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薇雯娜等待着瓦西尔。他没有回来。
她在只有一个房间的狭小藏身处踱着步子——这是他们换的第六个住处了。他们在每个地方都只会待上几天。房间里没有装饰，只放着他们的被褥，瓦西尔的背包，以及一根烛火摇曳的蜡烛。
瓦西尔会责怪她浪费蜡烛的。对于一个灵息总量价值连城的人来说，他有点太节俭了。
她继续踱着步子。她知道她应该去睡觉才对。瓦西尔能照顾好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没法照顾自己的人似乎就只有薇雯娜了。
而且他说过，这次的目的只是侦察，很快就会回来。虽然他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但他似乎也理解她想要出力的意愿，因此他总是会让她知道自己去了哪儿，又会在何时回来。
她没有过熬夜等候登斯回来的经验，而她跟瓦西尔合作的时间，也只有和那些佣兵相处时间的几分之一。她干吗这么担心？
虽然她曾经觉得自己是登斯的朋友，却并没有真的关心他。他风趣又有魅力，但又显得冷漠。至于瓦西尔……好吧，他就是他。他很诚实，也不戴假面具。她只遇到过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她的妹妹，怀上了神王孩子的那一个。
色彩之神啊！薇雯娜想着，继续踱着步子。事情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塞芮惊醒过来。她的房间外面有人在叫喊。她迅速爬起身，走到门边，把耳朵贴了上去。她能听到打斗的声音。如果她想逃跑，现在或许正是时候。她推了推门，指望有人出于某种理由打开了门锁。但它仍然锁着。
她咒骂了一声。她早先就听到了打斗声——还有尖叫声，以及垂死的惨叫。现在又来了。或许是有人想来救我？她期待地想着。但会是谁呢？
门突然摇晃起来，然后打开，吓得她向后一跃。神王的大祭司特雷勒迪斯站在门口。“快点，孩子，”他说着，朝她招了招手，“你必须跟我来。”
塞芮绝望地寻找着逃跑的路。她向后退去，而他轻声咒骂了一句，挥手示意。几个身穿城市守卫制服的士兵冲进门来，抓住了她。她开始高声呼救。
“安静点，你这傻瓜！”特雷勒迪斯说，“我们就是在救你。”
他的谎言在她耳中空洞地回响，而她在拉着自己离开房间的士兵手中奋力挣扎。在门外，地板上躺着许多具尸体，有些穿着守卫的制服，另一些身着没有特征的铠甲，还有些死尸的皮肤是灰色的。
她听到打斗声从走廊前方传来，而她朝着那个方向尖叫起来，直到士兵们粗鲁地将她拖走。
他们叫他“老查普斯”。“他们”指的是那些愿意称呼他的人。
他坐在自己的小船里，在海湾黑色的水面上缓缓行进。夜间捕鱼。白天在特泰利尔的水域捕鱼是要付钱的。好吧，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晚上也一样是要付钱的。
但这就是晚上的好处：没人看得见你。老查普斯窃笑着，将渔网从小船的侧面洒了出去。海水一如既往地哗啦、哗啦、哗啦地拍打着船身。黑暗。他喜欢黑暗。哗啦、哗啦、哗啦。
他时不时地能接到更好的活儿。从城市里的贫民窟巨头那里接收尸体，把石头装进麻袋，绑在尸体的脚上，然后丢进海湾。这儿的海底恐怕有好几百具死尸，他们的双脚被石头固定在海床上，随着洋流摇曳不定。一群在跳舞的骷髅。跳啊，跳啊，跳啊。
今晚没有死尸。太可惜了。这就意味着要捕鱼。不需要付关税的免费鱼儿。免费的鱼儿就是好鱼儿。不……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稍微再靠右一点儿。大海有时候会对他说话。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哄骗他。他快活地照着指示的方向前进。他几乎每晚都会出海。大海应该很了解他了。很好。丢下网子。他照做了。这里的海湾算不上太深。他可以用船尾拖着网子，让加重过的渔网边缘掠过海底，将前往浅水觅食的小鱼一网打尽。这些鱼儿不算太好，但天色看起来太危险了，不适合驶入深海。有风暴正在酝酿吗？
他的网子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咕哝一声，用力一拉。有时候，渔网会捕到残骸或者珊瑚。那东西很重。太重了。他将渔网拉过船舷，然后打开提灯上的遮罩，冒险露出一点点灯光。
