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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赫桑塔山脉

铁石心肠的人也要避开绝望者的怒火,弱小的茅草燃起的火苗可以烧裂最坚硬的石头。
——康里亚谚语
 
谁是圣战中的英雄与懦夫?很多歌谣回答过这个问题了。不用说,圣战为阿金西斯那句古老的格言提供了简单粗暴的证明:“虽然在世界面前所有人都是同样脆弱,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仍然令人生畏。”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春,君纳帝草原中央
 
奈育尔从未经历过如此的考验。
他们一路行向东南,基本没遇到什么人,更没受到打扰。在基育斯河畔的灾难发生前,奈育尔和他的亲随们走在路上几乎每天都会遇到蒙努亚第部落、阿昆尼霍部落或其他塞尔文迪部落的队伍;而现在,他和凯胡斯经常走上三四天,才会有人拦下他们。经过某些部落的领地时,他们甚至没受到任何阻拦。
起初奈育尔看到飞驰而来的骑兵心中总有些害怕。草原人的传统会保护每一个前往帝国进行战争礼拜的塞尔文迪战士,关系好的话,相遇的草原人还会交流一些情报,或是聊聊闲话,互致家人的问候,大家可以暂时把刀放在一旁。但单单一个塞尔文迪人带着奴隶出行很不寻常,何况现在也不太平。奈育尔知道,每到绝望的时刻,人们往往不会保存宽容这样的奢侈品。他们会执着于自己对习俗的解读,而不愿容忍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他们遇到的大多数巡逻队都是小男孩组成的,这些孩子还长着女人的脸庞,四肢像树苗一样尚未发育。奈育尔布满疤痕的手臂让他们深感敬畏,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而那些没被吓到的孩子总会摆出年轻人装腔作势的架势,模仿他们死去父亲的言语和仪态。他们听到奈育尔的解释会故作深沉地频频点头,对那些问出幼稚问题的同伴嗤之以鼻。他们中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帝国,那里对他们来说是一片充满幻想的土地。在交谈中,所有这些孩子都要他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复仇。
很快,奈育尔就发觉自己在渴望这样的会面,至少可以带给他片刻解脱。
大草原在奈育尔和凯胡斯面前铺展开来。他们走过的大多数地方都毫无特点,虽然牧场间的草原略显荒凉,但每一处牧场都正变得更加肥美、青葱。指甲大小的紫色花朵在风中飞扬,风吹过长草,在远方的草原上掀起起伏波浪。无聊的旅程磨钝了奈育尔心中的仇恨,他有时会遥望着云彩投下的一直延伸到天边的狭长影子,明知正处在君纳帝草原的中心,却感觉在陌生的土地上旅行。
踏上旅途之后的第九天,他们醒来时天上挂着羊毛一样的云朵。雨落了下来。
大草原的雨一下起来就好像永远不会停。四下笼罩在一片灰色当中,他们仿佛是在虚空中穿行。北方人把脸转向奈育尔,他的眼睛在眉毛下显得空洞无神,湿漉漉的头发结成绺垂下,和胡须纠缠在一起,让他的脸愈发显得瘦削了。
“给我讲讲希摩。”凯胡斯说。
压迫感,总是这种压迫感。
希摩……莫恩古斯真的住在那里吗?
“那是因里教的圣城。”奈育尔答道,低着头避免雨水直接淋到脸上,“但现在被费恩教占领了。”他没打算提高嗓音盖过雨水的喧嚣,因为他知道这人会听到他说话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奈育尔仔细掂量着这句话,好像在咂摸里面有没有毒药一样。他早就下定决心,不能把三海诸国的太多事告诉杜尼安僧侣。谁知道这个人会从中找到什么武器?
“对费恩教来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摧毁苏拿城里的长牙。”他小心地回答,“他们与帝国之间的战争持续了许多年,夺取了很多战利品,希摩只是其中之一。”
“你很了解费恩教?”
“足够了解。八年前,我带领乌特蒙部落在泽克尔塔和他们打了一仗,从这里往南很远的地方。”
杜尼安僧侣点点头:“你的妻子告诉我,你在战场上战无不胜。”
安妮丝?这是你告诉他的吗?他看出来,她会用许多种方式背叛他,同时还会觉得自己在为他说话。奈育尔别开了脸,看着脚下长草在灰色的空气中翻滚。他知道,这样的话只是为挑起他的虚荣。对于这样间接示好的话,他不愿作出任何反应了。
凯胡斯又回到早先的方向上:“你说费恩教想要摧毁长牙。长牙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奈育尔吃了一惊。连他最无知的表亲也知道长牙。也许对方是想用他的回答去印证其他人的话。
“那是人类最初的经卷。”他看着雨帘说,“很久以前,在罗孔降生之前,草原人也信奉过长牙。”
“你们的神是降生在世上的?”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是我们的神摧毁了北方的土地,并将它们交给斯兰克。”他仰了仰头,体会着冰冷的雨水从前额与面颊流下,唇间尝到一丝甜味。他感觉到杜尼安僧侣在看他,审视他的侧脸。你看到了什么?
“费恩教又会怎么样?”凯胡斯问。
“什么怎么样?”
“他们会阻碍我们穿过他们的土地吗?”
奈育尔强忍住没朝这人看去。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凯胡斯问到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自他决定展开这任务时就在思考的问题:那天——现在看来已是如此久远的事了——他躺在基育斯河畔的死尸堆里,听到伊库雷·孔法斯谈及因里教的圣战。但圣战对象是谁?是巫术学派,还是费恩教?
奈育尔仔细选择着行进路线,打算穿过赫桑塔山脉进入帝国,尽管单独一个塞尔文迪人在纳述尔帝国肯定活不长。另一种选择是绕过帝国一直向南走,来到森比斯河的上游,然后沿河直接进入施吉克省,基安最北边的辖区。从那里,他们可以沿传统的朝圣路线去希摩。据传言,费恩教对朝圣者有着令人惊讶的宽容。但如果因里教真的对基安发动了圣战,那条路肯定会带来灾难。尤其是对凯胡斯,他淡色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
不,不管怎样,进入南方之前,他必须设法了解圣战的情况。而越是接近帝国,得到情报的可能性也就越高。如果因里教没向费恩教发动圣战,那么他们可以绕过帝国的边境,毫发无伤地踏上费恩教的土地。但如果圣战已经爆发,他们很可能不得不穿过纳述尔帝国——一想到这情景奈育尔就感到恐惧。
“费恩教众尽是些好战之徒。”奈育尔终于回答,雨让他有理由不去看对方的脸,“但我听说他们对朝圣者非常宽容。”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去看凯胡斯,也不搭话。但这段时间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浮现。他越是避而不见,对方就变得越恐怖,越像神。
你看到了什么?
