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乌有王子·卷一:前度的黑暗> 第十二章 君纳帝草原

第十二章 君纳帝草原

我已经解释了玛伊萨内如何聚集起千庙教会的雄厚资源,保证圣战得以成行。我勾勒了皇帝将圣战与其帝国野心联结在一起的最初几个步骤。我试着通过描述南锡蓬的帕迪拉贾的反应,来重构希摩的西斯林们最初的对策。我甚至提到了可憎的非神会——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出这个名字,而不害怕受人嘲笑了。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我都在讲述各大势力和它们各自的目标。那么复仇呢?那么希望呢?除了国家间的争斗、信仰间的冲突之外,这些微小的情感又是如何影响圣战的?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一个人哪怕与男人、女人或是孩子交合,哪怕与野兽共眠、将自己的种子滥洒,都不如哲人那么放荡,因为哲人会进入任何可想象之物。
——因里·瑟金斯,《圣典·论学》36.21
长牙纪4111年,初春,君纳帝草原北方
 
奈育尔骑马朝北边荒芜的草原奔去,将乌特蒙部落的帐篷甩在身后。他经过一个个牛群,心不在焉地朝远处保护牧群的骑兵挥挥手——他们不过是些刚拿起武器的孩子。乌特蒙部落的人口少了很多,几乎成为草原东北部一个流浪部落,以前这种部落总是被他们驱赶的。基育斯河畔的灾难对乌特蒙部落造成的损失远大于其他部落,现在库约提和恩努迪这些南方部落可以随心所欲地抢夺他们的牧场了。虽然在他带领下,他们在部落间的小冲突中屡屡占优,但他知道,乌特蒙人离灭族只有一步之遥。只消再来上一场夏季干旱,他们就难逃灭亡命运。
奈育尔来到光秃秃的土山顶上,催马穿过灌木丛,踏过春季涨水的小溪。苍白的太阳远远地挂在天上,仿佛连影子都不会投下。空中可以闻到干草下湿润泥土的味道,冬季正在迅速撤离。草原在他面前展开,风吹过枯草,掀起银色波浪。在离地平线还有一半路的地方,矗立着祖先们的墓丘。奈育尔的父亲被埋葬在这里,还有家族每一位直系传人,一直上溯到部落建立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场单独的朝圣有什么用?难怪部落里的人都觉得他疯了。他宁愿向死人请教,也不愿听从智者的建议。
一只羽毛蓬乱的秃鹫从墓丘间飞起,像风筝一样飘上天空,又落到看不到的地方。过了好一阵,奈育尔才发觉这一幕不大对头。那里有死尸——刚死不久,还没被埋起来或是烧掉。
他一夹马腹,谨慎地小跑起来,一路紧盯那些墓丘。他的脸被风吹得发麻,长发如丝带般飞舞。
翻过第一个墓丘没多远,他就看到了第一个死者。两支黑色箭杆插在尸体背上,那一定是从很近距离上射出的,直接穿透了此人贴身的锁甲。奈育尔下马仔细查看着周围草地,用手掌分开草茎,发现了足印。
是斯兰克。斯兰克杀了这个人。他又一次朝墓丘看去,在长草间寻找、聆听。耳中只听到风声,每隔一段时间还听到远处秃鹫的尖叫。
这些死人四肢都还完好。斯兰克并没有完成它们的杀戮。
他用靴子翻过尸体,两支箭杆“啪”地折断。尸体那灰色的脸凝望着天空,己没了一丝活力,但蓝眼睛还未凹陷下去。这是个诺斯莱人,从其金黄的头发可以看出。但他到底是谁?也许是某队马匪,只是遇上了数量更多的斯兰克,被追着来到南方?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奈育尔一勒马缰,让马卧在草地上。他拔剑在手,弯下腰,疾步冲过这片草地,很快来到了墓丘之间……
在那里他发现了第二个死人。这个人死时一定和敌人当面对峙过。箭头穿过他左边大腿,他受伤后放弃了挣扎,然后斯兰克按惯用的方法将其开膛破肚,以他自己的肠子把他勒死。不过除了开膛的一刀,奈育尔并没在他身上找到其他伤口。他跪下来,抓住尸体冰冷的手,捏了捏手上结的茧子。太软了。这些人不是马匪,至少不全是。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些外乡蠢货——还是从某个城里来的——冒着遭遇斯兰克的危险,来到塞尔文迪人的土地上?
风向一变,从气味可以判断,他离秃鹫群的位置很近了。他迅速转向左边,朝高高的墓丘上爬去,企图借其掩护来查看尸体的集中地。爬到一半时,他经过了第一具斯兰克尸体。它的脖子几乎被砍断,和所有死去的斯兰克一样,它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开裂的皮肤成了紫黑色。尸体像狗一样蜷曲着,手里仍攥着骨弓。从尸体的位置和草地上的痕迹来看,它肯定是在墓丘顶上被砍倒的,那一击太过猛烈,让它一路滚到这里。
不远处,他找到了杀死那个斯兰克的武器。一把黑色铁斧,斧柄上包着硝制过的人皮,还镶着一圈人类的牙齿。一个斯兰克被斯兰克的武器杀死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时奈育尔猛然觉察到自己蹲在墓丘旁边,在他死去的祖先之间。他心里本应充满对这种亵渎行为的愤恨,现在却被恐惧盖过了。这意味着什么?
呼吸在胸腔中急促起来。他爬上丘顶,看到大群秃鹫聚集在旁边一个墓丘底下,正耸动着后背啃食战利品,背脊上的羽毛在风中摆动。几只乌鸦在它们当中叫嚷,不时飞快地下来偷食。地上铺着大餐,一具具斯兰克的尸体,或四肢摊开,或两两相邻,在墓丘四周铺了整整一圈,层层叠叠,脑袋悬在折断的脖子上,脸被其他尸体的手臂或腿盖住。这么多尸体!只有墓丘顶上是空着的。
这是一个人类做到的?不可能!
那个幸存者盘腿坐在墓丘顶上,手搭着膝盖,面朝闪亮的圆盘般的太阳低下头。远方草原苍茫的天际线勾勒出他的轮廓。
没有任何动物像秃鹫那么敏感。片刻间,它们警觉地叫了起来,张开粗粗的大翅膀乘风飞起。幸存者抬起头,眼看它们飞走。然后——他的感觉似乎和那些秃鹫一样敏锐——他转头望向奈育尔。
奈育尔在他脸上看不到太多东西。长脸,令人印象深刻的鹰钩鼻。眼睛也许是蓝色的,也可能是看到金发做出的推断。
然而奈育尔恐慌地想,我认识这个人……
他站直身,朝屠杀现场走去,四肢由于难以置信而变得飘忽。那人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
我认识这个人!
他在斯兰克的尸体中寻路走过,下意识地注意到每一个斯兰克都是被一击致命,无比准确的攻击。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通往墓丘顶的路似乎变得无比陡峭。他脚边的斯兰克在无声地号叫,警告他,恳求他,就像山顶上那个男人带来的恐怖足以填平种族间的深渊。
他在外乡人脚下数步远的地方停住,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剑举在身前,前伸出布满疤痕的胳膊。他终于鼓起勇气朝那人看去,心跳有如雷鸣,这不仅仅是出于恐惧或愤怒……
是他。
浑身是血,脸色苍白,但确实是他。噩梦化作有血有肉的现实。
“你……”奈育尔低声说。
那人没有动弹,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奈育尔。血从一道隐藏的伤口中不断涌出,犹如沥青把他那件灰色束腰袍染黑。
这一幕好像在他梦中出现了一千次,虽然疯狂,却确凿无疑。奈育尔往前连踏五步,用磨得发亮的剑尖指住那人的下巴,将那人平静的脸抬起来对着太阳。那嘴唇……
不是他!但和他很像……
“你是杜尼安僧侣。”他说,声音深邃而冰冷。
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却毫无情感——没有恐惧,没有解脱,既不显得认识面前的人,也没露出陌生人的茫然。然后,这人仰天倒在草地上,如同一枝被折断的花朵。
奈育尔心里如有铁锤在敲。
这是什么意思?
