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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薇雯娜在反胃、疲惫、干渴与饥饿中醒来。但她还活着。她睁开双眼,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那是舒适。她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她立刻坐起身,头晕随即袭来。“如果我是你,就会小心点儿,”有个声音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她眨了眨模糊的双眼,目光聚焦在坐在稍远处的桌边、背对着她的那个声音。他看起来正在吃东西。
一把银鞘黑剑倚靠着桌子。
“是你。”她轻声说。
“是我。”他一边吃一边说。
她低头看着自己。她身上穿着的并非衬裙,而是一套柔软的棉睡衣。她的身体也干干净净。她抬手摸了摸头发,发觉那些纠缠的乱发都消失了。她的发色仍旧是白色。干净的感觉很怪。
“你强暴了我?”她轻声发问。他哼了一声。“跟登斯上过床的女人,对我来说毫无诱惑力。”“我没跟他上过床。”她反驳,虽然不明白自己干吗要解释。瓦西尔转过头,仍旧留着斑驳参差的胡须。他的衣服要比她身上的粗糙多了。他打量着她的双眼。“他欺骗了你,对吧?”她点点头。“白痴。”她又点点头。
他转过身,继续吃了起来。“这栋屋子的女主人,”他说,“我付钱给她,让她给你洗澡,穿衣和更换便盆。我一根指头也没碰过你。”
她皱起眉头。“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街上的那次搏斗吗?”
“用你的剑的那次?”
他点点头。“隐约记得。你救了我。”“我只是从登斯的手里夺走了一件工具,”他说,“重要的只有这一点而已。”“我还是要谢谢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客气。”他最后说。“为什么我感觉这么难受?”“特拉玛利亚症,”瓦西尔说,“这是一种你们高地上没有的疾病,会通过蚊虫叮咬传播。恐怕在我找到你的几周前,你就得了这种病了。如果你还是觉得虚弱,说明病还没好。”她用手按住脑袋。“你最近恐怕过得很糟,”瓦西尔评论道,“头晕又痴呆,还饿着肚子。”“没错。”她说。“你活该。”他继续吃了起来。
她有好一会儿没有动弹。他的食物闻起来很香,但她在发烧期间似乎被人喂过东西,因为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饿。“我昏迷了多久?”她问。
“一星期了,”他说,“你应该再睡一会儿。”“你打算对我做什么?”他没有回答。“你的生物染色灵息,”他说,“你交给登斯了吗?”
她顿了顿,思索起来。“是的。”他瞥了她一眼,扬起一边眉毛。“没有,”她转过头去,承认道,“我把灵息放进身上那条披巾里了。”他站起身,离开了房间。她开始考虑逃跑。但最后,她下了床,吃起了他的食物——一整条油煎过的鱼。
她已经不介意是不是海鲜了。
他走了回来,在门口停下脚步,看着啃着鱼骨头的她。他没有强迫她离开桌位,而是在桌边的另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最后,他举起已经洗干净的披巾。
“这条吗?”他问。
她的身体僵住了,脸颊上还沾着一块鱼肉。
他把披巾放到她旁边的桌上。
“你要把它还给我?”她问。他耸耸肩。“如果里面真的存在灵息,我也拿不走。只有你才可以。”她拿起披巾。“我不知道指令。”他又扬了扬眉。“你没用唤醒就挣脱了我的绳索?”她摇摇头。“那条指令是我猜到的。”
“我真该把你的嘴再塞紧一点儿。你说‘猜到’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第一次使用灵息。”
“也对,你是王族。”
“这话什么意思?”
他只是摇摇头,指着那条披巾。“汝息归吾,”他说,“这就是你想要的指令。”她把手放在披巾上,念出了那几个字。眨眼的工夫,一切都改变了。
她的头晕消失了。她眼里那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也不见了。她倒吸一口凉气,恢复灵息带来的愉悦感让她发起抖来。那感觉强烈到让她摔下了椅子,为这样的奇迹震颤不止。那感觉太惊人了。她能感觉到生命,能感觉到瓦西尔周围明亮而美丽的色彩。她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她在那种感觉中沐浴良久。
“最初得到灵息的时候,感觉非常惊人,”瓦西尔说,“如果你放弃灵息,等到一个钟头以后再收回,感觉通常不会太糟。但如果等上几周——甚至只是几天——再拿回灵息,那时的感觉就和初次得到灵息相似了。”
她露出笑容,带着惊异感爬回椅子里,擦去脸上的鱼肉。“我的病好了!”