奈育尔眨眨眼睛,将班努特的样子从眼前赶开。
暴雨又持续了一天,才变成蒙蒙细雨,层层雨雾笼罩着远方的山坡。之后又过了一天,他们身上的羊毛和皮甲才变干了。
之后不久,奈育尔开始幻想在杜尼安僧侣睡觉时杀死他。他们开始讨论巫术,这很快成了为数不多的交谈中最常出现的主题。杜尼安僧侣总是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还平静地告诉奈育尔,他是如何在极北之地败在一个奇族手上的,那奇族是个战士,也是法师。起先奈育尔觉得,对方之所以总提这事,是因为心存恐惧,似乎巫术是唯一一件超越他们教条的事。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是因为凯胡斯知道谈论巫术不会损害两人的关系,所以用它来打破沉默,希望引导奈育尔朝更有用的话题转进。奈育尔觉得,连那个奇族的故事都可能是杜撰:凯胡斯假装承认失败,骗取他吐露更多信息。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想:等他睡着……等他今夜睡着,我就杀了他。
他一直这样想着,虽然明知自己没法杀死这人。他只知道莫恩古斯召唤凯胡斯去希摩,其他什么都不清楚了。没有凯胡斯,他几乎不可能找到莫恩古斯。
然而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滑出毯子,手握阔剑,走过冰冷的草地。他在火堆余烬旁停下来,紧盯这人一动不动的身形,屏住呼吸。凯胡斯的脸在夜里和在白天一样冷酷,毫无表情。他睡着了吗?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奈育尔像个百无聊赖的孩子一样,用剑锋扫过身边长草,看着草茎折断,里面的汁液在月光下如泉水般涌出。
一幕幕场景在他的灵魂之眼前闪过:他的剑被凯胡斯空手拦下:他的手背叛了自己:凯胡斯的眼睛猛然睁开,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我了解你,塞尔文迪人……我了解你胜过你的每一个情人,甚至超过你的神。”
他蹲下来,继续盯着这人看了好久,心中突然涌起怀疑和愤怒。于是他爬回毯子下面,瑟瑟发抖了好一阵。夜变得如此寒冷。
接下来的两周,脚下的君纳帝大台地终于逐渐变成起伏的破碎斜坡。越往前走,土地越肥沃,长草甚至可以擦到马匹的肋腹。蜜蜂在不远处嗡嗡作响,每次趟过污浊水塘,都有密如云雾的飞蚊朝他们飞来。然而随着继续前进,每一天季节似乎都在回退。土地变得坚硬,草丛越来越短、越来越苍白,昆虫也不那么活跃了。
“我们在爬山。”凯胡斯注意到了。
虽然奈育尔也在注意地形变化,却是凯胡斯先一步看到赫桑塔山脉。每次看到这片群山,奈育尔都可以感觉到山那边的帝国。那是奢华的花园、平坦的田野和古老灰白的城市组成的迷宫。过去,纳述尔帝国一直是他的部落定期礼拜的目的地,他们制造出惨叫的男人、燃烧的房子和尖叫的女人。那里是供草原人惩戒与礼拜的地方。但这一次,奈育尔知道,帝国会是路上的障碍——也许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们遇到的人都不知道圣战的消息,似乎他们不得不穿过赫桑塔山脉进入帝国了。
远远地看到帐篷时,奈育尔不由得激动万分。据他所知,他们身处阿昆尼霍部落的领地。如果有人知道帝国是否参与了与基安之间的圣战,那一定是阿昆尼霍人了。他们的领地是很大一部分礼拜者前往帝国的必经之路。奈育尔一言不发,拉了拉缰绳,朝营地跑去。
却是凯胡斯首先意识到营地里缺了什么。
“这片营地已经死了。”他不动声色地说。
奈育尔马上意识到杜尼安僧侣是对的。他看到好几十个帐篷,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更重要的是没有牲畜。他们刚刚路过的牧场,牧草并没有收割,而这营地本身看上去也空空荡荡的,像是被抛弃了一样。
他的兴奋消失了,心中涌起厌恶。没有草原人。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发生了什么?”凯胡斯问。
奈育尔朝草地上啐了一口。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基育斯河的灾难之后,纳述尔人会进入草原扫荡。也许有支部队来过这个营地,将部落的人杀死或奴役了。这是阿昆尼霍部落,森努瑞特的部落。也许整个部落都被屠灭了。
“伊库雷·孔法斯。”奈育尔说。这个名字在这段时间里变得如此无关紧要,让他隐隐有些吃惊,“是皇帝的侄子做的。”
“你这么肯定?”凯胡斯问,“也许是住在这里的人不再需要这块地方了。”
奈育尔耸耸肩,知道这不可能。虽然在大草原上放弃居住地很常见,但东西是不会扔掉的——至少草原人不会。每件东西都有用处。
就在这时,他心中涌起一个毫无根据但确凿无比的念头:凯胡斯会杀了他。
前方的群山森然矗立,大草原已被甩在身后。身后。他对莫恩古斯的儿子没有用了。
他会趁我睡着时杀我。
不。不可能。他已走过这么远的路,忍受了这么多折磨!他必须利用儿子找到父亲。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们必须穿过赫桑塔山脉。”他一边说,一边假装在荒弃的帐篷中搜索。
“那山似乎很难爬。”凯胡斯说。
“确实如此……但我知道捷径。”
那天晚上,他们在废弃的帐篷间扎营。凯胡斯试图和他交谈,奈育尔没理会,只听着风中传来山间群狼的嗥叫。周围空荡荡的帐篷在风中吱嘎作响,他随着这声音的节奏点着头。
他曾与杜尼安僧侣达成协议:他放杜尼安僧侣自由,并领其安全穿过大草原;作为交换,杜尼安僧侣要把父亲的性命交给他。现在,大草原几乎完全被抛在身后了,而对杜尼安僧侣来说,交易有什么意义呢?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凯胡斯难道不是莫恩古斯的儿子吗?
他为什么决定穿过山脉?真的是为了要弄明白帝国是否卷入了圣战吗?还是自欺欺人?
利用这个儿子。利用杜尼安僧侣……
真愚蠢!
那晚他没睡着。狼群也没有睡。黎明前,他钻进一顶漆黑的帐篷,在帐篷地面长出的野草间发现了一个孩子的头骨。他痛哭流涕,朝帐篷中的用具、木杆及皮革帐顶尖声呼喊,握紧拳头猛捶无情的大地。
狼群狂笑着、嗥叫着,仿佛呼喊出一个个邪恶的名字。可恨的名字。
事后,他跪下亲吻大地,透过土壤呼吸。他感觉自己正在聆听,正在领悟。
那个人又看到了什么?