乌特蒙部落的酋长不知所措地看着家族墓丘间这一大片横七竖八的斯兰克尸体,这片古老的土地记录着他的血脉。他又将视线移到面前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突然间仿佛感到脚下土丘中那具尸骨在动——弯曲成婴儿的姿势埋在土地深处的尸体。他意识到……
自己正站在父亲的墓丘顶上。
安妮丝,第一个进入他内心的妻子。在黑暗中,她像影子一样轻柔而凉爽,依偎在他被太阳炙烤过的身体上。她卷曲的头发洒落在他胸口,让他联想起在纳述尔见到过许多次的奇怪的书写符号。透过帐篷皮顶,可以听到夜雨的声音,就像永不停止的呼吸。
她转了个身,把靠在他肩上的脸靠到了胳膊上。他略有些吃惊,之前他一直以为她睡着了。安妮丝……我多么爱我们之间这平静的时刻。
她半睡半醒时的声音听上去如此年轻:“我问过他了……”
他。听到妻子这么称呼外乡人,奈育尔有些不习惯。这是称呼“他”的方式。这就像穿透了他的头骨,偷走了他脑子里什么东西一样。他。莫恩古斯的儿子。杜尼安僧侣。透过雨帘和帐篷的皮革围墙,奈育尔仍然可以感受到那人的存在,那人仿佛隔着黑暗的营地也能刺痛他——那是他视野之外的恐惧。
“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发现的那些死人是从亚特里索来的。”
这一点奈育尔想到了。除了萨卡普斯,亚特里索是草原以北唯一的城市——至少是唯一一座人类的城市。
“没错,但他们是谁?”
“他说那些是他的追随者。”
一阵忧虑抓住了他的心。追随者。他也是那种人……用和他父亲一样的方式迷惑人心——
“死人的身份有这么重要吗?”安妮丝问。
“非常重要。”只要和杜尼安僧侣有关,一切都非常重要。
自发现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后,奈育尔心中就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似乎在影响着他灵魂的每一个动作。利用儿子找到父亲。如果此人是追随莫恩古斯而来,那一定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直到今天,奈育尔仍可以看到他的父亲齐约萨倒在莫恩古斯脚边冰冷的泥水中,双腿不停地抽搐。父亲的喉咙被捏碎了。一个酋长被手无寸铁的奴隶杀死。这么多年来,这一幕仿佛令他上了瘾,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场景都略有不同,细节时常发生变化。有时,奈育尔没向父亲那张渐渐发黑的脸啐唾沫,而是轻轻扶起父亲的头;有时,不是齐约萨在莫恩古斯脚边垂死挣扎,而是莫恩古斯死在奈育尔脚边,死在齐约萨的儿子脚边。
一命偿一命。一个父亲还一个父亲。复仇。这不正是纠正他永远无法平衡的心态的最好方式吗?
利用儿子找到父亲。但他敢冒这样的险吗?如果之前发生的事再次发生呢?
奈育尔一时间忘了呼吸。
当年他的堂叔奥克牙提带着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骑进营地时,奈育尔刚刚度过人生第十六个夏天。奥克牙提的战队在苏斯卡拉高原干掉了一支斯兰克小队,把这人救了出来。单这点就足以让人觉得这个外乡人不同寻常了:被斯兰克俘虏后能活下来的人类少之又少。奥克牙提把这人拖进齐约萨的营帐,发出刺耳的大笑声,说道:“给他换个更和善的主人。”
齐约萨接受了莫恩古斯,并将其当作礼物送给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奈育尔的生母。“为了你给我生下的儿子。”齐约萨说。奈育尔心想:是因为我。
交割期间,莫恩古斯只是看着他们,蓝眼睛在憔悴的面孔上闪动。当他的视线落在齐约萨的儿子奈育尔身上时,奈育尔带着少年的蔑视回瞪着他。这人虚弱得像一捆茅草,皮肤苍白,浑身是泥,脸上还有凝结的血块——又一个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外乡人,还不如一头牲畜有用。
但现在奈育尔知道,这人正希望俘虏他的人这么想。对杜尼安僧侣来说,别人的鄙视也会是有用的工具——甚至可能是最有用的。
在那之后,奈育尔经常见到这个新奴隶,抽兽筋做弓弦,加工皮革,或是往奴隶的火堆里添干粪,诸如此类。和其他奴隶一样,这人总是匆忙奔波,四肢干瘦,就算奈育尔注意到了他,也只是因为这人的来头。这个人啊……是在斯兰克手下活下来的人。奈育尔会瞥上他一眼,但只过上一个心跳的工夫,就会转开视线。可是,那双黑暗的眼睛又研究了他多久呢?
过了几个星期,莫恩古斯第一次和他说话。这人很好地选择了开口时机:奈育尔从春季猎狼大会回来的晚上。天黑了,失血过多的奈育尔摇摇晃晃走回家,狼头就悬在腰带上。进入母亲的帐篷前他倒下了,在裸露的土地上干呕。莫恩古斯第一个发现他,这个奴隶为他包扎了不停流血的伤口。
“你已经杀了那头狼。”奴隶一边说,一边将他从尘土中拉起来。阴影幢幢的营地仿佛在莫恩古斯的脸旁摇曳,但那双闪亮的眼睛就像天堂之指一样毫不动摇。剧痛之下的奈育尔,感觉外乡人那双眼睛中有着令他备感羞耻的欣慰——如同避风港。
他把对方的手推到一边,嘶哑地说:“这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莫恩古斯点点头:“你已经杀了那头狼。”
你已经杀了那头狼。
这句话!正是这句话攫住了他的心!莫恩古斯看到了他的痛苦,说出了唯一可以安慰他心灵的话。任何事都不会按人们想象的方式发生,重要的是结果。他已经杀了那头狼。
第二天,奈育尔在母亲帐篷中如粗糙皮革般的昏暗里缓了过来。莫恩古斯给他端来一碗野洋葱和兔肉炖的汤。奴隶把热气腾腾的碗递给他时,浑身是伤的男人从肌肉虬结的肩膀中抬起头,朝上看着奴隶。所有代表奴隶身份的痕迹——因为胆怯而弓着的背脊,因为卑微而压抑的呼吸,因为恐惧而飘忽的眼神——都不见了。转变是如此突兀,如此完全,奈育尔一时忘了移开眼睛,带着惊恐与迟疑盯着对方。
但奴隶竟敢直视战士的眼睛,实在太放肆,于是奈育尔拿起惩罚奴隶的棍子打了这人一顿。蓝眼睛中没流露出任何惊讶,挨打过程中也一直盯着奈育尔,用令人不安的平静引导奈育尔的眼神,就像在原谅他的……无知。奈育尔终于还是没法真正惩罚这人,因为他没法在心中找到那本该驱使棍子挥下的愤怒。
莫恩古斯第二次斗胆直视他时,奈育尔下了毒手,事后母亲甚至批评他下手太狠,是在故意伤害她的财产。奈育尔告诉她这奴隶太过无礼,心里却羞愧难当。当时他就知道,驱动自己的是绝望,而非正当的怒火:当时他就知道,莫恩古斯偷走了他的心。
许多年之后,他才明白,正是这样的惩罚将他与外乡人绑在了一起。男人之间的暴力会孕育出无法解释的亲密关系——奈育尔多次从战场上生还之后才明白这一点。他狠狠地惩罚莫恩古斯,也用这样的方式显示出自己的需求。你必须是我的奴隶。你必须属于我!显示这样的需求时,他放开了自己的心,任这条毒蛇爬了进来。
莫恩古斯第三次对上他的目光时,奈育尔并没有伸手拿棍子,而是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刺激我?”