“那当然,”他说,“我没看错的话,你的灵息至少达到了三阶强化。你永远都不会生病了。你甚至几乎不会衰老。当然了,前提是你能保住这些灵息。”
她惊恐地抬头看着他。“不,”他说,“我不会强迫你把灵息给我的。虽然我或许应该这么做。你带来的麻烦远远超过你的价值,公主。”
她继续吃着食物,感觉到自己多了些自信。回想起来,过去的几周简直就像噩梦。就像个虚幻不实的肥皂泡,与她的人生脱节。坐在街头乞讨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她真的在雨里睡过觉,又以泥地为家吗?她真的考虑过去当妓女吗?
是真的。她不可能因为取回了灵息就忘掉这件事。但成为灰白者这一点影响了她的行为吗?那种病也是因素之一吗?但不管怎么说,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绝望本身。
“好吧,”他说着,站起身来,拿起那把黑剑,“该走了。”
“去哪儿?”她怀疑地问。上次她遇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捆住了她的手脚,强迫她拿起那把剑,然后又把嘴巴被塞住的她丢下不管。他没理会她的担忧,而是把一堆衣服丢在桌上。“穿上这个。”她拿起衣服。厚厚的裤子,下摆需要塞进裤子里的束腰外衣,还有穿在外面的背心。三件都是深浅不同的蓝色。还有几件内衣,色彩就没那么鲜艳了。“这是男人的衣服。”她说。“这只是比较实用的款式,”瓦西尔说着,朝门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打算浪费钱给你买漂亮衣服,公主。你只能习惯这一身了。”
她张开嘴,随后又闭上,把抱怨吞回肚里。她过去对这些……她也不知道自己穿着那条长度只到大腿一半、近乎透明的纤薄衬裙转悠了多久。她感激地穿上了裤子和束腰外衣。
“拜托,”她说着,转身面对着他,“我很感谢你给我的衣服。但至少,我有资格知道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吧?”瓦西尔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我有工作要交给你。”她发起抖来,想起了登斯给她看的那些尸体,也想起了瓦西尔杀死的那些人。“你又要杀人了,是吗?”他转身看着他,皱起眉头。“登斯正在策划着什么。我打算阻止他。”
“登斯是为我工作的,”她说,“至少他假装是这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我的授意。他只是在配合我,让我继续沾沾自喜下去。”瓦西尔干笑起来,而薇雯娜涨红了脸。她的头发——自从她目睹帕林的死状以后,它第一次回应了她的情绪——转为了红色。
那种感觉太不真实了。在街上流浪了两星期?感觉上要久得多了。但不知为何,在洗净身体又填饱了肚子的现在,她觉得又变回了从前的自己。一部分的原因是灵息。美妙又美丽的灵息。她再也不想和它分别了。
这根本不是从前的她。那从前的她又是个什么样子?这真的重要吗?“你笑话我,”她说着,转身面对着瓦西尔,“但我只是想尽一份力。我想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帮助我的同胞。对抗霍兰德伦。”“霍兰德伦不是你的敌人。”“它就是我的敌人,”她语气尖锐地说,“而且它正打算朝我的同胞进军。”“那些祭司有充分的理由做出这种行动。”薇雯娜嗤之以鼻。“登斯说过,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登斯有点聪明过头了。他在耍你,公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就从来没想过吗?”瓦西尔问,“攻击补给车队?煽动伊德里斯的穷人发动叛乱?提醒他们沃赫和他对自由的承诺,这件对他们来说记忆犹新的事?在恶棍头子面前现身,让他们觉得伊德里斯正在努力动摇霍兰德伦统治者的地位?公主,你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而每个反对你的人都是在欺骗你,”他对上她的目光,“你难道从来都没想过,或许你才是立场错误的那一方?”
