的头，让她的视线离开那具尸体，“那只是个意外。听我说，公主。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伤害你。只要你把逃走的原因告诉我就好。帕林坚持说他不清楚你的去向，但我们都知道，就在你离开前，他在楼梯上跟你说过话。你真的不告而别了吗？为什么？哪件事让你对我们起了疑心？你父亲的某个密探联系上你了吗？我还以为他们进城时就都被我们发现了呢。”
她麻木地摇着头。
“这很重要，公主，”登斯平静地说，“我必须弄清楚。你联络了谁？你跟那些贫民窟巨头说了关于我的什么事？”他捏住她胳膊的手开始发力。
“我们可不想弄坏你，”汤克·法说，“你们伊德里斯人太容易坏了。”
这些曾经令人愉快的玩笑，如今听来却冷酷又骇人。汤克·法在她右方那盏提灯的阴暗光芒里若隐若现，而她前方是登斯修长的身影。她想起了他的敏捷动作，想起了他在餐馆杀死那些保镖时的手段。
也想起了他们毁掉勒梅克斯的住处时的手段。
她想起了他们面对死亡的轻率态度。他们用幽默掩盖一切。借着登斯手里那盏提灯的光芒，她看到楼梯下塞着几只大号麻袋：其中一只麻袋里伸出一只靴子。那只靴子的侧面有伊德里斯军队的徽记。
她父亲派了人来找她。登斯只是快了一步而已。他杀了多少人？在这间地下室里，尸体可保存不了多久。这两具尸体相对很新，正等待着他们拿去丢弃。“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就像我的朋友一样。”
“我们的确是，”登斯说，“我喜欢你，公主。”他露出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并非汤克·法那种不怀好意的冷笑。“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抱歉有用的话。帕林本来不该死的——那只是个意外。不过，好吧，工作就是工作。我们只是拿钱办事而已。我跟你解释过好几次了，相信你也记得。”
“我从来没当真过……”她低声说。
“没人会相信佣兵的话。”汤克·法说。薇雯娜眨了眨眼。要逃就趁早。趁着你还有力气。她已经逃过一次了。这还不够吗？她就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吗？趁早！她扭动手臂，重重拍在汤克·法的斗篷背面。“抓住——”但登斯的动作太快了。他将她拽了回来，捂住她的嘴巴，然后抓住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汤克·法惊讶地站在那里，而薇雯娜的裙子失去了色彩，转为灰色，她的一部分灵息通过登斯的手指传入了汤克·法的斗篷。但没有指令，那份灵息什么也办不到。它就这么浪费掉了，而薇雯娜感觉周围的世界更暗淡了几分。
登斯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拍了下汤克·法的后脑勺。“嘿。”汤克·法揉着脑袋说。“留点儿神。”登斯说。然后她看向薇雯娜，同时紧抓着她的胳膊。
她手腕处的伤口流出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登斯愣住了，他显然是这才注意到她流血的手腕：地下室的昏暗光线让他没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他抬起头来，对上她的双眼。“噢，见鬼，”他咒骂道，“你并没有逃跑，对吧？”“啊？”汤克·法问。薇雯娜充耳不闻。
“发生了什么事？”登斯问，“是他干的么？”她没有答话。登斯皱起眉头，用力一拧她的胳膊，她发出痛呼。“好吧。看起来你是要逼我动手了。我们先处理你的灵息，然后再来谈一谈——像朋友那样友好地谈一谈——你的遭遇。”
克拉德走到登斯身边，灰色的双眼凝视前方，像以往那样全无感情。只不过……她似乎看到了什么？那是她想象出来的吗？她最近的情绪太过反常，让她很难相信自己的感受。克拉德仿佛在与她对视。
“好了，”登斯说着，神情更加冷酷，“重复我的话。吾命予汝。吾息归汝。”薇雯娜抬起头，看着他，对上他的双眼。“日之怒号。”她低声道。