缠在渔网里，躺在他的船底的，是一把剑。一把黑色握柄、银色剑鞘的剑。哗啦、哗啦、哗啦。噢，非常好，那个声音清晰了不少。我恨水。下面又湿又冷。老查普斯目瞪口呆地伸出手去，拿起了那把武器。它很沉。我想你该不会打算去摧毁一些邪恶吧？那个声音说。说实话，我也不太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把判断的权力交给你吧。
老查普斯笑了。噢，好吧，那把剑说。你就多欣赏我一会儿吧。但在那之后，我们就真得回到岸边去了。
瓦西尔苏醒过来，全身无力。
他的手腕被绳子绑住，而绳索的另一头系在这间石室的天花板上的挂钩上。他发现，捆住他的这条绳索，正是他先前用来捆住女佣的那一条。绳子的色彩被完全抽干了。
事实上，他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是灰色。他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只剩下白色的底裤。他呻吟起来，手臂因为被吊起的别扭姿势而麻木。
没有人塞住他的嘴，但他的灵息已经空了——他把最后一点用在了那场搏斗中，唤醒了某个对手的斗篷。他呻吟起来。角落里亮起了一盏提灯，有个身影站在提灯旁边。“这么说我们都回来了。”登斯轻声道。瓦西尔没有答话。“阿斯提尔的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登斯轻声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死他的。”“在决斗中。”瓦西尔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你不是在决斗中打败他的，瓦西尔，”登斯说着，走上前去，“我很清楚。”“那也许我是悄悄靠近，从背后给了他一剑，”瓦西尔说，“他罪有应得。”登斯反手给了他一耳光，让他悬挂在钩子上的身体摇晃起来。“阿斯提尔是个好人！”“曾经是，”瓦西尔尝到了血的味道，“我们曾经都是好人，登斯。曾经。”登斯沉默下来。“你知道你这场小小的冒险会让你曾经的努力化为泡影吧？”
“好过去当佣兵，”瓦西尔说，“好过有奶就是娘。”
“是你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登斯轻声说。
“那个女孩信任过你。薇雯娜。”
登斯转过身去，双眼被黑暗笼罩，提灯的光芒照不到他的脸。
“这不奇怪。”“她曾经很欣赏你。然后你就杀死了她的朋友。”“事情有点失控了。”“你一向如此。”瓦西尔说。
登斯扬起一边眉毛，在暗淡的光线里，他露出了笑容。“瓦西尔，你说我总是失控？我吗？我上次发动战争是在什么时候？我上次屠杀上万人是在什么时候？你才是背叛了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又杀死了所爱的那个人。”
瓦西尔没有回答。他能反驳什么呢？说莎萨拉必须死？她光是把用一口灵息制造无命者的指令透露出去，就已经够糟的了。如果制造唤醒钢制物体——就像夜血那样——的技术应用在了不息战争里，又会发生什么？不死的怪物手持渴望鲜血的唤醒钢剑，去屠杀活人？
对于看到自己妹妹被瓦西尔亲手杀死的这个男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除此之外，瓦西尔知道自己也没什么信誉可言。他也创造出了参与那场战争的怪物。不是夜血那样的唤醒钢铁，但本身也足够致命了。
“我会让汤克·法来处置你，”登斯说着，再次转过身去，“他喜欢伤害东西。这是他的缺点之一。我们都有缺点。在我的引导下，他把伤害的对象局限在了动物身上。”登斯转身看着他，举起手里的匕首。“我一直很想知道，制造痛苦为何会让他如此愉悦。”
黎明即将到来。薇雯娜掀开毛毯，无法入睡。她满心挫败地穿着衣服，但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的理由。瓦西尔多半没出什么事。他很可能正在别处纵酒狂欢呢。
没错，她露出讽刺的笑容，纵酒狂欢。听起来正是他的作风。
他从来没有彻夜不归过。有哪里不对劲。她系上腰带，放慢了穿衣的速度，看向瓦西尔的背包和他装在里面的换洗衣物。自从离开伊德里斯以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悲惨地失败了，她想着，继续穿着衣服。作为革命者的失败，作为乞丐的失败，作为姐姐的失败。我该做什么呢？去找他吗？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
她把目光从背包那边移开。失败。在伊德里斯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少失败的体验。她在那儿做什么都能成功。