这不重要。火焰已经燃起来了,必须找到让火烧下去的东西。如果需要,就用谎言。因为火焰会吞噬真相。最后只剩下火焰。长夜在他浮肿的眼睛中是如此的寒冷。大草原。无路可寻的大草原。
他们在黎明时分离开废弃的营地,骑马穿过草地。草地中零星散布着腐烂的皮革与骨头。两人都没说话。
东边的赫桑塔山脉高矗入云。脚下道路越来越陡峭,他们沿着曲折的路线前进,尽量节省坐骑的力气。中午时分他们来到山脚下的丘陵。和以往每次来这里时一样,地形的变化让奈育尔不安,就像流逝的岁月己把远方的地平线和头顶的广阔天空刻进了他心中。而山地可以隐藏任何人、任何事,只有登上山顶才能看到一切。
杜尼安僧侣的国度一定是这样,他心想。
像是在验证他的想法一样,爬上下一个山头后,他们看到远处有约二十个骑马的人,沿着和他们相同的路线迎面骑下群山。
“他们也是塞尔文迪人。”凯胡斯指出。
“是的。是礼拜回来的。”他们会了解圣战的消息吗?
“哪个部落?”凯胡斯问。
这问题引起了奈育尔的警觉。对于一个外乡人来说,这个问题太……太像塞尔文迪人了。
“我们去看看。”
来者虽然不知他们是谁,但看到陌生人出现也都紧张起来。其中几个夹夹马腹,加速跑来,剩下的把步行的人聚在一起,那些显然都是抓来的俘虏。奈育尔打量着朝自己奔来的几个人,想找到些明显特征,分辨他们来自哪个部落。他很快发现,这些都是成年男子,不是小孩,但都没戴基安人的战帽,说明年纪还是不大,没有在泽克尔塔和费恩教徒战斗过。然后他看到每个人头发中都挑染出白色。他们是蒙努亚第部落的。
基育斯河畔的一幕幕场景又涌上心头:几千名蒙努亚第人冲向燃烧的平原,被皇家萨伊克的巫术之火卷起。但这些人不知怎么活了下来。
奈育尔只瞥了一眼领头的骑手,就觉得那人颇为可恨。哪怕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他身上的傲慢。
当然,杜尼安僧侣也看到了。“带头的那个人,”他警告,“似乎把我们看做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知道。什么话都别说。”
陌生人在他们面前勒住马,马吃痛一声长嘶。奈育尔发现,他们的手臂上都有刚割出的斯瓦宗。
“我是蒙努亚第部落的潘特鲁斯·厄·穆齐乌斯。”领头的骑手说,“你们是谁?”他的六名族人围在后面,警惕地观察着,就像面对两个窃贼一样。
“奈育尔·厄·齐约萨——”
“乌特蒙部落的?”潘特鲁斯打量着他,怀疑地看着奈育尔手臂上的斯瓦宗,然后瞪了凯胡斯一眼,用塞尔文迪人的方式啐了一口,“这又是谁?你的奴隶?”
“他是我的奴隶,没错。”
“你允许他拿武器?”
“他在我的部落里出生。我认为这样做更谨慎,草原正变得越来越危险。”
“这点确实不假。”潘特鲁斯厉声说,“你怎么说,奴隶?你是在乌特蒙部落出生的吗?”他傲慢的态度让奈育尔震惊不已:“你质疑我的话?”
“草原正变得越来越危险,这是你自己说的,乌特蒙人。还有传言说间谍……”
奈育尔哼了一声:“间谍?”
“否则纳述尔人怎能战胜我们?”
“靠智慧,靠力量,靠诡计,我就在基育斯河边,年轻人,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和——”
“我也在基育斯河边!我看到的一切只能用背叛来解释!”
这语气中的含义是不言而喻的,他在蓄意挑衅,不见血绝不肯罢休。奈育尔的四肢感到一阵刺痛。他朝凯胡斯看了一眼,知道杜尼安僧侣己从自己的表情中知道了需要知道的一切。然后他转回脸,对蒙努亚第人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这话不仅是说给潘特鲁斯听,也是给他身边的人听。
年轻战士似乎被威慑住了,但很快恢复过来:“我们都听过你的故事。草原上没有哪个人听到奈育尔·厄·齐约萨的名字不会发笑。”
奈育尔狠狠一掌掴在他脸上。
一瞬间的疯狂,然后是杂乱无章的暴力。
奈育尔催马撞向潘特鲁斯,这次用拳头将其从马鞍上砸了下来,然后他朝右拐了个弯,避开对方那些目瞪口呆的同伴,抽出阔剑。那几个人回过神后一边策马朝他奔来,一边伸手去拿各自的武器,这时他猛一拉缰绳,突然冲回他们当中。没等他们拿稳剑,他己砍倒了两个对手,躲开第三个人的剑锋,然后一剑刺去,穿过那人的锁甲和胸骨,将心脏劈作两半。
他转身寻找杜尼安僧侣。凯胡斯站在不远的地方,马在他身后跺着脚,三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倒在他脚边,眼睛都还圆睁着。
“他们来了。”凯胡斯说。奈育尔回身,看到潘特鲁斯的队伍已在山坡上散开,骑马朝他们冲来。蒙努亚第部落的战吼直上云霄。
奈育尔插剑回鞘,取出长弓,从马背上翻身下地。坐骑庞大的身躯给他提供了掩护,他搭箭上弦拉弓,洞穿了一个骑兵的眼窝,令其从马上摔下来。第二箭将另一个骑兵射趴在马鞍上,紧紧抓住流血的手臂。对方也射出箭矢,发出利刃划过亚麻布一样的声音,从他身边嗖嗖飞过。他的马突然尖叫起来,跑了几步,四腿乱踢。奈育尔朝后踉跄,结果被死尸绊倒。在不停踢踏的马腿间,他瞥见杜尼安僧侣的身影。
在凯胡斯面前,骑兵们像张开的手掌,掌心由八个靠得很紧的人组成,并排碾去,誓要将杜尼安僧侣踩倒;另外五个人扮演手指的角色,加速冲向两侧,从很近的距离上射出箭矢。箭杆飞过草地。没有命中目标的插进长草中,处于正确轨道上的则被杜尼安僧侣扬手挥开。
凯胡斯蹲下来,从旁边一匹死马的马鞍上提起一把手斧,斜斜地投出去。斧子好像被线牵引着一样,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砍在离得最近的弓箭手脸上。那人立刻倒下,翻滚的尸体犹如一捆沉重的绳索砸在后面一个弓箭手的坐骑脚下。那匹马被绊倒在草地上,不停地挣扎。
一侧的手指溃乱了,手掌却依然势如雷霆冲下斜坡。一瞬间,杜尼安僧侣只一动不动地站着,平端他那把弧形长剑。奔驰的战马越来越近……
他死定了,奈育尔边想,边翻身站起来。接下来骑兵们就要来对付他了。
杜尼安僧侣被几名骑兵的阴影遮蔽,看不真切,奈育尔只见钢铁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三匹直冲向奈育尔的战马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在空中踢了几下,然后重重地倒在草地上。奈育尔跳起来,在空中躲避挥舞的肢体和失去平衡的骑手,大腿却被一只乱踏的马蹄踢到,头朝下跌倒在草地中。他咧了咧嘴,顾不得大腿上那块淤青,连忙着地翻滚。嗖。一支箭插在他身前的草地上。嗖。又一支。
其他几个蒙努亚第骑兵呼啸着从他身边冲过,避开倒下的族人,然后在斜坡下面调转马头,准备再次冲锋。
奈育尔咒骂了一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嗖!——他从地上拣起一面圆盾,举起它朝蒙努亚第的弓箭手们冲去。他一边冲,一边抽出阔剑。盾牌猛地一震,一支铁打的箭头穿透了盾上蒙的薄皮革。第二支箭射中他腰间,但被他腰带的铁片弹开。奈育尔朝右一闪,利用第一个箭手挡住后面那人的视线。第三个箭手在哪儿?他听到身后冲来的骑兵再度发出蒙努亚第的战吼。
嘴里唾液变得又浓又酸。他拔足飞奔。第一个箭手眼看奈育尔迅速逼近,赶紧调转马头,同时搭上最后一支箭,发现来不及了,又慌忙去够肩上阔剑……奈育尔跳了过去,发出狂野的战吼,挥剑朝对方毛茸茸的腋下一撩。蒙努亚第人闷哼一声向前倒去,仅剩的一只胳膊按在另一边肩膀上。奈育尔拽住他的头发,把他从马鞍上拖下。另一个箭手手握阔剑骑马朝他冲来。
奈育尔用一只脚勾住马镫跳上马背,又从马鞍上一跃而起,撞向那个惊呆了的蒙努亚第人。那人被撞到地上,摔得气喘连连,但仍与他扭打在一起,摸索着掏出匕首。奈育尔用头撞那人的脸,头皮被头盔碰破了,不过那人也丢掉了战帽。他又用头撞了一次,感觉对方的鼻梁骨被自己的脑门撞碎。蒙努亚第人挥来匕首,但奈育尔抓住他的手腕。呼吸急促,眼睛圆睁,牙关紧咬。皮革与盔甲的破裂声。
“我比你们更强!”奈育尔大喝,一头捶在对方脸上。
那人眼中没有恐惧——只有顽固的仇恨。
“更强!”