登斯皱起眉头。“什么？”“攻击登斯。日之怒号。”“我——”登斯开了口。就在那一刻，克拉德的拳头打中了他的脸。
那一拳让登斯倒向侧面，撞上了汤克·法，后者咒骂一声，摔倒在地。薇雯娜挣脱了他的手，俯身从克拉德身边跑过——途中几乎被自己的裙摆绊倒——然后用肩膀奋力撞上了吃惊的珠宝。
珠宝倒了下去。薇雯娜手忙脚乱地爬上楼梯。“你让她听到了安全暗语？”登斯怒吼道。他和克拉德扭打起来。珠宝爬起身来，跟在薇雯娜身后。但她的一只脚踏穿了楼梯。薇雯娜跌跌撞撞地跑进上面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她摸索了几下，闩上了门闩。
这可没法把他们困太久，她想着，无助感涌上心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追捕我，就像瓦西尔那样。色彩之神啊。我该怎么做？
她跑上街道——此时晨光已经照亮了整座城市——然后钻进一条巷子。她就这么继续奔跑——这一次尽可能选择最窄、最脏也最暗的小巷。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身在昏暗的房间里，嘴巴被人塞住，面孔以别扭的姿势贴着碎裂的木头地板。她仍然穿着裙子，那是登斯抱怨过的一件昂贵的舶来品。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那人拥有很多灵息。她下意识地察觉到了这个事实。她扭动身体，以笨拙的方式仰躺下来。她看到了星辰照耀的夜空映出的那个身影：对方正站在稍远处的阳台上。
是他。
他转过身，房间里没有开灯，那张脸被阴影笼罩，而她恐慌地扭动起来。这个男人打算对她做什么？她想起某种骇人的可能性。
那人朝她走来，双脚粗鲁地踩在地上，木板为之颤抖。他单膝跪地，抓住她的头发，拽起她的脑袋。“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杀你，公主，”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避免做出加深我敌意的事来。”
他的嗓音低沉厚重，带着她对不上号的某种口音。她颤抖身体，头发褪为雪白。他似乎在审视她，双眼反射着星光。然后他把她放回木头地板上。
当她透过塞口球呻吟的时候，他点燃了一盏提灯，然后关上了阳台的门。他把手伸向腰带，取出一把狩猎长匕。薇雯娜一阵恐慌，但他只是走上前来，割断了捆住她双手的绳索。
他把匕首朝旁边一丢，它插进另一边的木头墙壁，发出“咚”的一声。他伸手去拿床上的某件东西——那把黑柄大剑。双手得到自由的薇雯娜慌忙向后爬去，拉扯着塞口球，想要放声尖叫。他用尚未出鞘的剑甩过来，让她停止了动作。“你最好保持安静。”他厉声道。
她缩回墙角。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她心想。她为什么不早点逃回伊德里斯？登斯在餐馆里杀死那个无赖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不安了。她那时就已经明白，她将要打交道的人和状况都是非常危险的。
她傲慢又愚蠢，满以为自己能在这座城市有所作为——在这座庞大而可怕、拥有压倒性影响力的城市。而她无足轻重，只是个乡下来的农妇。她哪来的信心去插手这些人的政治和阴谋？
那个叫瓦西尔的人走上前来。他打开了深黑色剑鞘上的搭扣，怪异的反胃感向薇雯娜袭来。一缕黑色的细烟从剑刃上盘卷着升起。瓦西尔走上前来，那盏提灯照出了他的轮廓，剑鞘的尖头刮过他身后的地板。然后他把剑丢在薇雯娜面前的地上。“捡起来。”他说。她稍稍放松了些，抬头，身子仍蜷缩在墙角里。她感觉到了流过脸颊的泪水。“捡起那把剑，公主。”
她没有学过使用武器的方法，但也许……她朝那把剑伸出手，却觉得反胃感更强了。她呻吟一声，接近那把古怪黑剑的手开始抽搐。
她缩回了手。“捡起来！”瓦西尔吼道。她发出一声模糊而绝望的喊叫，抓起那把武器，剧烈的反胃感顿时顺着手臂向上蔓延，传入她的胃里。她发觉自己不顾一切地拉扯着塞口球。