或许这就是一切的理由，她想着，坐了下来。我对霍兰德伦的憎恨。我对于救出塞芮，对于取代她的坚持。父亲选择塞芮而不是她的时候，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于是她来到了特泰利尔，决心证明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而是出在另一个人身上。是谁都行。只要薇雯娜自己毫无缺陷就好。
但霍兰德伦却一再证明她是有缺陷的。在如此频繁的尝试与失败之后，她发现自己很难有所行动。如果选择了行动，她也许就会失败——这一点令她畏惧，以至于无所事事都显得更加可取。
这是薇雯娜人生中最大的傲慢。她垂下头来。这是点缀她的王族长发的最后一片虚饰。
你想要成为有能力的人？她心想。你想要掌控身边的一切，而不是被它左右？那就该学会应对失败。
这话听起来很可怕，但她知道这是事实。她站起身，朝瓦西尔的背包走去。她拿出一件皱巴巴的外套衬衫，还有一双绑腿。袖口和裤脚处都悬挂着流苏。
薇雯娜一一穿上它们，然后是瓦西尔的备用斗篷。它散发着他的气味，而且剪裁成——就像另一件斗篷那样——与人类近似的形状。她明白了他的衣服总是显得破破烂烂的原因之一。
她抽出几块色彩鲜艳的手帕。“保护我。”她向那件斗篷下令，同时想象它抓住袭击者的情景。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衬衫的袖子上。
“听吾召唤，”她给出了指令，“成为吾之指，并握住吾必须紧握之物。”她只听瓦西尔说过这条指令几次，而她还是不确定该如何想象自己要让这件衬衫做的事。于是她想象着流苏裹住她的双手，就像瓦西尔的衬衣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唤醒了绑腿，命令它们赋予她的双腿以力量。裤脚的流苏开始扭动，而她轮流抬起两只脚，让流苏缠住自己的脚底。她的站姿平稳了些，绑腿也更加紧贴她的皮肤。
最后，她系上了瓦西尔给她的那把剑。她还是不懂得如何使用，但她已经学会了正确的握剑姿势。她觉得带上它是正确的。
然后她便离开了。
光歌几乎从没见过女神哭泣。“不应该是这样的，”织晕说着，浑然不顾顺着脸颊流淌的眼泪，“事情原本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神王宫殿下方的地牢是个狭窄的房间。许多笼子——就像用来囚禁野兽的那种——排列在两侧的墙壁边。笼子大到能容下神灵。光歌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巧合。
织晕吸了吸鼻子。“我以为有神王的祭司支持我。我以为我们是合作关系。”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光歌想着，瞥了眼正在房间另一边不安地交谈着的那群祭司。莱瑞玛坐在自己的笼子里——就是光歌旁边那个——低垂着头。
光歌回过头，看着织晕。“多久了？”他问，“你跟他们合作多久了？”“从一开始，”织晕说，“他们希望我弄到指令暗语。这个计划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他们为什么要对付你？”她摇摇头，垂下目光。“他们声称我没有尽到本分。说我对他们有所隐瞒。”“那你隐瞒了吗？”
她转过头去，双眼含泪。她坐在牢笼里，看起来非常怪异。一个拥有神灵体格的美丽女子，穿着精美的丝绸睡袍，坐在地上，被铁栅杆包围其中。而且在哭泣。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光歌心想。他不顾大腿传来的痛楚，爬到将他和莱瑞玛的笼子隔开的铁栅边。“瞎转悠，”他嘶声道，“瞎转悠！”
莱瑞玛抬起头来。他面容憔悴。
“用来撬锁的那东西叫什么？”光歌问。
莱瑞玛眨了眨眼。“什么？”
“撬锁，”光歌说着，指了指，“也许只要摆出正确的姿势，我就会发现该怎么使用它。我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剑技为何如此差劲。但这件事我肯定是能办到的，只要我能想起该用什么来撬锁就好。”
莱瑞玛盯着他。
“也许我——”光歌开口道。
“你有什么毛病？”莱瑞玛低声道。
光歌愣住了。
“你有什么毛病！”莱瑞玛大吼着，站起身来，“你是个会计，光歌，只是个该死的会计。不是士兵，不是侦探，也不是窃贼。你只是个本地放债人的会计！”
什么？光歌心想。
“当时的你就跟现在一样蠢！”莱瑞玛喊道，“你从来都不会思考自己要做什么，而是直接去做！你为什么不能偶尔停下来思考一下，正在做的事是不是愚蠢透顶？我会给你提示的！答案通常都是肯定的！”