“因为你,奈育尔·厄·齐约萨,与你的族人不同。在你们当中,只有你能明白我要说的话。”
只有你。
这话更有诱惑力。哪个年轻人不会因为生活在长辈的阴影中而苦恼呢?哪个年轻人心中没有隐藏着秘密的怨恨与自负的希望呢?
“继续说。”
接下来几个月,莫恩古斯讲了很多事。他告诉奈育尔,所有人都在沉睡,只有捷径之道——“逻各斯”——可以唤醒他们。现在,这些记忆在奈育尔心中变得模糊了。在他们所有秘密的交谈中,他唯一清楚记得的只有第一次。就像所有罪行一样,第一次的烙印总是最明亮的,如同灯塔一般。
“当战士们跨越群山去袭击帝国时,”莫恩古斯说,“他们总走相同的路,是吗?”
“是的,当然了。”
“但为什么?”
奈育尔耸耸肩:“因为那是山中仅有的通路,要到达帝国没有其他路可走。”
“那么当战士们去袭击邻人的牧场时,他们也会走相同的路,是吗?”
“不会。”
“又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在开阔之地上骑行,穿越大草原的道路无穷无尽。”
“正是这样!”莫恩古斯叫道,“人类的每一件事不都像旅行吗?成就是旅行的目的地,而获取成就的饥渴是旅行的动机!”
“我想……忆者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忆者是理智的人。”
“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奴隶?”
奴隶哈哈大笑,完美地遵照了塞尔文迪人粗俗的韵律——这是伟大战士的笑声。早在这时,莫恩古斯已知道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态度:“看到了吗?你变得没有耐心了,因为你觉得我的道路太过曲折。即便话语也是旅行!”
“所以呢?”
“所以如果人类做的一切都是旅行,为何塞尔文迪人的道路,他们做事的方式,非得像山路一般?为什么他们总在相同的道路上骑行,一次又一次往返,即使通往目的地的道路有无穷多条?”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深深触动了奈育尔。奴隶的话是如此毫无顾忌,奈育尔甚至觉得单是听他说出这些就已经很放肆了。激动之下,他既振奋,又有一丝恐慌,好像触碰到了什么深藏在心底的禁忌一样。
从小人们就告诉他,草原人的生活方式是神圣的,亘古不变;外乡人则是堕落的,变幻不定。但为什么?所有这些方式不都是通向同一个目的地的不同道路吗?为什么只有塞尔文迪的方式才是唯一的,才是正派人必须遵循的道路呢?忆者们不是说,塞尔文迪人生活的大草原是无路可寻的吗?
奈育尔开始用外乡人的眼睛审视自己的人民。草原人多古怪啊!他们欢庆时会把女人的经血涂在皮肤上,生活中又有无穷多的条条框框:禁止处女在没人见证时行房、禁止用右手宰杀牲畜、禁止在有马匹的地方排便……连他们手上那仪式性的疤痕,他们的斯瓦宗,看上去也如此诡异,显示出疯狂的虚荣,而非神圣的杀戮。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问出为什么。童年的他也喜欢问问题,可能正因为他问的问题太多,到头来不管问母亲什么,不管问的问题多么实际,招来的都是抱怨和责难——他知道那是年老的母亲对早熟孩子的抱怨。但孩子的问题很少有什么深刻意义,孩子们提问是希望得到关注,而非解答,而他们很快也学会了辨别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则不能。
真正问出为什么,必须超越所有规矩。
质疑一切。在无路可寻的草原上骑行。
“当无路可寻时,”莫恩古斯续道,“只有失去目的地的人才会茫然游荡。除了愚蠢或无能,人类没有所谓的罪行、罪过与罪孽;除了被习俗束缚,人类也没有其他的丑陋。但你一直都知道这点……你与你的族人不同。”
莫恩古斯的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他的语调令人昏昏欲睡,让人变得沉重而肿胀。他的眼神温柔,悲哀,跟他的嘴唇一样湿润。
“我触碰你也是罪行吗?为什么?我们穿过的是哪条山路?”
“不是……”奈育尔无法呼吸。
“为什么?”
“因为我们骑行在草原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神圣了。
莫恩古斯在微笑,就像被强烈的爱慕打动的父亲或爱人:“奈育尔,我们杜尼安僧侣,我们是指引者,是追迹者,是逻各斯的学生,研习捷径之道。全世界所有人中,只有我们能唤醒在习俗中沉睡的人类。只有我们。”
他将少年奈育尔的手拉到膝盖上,拇指在奈育尔手上那层嫩茧上抚弄。
为什么欢乐会如此疼痛?
“告诉我,酋长之子,你最渴望的是什么?你想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告诉我,觉醒的人,我会告诉你该走哪条路。”
奈育尔舔舔嘴唇,撒了谎:“我想成为草原人中最伟大的酋长。”
这些话!这些令人心碎的话!
莫恩古斯庄重地点点头,就像忆者看到了强大的预兆而心满意足一样:“很好。我们一道骑马,你和我,骑过这开阔草原。我会给你看前所未有的道路。”
几个月后,齐约萨死去,奈育尔成了乌特蒙部落的酋长。他获得了自己假装想要的东西,白帐——他的目的地。
虽然他的族人对他走的道路心存不满,但习俗仍将他们与他绑在一起。他行走在禁忌的道路上,他的亲族们却只能沿袭愚蠢而盲目的习俗,只敢在他背后露出怒容,低声咒骂。他是如此的骄傲!但这骄傲却又如此的陌生而苍白,就像年少时在深夜醒来,发现兄弟姐妹们都在火光中沉睡时感到的孤独。所有责任都被免除了,所有罪孽都被宽恕了。他心想:现在我可以做任何事。
任何事。而他们不会知道。
在那之后,过了两个季节,他母亲生下一个金发女孩。部落中的女人便将他母亲绞死,还把尸体挂在高杆上喂秃鹫。他渐渐明白了事情真相,母亲的死是另一个目的地,是另一段旅行的终点,而旅人是莫恩古斯。
起初他感到困惑。杜尼安僧侣玷污了他母亲,让她怀上孩子,这是明白无疑的。但是为什么呢?他的目的何在?