你好啊，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你今天想杀什么人吗？
她丢下那把可怕的武器，跪倒在地上，朝着地板干呕起来。她的胃里没有多少东西，但她忍不住。等到吐完以后，她爬到一旁，靠着墙壁重新坐下。她蜷缩身体，胆汁从嘴角滴落，虚弱得连求救或者擦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又哭了起来，最后的一点羞耻心似乎也因此而耗尽。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到瓦西尔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他咕哝了一声——似乎很是吃惊——拾起了那把剑。他扣上剑鞘的搭扣，将剑刃锁回里面，然后把一块毛巾丢在她吐过的地方。
“我们正在一片贫民窟里，”他说，“你想怎么叫都行，但没人会当回事。只有我除外——我会很恼火。”他朝她看去。“我要警告你。我是个暴脾气。”
薇雯娜发起抖来，反胃感仍未彻底消失。这个男人的灵息比她还要多。但当他绑架她的时候，她没有发觉自己的房间里有别人。他是怎么隐藏自己的？
她脑海里的声音又是什么？
考虑到她目前的处境，分心去想这些似乎不太明智。但她是希望借此阻止自己去思考对方可能做出的事。他——他再次朝她走来，神情阴沉地拾起塞口球。她终于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逃跑，而他咒骂一声，一脚踩在她的背上，强迫公主趴倒在地。他再次捆住她的双手，重新把塞口球塞了回去。她发出模糊不清的叫喊，而他将她拽了起来。他站直身子，把她扛在肩头，就这么走出了房间。
“该死的贫民窟，”他嘀咕道，“都穷到盖不起地下室。”他推了她一把，让她坐倒在某个小房间的门口，将她的双手绑在门把上。他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她，显然很不满意。然后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没刮胡须的脸凑上前去，呼出臭气。“我还有工作要做，”他说，“都是你害的。别想逃跑。如果你跑了，我就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明白了吗？”
她无力地点点头。
她看到他从另一个房间取回长剑，然后跑下楼梯。楼下的房门传来关门和落锁的声音，而她坐在地上，孤单无助。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薇雯娜哭干了泪水。她无力地坐着，被绑住的双手以别扭的姿势挂在头顶。登斯，汤克·法，还有珠宝。他们是专家。他们有能力救她离开。
但救援没有到来。她觉得昏昏沉沉，而且很想吐，但她还是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人——这个瓦西尔——是连登斯都害怕的人。瓦西尔在几个月以前杀死了他们的朋友之一。他的剑技至少和他们同样高超。
可他们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儿？她想着，手腕传来刺痛。这样的巧合也太罕见了。或许瓦西尔只是跟着登斯来到了这座城市，然后与自己的死敌针锋相对。
他们会找到我，然后救走我的。
但她很清楚，如果瓦西尔真有他们口中那么危险的话，她就不能指望同伴了。他知道怎样才能让登斯发现不了。如果她想要逃跑，就只能靠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惊恐。但奇怪的是，关于导师的记忆却在她脑海中浮现。
如果你被人绑架了，有些事是你可以做的，他这么教过她。每个公主都应该记住这些事。在特泰利尔的这段时间里，她渐渐觉得自己上过的课毫无意义。可现在，她惊讶地发现那些课程和自己的处境有直接关联。