光歌蹒跚着从铁栅边爬起，震惊莫名：莱瑞玛。莱瑞玛在大吼大叫。“而且每一次，”莱瑞玛说着，转过身去，“我都会因为你惹上麻烦。什么都没改变。你成了神，而我还是进了牢房！”笨重的大祭司无力地坐了下来，大口喘息着，摇头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织晕凝视着他们。那些祭司也一样。我到底觉得他们的什么地方很奇怪？光歌想着，努力理清他的想法和情绪，这时那群祭司走了过来。“光歌，”其中一个人说着，在他的笼子旁边俯下身来，“我们需要你的指令暗语。”他嗤之以鼻。“很抱歉，我已经忘记了。你大概也听过我愚蠢的名声。我是说，什么样的傻瓜会冲到这儿，还让自己轻易被俘？”他对他们笑了笑。笼子旁边的祭司叹了口气，然后朝着其他人挥了挥手。他们打开织晕的笼门，把她拖了出来。她叫喊挣扎，而光歌为她给他们添的麻烦露出微笑。但祭司总共有六个，他们最后成功把她拖了出来。然后祭司之一掏出一把刀子，割开了她的喉咙。那一刻的震惊如同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击中了光歌——他身体僵硬，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鲜血从织晕喉咙的前方流出，染红了她漂亮的睡袍。
更令人惊恐的是她眼里的恐慌。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
“不！”光歌尖叫起来，猛地扑向铁栅栏，徒劳地朝她伸出手去。他绷紧神灵的肌肉，紧贴着钢铁，就连身体都开始颤抖。但这是没用的。就算是完美的身躯也无法推开钢铁。
“你们这些杂种！”他大吼道，“你们这些色彩诅咒的杂种！”他用一只手奋力敲打着铁栅栏，而织晕的双眼逐渐黯淡下去。然后她的生物染色灵息开始消褪。就像篝火缩小成了烛焰。然后熄灭了。“不……”光歌说着，麻木地跪坐在地上。
那祭司打量着他。“这么说你真的在乎她，”他说，“很抱歉，但我们只能这么做。”他单膝跪下，面色严肃。“可是，光歌，我们决定杀死她，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们是认真的。我清楚你的名声，而且我知道你待人处事总是漫不经心。现在你肯定也明白事态有多危险了。我们已经证明自己是认真的。如果你不照我们说的做，其他人就会死去。”
“杂种……”光歌低声说。
“我需要你的指令暗语，”那祭司说，“这很重要。比你所能理解的更重要。”
“你们大可以来拷问我。”光歌恨恨地说着，感觉到愤怒慢慢压倒了自己的震惊。
“不，”那祭司说着，摇了摇头，“我们在这方面是新手。我们不怎么了解拷问的方法，而且要用这种方法迫使你开口，会耗费太多的时间。那些善于拷问的人眼下又不怎么配合。所以工作没完成之前，千万别把酬劳付给佣兵。”
那祭司摆了摆手，另外几人把织晕的尸体丢到地上。然后他们朝莱瑞玛的笼子走去。
“不！”光歌尖叫道。
“我们是认真的，光歌，”那人说，“非常、非常认真。我们知道你有多在乎你的大祭司。你现在应该明白，如果你不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就会杀了他。”
“为什么？”光歌说，“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你们侍奉的神王完全可以命令我们调动部队！我们会听他的话。你们干吗这么在乎指令暗语？”
祭司们把莱瑞玛拽出了笼子，然后让他跪了下来。其中之一将匕首放到他的喉咙边上。“红猎豹！”光歌大喊着，哭泣起来，“这就是指令暗语。拜托。别伤害他。”祭司们彼此点点头，然后把莱瑞玛押回牢笼里。他们把织晕的尸体留在地上，让她的脸埋在血泊之中。
“希望你没有对我们撒谎，光歌，”那个为首的祭司说，“我们可不是在玩游戏。如果我们发现你依旧在闹着玩，结果会非常不幸。”他摇摇头。“我们并不残忍。但我们在为某个非常重要的目标努力。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
说完，他便离开了。光歌几乎没有发觉。他仍旧盯着织晕，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幻象，又或者她是假装的，又或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让他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拜托，”他轻声说，“拜托，不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在只有一个房间的狭小藏身处踱着步子——这是他们换的第六个住处了。他们在每个地方都只会待上几天。房间里没有装饰，只放着他们的被褥，瓦西尔的背包，以及一根烛火摇曳的蜡烛。