然后他想通了:目的就是为了接近她儿子,接近奈育尔·厄·齐约萨。
从那之后,奈育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获得白帐的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件事。他一步步回忆自己那年轻人的叛逆心理,是如何变成弑父杀机的。在智慧上超越长辈所带来的芦苇般轻浮的满足感很快蒸发了,摧毁不幸的人时那种牙关紧咬的欢悦也很快变成自我怀疑。他比同族血亲更加强大和优秀,这想法曾让他倍感骄傲,甚至沉浸其中。于是他找到了捷径。他掌握了白帐。这难道不足以证明他的不凡吗?莫恩古斯在离开乌特蒙部落前是这样告诉他的,奈育尔也是这样想的。
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除了背叛父亲,他什么都没做。和母亲一样,他也被玷污了。
父亲死了,而我是杀他的刀。
挥舞这把刀的是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
意识到这一点他几乎喘不过气,心如刀绞。奈育尔还是个孩子时,一阵龙卷风席卷过乌特蒙部落的营地。它高耸入云,而帐篷、牲畜及人体像长裙一样在它周围旋转。他在远处看着,哭号着,紧紧搂着父亲坚实的腰。等龙卷风过去,像水中沙粒那样沉淀下来,父亲在冰雹中奔忙,帮助族人们清理营帐。他记得起初自己还跟在父亲后边,后来很快就跌跌撞撞地停下,被眼前这幅景象吓得无法动弹了。家园的变化仿佛超过了他双眼的认知能力,木杆、围栏和帐篷组成的杂乱网格被重新书写,像是被山一样高的顽童用木棍搅过一样。恐惧代替了熟悉感,一种秩序被另一种秩序取代。
认识到莫恩古斯的本质后,他所知的一切就像经历过飓风一样,在气浪中翻卷,形成全新的、令他恐惧的秩序。胜利变成耻辱,骄傲变成悔恨。莫恩古斯在他心中不再是更加伟大的父辈,而是无比残酷的暴君,一个假扮成奴隶的奴隶主。那人的话语曾经揭示出种种真相,让他激动、狂喜,现在看来带给他的却是无尽的屈辱与堕落。那人的表情曾经让他感到舒适,现在却变成某种疯狂游戏中的道具。那人的一切——眼神也好、触碰也好、翩翩风度也好——都被卷进飓风当中,被粗暴地重写了。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觉醒的,是唯一一个不被塞尔文迪人世代相传的习俗形成的梦境所羁绊、蒙蔽的人。对塞尔文迪人来说,草原不仅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是他们食物的来源,也是他们灵魂的根。只有他,奈育尔·厄·齐约萨,了解草原的真相,生活在真正的草原上。只有他是觉醒的。当其他人穿行在虚幻的峡谷中时,他的灵魂却在无路可寻的草原上飞驰。只有他真正生活在这片大地上。
只有他。他不是生活在部落之外,而是生活在自己的族人之前。为什么他不能拥有无上的权力?
但这想法也被卷进了飓风中。他还记得父亲死后母亲的哭泣,但她哭泣的原因到底是齐约萨的死,还是像奈育尔自己一样,是莫恩古斯将要离开、永不再见?奈育尔知道,对莫恩古斯来说,引诱齐约萨的长妻不过是路途中的一站,是引诱齐约萨长子的出发点。他在黑暗中向她体内冲刺时说过什么?他肯定向奈育尔说了谎,因为他从没提过她,更没有爱过她。如果他对她说过谎,那么……
正如莫恩古斯所说,每件事都是一次旅行,甚至连灵魂的每一次动作——思考、欲望、爱情——都只是在某个无路可寻的地方的一次旅行。奈育尔曾经认为自己是出发点,是自己不断远行的思绪的起始,但到头来不过是一条泥泞小径,一条让别人去往终点的道路。他以为属于自己的想法,事实上属于别人,他所谓的觉醒不过是更深沉的睡眠产生的梦境。他被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狡诈所控制,一次次地亵渎,一次次地堕落,他却感激得泪流满面。
他意识到,他的族人早就发觉了这一切,虽然只是模糊的感觉,就像狼群本能地寻觅到弱小牲畜一样。倘使真理在握,愚者的蔑视与嘲笑本无关紧要,但当被欺骗时……
哭泣者。
如此可怕的折磨!
之后的三十年,奈育尔一直生活在飓风中。他一次次用更加深刻的洞察、更加细致的回忆让飓风中的雷声变得更加紧密。一个个春秋的痛苦让飓风显得更加纷乱。
醒着的时候,回忆会无声无息地从他心头掠过,只要几次深呼吸就能平复下来。
但在夜里,他却要经受痛苦梦境的折磨。
莫恩古斯的脸从深潭中浮起,碧绿水波下映着苍白的面孔。四下一片黑暗,洞穴扭结纠缠,就像草地上的巨石被搬开时,下面出现的虫洞。杜尼安僧侣苍白的脸刚好在水面之下,然后停了下来,仿佛被更深处的东西拉住了一样。他微笑着张开嘴,奈育尔惊恐地发现一只虫子从他微笑的嘴唇中爬出,穿过水面。它像盲人的手指一样感受着空气。潮湿,滑腻,通体都是私处那种猥亵的粉红色。每一次,他都看到自己颤抖的双手伸进水池,仿佛失去了理智一样抚摸着它。
但是现在,在奈育尔醒着的时候,那张脸回来了。他在去先祖的墓穴祭拜时发现了它。它来自北方荒原,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布满斯兰克造成的伤口。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的儿子。这次归来意味着什么?它会为他心中的飓风提供答案,还是让它更加狂暴?
他敢利用儿子寻找父亲吗?他敢跨越这无路可寻的草原吗?
安妮丝从他胸前抬起头,仔细观察他的脸。她的乳房滑过他平坦的腹部。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她太美了,奈育尔想道,这绝不是应该属于我的美。
“你还是没和他说话。”她侧了侧头,让头发落下来,然后吻了吻他的手臂,“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他有强大的力量。”
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她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她的嘴唇离他的皮肤太近了。“我也和你一样……担心,”她说,“但有时候我不知道更应该害怕谁,他还是你。”
愤怒刺激着他。缓慢而危险的愤怒,拥有无可置疑、无可比拟的权力的人特有的愤怒。“害怕我?为什么?”
“我害怕‘他’是因为他现在说起我们的语言就像是在这里待了十年的奴隶一样。我害怕他是因为他的眼睛……似乎从来不眨。他让我笑过,也让我哭过。”
寂静。一幕幕景象在他眼前闪过,一连串破碎的,或是正在碎裂的景象。他的身体在垫子上变得僵硬了,触碰她柔软身体的四肢紧张起来。
“我害怕你,”她续道,“是因为你告诉过我会发生这种事。你知道所有这些事都会发生。你认识这个人,但你还没和他说过话。”
他的喉咙一阵发痛。你只有在挨我打时才哭过。
她吻着他的手臂,用一只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昨天他对我说,‘他在等什么?’”
自发现这个人后,每件事的进程都是如此确凿,就像每一个细节都在命运与预兆的水中浸泡过一样。他和这个人之间有无比紧密的联系。他曾在一个个梦中用自己的双手将对方扼死了一次又一次。
“你从没提过我?”他用命令的口吻问。
“是的,我没提过。但你认识他,他也认识你。”
“是通过你。他在通过你观察我。”有那么一阵,他猜想着外乡人到底看到了什么,猜想安妮丝那美丽的表情中泄露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他知道,大多应该是真相。
在他所有的妻子中,只有安妮丝敢在他在睡梦中喊叫时过来抱他,只有她敢在他哭着醒来时对他低声絮语。其他妻子只是僵直地躺在那里,假装没睡醒。其实这也是好事。如果是其他妻子的话,他一定会痛打她们,因为她们居然敢见证他最懦弱的时刻。
黑暗中,安妮丝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拉着他,就像要把他从可怕的险境中拯救出来。“主人,这是亵渎。他是个巫人。一个巫师。”
“不。他算不上。但他比巫师更强大。”
“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她声音中的警惕不见了,现在只是固执。
奈育尔闭上眼睛。班努特临死时那张脸在黑暗中闪过,周围是基育斯河畔骚乱的场景。
流眼泪的鸡奸者……
“睡吧,安妮丝。”
他敢利用儿子寻找父亲吗?