他把那只颤抖的手臂压在草地上,用力拧着手腕,直到匕首从对方毫无知觉的指尖滑下。然后他又一次顶在对方脸上,看到那人的一条腿痉挛地弹起。
嗖!是第三个箭手。
他身下的蒙努亚第人喉咙中咯咯响了一阵子,然后身体软下去。一支箭将他的脖子钉在地上。奈育尔听到疾冲而来的马蹄,瞥见一个影子在他头顶升起。
他朝前一扑,一柄阔剑在他脑后破空而过。
奈育尔就地一滚,半蹲着抬起身,发现蒙努亚第人勒住了马,马蹄将脚下草地踏得七零八碎。对方又一次踢动马腹朝他冲来。他眨眨眼睛,甩掉糊住眼皮的血,朝身边地上看去。他的剑在哪里?骑兵人马腾空而起。
奈育尔不假思索地抓住对方的缰绳,以惊人的蛮力一拉,那马人立而起,尖声长嘶着倒在地上。惊呆了的蒙努亚第人在地上翻滚着避开砸来的马身。奈育尔在草丛中踢了两脚,终于在缠成一团的野草间找到自己的剑。他拾起剑,荡开蒙努亚第人的第一击。
对方的剑闪烁着,划出完美的圆弧。他的攻击很凶猛,但转瞬间,奈育尔就发动反击,用更纯粹更凶猛的力量让他失去了平衡。那人慌忙后退。
结束了。蒙努亚第人愚蠢地朝奈育尔看了一眼,弯下腰去拣他的剑。
同时丢掉了脑袋。
我更强。
奈育尔的胸膛不断起伏,检视着附近小小的战场,一阵担心突然攫住了他:凯胡斯会不会死了?但他几乎立刻找到了杜尼安僧侣:他站在一堆死尸当中,长剑仍像之前一样平端着,等待最后一个拿长枪的蒙努亚第骑手冲来。
骑手将身体压在长枪上,纵声高喊,声音中汇聚着大草原的愤怒,盖过了疾驰的马蹄。他知道,奈育尔心想,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眼看着杜尼安僧侣抬起弯弯的剑,正对上长枪铁尖,引导着长枪的去势,扎在草地上。然后长枪折断了,反冲力把蒙努亚第人从高高的马鞍上掀飞,杜尼安僧侣腾空跃起,用不可能的姿势将一只穿凉鞋的脚踏在马头上,另一只脚结结实实踢中骑士的脸。那人像铅块一样摔在草地上,还想强行起身,但杜尼安僧侣的剑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这难道是人能做出的动作……?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在尸体前站了一会儿,就像要把它刻在自己的记忆中。然后他转身朝奈育尔走来,长发风中摇摆,脸沾道道血痕。两人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如此相像。在他身后,黑暗高耸的赫桑塔山脉直指天空。
奈育尔在屠杀现场来回走动,了结一个个重伤不起的敌人。
最后他来到潘特鲁斯面前,那人正奋力朝坡顶爬动,绝望地举起了剑。奈育尔随手一挥,剑带着长鸣声飞进草丛。他把自己的剑也插进草地,抬脚朝那人猛踢。狠狠踢了几脚之后,他像拎人偶一样把潘特鲁斯拎起来,朝那张皮开肉绽的脸吐了口唾沫,看着对方被血蒙住的眼睛。
“看到了吗,蒙努亚第?”他喊道,“看到战争之民如何容易被打败了吗?间谍!”他啐了一口,“女人的借口!”他张开五指,一掌把潘特鲁斯抽得趴在地上,又踢了一脚。黑暗的怒火蒙蔽了他的心,驱使他不停殴打对方,直到对方开始尖叫,开始哭泣。
“什么?你在流眼泪?”奈育尔大喊,“说我背叛这片土地的人是你!”他用强壮的手掐住对方喉咙。“去死吧!”他喊道,“去死吧!”那人喉咙里发出闷声,四肢胡乱摆了一阵。大地似乎都在奈育尔的怒火前颤抖,天空仿佛都在退缩。
奈育尔把那具破碎的尸体扔在地上。
耻辱的死。恰如其分。潘特鲁斯·厄·穆齐乌斯将永远无法回到大地中。
凯胡斯远远地看着奈育尔拾起剑,朝他走来,仔细地在死尸间挑选落脚点。这人眼神飘忽,在阴暗的天空下闪闪发亮。
他疯了。
“还有些人被锁链捆着丢在那边路上。”凯胡斯说,“是女人。”
“那是我们的战利品。”奈育尔说着,避开了僧侣审视的眼光。他和凯胡斯擦身而过,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西尔维站在那里,把锁链绑住的双手举在身前,朝那个向他们走来的身影哭喊:“求你了!”