如果有人绑架了你，导师这么教导过她，逃脱的最佳时机就是在一开始，身体尚有余力的时候。他们会不让你吃饭，并且殴打你，这么一来，你很快就会虚弱到无力逃脱。不要指望有人来救你，虽然你的朋友们无疑会设法帮助你。也永远别指望别人用赎金把你换回去。大多数的绑架事件都会以死亡告终。
为了你的祖国，最佳选择就是尝试逃脱。如果你没能成功，那么绑架者也许会杀死你。但与作为俘虏可能的遭遇相比，这样的结果反而更好。另外，如果你死了，绑架者也就失去了人质。
那是一堂严酷而又直白的课程——但她的很多课程都与之类似。与其作为俘虏去损害伊德里斯的利益，还不如死掉的好。也正是在同一堂课上，导师警告她说，等她成为王后以后，霍兰德伦人或许会利用她来对付伊德里斯。导师说过，在那种情况下，她父亲或许会被迫派人来刺杀她。
她已经没必要担心这种可能性了。然而，关于绑架的那些建议似乎用得上。她很害怕，想要瑟缩在这里，就这么等下去，指望瓦西尔找到理由放她离开。但她越是思考，就越明白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他对她非常凶狠——甚至到了夸张的地步。他想吓唬她，让她不敢尝试逃脱。他曾抱怨说这儿没有地下室，因为那里会是藏匿她的好地方。等他回来以后，恐怕就会把她带去更难以逃脱的场所。导师说得对，如果她想要逃跑，就只能趁现在了。双手被绑得很紧，她已经尝试了许多次。瓦西尔很擅长打绳结。她扭动挣扎，却只是磨破了几块皮，反而痛得她缩起身子。鲜血顺着手腕向下滴落，但只靠血液的润滑不足以让她摆脱绳索。她再次哭出声来，但原因并非恐惧，而是痛苦和沮丧。
她没法挣脱。但……或许她能让绳子自行解开？
我为什么不早点让登斯教我灵息的使用方法？
她更厌恶她仿佛顽疾般的自以为是了。使用灵息当然好过被杀——被瓦西尔杀死就更糟了。现在她觉得自己能理解勒梅克斯和他收集灵息来延长寿命的想法了。她努力透过塞口球念出指令。
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就连她也知道，给出指令时必须咬字清晰。她开始扭动下颚，用舌头去推挤塞口球。与她手腕上的绳索相比，塞口球似乎没那么紧。另外，她的眼泪和唾液已经将它打湿了。她借助嘴唇和牙齿的动作，不断尝试。等到它终于滑出口腔的时候，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舔了舔嘴唇，活动着自己酸痛的下巴。现在该怎么办？她心想，忧虑随之加深。现在她真的必须逃跑了。如果瓦西尔回来，看到她设法弄掉了塞口球，他就不会再给她类似的机会了。他也许会惩罚她的不听话。
“绳索，”她说，“自行解开。”它毫无反应。她咬紧牙关，努力回忆登斯跟她说过的指令。“捆住物体”和“保护我”。在目前的情况下，两者似乎都派不上用场。她当然不希望绳子把她的手腕捆得更紧。但他还说过些别的什么。好像是“想象你希望它办到的事”之类的。她试着在脑海里描绘出绳索自行解开的画面。
“自行解开。”她用清晰的嗓音说。但依旧毫无反应。薇雯娜沮丧地将脑袋靠向门板。唤醒这门技艺真是难以捉摸：
但奇怪的是，它却又有那么多的法则和限制。或许正是因为唤醒太复杂了，她才觉得捉摸不透吧。她闭上双眼。我必须弄明白，她心想。我必须成功。如果失败了，我就会死。她睁开双眼，盯着绳索。她再次想象它们解开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感觉却不太对头。她就像个小孩子，正盯着一片叶子，企图只靠意志力就让它动起来。
但这种全新能力的运用方式并非如此。这种能力是她的一部分。因此，她放松下来，让头脑下意识地完成工作。这和让发色改变有点相似。
“解开。”她命令道。
灵息涌出她的身体，就像在水下吹出一串气泡：她呼出一小块自己，却感到它流入了另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成了她只能稍稍控制的一条肢体。与其说那是移动绳索的能力，倒不如说是感受绳索的能力。灵息离开她的同时，她感觉到世界黯淡下来，色彩的鲜明程度稍有减少，风声略微有些模糊，而城市里的喧嚣也似乎遥远了少许。缠住她双手的绳索抽动了一下，手腕处传来剧痛。然后绳索自行解开，落到地上。