天气晴朗,空中的暖意似乎宣示着夏日即将到来。奈育尔在宽敞的圆锥形帐篷前停下,仔细研究了一番帐外蒙的兽皮上针线缝的图样。这样的日子,帐内残余的冬意会从皮子和木头的缝隙间被排挤出来,腐烂的味道也会被飞扬的尘土味取代。
在帐篷入口的帘子前,他俯下身,按习俗用两只手指触碰了一下地面,然后在自己嘴唇上按了一下。这动作让他感到舒适,虽然这样做的理由早被人遗忘了。他掀起帘子,走进昏暗的帐内。那人盘腿坐着,背对帐篷入口。
他努力从黑暗的背景中分辨出那人被锁链拴住的身形,心跳如雷。
“我的妻子们告诉我,你学习我们语言的速度非常快……近乎疯狂。”
暗淡的光从他背后照进帐篷。他看到对方裸露的四肢呈现出枯枝般的死灰色。屎尿的味道在空中弥漫。此人看上去闻上去都如此脆弱,仿佛重病缠身,但奈育尔知道,这绝非无意为之。
“我学得很快,没错。”阴影中的人点点头,就像在水里蘸了一下。
奈育尔压下心头的颤抖。太像了。
“我妻子告诉我你是个巫人。”
“我不是。”绵长的呼吸,“但你已经知道了。”
“我想是的。”他从缝在腰带内侧的一个小袋子里拿出他的丘莱尔,低低地扔过去。锁链叮当,外乡人像抓苍蝇一样把它抓在手中。
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什么?”
“上古时期我们的神予与我们民族的礼物。它能杀死巫师。”
“上面的符文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至少现在不清楚。”
“你不信任我。你怕我。”
“我不怕任何东西。”
没有回答。像是在重新选择词句。
“不。”杜尼安僧侣终于说,“你害怕很多东西。”
奈育尔咬紧牙关。又来了。这样的事又来了!这人的话就像是撬杆让他朝后倒去,倒向悬崖边缘。怒火在他心头燃烧,犹如火焰吞噬营帐。一场灾难。
“你,”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我和其他人不同,你通过我的妻子们感觉到我的存在。但你错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反着去做,因为说出这话的是你;你要知道,每个夜晚我都要用野兔的内脏占卜,看是不是该让你活下去。我知道你是谁,安那苏里博,我知道你是杜尼安僧侣。”
就算这人感到吃惊,也没显露出来。他只说:“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你要说出你落到当前处境的所有相关情况。你要解释你来这里的目的。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杀了你——立刻动手。”
威胁很有作用。他的话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其他人听到这话会陷入沉思,会默默地权衡,然后小心说出答案。但杜尼安僧侣没这样做。他马上开口回答,仿佛奈育尔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感到惊讶。
“我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在你年轻时,我父亲踏上过你们的土地。他犯下了某种罪行,让你一直无法饶恕。我想,尽管你非常渴望杀我,但你下不了手。你是个聪明人,替代品无法满足你。你知道我代表的危险,但你还是想利用我,以满足你更深的渴望。正因如此,我当前的处境是你的目的之一。”
短暂的沉默。奈育尔的心在颤抖,既出于震惊,也因为钦佩。然后他心中突然又涌起怀疑。他是个聪明人……这是场战斗。
“你在困惑,”那声音说,“你预料到我的评判,但没预料到我会把这话说出来。而当我说出这评判之后,你又害怕我只是为满足你的期待,好将你引向更可怕的错误。”他停了一下,“就像我父亲莫恩古斯做过的那样。”
奈育尔啐了一口:“你们这样的人说的话就像刀!但也有刀划不破的东西,不是吗?穿越苏斯卡拉高原差点要了你的命。我也许应该按斯兰克的方式行事。”
外乡人又要答话,但奈育尔站了起来,弯腰走出帐篷,回到空气清新的草原。他高喊着召来族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将诺斯莱人从营帐里拖出,将那人赤裸的身体绑在营地中间的一根棍子上。那人哭泣,号叫,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族人们熟练地用古老的方式对他行刑,他尖叫着乞求慈悲。在无比的痛苦之下,他甚至大小便失了禁。
安妮丝又哭了,奈育尔给了她一巴掌。他根本不相信这人表现出的任何事。
那天夜里,奈育尔回来了——他知道,或者说希望,黑暗能保护自己。
空气中仍弥漫着难闻的味道。外乡人像月光一样沉默。
“现在,”奈育尔说,“告诉我你的目的……不要觉得我会被你骗过,不要以为我相信你已被摧毁。你们这种人是不会被摧毁的。”
黑暗中传来一阵摩擦声。“你是对的。”那人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温暖,“我们这种人在意的永远只有任务。我来找我父亲,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我要杀他。”
沉默。只有温暖的南风吹过。
外乡人续道:“现在你进退两难了,塞尔文迪人。我们的任务是一样的。我知道该去哪里找,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怎样找到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我把你想要的杯子递给了你,但那里面是不是毒药呢?”
他敢利用儿子吗?
“口渴时,杯中盛的总是毒药。”奈育尔咬牙切齿地回答。
酋长的妻子们被派去照料凯胡斯,用部落里老妇调制的油膏清洁他破裂的皮肤。有时他会和她们说话,用温柔的话语让她们恐惧的眼神平静下来,让她们露出微笑。
当她们的丈夫和诺斯莱人一起离开时,她们聚集在白帐外寒冷的大地,庄重地看着两个男人备马出发。她们感到其中一个人心中有无尽仇恨,另一个人脸上如神祇般无动于衷。当两个人影消失在远方草丛中时,她们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落泪——是为她们的主人,还是为那个了解她们的人。
只有安妮丝知道。
奈育尔和凯胡斯一路向东南方骑去,穿过乌特蒙部落的土地,进入库约提部落的地盘。在库约提牧场的最南边,一些骑兵截住了他们。这些骑兵的鞍头装饰着抛光的狼头骨,鞍尾装饰着羽毛。奈育尔和他们简短说了几句,提醒他们遵从古老的传统,然后他们就骑马离开了。可以想象,这些人正急着回去告诉他们的酋长,奈育尔·厄·齐约萨,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草原上最强大的人,已经离开了乌特蒙部落。
等那些骑兵离开之后,杜尼安僧侣又一次试图和他交谈。
“你不可能永远沉默下去。”凯胡斯说。
奈育尔仔细端详着对方——他长着金黄胡须的脸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失去了光彩,身穿塞尔文迪人习惯的无袖皮甲,肩披兽皮斗篷,斗篷下伸出苍白的前臂,随着马匹动作,斗篷上装饰的土拨鼠尾巴不停摇摆。若非女人一样的浅色头发和没有疤痕的手臂,他和塞尔文迪人毫无二致。
“你想知道什么?”奈育尔的声音里带着一百个不情愿。北方人地道而流利的塞尔文迪语让他非常烦恼。不过他知道这是好事,这会时刻提醒他。一旦北方人不再让他感到困惑,证明他已迷失了自我。这是他经常拒绝与这个可恶的人谈话,甚至在并肩骑行的这段时间一直一言不发的原因。习惯对方的存在是和对方的狡诈同等危险的敌人,奈育尔知道,一旦此人的存在不再让他感到刺痛,一旦自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这个人就会站到他前面,领着他走过所有的事,用他无法看到的方式操纵他。
在营地里,奈育尔一直把妻子们当作中间人,将自己同凯胡斯隔开。这是他采取的诸多警戒措施之一。他甚至睡觉时都把匕首放在手边。他知道那个人无须打破身上的锁链就能接近自己。那人会以任何一个人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甚至可能是安妮丝——就像许多年前莫恩古斯接近奈育尔的父亲时,借助他长子的身份一样。
但现在,已经没有中间人可以保护奈育尔了。他也没法按照初衷,以永远的沉默来隔离对方。他们离纳述尔帝国越来越近,必须有个计划。哪怕是狼,进入狗的领地时也要设法保护自己。
他必须和杜尼安僧侣单独相处,这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危机。
“那些人,”凯胡斯说,“他们为什么让你通过?”