瓦西尔会责怪她浪费蜡烛的。对于一个灵息总量价值连城的人来说，他有点太节俭了。
她继续踱着步子。她知道她应该去睡觉才对。瓦西尔能照顾好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没法照顾自己的人似乎就只有薇雯娜了。
而且他说过，这次的目的只是侦察，很快就会回来。虽然他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但他似乎也理解她想要出力的意愿，因此他总是会让她知道自己去了哪儿，又会在何时回来。
她没有过熬夜等候登斯回来的经验，而她跟瓦西尔合作的时间，也只有和那些佣兵相处时间的几分之一。她干吗这么担心？
虽然她曾经觉得自己是登斯的朋友，却并没有真的关心他。他风趣又有魅力，但又显得冷漠。至于瓦西尔……好吧，他就是他。他很诚实，也不戴假面具。她只遇到过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她的妹妹，怀上了神王孩子的那一个。
色彩之神啊！薇雯娜想着，继续踱着步子。事情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塞芮惊醒过来。她的房间外面有人在叫喊。她迅速爬起身，走到门边，把耳朵贴了上去。她能听到打斗的声音。如果她想逃跑，现在或许正是时候。她推了推门，指望有人出于某种理由打开了门锁。但它仍然锁着。
她咒骂了一声。她早先就听到了打斗声——还有尖叫声，以及垂死的惨叫。现在又来了。或许是有人想来救我？她期待地想着。但会是谁呢？
门突然摇晃起来，然后打开，吓得她向后一跃。神王的大祭司特雷勒迪斯站在门口。“快点，孩子，”他说着，朝她招了招手，“你必须跟我来。”
塞芮绝望地寻找着逃跑的路。她向后退去，而他轻声咒骂了一句，挥手示意。几个身穿城市守卫制服的士兵冲进门来，抓住了她。她开始高声呼救。
“安静点，你这傻瓜！”特雷勒迪斯说，“我们就是在救你。”
他的谎言在她耳中空洞地回响，而她在拉着自己离开房间的士兵手中奋力挣扎。在门外，地板上躺着许多具尸体，有些穿着守卫的制服，另一些身着没有特征的铠甲，还有些死尸的皮肤是灰色的。
她听到打斗声从走廊前方传来，而她朝着那个方向尖叫起来，直到士兵们粗鲁地将她拖走。
他们叫他“老查普斯”。“他们”指的是那些愿意称呼他的人。
他坐在自己的小船里，在海湾黑色的水面上缓缓行进。夜间捕鱼。白天在特泰利尔的水域捕鱼是要付钱的。好吧，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晚上也一样是要付钱的。
但这就是晚上的好处：没人看得见你。老查普斯窃笑着，将渔网从小船的侧面洒了出去。海水一如既往地哗啦、哗啦、哗啦地拍打着船身。黑暗。他喜欢黑暗。哗啦、哗啦、哗啦。
他时不时地能接到更好的活儿。从城市里的贫民窟巨头那里接收尸体，把石头装进麻袋，绑在尸体的脚上，然后丢进海湾。这儿的海底恐怕有好几百具死尸，他们的双脚被石头固定在海床上，随着洋流摇曳不定。一群在跳舞的骷髅。跳啊，跳啊，跳啊。
今晚没有死尸。太可惜了。这就意味着要捕鱼。不需要付关税的免费鱼儿。免费的鱼儿就是好鱼儿。不……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稍微再靠右一点儿。大海有时候会对他说话。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哄骗他。他快活地照着指示的方向前进。他几乎每晚都会出海。大海应该很了解他了。很好。丢下网子。他照做了。这里的海湾算不上太深。他可以用船尾拖着网子，让加重过的渔网边缘掠过海底，将前往浅水觅食的小鱼一网打尽。这些鱼儿不算太好，但天色看起来太危险了，不适合驶入深海。有风暴正在酝酿吗？
他的网子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咕哝一声，用力一拉。有时候，渔网会捕到残骸或者珊瑚。那东西很重。太重了。他将渔网拉过船舷，然后打开提灯上的遮罩，冒险露出一点点灯光。
缠在渔网里，躺在他的船底的，是一把剑。一把黑色握柄、银色剑鞘的剑。哗啦、哗啦、哗啦。噢，非常好，那个声音清晰了不少。我恨水。下面又湿又冷。老查普斯目瞪口呆地伸出手去，拿起了那把武器。它很沉。我想你该不会打算去摧毁一些邪恶吧？那个声音说。说实话，我也不太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把判断的权力交给你吧。