其他女人看到一个塞尔文迪人朝她们走来,纷纷发出尖叫。另一个塞尔文迪人。细长的黑眼睛中流露出更凶暴的神情。她们都朝西尔维身后躲,想躲到锁链允许的最远的地方。
“求你了!”看到那个浑身浸满同族人鲜血的高大身影来到面前,西尔维又喊起来,“一定要救救我们!”
但接下来,她看到了那人毫无怜悯的眼睛。塞尔文迪人一掌把她掴翻在地。
“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凯胡斯边问,边看着火堆对面那个缩成一团的女人。
“留下她。”奈育尔说着,用嘴从手中的马肋排上撕下满满一口肉。“我们杀了人,”他边嚼边说,“她是我的战利品了。”
还有别的原因。他害怕……害怕和我单独旅行。
草原人突然站起来,把闪着油光的肋排扔进火堆,蹲在那女人旁边:“真是个美人。”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那女人看他伸出手,不禁往后退缩,身上锁链发出尖利的响声。奈育尔抓住她,把手上的油抹在她脸上。
她让他想起了某人。他的某个妻子……
安妮丝,他唯一敢去爱的那个。
凯胡斯看着塞尔文迪人又一次占有了她。在她低低的哭声中,在她几近窒息的叫喊中,似乎脚下大地也在缓慢蠕动,就像星辰业己不再循环,而是大地在围绕它们旋转一样。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发生了。他能感觉到。带着愤怒的东西。
这又是从什么样的黑暗中产生的?
我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父亲。
完事之后,塞尔文迪人拉她起来,让她跪在自己面前。他握着她可人的脸,轻轻朝火光的方向转动,粗壮的手指在她金色的长发间穿过。他用凯胡斯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说着什么。凯胡斯看着她抬起肿胀的眼睛看向塞尔文迪人,虽然害怕,但她听懂了他的话。他又低吼了几句,她痛苦地低着头,想避开下巴下面的手掌。“Kufa……Kufa……,”她喘息着细语,然后又哭起来。
随后是更加严厉的问题。她带着受伤的羞愧回答,时不时抬头看向那张残酷的脸,然后马上垂下目光。透过她的表情,凯胡斯看到了她的灵魂。
他知道她忍受了太多痛苦,早就学会将仇恨与决心隐藏在卑微和恐惧下面。两人眼神交汇,只是短短一瞬,然后她转眼朝他身边的黑暗当中看去。她想确定来的只有我们两个。
塞尔文迪人用两只满是疤痕的手捧起她的头,用喉音说出一串无法听懂的话,语调中带着露骨的威胁。然后他放开她,她点点头,蓝色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塞尔文迪人从绑腿里拔出一把小刀,开始撬她的熟铁手铐。过了一会儿,锁链断开掉到地上。她揉了揉手腕上的淤青,又朝凯胡斯这边看了一眼。
她有这勇气吗?
塞尔文迪人离开她,回到火堆边的位置,坐在凯胡斯身旁。他已有好长时间不愿坐在凯胡斯对面了,凯胡斯知道,他是怕自己从他脸上读到什么。
“那么,你给了她自由?”凯胡斯问,心知并非如此。
“不,她戴上了另一种锁链。”停了一下,他补充说,“女人很容易被征服。”
他自己也不相信这话。
“你们说的是什么语言?”这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谢伊克语。帝国的语言。蒙努亚第人把她抢来之前,她是纳述尔人的妾侍。”
“你问了她什么?”
塞尔文迪人用尖刀一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凯胡斯观察着他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各种迹象仿佛在互相争吵。他记起了仇恨,也记起了之前的决心。奈育尔想好了如何应对这一刻。
“我问了她纳述尔帝国的事情。”他终于说,“帝国有大动作,三海诸国都在行动。千庙教会选出了新沙里亚。圣战马上要开始了。”
这不是她告诉他的,只是她向他证实的事。他早就知道这些了。
“圣战……他们要向谁开战?”
塞尔文迪人想回避他,重新把嘲弄的面具戴在脸上。这人精明的猜测让凯胡斯越来越感到困扰了,他甚至知道凯胡斯准备下杀手……
但这时,奈育尔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他似乎觉察到什么,眼神里充满不自然的恐惧,甚至连凯胡斯都无法理解。
“因里教要惩罚费恩教。”奈育尔道,“他们要夺回失去的圣地。”他语调里带着一丝厌恶:那个地方怎么可能是神圣的。“夺回希摩。”
希摩……我父亲的家。
又一处丛林。又一个原因造成的后果。他的任务有了新的含义。这就是你为什么召唤我吗,父亲?为这场圣战?
塞尔文迪人转过脸去,看着火堆对面的女人。
“她叫什么?”凯胡斯问。
“我没问。”奈育尔答道,伸手抓过又一块马肉。
还在闷燃的炭火勾勒出西尔维的轮廓,她握住了那两个男人用来杀马的尖刀。她静静地爬到熟睡的塞尔文迪人身旁,那人打着鼾,呼吸无比平静。她在月光下举起刀,手不住颤抖。她犹豫着……她想起了他的手,他的眼神。
那双疯狂的眼睛看穿了她,就像她是玻璃一样,映照出他心中的饥渴。
还有他的声音!像摩擦的石块,说出斩钉截铁的词汇:“你跑,我就追你,女孩。我的话像大地一样可靠。我会追上你……然后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伤害你。”
西尔维紧紧地闭上眼睛。刺他——刺他——刺他!
钢刃开始下垂……
然后被一只布满茧的手握住了。
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闷住她的尖叫。
透过眼泪,她看到另一个人,蓄着胡子的人。诺斯莱人。他轻轻摇头。
她手上一紧,手指失去了知觉。匕首滑落,但还没落到塞尔文迪人身上就被接住了。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放回仍在闷燃的火堆对面。
借助余光,她分辨出他的表情。忧伤,带着一丝温柔。他又摇摇头,深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关切……甚至有几分脆弱。他慢慢地放开捂在她嘴唇上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凯胡斯。”他低声说,然后点点头。
她握紧双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说:“西尔维。”声音和他一样平静,滚荡的泪水流下脸颊。
“西尔维。”他重复了一遍,非常温柔。他伸出一只手来抚摸她,但又犹豫着把手放回膝上。他在身后的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子,最后拿出一条羊毛毯,仍然带着火堆的温度。
她呆呆地接过毯子。微弱的月光在凯胡斯眼中闪动,攫住了她。他转过身去,重新躺回自己的毯子上。在无声的痛哭中,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恐惧。
恐惧支配着她的白天,晚上则在她梦中横行。她的思维因为恐惧变得飘忽不定,从一个可怕的念头跳到另一个可怕的念头。恐惧让她的胃抽搐,让她的双手不停颤抖,让她的脸始终耷拉着,生怕哪根肌肉的跳动会引来更多恐惧。
起先是蒙努亚第人,现在是这个更黝黑、更可怕的塞尔文迪人。他的四肢如同盘在石上的遒劲树根,说出的每句话有如滚滚雷声,眼神则带着冰川般的寒冷杀意。无条件的服从,哪怕是他没说出口的念头也要服从;无条件的惩罚,连她没有做的事也会招致惩罚:为她的呼吸、为她血液的流动、为她的美丽而惩罚她。
甚至什么理由都没有,只为了惩罚。
没人愿意帮她。彻底的孤独。连诸神都遗弃了她。
只有恐惧。
西尔维站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麻木地张望着,身上带着莫名的疲惫。塞尔文迪人和他那奇怪的诺斯莱同伴已把抢来的补给打好包,捆在蒙努亚第人留下的几匹马背上。她看着塞尔文迪人朝高纳姆家被抢来的其他十二个女眷走去。她们抓紧锁链,挤成一团,以缓和心头的慌乱。她看着她们,她认识她们中每一个人,却又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有一个是巴拉斯塔的妻子,几乎和佩里图斯的妻子一样恨她。还有那个,伊桑娜,最早在花园里帮工,直到帕特里多摩觉得她太漂亮了,应该收归己有。西尔维认识她们。但她们到底是谁?