薇雯娜愣住了。
“登斯不是在为你效劳,”瓦西尔说,“他甚至都没有假装在这么做。在这座城市里,有人雇佣他去挑起伊德里斯和霍兰德伦之间的战争,而他在过去几个月里利用你接近了目标。我正在设法弄清原因:谁才是幕后主使?战争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薇雯娜坐了下来,瞪大双眼。这不可能。他肯定是弄错了什么。
“你是一颗完美的棋子,”瓦西尔说,“你让贫民窟的人们想起了他们真正的血统,让登斯能借着你的名义把他们集结起来。只差最后一步,诸神宫廷就会朝你的祖国进军。不是因为他们憎恨伊德里斯人,而是因为他们觉得伊德里斯叛党已经发起了攻击。”
他摇摇头。“你居然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真让我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你跟他合作就是为了挑起战争呢,”他看了她一眼,“我低估了你的愚蠢。穿好衣服。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来不来得及挽回事态,但我想试试看。”
这身衣服感觉很怪。大腿部位绷得很紧,让她有种赤身裸体的错觉。脚踝附近没有裙摆的摩挲,感觉也很奇怪。她一言不发地走在瓦西尔身边,垂着头,头发短到甚至没法辫成辫子。她还没有尝试去长出头发。那样做会耗尽身体需要的养分。
他们穿过伊德里斯人的贫民窟,薇雯娜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尽管周围的任何声音都让她惊恐,让她想要转头确认没人跟在身后。那个流浪儿是不是想要偷走她讨来的钱?那群恶棍是不是想把她卖给登斯?那些阴影是不是双眸灰白、前来袭击和屠杀的无命者?他们从路边的一个流浪者身边走过。那是个年轻女人,看不出年龄,而在她满是煤灰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们。薇雯娜能读出那双眼睛里的饥饿。那女人正在考虑要不要偷他们的东西。
瓦西尔手里的剑成功地唬住了她。薇雯娜看着女孩匆忙跑进一条小巷,突然莫名地感同身受。色彩啊,她心想。过去的我真是那个样子吗?不。她甚至还不如那个女孩。薇雯娜太幼稚了,被人绑架也毫无察觉,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准备挑起战争。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或许你才是立场错误的那一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她如此轻易就受到了登斯的蒙骗,这让她在接受瓦西尔的说法时犹豫不决。但他的某些话确实是正确的,就连她也看得出相应的证据。
登斯总是带她去见城里名声不好的那些人。不光是因为像他这样的佣兵更可能认识那种人,也是因为他们更可能喜欢战争带来的混乱。袭击霍兰德伦的补给车队不仅会为军队的管理增添困难,也会让祭司们倾向于趁着实力仍强时发起攻击。这些损失只会让他们更加愤怒。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生寒意——而她很难忽视这种感受。“登斯让我觉得战争是无可避免的,”他们穿过贫民窟的时候,薇雯娜轻声道,“我父亲也觉得战争难以避免。每个人都说战争一定会爆发。”
“他们错了,”瓦西尔说,“霍兰德伦和伊德里斯几十年来都处在开战的边缘,但战争从来都不是无法避免的。想让这个王国发起进攻,需要说服那些回归者——而他们往往太过自我,不喜欢战争这样充满破坏性的东西。只有长期的努力——首先说服祭司们,再让他们持续争论,直到诸神相信他们的话——才能成功。”
薇雯娜低头看着满是彩色垃圾的肮脏街道。“我真的很没用,对吧?”她低声说。
瓦西尔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先是让我妹妹代替我去嫁给神王。我跟了过来,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天,登斯就找到了我。等我终于从他手里逃脱以后,却在这条街上连一个月也支撑不下去:我被打劫,殴打,然后又被人抓住。现在你又声称我一手将自己的同胞推向了战争边缘。”
瓦西尔哼了一声。“别对你自己评价太高了。为了挑起这场战争,登斯已经努力很久了。根据我听来的消息,他甚至买通了伊德里斯大使本人。另外,霍兰德伦统治阶层的内部也有人——就是当初雇佣登斯的那些人——希望这场冲突爆发。”
这太令人困惑了。他的话有道理,但登斯的话也同样说得通。她必须了解详情才能做出判断。“你推测出他们是谁了吗?就是雇佣登斯的那些人。”
瓦西尔摇摇头。“我想应该包括某位神灵——又或者是好几个神灵。也可能是一群祭司在暗地里密谋。”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
“为什么?”最后,薇雯娜发问。
“我怎么知道?”瓦西尔问,“我甚至猜不到幕后主使是谁。”
“不,”薇雯娜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为什么会插手这件事?你为什么会在乎这些?”