老查普斯笑了。噢，好吧，那把剑说。你就多欣赏我一会儿吧。但在那之后，我们就真得回到岸边去了。
瓦西尔苏醒过来，全身无力。
他的手腕被绳子绑住，而绳索的另一头系在这间石室的天花板上的挂钩上。他发现，捆住他的这条绳索，正是他先前用来捆住女佣的那一条。绳子的色彩被完全抽干了。
事实上，他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是灰色。他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只剩下白色的底裤。他呻吟起来，手臂因为被吊起的别扭姿势而麻木。
没有人塞住他的嘴，但他的灵息已经空了——他把最后一点用在了那场搏斗中，唤醒了某个对手的斗篷。他呻吟起来。角落里亮起了一盏提灯，有个身影站在提灯旁边。“这么说我们都回来了。”登斯轻声道。瓦西尔没有答话。“阿斯提尔的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登斯轻声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死他的。”“在决斗中。”瓦西尔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你不是在决斗中打败他的，瓦西尔，”登斯说着，走上前去，“我很清楚。”“那也许我是悄悄靠近，从背后给了他一剑，”瓦西尔说，“他罪有应得。”登斯反手给了他一耳光，让他悬挂在钩子上的身体摇晃起来。“阿斯提尔是个好人！”“曾经是，”瓦西尔尝到了血的味道，“我们曾经都是好人，登斯。曾经。”登斯沉默下来。“你知道你这场小小的冒险会让你曾经的努力化为泡影吧？”
“好过去当佣兵，”瓦西尔说，“好过有奶就是娘。”
“是你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登斯轻声说。
“那个女孩信任过你。薇雯娜。”
登斯转过身去，双眼被黑暗笼罩，提灯的光芒照不到他的脸。
“这不奇怪。”“她曾经很欣赏你。然后你就杀死了她的朋友。”“事情有点失控了。”“你一向如此。”瓦西尔说。
登斯扬起一边眉毛，在暗淡的光线里，他露出了笑容。“瓦西尔，你说我总是失控？我吗？我上次发动战争是在什么时候？我上次屠杀上万人是在什么时候？你才是背叛了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又杀死了所爱的那个人。”
瓦西尔没有回答。他能反驳什么呢？说莎萨拉必须死？她光是把用一口灵息制造无命者的指令透露出去，就已经够糟的了。如果制造唤醒钢制物体——就像夜血那样——的技术应用在了不息战争里，又会发生什么？不死的怪物手持渴望鲜血的唤醒钢剑，去屠杀活人？
对于看到自己妹妹被瓦西尔亲手杀死的这个男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除此之外，瓦西尔知道自己也没什么信誉可言。他也创造出了参与那场战争的怪物。不是夜血那样的唤醒钢铁，但本身也足够致命了。
“我会让汤克·法来处置你，”登斯说着，再次转过身去，“他喜欢伤害东西。这是他的缺点之一。我们都有缺点。在我的引导下，他把伤害的对象局限在了动物身上。”登斯转身看着他，举起手里的匕首。“我一直很想知道，制造痛苦为何会让他如此愉悦。”
黎明即将到来。薇雯娜掀开毛毯，无法入睡。她满心挫败地穿着衣服，但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的理由。瓦西尔多半没出什么事。他很可能正在别处纵酒狂欢呢。
没错，她露出讽刺的笑容，纵酒狂欢。听起来正是他的作风。
他从来没有彻夜不归过。有哪里不对劲。她系上腰带，放慢了穿衣的速度，看向瓦西尔的背包和他装在里面的换洗衣物。自从离开伊德里斯以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悲惨地失败了，她想着，继续穿着衣服。作为革命者的失败，作为乞丐的失败，作为姐姐的失败。我该做什么呢？去找他吗？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
她把目光从背包那边移开。失败。在伊德里斯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少失败的体验。她在那儿做什么都能成功。