她听到她们抽泣、乞求。不是乞求塞尔文迪人的慈悲——她们越过了群山,知道慈悲己不会眷顾自己——而是乞求他有男人的理智。哪个理智的男人会毁掉这么有用的工具?这个女人会做饭,那个女人床上功夫好,还有那个可以换到一千名奴隶,只要让她们活下去……
年轻的伊桑娜左眼被蒙努亚第人打过,高高地肿起来。她朝西尔维哭喊:
“西尔维,西尔维!告诉他我并不是现在的样子!告诉他我很漂亮!西尔维,求——你——了!”
西尔维朝旁边看去,假装没听到她的话。
太多的恐惧。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停止流眼泪的。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又一次尝到泪水的味道,她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塞尔文迪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她们的喊声,只是从她们中间走过,甩开抓他的女人,前去解开地上插着的两柄尖头叉,那是塞尔文迪人在长途迁徙中用来拴奴隶的。他用力把两柄叉子拔起来,“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女人们一边哭,一边从他身边退开。他抽出小刀时,甚至有几个女人凄厉地尖叫。
他抓住一个尖叫的女人身上的锁链,把她拉到身前。她叫奥拉,是一个在厨房干活的胖女奴。尖叫声戛然而止。但他没有杀她,而是割开她镣铐上的铁环,就像昨天晚上对西尔维做的一样。
西尔维迷惑不解地看着诺斯莱人——他叫什么?凯胡斯?他严肃地回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这让她的心怦怦跳动。然后他转开眼神。
奥拉自由了。她坐在那里揉手腕,一脸迷茫。塞尔文迪人开始释放其他女人。
奥拉突然朝山顶跑去,那绝望和荒诞的表情就像刚被狠揍过一样。看到没人追她,她又停下来,露出痛苦和不安的神情,蹲下身子朝四周胡乱张望。她让西尔维想起了帕特里多摩养的猫,不管孩子们怎么折磨它,它都不敢跑到离餐盘太远的地方。和奥拉一起跑的八个女人也停下来,警惕地朝这边看,其中包括伊桑娜和巴拉斯塔的妻子。另外四个女人继续跑向山顶。
有什么感觉让她难以呼吸。
塞尔文迪人把锁链扔在地上,走回西尔维和凯胡斯身边。
诺斯莱人用听不懂的话问了他一句什么。塞尔文迪人耸耸肩,朝西尔维看过来。
“其他人会找到她们,占有她们。”他随便地说。西尔维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因为那个叫凯胡斯的人并不会说谢伊克语。他跳上马,仔细审视留下的八个女人。“敢跟过来,”他高喊,就像在宣布一个简单事实,“我就用箭射穿你们的眼珠。”
她们又开始疯狂地哭号,乞求他不要离开。巴拉斯塔的妻子甚至哭着求他再把自己锁上。但塞尔文迪人浑不理会,示意西尔维骑马跟上。
她也很高兴这样做。发自内心的高兴!其他女人嫉妒得发疯了。“喂,西尔维!”巴拉斯塔的妻子尖叫,“回来,你这肮脏的贱货,发情的母狗!你是我的!是我的!狗日的小婊子!你给我回来!”
每个词都像拳头一样朝西尔维打来,但又从她身上直直地穿过。她根本无动于衷。她看到巴拉斯塔的妻子跟在他们的马匹后面,双手舞动,做出一个个愤怒的手势。塞尔文迪人扭转马头,弯弓搭箭,看都不看就松开弓弦。
箭穿进贵妇的嘴,粉碎了牙齿,插进湿润的喉咙。她像个人偶一样倒下,在覆满长草与野菊花的地上抽搐着。塞尔文迪人满意地哼了一声,然后带他们继续朝山中走。
西尔维尝到泪水的味道。
这不是真的,她心想。没人会经受这样的痛苦。这不是真的。她害怕自己会在恐惧中吐出来。
 
赫桑塔山脉笼罩头顶。他们绕上陡峭的花岗岩山坡,在沟壑间选择落脚地,路过沉积岩组成的山崖时还看到岩石中奇异的化石。大多数时候,他们沿着一条被云杉与矮小的旋叶松围着的狭窄河流前进。山路越攀越高,气温越来越冷,到后来地上几乎连苔藓都看不见了,找生火材料更是困难。每个夜晚都无比寒冷,有两次他们醒来时甚至发现自己被积雪掩盖。
白天,塞尔文迪人骑马在前开路,独自一人,很少说话。凯胡斯则跟在西尔维后面。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同他说话,就像是被他的举止强迫的一样。单是看着这人她就感到亲切和信任。他的眼神包容着她,目光仿佛可以让脚下崎岖破碎的道路变得平坦。她向他讲述自己给纳述尔人做妾侍时的生活,讲述她爸爸,一个奈布里坎人,怎样在她刚满十四岁时就把她卖给高纳姆家族。她向他讲述高纳姆家那些嫉妒成性的妻子,讲述她们在她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如何骗了她,告诉她孩子是个死婴。而格莉娅莎,一个施吉克老女奴,亲眼看到她们把孩子扼死在厨房。“是个蓝宝宝哟。”老女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中带着无法言说的愤恨,“你只会生下那样的东西,孩子。”西尔维告诉凯胡斯,这笑话在家族的下人间广泛流传,尤其在那些常受主人宠幸的妾侍和女仆们中间。她们只会生下蓝宝宝……蓝得像朱坎神的祭司。
起先和他说话时,她感觉和小时候跟爸爸的马说话差不多。对方会听她说的每一个字,但又不明白,所以她完全不必过脑子。但她很快发现,凯胡斯能听懂。三天之后,他就开始用谢伊克语问她问题了。可这是一门很难学的语言,她在纳述尔生活了好几年才完全掌握。不知为什么,他的问题让她非常激动,仿佛自己一直渴望着为他服务。还有他的嗓音!那么低沉,像陈年的美酒,甚至像大海。他念出她名字时的感觉,那声音让她嫉妒不已。西尔维——这仿佛是一句咒语。没过几天,她的警惕变成了敬畏。
然而在夜里,她属于塞尔文迪人。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维系在这两个男人身上,但想得越久,就越是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起初,她以为凯胡斯是塞尔文迪人的奴隶,后来发现并非如此。终于有一天,她明白过来,塞尔文迪人恨诺斯莱人,甚至害怕他。草原人一直在躲避凯胡斯,就像是害怕自己受到某种邪恶仪式的污染。
刚发觉这一点时,她心中一阵激动。你也会恐惧!她在塞尔文迪人背后无声地喊。你和我没什么不同!你并不比我强大!