“因为……”瓦西尔说。
“因为?”
瓦西尔叹了口气。“你瞧,公主。我跟登斯不同:我没有他那种口才,而且我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人。所以别指望我跟你闲聊。可以吗?”
薇雯娜惊讶地闭上了嘴巴。如果他是想操控我,她心想,那他用的方式还真够奇怪的。
他们的目的地原来是位于某个破败十字路口的一栋破败的屋子。他们走到屋子附近的时候,薇雯娜停下脚步,思索着像这样的贫民窟是如何出现的。难道说他们是故意把这儿建造得如此简陋又拥挤的?还是说这些街道——以及她先前见过的那些街道——曾经是更加体面的街区,而如今年久失修,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瓦西尔抓住站定的她的胳膊,拉着她走到门边,用剑柄重重敲了几下。片刻过后,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双紧张的眼睛向外张望。
“别挡道。”瓦西尔说着,暴躁地把门彻底推开,拉着薇雯娜走了进去。有个年轻男人跌跌撞撞地后退,然后背靠走廊的墙壁,让瓦西尔和薇雯娜通过。他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对于瓦西尔的举动,薇雯娜觉得自己应该害怕,至少也应该生气。然而,在有了先前的经历以后,这种事在她看来已经无关紧要了。瓦西尔放开了她的手,脚步沉重地走下一段楼梯。薇雯娜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昏暗的楼梯井让她想起了登斯的安全屋的那间地下室。她发起抖来。幸好走完楼梯以后,那些相似之处就消失了。
这间地下室的墙壁和地板都是木头做的。房间中央铺着一块小地毯,一群人坐在地毯上。瓦西尔走下楼梯的时候,两个人站起身来。
“瓦西尔!”其中一个说,“欢迎。你想喝点什么吗?”“不。”那两人不安地对视,而瓦西尔把剑丢向房间的另一边。那把剑“当啷”一声撞上墙壁,顺着木头墙面滑下。然后他朝身后伸出手,把薇雯娜拉到自己前方。“头发。”他说。
她犹豫起来。他在像登斯那样利用她。但为了不惹他生气,她顺从地改变了发色。那些人敬畏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其中几个低下了头。“公主。”其中之一低声道。
“告诉他们,你不希望他们去打仗。”瓦西尔说。
“我不希望你们上战场,”她由衷地说,“我从没想过让我的同胞去和霍兰德伦人打仗。他们几乎一定会输。”
那些人转头看向瓦西尔。“但她跟贫民窟巨头联手过。她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瓦西尔看向她。“说说看?”
她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她真的改变过主意吗?事态发展得太快了。
“我……”她说,“我很抱歉。我……我没有发觉。我从来都不希望开战。我以为战争无可避免,所以才打算做好准备。但我恐怕被人利用了。”
瓦西尔点点头,然后把她推到一旁。他走到地毯上那群男人中间。薇雯娜留在原地,用双手抱住自己,感受着束腰外衣和背心的陌生触感。
这些人是伊德里斯人,她听着他们的口音,反应过来。现在他们看到了我——他们的公主——穿着男人衣服的样子。都发生了那么多事了,为什么我还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
“好吧,”瓦西尔说着,蹲坐下来,“你们打算怎么阻止战争?”
“等等,”有个人说,“你打算凭这个就让我们转变想法?只因为公主说的几句话,我们就该相信你告诉我们的一切吗?”