奈育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会从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趁我不备溜进我的心。
“这是我们的传统。每个部落都会根据季节变化去袭击帝国。”
“为什么?”
“原因有很多。为了奴隶。为了掠夺。最重要的是为了礼拜。”
“礼拜?”
“我们是战争之民。我们的神死去了,被三海诸国的人谋杀了,我们要为他复仇。”奈育尔开始后悔回答这问题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单单这个事实就会透露出草原人的若干特点,然后延伸到他本人。在这人面前没有小事可言。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个词语,在这个外乡人手中都会变成利刃。
“但为什么,”杜尼安僧侣逼问,“为什么你们礼拜死去的东西?”
什么都不要说。他想着,但口中已在说:“死去比活着更伟大。我们必须礼拜死者。”
“但死亡是——”
“我来问一个问题。”奈育尔打断他,“为什么派你来杀你父亲?”
“这个问题,”凯胡斯用挖苦的口气说,“是你接受我的提议时就该问的。”奈育尔忍住微笑的冲动,他知道这是杜尼安僧侣希望的反应。
“我干吗急着问?”奈育尔反击,“没有我你不可能活着穿越草原。在我们到达赫桑塔山脉之前,你是我的人,我到那时才会做出最终决定。”
“如果外乡人无法独自穿越草原,我父亲又是怎么逃掉的?”
奈育尔手臂上汗毛直竖,他想道:这是个好问题。这个问题可以提醒我,你们这种人有多不可信。
“莫恩古斯很狡猾,他偷偷地在自己手臂上划出疤痕,但一直没让其他人看到。杀死我父亲后,乌特蒙人出于传统的荣誉观念,不能为难他,于是他刮掉胡子,染黑头发,他说话和草原人完全没有区别,可以和我们一样骑马穿越草原,假装是一个去礼拜的乌特蒙人。而且他的眼睛颜色也很浅……”奈育尔添了一句,“你以为我之前为什么不让人给你衣服穿?”
“染料是谁给他的?”
奈育尔的心跳几乎停下了:“是我。”
杜尼安僧侣只点点头,朝远方地平线看去。奈育尔发觉自己跟随着他的目光。
“我被他迷惑了!”奈育尔低吼,“被魔鬼迷惑了!”
“确实如此。”凯胡斯回答,转过身去背对他。他眼神中有一丝同情,但他的声音仍然严厉,就像塞尔文迪人一样。“我父亲占据了你。”
奈育尔发觉自己如此渴望着这个人要说出口的话。你可以帮助我。你有智慧……
又是这样!这个巫师又是这样做!引导谈话。操纵灵魂。这个人像蛇一样不断试探着一处又一处进口,一个又一个弱点。从我心里滚出去!
“为什么派你来杀你父亲?”奈育尔逼问。他紧紧抓住对方避而不谈的问题。对方没有回答,证明这个问题中有着奈育尔还不清楚的深意。奈育尔明白,这确实是一场战争。他不是在同这个人说话,而是在同他交战。我也有我的利刃!
杜尼安僧侣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就像已经厌倦了他无穷无尽的怀疑。这又是手段。
“因为我父亲在召唤我。”凯胡斯含糊地回答。
“这是杀人的理由吗?”
“两千多年前,杜尼安修会就避开了这个世界,隐居起来。如果能维持这样的状态,他们会永远隐居下去。但是三十一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小队斯兰克发现了我们。我们很轻易地消灭了那些斯兰克,但出于谨慎起见,我父亲被派往荒原,确保我们并没有进一步暴露。几个月后他回来了,但杜尼安修会决定放逐他,因为他被污染了,可能威胁到我们的事业。如今三十年过去,我们都以为他己不在人世。”
杜尼安僧侣皱了皱眉,“这时他却回来了。用前所未有的方式。他给我们送来梦境。”
“巫术。”奈育尔说。
杜尼安僧侣点点头:“没错。只是我们当时还不明白这点。我们只知道我们隐居之地的纯粹被污染了,必须找到污染的来源,并将其消灭。”
奈育尔紧盯着这人的侧影随马匹的步伐轻轻摇动:“也就是说你是个刺客。”
“是的。”
奈育尔默然不语。凯胡斯续道:“你不相信我。”
我怎么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一个从不真正交谈的人,一个不停引导、挑拨、挑拨、引导,一刻不停息的人?
“我确实不相信你。”
凯胡斯转过脸去,看着周围灰绿色的草原。他们已离开库约提部落的牧场,正在跨越君纳帝草原中央最大的一片台地。放眼望去,除了前方的一条小溪以及凹陷的溪岸上狭窄的灌木丛和白杨丛之外,视野之中如大海一样荒凉。漫天云朵有如在海上航行的群山,显得无比深邃。
“杜尼安修会信奉‘逻各斯’,也就是‘道’。”过了一阵,凯胡斯说,“你们可以将它称为‘理智’或‘智慧’。我们追求完满,追求自在自为的思考。所有人的思想都是从黑暗中产生的。如果你之所以为你,是因为你灵魂的行为,而所有这些行为的起因都先于你而存在,你哪里还有自己的思想呢?你难道不是先于你存在的、前度的黑暗的奴隶吗?只有道——逻各斯——能让人摆脱奴役。只有理解了所有思想与行为的源头,我们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与行为,摆脱环境的束缚,而只有杜尼安修会具备这样的意识。草原人,你们的世界在沉睡,被它本身的无知所奴役。只有我们杜尼安僧侣是觉醒的,而我父亲莫恩古斯威胁到了这一切。”
思想是从黑暗中产生的?奈育尔知道,这也许是对方所有话里最真实的一句。他一直被并非自己所有的思想折磨着。有多少次,殴打完自己的妻子之后,他会凝视着发疼的手掌想:谁让我这样做的?谁?
但这并不重要。
“这不是我不相信你的原因。”奈育尔说。他心想:对方早就知道了。他知道,杜尼安僧侣可以读懂他的心,就像草原人能读懂牧群的情绪。
凯胡斯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你不相信儿子会去刺杀父亲。”
“是的。”
这人点点头:“感情,比如儿子对父亲的爱,只会让我们回到黑暗之中,让我们成为习俗与嗜好的奴隶……”闪亮的蓝眼睛与奈育尔的眼神交汇,无比冷酷,“我不爱我父亲,草原人。我没有‘爱’。如果杀他可以让我完成任务,那么我就会杀他。”
奈育尔紧盯着这人,疲惫的头脑嗡嗡作响。他能相信这些话吗?这个人说的话有着无可置疑的理性,但奈育尔怀疑,不管说出什么话,这个人都可以让别人去相信。
“另外,”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续道,“你当然很清楚这种事。”
“什么事?”