但很快,她开始感到一丝不安,并且越想越觉得不对。一个塞尔文迪人居然会恐惧?什么样的人会让塞尔文迪人恐惧?
她鼓起勇气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我来这里,”凯胡斯回答,“是为了执行可怕的任务。”
她相信他。怎么可能不相信这样一个人呢?但还有其他更痛苦的问题。她不敢问出口,但每晚都用眼睛问他:
你为什么不带走我,把我当做你的战利品?他怕你!
她知道答案。因为她是西尔维。西尔维什么都不是。
这事实并不容易接受。她的童年非常幸福,以至于现在想起还会让她流泪。在瑟帕罗平原上摘野花,和兄弟们一起像水獭一样跳到河里,在午夜的篝火旁嬉戏。爸爸一直对她很和善,甚至可说是溺爱:妈妈也始终让她沐浴在爱的温暖里。“西尔,可爱的西尔。”她总是说,“你是我最美丽的咒语,你可以阻挡一切的伤心事。”那时西尔维一直觉得自己非常重要。有人爱她。有人对她比对她的兄弟们更宠爱。她用孩子所能想象的一切方式体会着幸福,从没真正受过苦。
她听过许多关于受苦的故事,那些故事应该是真的,故事中描述的苦难总让人变得高贵,有着深刻的道德意义,也是她一切认识的来源。如果有那么一天,即便命运背叛了她——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她也会表现得坚定而英勇,为周围那些懦弱的灵魂树立一座力量的灯塔。
然后爸爸把她卖给了高纳姆家族的帕特里多摩。
成为高纳姆家族的财产之后的第一个夜晚,从前的愚蠢想法就从她心中剔除了。她很快明白过来,只要能满足这些男人,不让他们沉重的巴掌落在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接受的,无论是淫荡的言语,还是下贱的诱惑。作为高纳姆家的小妾,她的生活时时刻刻处在紧张状态,她被夹在高纳姆家正室妻子们的仇视和男人们反复无常的胃口中间。他们告诉她,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又一个廉价的诺斯莱婊子。她也几乎相信了他们。
很快,她开始祈祷帕特里多摩的哪个儿子会来临幸她——哪怕是那些残忍的儿子也可以。她会挑逗他们、引诱他们,会让他们为自己的到来感到愉快。除了为他们的爱慕而自豪,或是为他们的满足而欣喜之外,她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高纳姆家的豪宅中有一座神坛,供奉着家族祖先的小偶像。她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跪在神坛中祈祷,而每一次她都在祈求祖先们的慈悲。她感到那里的每个角落都站着死去的高纳姆,低声说出仇恨的言语,让她的心中充满恐怖的预兆。她一次又一次地祈祷,祈求这些灵魂的眷顾。
然后,就像回应她的祈祷一样,帕特里多摩本人——那个在她看来遥不可及、如同银发神祇一样的人——在花园中和她搭了话。他轻抚她的脸颊,高喊:“诸神在上!你配得上皇帝的宠爱,小姑娘……今晚,今晚你要等我。”那天她的灵魂是多么欢跃!配得上皇帝!她仔细刮净身体,喷上最好的香水等待他的到来。配得上皇帝!而知道他不会出现后,她又哭得多么厉害。“不用伤心,西尔。”其他女孩对她说,“他其实更喜欢小男孩。”
那之后的许多天,她对每个男孩都心怀恨意。
她仍然继续对偶像祈祷,虽然它们胖胖的小面孔似乎总在嘲笑她。她,西尔维,必须有存在的意义,不是吗?她只要一个启示,某种启示,任何启示都行……她匍匐在石像面前。
随后,佩里图斯——帕特里多摩的一个儿子——将她和他的一个妻子一起带上了床。西尔维起初很可怜那个妻子,那是个男人婆,嫁给高纳姆·佩里图斯只是作为两个贵族家庭间盟约的保证。但西尔维很快发现,佩里图斯是要用她的身体引出种子,好种在妻子的子宫里。她可以感觉到那女人的仇恨,就像他们床上有一小团火在燃烧。也许是为了刺激这个一本正经的女人,她大声呻吟,用淫荡的话语和行为挑逗出佩里图斯的欲望,把他的种子留在了自己体内。
丑陋的小妻子哭起来,像疯女人一样咒骂着,无论佩里图斯怎么打她,都没法让她停止。西尔维知道自己不该幸灾乐祸,但还是立刻来到神坛前,感谢高纳姆祖先们的眷顾。不久后,她发觉自己怀上了佩里图斯的孩子,还专门去信倌那里偷来一只鸽子,献祭给先祖们。
怀孕六个月后的一天,佩里图斯的妻子低声对她说:“离下葬还有三个月,哈哈,西尔。”
恐惧之下,西尔维甚至去找了佩里图斯,但他只给了她一巴掌,把她赶开。她对他毫无意义。她只好回到高纳姆祖先的偶像前。她愿意献出所有,献上一切,结果孩子仍然是蓝宝宝,他们告诉她,蓝得像朱坎神的祭司。
西尔维继续祈祷——但这次她祈祷的是复仇。她向高纳姆的先祖祈祷毁灭高纳姆家族。
一年后,帕特里多摩带着所有的手下,骑马离开别墅。逐渐聚集的圣战军越来越不安分了,皇帝需要他的将军们。然后塞尔文迪人来了,潘特鲁斯和他的蒙努亚第人。
野蛮人在神坛前面找到了她,不顾她的尖叫,将那些偶像在地上砸得粉碎。
别墅烧毁了,高纳姆家几乎每一个丑陋的妻子,连同她们丑陋的高纳姆孩子都死于剑下。然后,巴拉斯塔的妻子,还有那些年轻的妾侍,以及长相标致的女奴被他们像牲畜一样绑起来,赶出大门。和其他人一样,看到自己的家被付之一炬时,西尔维号啕大哭,而她曾经那么憎恨这个家。
接下来是噩梦般的悲惨经历。野蛮的对待,和她之前遭遇的完全不同。她们每个人都被绑到一个蒙努亚第战士的马鞍后面,跟着马一路跑到赫桑塔山脉脚下。每天晚上,当蒙努亚第人来到她们跟前时,她们都会挤作一团,大声哭叫。他们在下体上抹了动物的油脂,变得无比滑腻。
西尔维想到了一个词,一个谢伊克语的词,在爸爸讲的奈布里坎语中是不存在的……一个愤恨的词。
公道。
尽管她那么虚荣,犯下了那么多幼稚的罪过,她仍然有存在的意义。她是西尔维,因捷拉的女儿,她应当得到更好的待遇,她应当活得有尊严,否则不如在仇恨中死去。
但她的勇气来得不是时候。她不想哭,她想坚强,还往潘特鲁斯脸上啐了一口——那个塞尔文迪人把她当作自己的战利品。塞尔文迪人不是普通人类,他们仿佛生活在神灵都不曾攀登过的山顶,俯视着所有外乡人。他们和她之间的距离比帕特里多摩最残忍的儿子和她之间更疏远。他们是塞尔文迪人,是骏马和战士的粉碎者,而她只是西尔维。
但她仍坚信着这个词——不知为什么。她眼看蒙努亚第人被两个陌生人杀光,鼓起勇气高兴起来,鼓起勇气相信她的祈祷终于实现了。公道终于来了!