她的双臂重获自由，而她坐在地上，盯着手腕，震惊不已。
色彩之神奥斯特瑞啊，她心想。我做到了。她不清楚自己是该感动还是羞愧。
但无论如何，她明白自己必须逃跑。她解开脚踝上的绳子，然后爬起身来，注意到门板的一部分——在她双手周围的圆形部分——被彻底抽干了色彩。她迟疑了片刻，然后拿起那根绳子，跑下楼梯。她打开门锁，朝着门外的街道探出头去，但天已经黑尽，视物并不容易。
她深吸一口气，冲入夜色之中。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远离瓦西尔的巢穴。她知道自己应该找个地方藏起来，但她很害怕。她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致，会给路过的人留下印象。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离开贫民窟，进入城区，然后回到登斯和其他人身边。
她把那根绳索塞在裙子的口袋里，用侧面的皱褶遮住。她已经习惯了之前的灵息数量，所以就算只是少了绳索里的那么一点点，也很不对劲。唤醒者可以将投入物体的灵息回收，她在课堂上学过。她只是不知道收回灵息的指令。因此带上了绳索，希望登斯能帮她取回灵息。
她维持着快步，同时低头寻找着别人丢下的斗篷或者破布，打算盖住她的裙子。幸好现在并不是大多数无赖会活动的时间。但她的确时不时能看到路边的暗处里有人影，而她每次从旁经过的时候，都难以压抑心脏的狂跳。
要是太阳能出来就好了！她心想。随着黎明渐近，天边已经泛白，但天色依旧很暗，她很难看清自己正朝着什么方向前进。贫民窟的道路错综复杂，又让她觉得自己始终在原地绕圈子。高大的房屋环伺四周，遮蔽了天空。这附近一度相当富裕：在那些房屋阴影笼罩的正墙上，能看到磨损的雕刻与暗淡的色彩。在她左边那条街道前方的广场上，有一座老旧损坏的雕像：那是个骑着马的男人，似乎是喷泉的一部分，又或许——薇雯娜停下脚步。坏了的骑手雕像。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登斯提起过，她心想。他在跟帕林解释怎么从安全屋去餐馆的时候说过。几星期前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但她的确记得那次对话。她曾经担心帕林会迷路。
在过去的几个钟头里，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那条路线很简单。她能回想起来吗？她思索着，同时犹豫不决地迈开步子，几乎凭着本能前进。才走了几分钟，她就意识到周围黑暗的街道看起来很熟悉。贫民窟里没有街灯，但黎明前的那点微光就足够了。
她绕过转角，安全屋果真出现在了街对面，被夹在两栋较为高大的房屋之间。赞美奥斯特瑞！她释然地想着，迅速穿过街道，钻进安全屋内。房间里空无一人，而她匆匆打开通向地下室的门，寻找着可供藏身之处。
她四下摸索，果真在楼梯旁边找到了提灯和打火石。她拉上门，发现门板比想象的要坚固。这让她安心了些，但这扇门没法从内部上锁。她弯下腰，点燃了提灯。
眼前是一段陈旧破损、通向地下室深处的楼梯。薇雯娜停下脚步，想起了登斯关于楼梯的警告。她小心翼翼地迈步，听着脚下传来的嘎吱响声，明白了他担心的原因。但她还是顺利走完了楼梯。在楼梯的底部，弥漫的霉味让她皱起了鼻子。墙壁上挂着几头猎来的小动物：有人不久前来过这儿，这是个好兆头。
她绕过楼梯。地下室的主要空间就位于楼上那个房间的地下方。她可以在这儿休息几个钟头，如果登斯没有来，她就冒险离开。然后再——她猛地停下脚步，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提灯摇晃不止。摇摆不定的光辉照亮了坐在她面前的身影，那人垂着头，面孔被阴影笼罩。他的双臂反绑在背后，脚踝则捆在椅子腿上。
“帕林？”薇雯娜冲到他身边，吃惊地问。她迅速放下提灯，然后愣住了。地板上有血迹。
“帕林！”她提高了嗓门，抬起他的头。他的双眼无神地注视前方，脸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她的生命感应能力感觉不到他。他的眼睛死气沉沉。