“儿子杀父亲。”
塞尔文迪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受伤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啐了一口。
凯胡斯保持着温和的期待表情,用无所不至的探寻包裹着奈育尔。草原,渐行渐近的小溪以及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奈育尔·厄·齐约萨成为他世界的一切。呼吸中急切的韵律。眼睛周围肌肉的姿态。血管如蠕虫般在脖颈处的肌肉旁跳动的样子。对方似乎变成了一系列符号的大合唱,一页即时书写的文字。凯胡斯可以读懂他。只要能把握周围环境,凯胡斯可以度量出环境中的一切。
自抛弃那个猎户向南逃离荒原之后,凯胡斯遇到了许多人,特别是在亚特里索这座城市里。从他们身上,他知道那个救他的猎户,莱维斯,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和那个猎户一样单纯、一样容易欺骗。凯胡斯只需说出一点点基本事实,他们就会觉得自己看到了奇迹。他只需把这些真相略加归纳,用简单的传教般的语言略为加工,他们就会献上自己的财产、爱人甚至孩子。当他骑马离开亚特里索的南大门时,身后已有了四十七个追随者,他们自称亚杜尼安,也就是“小杜尼安僧侣”。他们中没有一个活着走出苏斯卡拉高原。他们为爱牺牲了一切,所要的回报却不过是片言只语,不过是一点点所谓的意义。
但这个塞尔文迪人不一样。
凯胡斯之前也遇到过怀疑与不信任,但他知道,这些一样可以变成优势。对那些疑心重重的人,只要能赢得他们的信任,他们就会变得比其他人更忠诚。起初他们什么都不信,突然间就变得相信一切。然后他们要么为之前的不信任备感忏悔,要么会拼命避免犯同样的“错误”。他最狂热的追随者大多在刚遇到他时怀疑过他。
但奈育尔·厄·齐约萨心中积累的怀疑超过了他至今遇到的一切,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说都是如此。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这个人认识他。
这个塞尔文迪人在墓穴顶上找到他时,表情里汇聚着震惊与仇恨。凯胡斯心想:父亲……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们两人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他们素昧平生,却对对方了如指掌。
一开始,这样的羁绊给凯胡斯的任务带来了极大便利。塞尔文迪人救了他的命,帮助他安全地穿过草原,但这同时也让他的环境变得更难以把握。
塞尔文迪人拒绝了凯胡斯占据他的每一次尝试。凯胡斯的布道不曾令他感到敬畏。他既没被凯胡斯的理性说服,也没被他精巧的赞扬打动。每当自己的想法被凯胡斯抓住,他就会马上放弃这些想法,转而回忆儿十年前的旧事。直到现在,他们也只是勉强说了几次话,更多时候他对凯胡斯嗤之以鼻。
在对莫恩古斯的回忆中纠结了整整三十年之后,这个人发觉了杜尼安僧侣的一些重要事实。他知道杜尼安僧侣可以通过人的面孔读取思想。他知道他们的聪明才智。他知道他们对任务的绝对执着。他也知道他们说话不是为了分享观点,或是为了交流,而是为了走在别人前面,为了统治别人的灵魂以及周围环境。
他知道得太多了。
凯胡斯远远地打量着他。他们沿溪边坡地向下奔驰,塞尔文迪人在马背上略略后倾,布满疤痕的肩膀纹丝不动,胯部随马匹步伐来回摇摆。
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父亲?他是你设置在我道路上的阻碍吗?或者这只是巧合?
很可能是后者,凯胡斯心想,虽然这个民族有许多野蛮习俗,但眼前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智慧。真正的聪明人几乎不会采取循规蹈矩的思维方式,他们的思想会不断发散。而奈育尔·厄·齐约萨的思想延伸得太远,跟随莫恩古斯进入了出生在俗世间的人很少能企及的领域。
不知为什么,他看穿了你,父亲,现在他正在看穿我。你犯了什么错误?还能挽回吗?
凯胡斯眨眨眼。这一瞬间,他从坡地上升腾而起,云和风都被他甩在身后,他仿佛看到上百个平行的梦境,看到梦境中的行为与后果,追寻着每丝每缕的可能性。
然后他明白了。
他一直在试图绕过塞尔文迪人的怀疑,但他真正需要做的是让这些怀疑为他所用。他开始用全新的目光审视草原人,立即发觉驱动对方那无休止怀疑的是悲哀与仇恨;同时他想出了如何运用词语、音调及表情铺就道路,把对方逼到无法逃脱的地方,到那时,怀疑会迫使对方信任自己。
凯胡斯找到了捷径。
“我很抱歉。”他犹豫着说,“我之前的话很不合适。”
塞尔文迪人哼了一声。
他知道我说的不是真心话……这很好。
奈育尔转过脸来看他,深陷的眼睛中充满鄙夷。
“告诉我,杜尼安僧侣,一个人是如何像操纵马一样操纵其他人的思想的?”
“什么意思?”凯胡斯的语调尖利起来,似乎在琢磨着这算不算冒犯。塞尔文迪语中充满各种各样的音调变化,个中区别非常微妙,男人和女人说出来的意义也截然不同。虽然草原人没意识到,但他只让妻子们去和凯胡斯说话这个决定,让凯胡斯失去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具。
“即使是现在,”奈育尔低吼,“你也在试图操纵我的灵魂!”
他的心跳声变乱了。他风吹日晒的皮肤下的血液变得浓稠。他仍对自己没有把握。
“你觉得我父亲对你做过这样的事。”
“你父亲确实是——”奈育尔停下了,警惕地睁大眼睛,“你说这话是为了误导我!为了避开我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凯胡斯成功预测到了塞尔文迪人思维的每一次转变。奈育尔的反应有着明显模式:他会沿着凯胡斯为他开辟的道路摇摇晃晃走上两步,然后缩回原地。迄今为止他们所有的谈话都大致遵循着这样的模式。凯胡斯知道,塞尔文迪人一定认为自己很安全。
下一步怎么走?
最能欺骗人的就是真相。
“对于遇到的每个人,”他最后说,“我对他们的理解都要胜过他们对自己的理解。”
恐惧中退缩的眼神。确凿无疑。“但这怎么可能?”
“因为我的生育方式。因为我的训练。因为我是超越条件的人之一。因为我是杜尼安僧侣。”
他们的马毫不费力地冲过浅浅的小溪。奈育尔朝旁侧身,冲水里啐了一口。“又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他说。
应该告诉他真相吗?当然不能是全部真相。
凯胡斯假装犹豫了一下:“你们所有人——你的族人、你的妻子、你的孩子,甚至你在山那边的敌人——都没有看到你们的思想与行为真正的来源。你们要么认为自己是这一切的起源,要么觉得这些来源于世界之外的某处。外域,我听到有些人这么说。而发生在之前的前事,那些真正决定你们思维与行为的前事,要么被你们错过,要么被归结为恶魔或神灵的启示。”
眼神仍然平静,但牙齿紧咬。这代表不情愿的回忆。父亲一定已告诉过他这些……
“前事决定后事,”凯胡斯续道,“对杜尼安僧侣来说,这是至高准则。”
“前事又是什么呢?”奈育尔问道,挤出一声嗤笑。
“对人类来说吗?历史、语言、情感、习俗,所有这些决定了每个人怎么说、怎么想、怎么做。所有这些像看不见的傀儡丝线一样挂在每个人身上。”
呼吸变得急促,预料之外的洞悉让他脸上发亮:“而当你看到这些丝线时……”
“就能操纵它们。”
单独来看,这样的坦白毫无害处: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在试图支配身边的人。但只有结合他的知识与能力,才会对人产生威胁。
如果他知道我能看到多深……
如果他们,如果这些出生在俗世中的人,能通过杜尼安僧侣的眼睛看到自己,不知会恐惧成什么样。杜尼安僧侣能看穿他们所有的伪装与欺骗。看到他们的每一种形态。
凯胡斯看到的并不是面孔,而是覆盖在头骨上的四十四条肌肉,以及这些肌肉可能产生的数千种排列组合——这是人类的第二张嘴,它发出的喧闹不比第一张少,却更加真实;凯胡斯听到的也不是对话,而是人体内野兽的号叫,被殴打的幼儿的哭声,以及一代又一代祖先们的合唱。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他看到的是因与果,是父辈、族人,甚至一个个文明共同造就的后果。
他看到的不是后事,而是前事。
马儿跑过小溪对岸低矮的树丛,躲过那些隐隐露出早春新绿的树枝。
“这太疯狂了。”奈育尔说,“我不相信你……”
凯胡斯什么都没说,只是控制坐骑躲过摇曳的树枝。他知道塞尔文迪人思考的路线,知道自己应该做出的干涉——让奈育尔忘记心中的愤怒。
“如果说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思想的来源……”奈育尔说。
他们的马匹飞奔几步,冲出树丛。前面是广阔的、无边无际的草原。
“那么所有人都在受骗。”
在这至关重要的瞬间,凯胡斯盯住了对方的眼睛:“他们都在为不属于自己的原因而行动。”
他会明白吗?