或许这就是一切的理由，她想着，坐了下来。我对霍兰德伦的憎恨。我对于救出塞芮，对于取代她的坚持。父亲选择塞芮而不是她的时候，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于是她来到了特泰利尔，决心证明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而是出在另一个人身上。是谁都行。只要薇雯娜自己毫无缺陷就好。
但霍兰德伦却一再证明她是有缺陷的。在如此频繁的尝试与失败之后，她发现自己很难有所行动。如果选择了行动，她也许就会失败——这一点令她畏惧，以至于无所事事都显得更加可取。
这是薇雯娜人生中最大的傲慢。她垂下头来。这是点缀她的王族长发的最后一片虚饰。
你想要成为有能力的人？她心想。你想要掌控身边的一切，而不是被它左右？那就该学会应对失败。
这话听起来很可怕，但她知道这是事实。她站起身，朝瓦西尔的背包走去。她拿出一件皱巴巴的外套衬衫，还有一双绑腿。袖口和裤脚处都悬挂着流苏。
薇雯娜一一穿上它们，然后是瓦西尔的备用斗篷。它散发着他的气味，而且剪裁成——就像另一件斗篷那样——与人类近似的形状。她明白了他的衣服总是显得破破烂烂的原因之一。
她抽出几块色彩鲜艳的手帕。“保护我。”她向那件斗篷下令，同时想象它抓住袭击者的情景。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衬衫的袖子上。
“听吾召唤，”她给出了指令，“成为吾之指，并握住吾必须紧握之物。”她只听瓦西尔说过这条指令几次，而她还是不确定该如何想象自己要让这件衬衫做的事。于是她想象着流苏裹住她的双手，就像瓦西尔的衬衣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唤醒了绑腿，命令它们赋予她的双腿以力量。裤脚的流苏开始扭动，而她轮流抬起两只脚，让流苏缠住自己的脚底。她的站姿平稳了些，绑腿也更加紧贴她的皮肤。
最后，她系上了瓦西尔给她的那把剑。她还是不懂得如何使用，但她已经学会了正确的握剑姿势。她觉得带上它是正确的。
然后她便离开了。
光歌几乎从没见过女神哭泣。“不应该是这样的，”织晕说着，浑然不顾顺着脸颊流淌的眼泪，“事情原本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神王宫殿下方的地牢是个狭窄的房间。许多笼子——就像用来囚禁野兽的那种——排列在两侧的墙壁边。笼子大到能容下神灵。光歌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巧合。
织晕吸了吸鼻子。“我以为有神王的祭司支持我。我以为我们是合作关系。”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光歌想着，瞥了眼正在房间另一边不安地交谈着的那群祭司。莱瑞玛坐在自己的笼子里——就是光歌旁边那个——低垂着头。
光歌回过头，看着织晕。“多久了？”他问，“你跟他们合作多久了？”“从一开始，”织晕说，“他们希望我弄到指令暗语。这个计划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他们为什么要对付你？”她摇摇头，垂下目光。“他们声称我没有尽到本分。说我对他们有所隐瞒。”“那你隐瞒了吗？”
她转过头去，双眼含泪。她坐在牢笼里，看起来非常怪异。一个拥有神灵体格的美丽女子，穿着精美的丝绸睡袍，坐在地上，被铁栅杆包围其中。而且在哭泣。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光歌心想。他不顾大腿传来的痛楚，爬到将他和莱瑞玛的笼子隔开的铁栅边。“瞎转悠，”他嘶声道，“瞎转悠！”
莱瑞玛抬起头来。他面容憔悴。
“用来撬锁的那东西叫什么？”光歌问。
莱瑞玛眨了眨眼。“什么？”
“撬锁，”光歌说着，指了指，“也许只要摆出正确的姿势，我就会发现该怎么使用它。我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剑技为何如此差劲。但这件事我肯定是能办到的，只要我能想起该用什么来撬锁就好。”
莱瑞玛盯着他。
“也许我——”光歌开口道。
“你有什么毛病？”莱瑞玛低声道。
光歌愣住了。
“你有什么毛病！”莱瑞玛大吼着，站起身来，“你是个会计，光歌，只是个该死的会计。不是士兵，不是侦探，也不是窃贼。你只是个本地放债人的会计！”
什么？光歌心想。
“当时的你就跟现在一样蠢！”莱瑞玛喊道，“你从来都不会思考自己要做什么，而是直接去做！你为什么不能偶尔停下来思考一下，正在做的事是不是愚蠢透顶？我会给你提示的！答案通常都是肯定的！”