“如果霍兰德伦开战,你们就死定了,”瓦西尔厉声道,“你们难道不明白吗?你们觉得这些贫民窟里的伊德里斯人会有什么下场?你们觉得现在的日子很难熬?那就等被视做通敌者的时候再看看吧。”
“我们明白,瓦西尔,”另一个人说,“但你指望我们怎么做?继续忍受霍兰德伦人的歧视,还是低头认输,去信仰他们懒惰的诸神?”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做,”瓦西尔说,“只要不会威胁到霍兰德伦统治阶层的安全就行。”“或许我们应该承认战争即将到来,然后战斗,”另一个人说,“或许贫民窟巨头们说得对,我们的最佳选择就是希望伊德里斯获胜。”
“他们憎恨我们,”另一个人——那是个二十来岁,眼里燃烧着怒火的男人——说,“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比对待街上的雕像还差!在他们眼里,我们连无命者都不如。”
我了解那种愤怒,薇雯娜心想。我感受得到。现在也能感受到。那是对霍兰德伦的愤怒。
但此时此刻,那人的话在她听来如此空洞。事实上,她从霍兰德伦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憎恨。真要说的话,她感受到的是冷漠。对他们来说,她就像是街上的一具死尸。
或许这就是她恨他们的原因。她毕生都在努力成为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人——在她看来,她被这头名叫霍兰德伦的怪物和神王支配了人生。可到头来,这座城市和其中的居民却对她视而不见。她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这让她非常恼火。
在这些伊德里斯人里,有位戴着深褐色帽子的老人思忖着摇了摇头。“人们正躁动不安,瓦西尔。半数的男人在气愤地谈论强攻诸神宫廷。女人们开始储备食物,为战争做准备。我们的年轻人悄悄结伴外出,去丛林里寻找卡拉德那支传说中的军队。”
“他们相信那个古老的传说?”瓦西尔问。那人耸耸肩。“它意味着希望。一支无人知晓的军队,强大到足以结束不息战争本身。”
“我害怕的倒不是相信传说这种事,”另一个人说,“而是我们的年轻人居然在考虑让无命者充当士兵。卡拉德的幽灵。呸!”他朝旁边吐了口唾沫。
“这表示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另一个老人说,“人们很愤怒。我们没法阻止暴乱,瓦西尔。毕竟几周前才发生过那场屠杀。”
瓦西尔一拳砸在地板上。“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你们这些蠢货为什么不明白?给敌人完美的替罪羊的,就是你们自己!袭击贫民窟的无命者接到的并不是统治阶层的命令。有人把几个暗语被破解的无命者混了进去,再命令他们动手杀人,好让事态更加恶化!”
什么?薇雯娜心想。
“霍兰德伦的神权政体是一种头重脚轻的结构,充斥着官僚主义的愚蠢和惰性,”瓦西尔说,“除非有人在后面推动,否则它是一步也不会走的!如果我们这边的街道发生暴乱,就正中主战派的下怀了。”
我可以帮他,薇雯娜看着那些伊德里斯人的反应,心想。她本能地理解他们,而瓦西尔显然做不到。他的论据很好,但他表达的方式却是错的。他需要可信之人的担保。她可以帮忙。但她真的应该帮忙吗?薇雯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瓦西尔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就始终被登斯玩弄在股掌之间。她相信这是事实,可她要怎么知道瓦西尔所做的事和登斯不同?
她希望开战吗?不,当然不希望。尤其是在这场战争里,伊德里斯很可能会灭亡,更别提获胜。薇雯娜先前如此努力,就是为了削弱霍兰德伦的战力。她为什么从没想过避免战争呢?