薇雯娜的双手开始颤抖。她蹒跚后退，满心惊恐。“噢，色彩啊，”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色彩啊，色彩啊，色彩啊……”一只手落在她的肩头。她尖叫一声，转过身去。在她的身后，在楼梯下面的那片黑暗里，一具高大的身躯静静地伫立着。“你好啊，公主。”汤克·法说。他笑了。
薇雯娜跌跌撞撞地后退，几乎撞上了帕林的尸体。她捂住胸口，开始喘息。直到那时，她才看清墙上挂着的那些东西。
那不是猎物。原先在提灯的昏暗光芒下误以为是野鸡的东西，此时正反射出绿色的光泽。那是一只死掉的鹦鹉。旁边还挂了一只猴子，支离破碎。最新鲜的尸体是一只大蜥蜴。它们的身上都有被折磨过的痕迹。
“噢，奥斯特瑞啊。”她低声说。
汤克·法走上前一步，朝她伸出了手，而薇雯娜终于在震惊下动了起来。她矮身躲向旁边，避开了他的手。她从大个子男人的身边绕过，慌乱地跑向楼梯。她撞上了某人的胸口，然后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
“公主，你知道我最讨厌佣兵这行的哪一点吗？”登斯抓住她的胳膊，轻声道，“那就是对我们的固有印象。每个人都觉得佣兵不可信。问题在于，他们的看法没错。”
“我们只是拿钱办事而已。”汤克·法说着，走到她身后。
“这并不是我们最想干的活儿，”登斯说着，紧紧抓住了她，“但酬劳很不错。我还以为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呢。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你为什么要逃跑？我们在哪里露出了马脚？”
他用一只手推她，另一只手仍旧抓住她的胳膊。珠宝和克拉德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楼梯在他们的体重下发出呻吟。“你们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她低声说着，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泪流满面，她努力理解着这一切，心脏狂跳不止，“为什么？”
“绑架可是很辛苦的。”登斯说。
“这门生意不好做。”汤克·法补充道。
“如果被绑架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那就会轻松不少。”
他们始终监视着我。跟在我附近。“勒梅克斯他……”
“没有做我们要他做的事，”登斯说，“毒杀这种方式太便宜他了。你早该明白的，公主。有了他那种数量的灵息……”
他是不可能病死的，她这才明白过来。奥斯特瑞啊！她的大脑麻木了。她看向帕林。他死了。帕林死了。他们杀死了他。
“别看他，”登斯说着，轻轻扭过她的头，让她的视线离开那具尸体，“那只是个意外。听我说，公主。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伤害你。只要你把逃走的原因告诉我就好。帕林坚持说他不清楚你的去向，但我们都知道，就在你离开前，他在楼梯上跟你说过话。你真的不告而别了吗？为什么？哪件事让你对我们起了疑心？你父亲的某个密探联系上你了吗？我还以为他们进城时就都被我们发现了呢。”
她麻木地摇着头。
“这很重要，公主，”登斯平静地说，“我必须弄清楚。你联络了谁？你跟那些贫民窟巨头说了关于我的什么事？”他捏住她胳膊的手开始发力。
“我们可不想弄坏你，”汤克·法说，“你们伊德里斯人太容易坏了。”
这些曾经令人愉快的玩笑，如今听来却冷酷又骇人。汤克·法在她右方那盏提灯的阴暗光芒里若隐若现，而她前方是登斯修长的身影。她想起了他的敏捷动作，想起了他在餐馆杀死那些保镖时的手段。
也想起了他们毁掉勒梅克斯的住处时的手段。
她想起了他们面对死亡的轻率态度。他们用幽默掩盖一切。借着登斯手里那盏提灯的光芒，她看到楼梯下塞着几只大号麻袋：其中一只麻袋里伸出一只靴子。那只靴子的侧面有伊德里斯军队的徽记。