“就像奴隶……”奈育尔说,脸上显出震惊的怒容,然后他想起面前的人是谁,“你说这些不过是为自己开脱而已!既然人本身是奴隶,奴役他们也就不是罪过了,是吗,杜尼安僧侣?”
“只要前事仍被掩盖着,只要人类都在受骗,我们所做的又有什么打紧?”
“这是欺诈!是妇人的诡计,毫无荣誉可言!”
“你在战场上没欺骗过敌人?你没奴役过其他人吗?”
奈育尔啐了一口:“我的敌人,我的对手,那些人只要有机会,也一定会对我做出同样的事。这是战士间早已达成的协议,它有荣誉。但你们,杜尼安僧侣,你们把所有人都当作自己的敌人。”
如此深刻的洞察力!
“是吗?或是把所有人都当作我们的孩子?哪个父亲不想管好自己的帐篷?”
起初凯胡斯害怕自己的比喻太复杂,但奈育尔说:“这就是你眼中的我们?你的孩子?”
“我父亲不就把你当他的工具来利用了吗?”
“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的孩子?你们当然是,否则我父亲怎可能如此轻松地利用你?”
“欺骗!欺骗!”
“你为什么还这样怕我,塞尔文迪人?”
“够了!”
“你曾经是个弱小的孩子,不是吗?你很爱流眼泪。你父亲每次抬手你都会缩成一团……告诉我,塞尔文迪人,我为什么知道这个?”
“因为每个孩子都是这样的!”
“你在所有妻子中最珍视安妮丝,不是因为她更漂亮,而是因为只有她能承受你受的折磨,却仍然爱你。因为只有她——”
“这是她告诉你的!那个贱人告诉你的!”
“你渴望着为族人所不容的感情,渴望着——”
“我说够了!”
几千年来,杜尼安修会一直在内部生育,以求突破感知的极限,训练自己揭示所有的前事。在他们面前没有秘密。没有谎言。
而这个塞尔文迪人,他脆弱的灵魂到底经受了多少折磨?他的心灵与肉体曾受过怎样的迫害?一切不可言说的过去都被愤怒和无穷无尽的回忆掩盖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找不到。
如果奈育尔·厄·齐约萨怀疑凯胡斯,那么凯胡斯就该回报他的怀疑。以真相,以赤裸裸的真相来回报。这个塞尔文迪人要想继续自我欺骗,就必须放弃自己的怀疑,把凯胡斯当成一个无足为惧的江湖骗子;否则他必须接受真相,将自己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事与莫恩古斯的儿子分享。无论如何,凯胡斯都能达到目的。不管如何,奈育尔一定会信任他,不管是出于轻蔑还是敬爱。
塞尔文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凯胡斯看穿了他的表情,看到了他脸上每一丝反应,知道什么样的声音与话语能让他冷静一点,让他回到理智所不能触及的最初,或是消灭他仅存的自制力。
“这就是经历了无数流血的战士的行事方式吗?他们都会在真相面前退缩吗?”
似乎哪里出了问题。不知为什么,“真相”这个词仿佛将奈育尔情感中最强烈的部分抽走了。他变得无精打采,但又恢复了冷静,就像一匹被放过血的马驹。
“真相?只要你说出口的,就一定是谎言,杜尼安僧侣。你们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话。”
他知道得太多了……不过事情总可以挽回。
“其他人会怎样说话?”
“其他人说出的话并不……属于他们。他们不会沿着自己铺就的道路前进。”
让他看到他们的愚蠢。他会明白的。
“由人类语言组成的地面上无路可寻,塞尔文迪人……就像草原。”
“草原是无路可寻的。”奈育尔回答,“是吗,杜尼安僧侣?”
这是你曾经走过的路吗,父亲?
毫无疑问,莫恩古斯一定用过草原作比喻,把塞尔文迪人信仰中的核心部分当作自己的思想最重要的载体。他一定曾拿无路可寻的草原与塞尔文迪人的习俗形成的深深沟壑相对比,并用这样的比喻操纵奈育尔,令其做出无法想象之事。信仰草原,就必须摒弃习俗。而没有了习俗形成的禁忌,任何行为,甚至杀死亲生父亲,都变得可以接受了。
非常简单有效的计谋。但说到底是太简单了,一旦他离开,塞尔文迪人很容易就能看透,于是对杜尼安僧侣产生了过于清晰的认识。
“又是这飓风!”那人喊出难以理解的话。
他疯了。
“这一切!”奈育尔激动地喊着,“每一个词都是你的鞭子!”
凯胡斯在他脸上看到了杀意与暴虐。复仇的光在他眼里闪动。
到达草原边缘就好。我需要他来穿越塞尔文迪人的土地,仅此而已。如果我们到达山脚时他还不屈服,我就杀了他。
那天晚上,他们收集了大捆干草,堆成简陋的睡床,奈育尔把剩下的草堆在一起点起火堆。他们在这小小的火堆旁坐着,默不作声地啃干粮。
“你为什么觉得莫恩古斯在召唤你?”奈育尔问,他为自己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惊讶不已。莫恩古斯……
杜尼安僧侣继续嚼着干粮,视线迷失在火堆发出的金色光圈中:“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他给了你梦境。”
那双永不平息的蓝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寻找着对方的眼睛。他开始审视我了。奈育尔心想。但他马上明白,对方的审视早在和他的妻子们一起待在帐篷里时就开始了,从来没有停止过。
生命不息,评判不止。
“那些梦里只有一些画面。”凯胡斯说,“关于希摩的画面。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梦里有历史——而历史是杜尼安修会最痛恨的东西。”
奈育尔发现这个男人一直在做这样的事,不停地在答案中掺进评论,希望引起反驳或是进一步询问。杜尼安僧侣痛恨历史?——这就是此人的目的:引导奈育尔的灵魂,让他偏离那些真正重要的问题。这微妙的手段简直要让人发疯了!
“但他确实召唤了你,”奈育尔追问,“谁召唤另一个人时会连理由都不说?”除非他知道被召唤的人一定会来找自己。
“我父亲需要我。我只知道这些。”
“需要你?需要你做什么?”是的。这才是问题。
“我父亲在和人交战,草原人,在战争中哪个父亲不会召唤儿子?”
“那些把儿子也当作敌人的父亲不会。”一定还有什么……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东西。
他看向火堆对面的诺斯莱人,知道对方已察觉到他的变化。他怎么可能赢得这种战争?他如何战胜一个能从最细微的表情中嗅出他想法的敌人?我的脸……必须把我的脸藏起来。
“他在和谁交战?”奈育尔问。
“我不知道。”凯胡斯答道。这一瞬间,他看上去如此凄凉,让人感觉他面对着灾难,只想赌上一切。
怜悯?他想引诱一个塞尔文迪人怜悯他?奈育尔险些笑出声。也许我太高估他了——但本能又一次拯救了他。
奈育尔用闪亮的小刀削下又一片“阿米卡”——用野生草药和莓果炖过的风干牛肉条,草原人行路时主要的干粮。他一边咀嚼,一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杜尼安僧侣。
他想让我低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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