我想过,她反应过来。在伊德里斯的时候,我原本的计划就是阻止战争。我打算在成为神王的新娘以后,劝说他打消开战的念头。
但她放弃了那个计划。不,她是在别人的影响下选择放弃的。至于原因是她父亲“战争无可避免”的预感,还是登斯的巧妙误导——又或者两者兼有——这就不重要了。她最先想到的就是阻止冲突。这是保护伊德里斯的最佳方法,同时也是——她现在才意识到——保护塞芮的最佳方法。她的心被憎恨和傲慢所占据,把救妹妹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阻止战争没法保护塞芮不受神王的虐待。但这么做或许能让她避免沦为人质,或许还可以救她的命。
这对薇雯娜来说就足够了。
“太迟了。”其中一个男人说。
“不,”薇雯娜说,“拜托。”
围坐着的那群人迟疑了片刻,然后朝她看来。她走了过去,跪倒在他们面前。“请别说这种话。”“可公主,”另一个男人说,“我们能做什么?贫民窟巨头正在煽动民众。我们没有和他们抗衡的力量。”“你们肯定也是有影响力的,”她说,“你们看起来是有智慧的人。”
“我们是工人,是拖家带口的人,”另一个人说,“我们没有钱。”
“但人们会听你们的话吧?”她问。
“有些人会。”
“那就告诉他们,还有别的选项,”薇雯娜说着,低下头,“告诉他们,要比我坚强。贫民窟里的这些伊德里斯人——我见识过他们的强大。如果你们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受到了利用,或许他们就不会再继续被人操纵了。”
那些人陷入了沉默。
“我不清楚这个人的话是否句句属实,”她说着,朝瓦西尔点点头,“但我知道伊德里斯没法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应该尽己所能去阻止冲突,而不是促成冲突。”她感到泪水流到了脸颊上,头发也转为苍白之色。“你们也看到了。我……失去了身为公主和奥斯特瑞追随者应有的自控力。我成了你们的耻辱,但请不要步我的后尘。霍兰德伦人不恨我们。他们甚至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我知道这令人沮丧,但如果你们通过暴动和破坏的方式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会大吃一惊,然后将愤怒撒向我们的祖国。”
“所以我们就该翻个身?”那年轻人问,“任他们踩在我们头上?他们是不是出于故意真的重要吗?我们无论如何都会被消灭的。”
“不,”薇雯娜说,“肯定有更好的方法。他们现在的王后是伊德里斯人。如果我们多给他们些时间,或许就能让他们克服成见。我们现在应该把精力集中在阻止战争上!”
“您言之有理,公主,”那个戴帽子的老人说,“但是——请原谅我的无礼——您很难要求我们这些住在霍兰德伦的人去关心伊德里斯的命运。在我们离开之前,伊德里斯就辜负了我们,现在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我们是伊德里斯人,”另一个人说,“可……好吧,我们在这儿的家更重要。”
换作一个月前,薇雯娜恐怕会很生气。但她客居街头的这段日子让她窥见了绝望对人的影响力。如果他们的家人在挨饿,伊德里斯对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她没法责怪他们的态度。
“你以为伊德里斯被征服以后,你们的日子就能好起来吗?”瓦西尔问,“如果发生战争,你们的待遇会比现在更差。”“还有别的选择,”薇雯娜说,“我了解你们的疾苦。如果我回到父亲身边,向他说明情况,或许就能设法把你们送回伊德里斯。”“让我们回伊德里斯去?”有个男人说,“我的家人已经在霍兰德伦住了五十年了!”“是啊,但只要伊德里斯国王还活着,”薇雯娜说,“你们就有盟友。我们可以通过外交手段,改善你们的生活。”“国王根本不在乎我们。”另一个人悲伤地说。“我在乎。”薇雯娜说。
而且她确实在乎。她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与被她抛下的那些同胞相比,这座城市里的伊德里斯人的确让她更有亲切感。她理解他们。
“我们会设法让霍兰德伦关注到你们的艰难,同时避免招来仇恨,”她说,“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我之前说过,我的妹妹嫁给了神王本人。或许她能说服他改善贫民窟的条件。但不是因为他害怕我们的同胞可能引起的暴乱,而是确实同情他们的处境。”
她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在这些人面前满心羞愧。为自己的哭泣而羞愧,为自己不得体的着装而羞愧,为自己参差不齐的短发而羞愧。为自己彻底辜负了他们而羞愧。
我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失败?她心想。我本该准备充足,镇定自若才对。我怎么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忽略了自己同胞的需要,只想着让霍兰德伦付出代价?