光歌蹒跚着从铁栅边爬起，震惊莫名：莱瑞玛。莱瑞玛在大吼大叫。“而且每一次，”莱瑞玛说着，转过身去，“我都会因为你惹上麻烦。什么都没改变。你成了神，而我还是进了牢房！”笨重的大祭司无力地坐了下来，大口喘息着，摇头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织晕凝视着他们。那些祭司也一样。我到底觉得他们的什么地方很奇怪？光歌想着，努力理清他的想法和情绪，这时那群祭司走了过来。“光歌，”其中一个人说着，在他的笼子旁边俯下身来，“我们需要你的指令暗语。”他嗤之以鼻。“很抱歉，我已经忘记了。你大概也听过我愚蠢的名声。我是说，什么样的傻瓜会冲到这儿，还让自己轻易被俘？”他对他们笑了笑。笼子旁边的祭司叹了口气，然后朝着其他人挥了挥手。他们打开织晕的笼门，把她拖了出来。她叫喊挣扎，而光歌为她给他们添的麻烦露出微笑。但祭司总共有六个，他们最后成功把她拖了出来。然后祭司之一掏出一把刀子，割开了她的喉咙。那一刻的震惊如同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击中了光歌——他身体僵硬，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鲜血从织晕喉咙的前方流出，染红了她漂亮的睡袍。
更令人惊恐的是她眼里的恐慌。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
“不！”光歌尖叫起来，猛地扑向铁栅栏，徒劳地朝她伸出手去。他绷紧神灵的肌肉，紧贴着钢铁，就连身体都开始颤抖。但这是没用的。就算是完美的身躯也无法推开钢铁。
“你们这些杂种！”他大吼道，“你们这些色彩诅咒的杂种！”他用一只手奋力敲打着铁栅栏，而织晕的双眼逐渐黯淡下去。然后她的生物染色灵息开始消褪。就像篝火缩小成了烛焰。然后熄灭了。“不……”光歌说着，麻木地跪坐在地上。
那祭司打量着他。“这么说你真的在乎她，”他说，“很抱歉，但我们只能这么做。”他单膝跪下，面色严肃。“可是，光歌，我们决定杀死她，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们是认真的。我清楚你的名声，而且我知道你待人处事总是漫不经心。现在你肯定也明白事态有多危险了。我们已经证明自己是认真的。如果你不照我们说的做，其他人就会死去。”
“杂种……”光歌低声说。
“我需要你的指令暗语，”那祭司说，“这很重要。比你所能理解的更重要。”
“你们大可以来拷问我。”光歌恨恨地说着，感觉到愤怒慢慢压倒了自己的震惊。
“不，”那祭司说着，摇了摇头，“我们在这方面是新手。我们不怎么了解拷问的方法，而且要用这种方法迫使你开口，会耗费太多的时间。那些善于拷问的人眼下又不怎么配合。所以工作没完成之前，千万别把酬劳付给佣兵。”
那祭司摆了摆手，另外几人把织晕的尸体丢到地上。然后他们朝莱瑞玛的笼子走去。
“不！”光歌尖叫道。
“我们是认真的，光歌，”那人说，“非常、非常认真。我们知道你有多在乎你的大祭司。你现在应该明白，如果你不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就会杀了他。”
“为什么？”光歌说，“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你们侍奉的神王完全可以命令我们调动部队！我们会听他的话。你们干吗这么在乎指令暗语？”
祭司们把莱瑞玛拽出了笼子，然后让他跪了下来。其中之一将匕首放到他的喉咙边上。“红猎豹！”光歌大喊着，哭泣起来，“这就是指令暗语。拜托。别伤害他。”祭司们彼此点点头，然后把莱瑞玛押回牢笼里。他们把织晕的尸体留在地上，让她的脸埋在血泊之中。
“希望你没有对我们撒谎，光歌，”那个为首的祭司说，“我们可不是在玩游戏。如果我们发现你依旧在闹着玩，结果会非常不幸。”他摇摇头。“我们并不残忍。但我们在为某个非常重要的目标努力。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
说完，他便离开了。光歌几乎没有发觉。他仍旧盯着织晕，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幻象，又或者她是假装的，又或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让他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拜托，”他轻声说，“拜托，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