她父亲派了人来找她。登斯只是快了一步而已。他杀了多少人？在这间地下室里，尸体可保存不了多久。这两具尸体相对很新，正等待着他们拿去丢弃。“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就像我的朋友一样。”
“我们的确是，”登斯说，“我喜欢你，公主。”他露出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并非汤克·法那种不怀好意的冷笑。“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抱歉有用的话。帕林本来不该死的——那只是个意外。不过，好吧，工作就是工作。我们只是拿钱办事而已。我跟你解释过好几次了，相信你也记得。”
“我从来没当真过……”她低声说。
“没人会相信佣兵的话。”汤克·法说。薇雯娜眨了眨眼。要逃就趁早。趁着你还有力气。她已经逃过一次了。这还不够吗？她就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吗？趁早！她扭动手臂，重重拍在汤克·法的斗篷背面。“抓住——”但登斯的动作太快了。他将她拽了回来，捂住她的嘴巴，然后抓住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汤克·法惊讶地站在那里，而薇雯娜的裙子失去了色彩，转为灰色，她的一部分灵息通过登斯的手指传入了汤克·法的斗篷。但没有指令，那份灵息什么也办不到。它就这么浪费掉了，而薇雯娜感觉周围的世界更暗淡了几分。
登斯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拍了下汤克·法的后脑勺。“嘿。”汤克·法揉着脑袋说。“留点儿神。”登斯说。然后她看向薇雯娜，同时紧抓着她的胳膊。
她手腕处的伤口流出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登斯愣住了，他显然是这才注意到她流血的手腕：地下室的昏暗光线让他没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他抬起头来，对上她的双眼。“噢，见鬼，”他咒骂道，“你并没有逃跑，对吧？”“啊？”汤克·法问。薇雯娜充耳不闻。
“发生了什么事？”登斯问，“是他干的么？”她没有答话。登斯皱起眉头，用力一拧她的胳膊，她发出痛呼。“好吧。看起来你是要逼我动手了。我们先处理你的灵息，然后再来谈一谈——像朋友那样友好地谈一谈——你的遭遇。”
克拉德走到登斯身边，灰色的双眼凝视前方，像以往那样全无感情。只不过……她似乎看到了什么？那是她想象出来的吗？她最近的情绪太过反常，让她很难相信自己的感受。克拉德仿佛在与她对视。
“好了，”登斯说着，神情更加冷酷，“重复我的话。吾命予汝。吾息归汝。”薇雯娜抬起头，看着他，对上他的双眼。“日之怒号。”她低声道。
登斯皱起眉头。“什么？”“攻击登斯。日之怒号。”“我——”登斯开了口。就在那一刻，克拉德的拳头打中了他的脸。
那一拳让登斯倒向侧面，撞上了汤克·法，后者咒骂一声，摔倒在地。薇雯娜挣脱了他的手，俯身从克拉德身边跑过——途中几乎被自己的裙摆绊倒——然后用肩膀奋力撞上了吃惊的珠宝。
珠宝倒了下去。薇雯娜手忙脚乱地爬上楼梯。“你让她听到了安全暗语？”登斯怒吼道。他和克拉德扭打起来。珠宝爬起身来，跟在薇雯娜身后。但她的一只脚踏穿了楼梯。薇雯娜跌跌撞撞地跑进上面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她摸索了几下，闩上了门闩。
这可没法把他们困太久，她想着，无助感涌上心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追捕我，就像瓦西尔那样。色彩之神啊。我该怎么做？
她跑上街道——此时晨光已经照亮了整座城市——然后钻进一条巷子。她就这么继续奔跑——这一次尽可能选择最窄、最脏也最暗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