“她是诚心实意的,”有个男人开口道,“这点我可以肯定。”“我说不好,”另一个人说,“我还是觉得已经太迟了。”“就算真是你说的那样,”薇雯娜说着,仍旧注视着地板,“那你们还有什么可损失的?想想你们能拯救的生命吧。我向你们发誓:伊德里斯不会再忽视你们了。如果你们能和霍兰德伦人和平相处,我可以保证你们能作为英雄荣归故里。”
“英雄是吗?”其中一个人说,“能被人称作英雄,总比被说成‘离开高地,住在无耻的霍兰德伦的人’要好。”“拜托。”薇雯娜低声道。“我会在能力范围内做点什么的。”有个男人说着,站起身来。
另外几个人也出声附和。他们也站了起来,跟瓦西尔握了握手。他们离开的时候,薇雯娜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了她和瓦西尔。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多谢。”他说。“我不是为了你。”她轻声说。“起来,”他说,“我们走吧。我想去见另一群人。”“我……”她在地毯上坐起身来,努力理清自己的感受,“我为什么要照你说的做?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利用我?或是欺骗我?就像登斯那样。”“你没法知道,”瓦西尔说着,从墙角取回了剑,“你只能照我说的去做。”“也就是说,我是你的囚犯?”他瞥了眼她。然后他走了过来,蹲坐在地上。“你瞧,”他说,“我们都同意战争对伊德里斯有害。我不打算带你去袭击补给车队,也不会让你去和贫民窟巨头碰面。你要做的只是告诉别人,你不希望发生战争。”
“那如果我不愿意这么做呢?”她说,“你会强迫我吗?”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低声咒骂了一句,站起身来。他拿出一包东西,丢给了她。它撞上她的胸口,发出叮当的响声,接着落在地上。
“走吧,”他说,“回伊德里斯去吧。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半途而废。”她却只是继续坐在那儿,瞪大眼睛。他迈开步子。
“登斯利用了我,”她发现自己在低语,“最糟糕的部分在于,我还是觉得一切只是个误会。我觉得他真的是我的朋友,觉得我应该去找他,弄清他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也许我们只是有些误会。”
她闭上双眼,下巴靠在膝盖上。“但然后我想起了他的所作所为。我的朋友帕林死了。我父亲派来的密探都被塞在麻袋里。我的脑子一团乱麻。”
整个房间陷入了沉默。“你不是第一个被他欺骗的人,公主,”瓦西尔最后说,“登斯……他很狡猾。那样的人坏到了骨子里,但如果这个人风趣又有魅力,人们就会听他的话。他们甚至会喜欢他。”
她抬起头,眨了眨含泪的双眼。
瓦西尔转过头去。“我,”他说,“我就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擅长说话,容易气馁,会对别人发火。这些都让我不受欢迎。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欺骗你,”他对上她的双眼,“我想要阻止这场战争。此时此刻,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我向你发誓。”
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相信他。但她却发觉自己想要相信。白痴,她心想。你又要受骗了。
她看人的眼光实在算不上太准。但她并没有捡起那袋钱币。“我愿意帮忙。但我只会告诉别人,我希望让伊德里斯避免战事。”
“这就足够了。”
她犹豫了片刻。“你真觉得我们能办到?能阻止战争?”
他耸耸肩。“也许吧。如果我能忍住不把那些犯傻的伊德里斯人打得屁滚尿流。”暴脾气的和平主义者,她不无悔恨地想。这种搭配真够怪的。跟灵息总量堪比一整村人的虔诚公主差不多。
“像这样的地方还有不少,”瓦西尔说,“我会带你去见那里的人。”“好的。”她说着,站起身来,努力不去看那把剑。即便到了现在,它还是拥有让她反胃的古怪能力。
瓦西尔点点头。“每次会面的人数都不多。我没有登斯那样的关系网,和大人物也没什么交情。我认识的人都是工人。我们得去一趟染坊,或许还要去几座种植园。”
“我明白。”她说。瓦西尔没有再说什么,他捡起那袋钱币,领着她回到街上。就这样,她心想,我又开始了。这次我只能祈祷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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