“求你了!”她朝奈育尔渐渐走来的身影喊,“一定要救救我们!”
你什么都不是,高纳姆告诉她,不过是又一个廉价的诺斯莱婊子。她相信了他们,但也一直在祈祷,一直在乞求。让他们看看!求你们了!让他们看看我并非一无是处……
而现在,她居然在求一个疯狂的塞尔文迪人发慈悲,求他给自己公道。
一无是处的蠢货!虽然奈育尔确实将他溅满鲜血的身躯压在她身上,但她知道,自己仍然什么都不是。她的生命中只有冲动与屈辱,以及痛苦、死亡和恐惧。
公道不过是另一座无信的高纳姆偶像。
爸爸将半裸的她从毯子下面拉出来,推进陌生人结着茧子的胳膊当中:“你现在属于这些人了,西尔维,愿诸神眷顾你。”
佩里图斯从书卷上抬起头,皱了皱眉毛,就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西尔维,你也许忘记了自己是谁。把手伸给我,孩子。”
高纳姆的祖先们藏在石头面孔后窥视她,轻蔑地一言不发。
潘特鲁斯擦去她吐在他脸上的口水,抽出匕首:“你走上了一条危险的路,婊子,你自己还不知道……但我会让你明白。”
奈育尔抓着她的手腕,比她戴过的任何镣铐都紧:“你要服从我的意志,女孩,完全的服从。我不会容忍任何差错。所有不向我低头的人,我都会从他们头上踩过。”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恨她、惩罚她、伤害她?为什么?
因为她是西尔维。西尔维什么都不是。她一直什么都不是。
所以凯胡斯每天晚上都会把她抛弃给那个塞尔文迪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越过赫桑塔山脉的山脊,开始走下山路。塞尔文迪人不准他们生火,但夜晚仍变得越来越暖和了。凯兰尼亚平原在前方展开,呈现出蜡一般的黑色,就像熟透的李子皮。
凯胡斯在山岬尽头停下,看着脚下凌乱的峡谷及远方古老的丛林。他记得,站在德玛山脉顶峰俯瞰库尼乌里也是这副景象。但库尼乌里已经灭亡,这片土地还活着。三海诸国。人类最后的强盛文明。他终于来了。
我们越来越近了,父亲。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塞尔文迪人在他身后叫道。
他终于下定决心。几小时前离开营地时,凯胡斯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什么意思,塞尔文迪人?”
“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不可能在圣战期间穿过费恩教的土地。我们会在离希摩很远的地方就被抓起来,被当作间谍剖腹处死。”
“但这是我们穿越山脉的原因,不是吗?我们可以穿过帝国……”
“不。”塞尔文迪人闷声说,“我们没办法穿过帝国……我把你带到这里,是为了杀你。”
“或者,”凯胡斯说,仍然没有回过脸去看他,“是为了被我杀。”
凯胡斯转身背对帝国的方向,看着奈育尔。草原人背后是沐浴在阳光中的高耸岩石,勾勒出他的轮廓。西尔维站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凯胡斯注意到,她的指甲上有血迹。
“你一直在考虑这个,对吗?”
塞尔文迪人抿抿嘴唇:“还是你来告诉我好了。”
凯胡斯审视的目光笼罩住野蛮人,就像孩子忍着手掌刺痛扣住一只小鸟一样,感受到这生灵的每一分恐惧,体会着那豌豆大小的心脏的每一次搏动以及恐慌中热腾腾的吐息。
应该瞥草原人一眼,让他明白他在自己眼中全然透明吗?几天以来,自奈育尔从西尔维那里了解到圣战的真相以后,他就一直不愿谈论此事,或是下一步计划。他的意图很明显:他带领他们在赫桑塔山脉中穿行,只是为了消耗时间,凯胡斯在那些不敢承认自己恐惧的弱者身上看过这样的行为。奈育尔需要继续追杀莫恩古斯,哪怕他清楚这场追杀不过是出闹剧。
现在他们必须进入帝国了,而那是一个会将每个塞尔文迪人活活剥皮的地方。此前临近赫桑塔山脉时,奈育尔只是害怕凯胡斯会杀了他,现在单是凯胡斯的存在就对他造成了致命威胁。那天早上,凯胡斯看出他下了决心——从话语中,从警惕的目光中。如果不能利用儿子杀父亲,那么奈育尔·厄·齐约萨就把儿子杀了吧。
即便他知道这不可能。
多可怕的折磨。
他的仇恨无论是规模还是力量都像大海中的波涛,足够杀死成千上万的人,足够杀死他自己,甚至他心中的真实。这是最有用的工具。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凯胡斯反问,“现在我们到达帝国了,我不再需要你了?我不再需要你了,所以我要杀了你?不管怎样,和塞尔文迪人在一起是不可能穿过帝国领土的,是吗?”
“你自己说过,杜尼安僧侣,你还被锁链捆在我的帐篷里时就说过,你们这种人在意的永远只有任务。”
准确的洞察力。他心怀仇恨,却仍有超乎常人的警觉。奈育尔·厄·齐约萨太危险了……为什么要留他在身边?
因为奈育尔仍然比我更了解这个世界。更重要的是,他了解战争。他生来是为战争存在的。
他对我还有用。
前往希摩的朝圣之路如果关闭,那凯胡斯别无选择,只能加入聚集的圣战军。但战争对他来说仿佛是无法征服的困境。他在近乎冥想的状态下思考了几个小时,想为战争树立一套模型,却发觉自己缺少必需的条件。战争中的变量太多,变化也太快了。战争……还有比它更变化莫测、危机四伏的环境吗?
这是你为我选择的道路吗,父亲?这是你给我的试炼吗?“那我的任务是什么,塞尔文迪人?”
“刺杀。弑父。”
“他已在世人中生活了三十年,你觉得我父亲,一个拥有和我同样天赋的杜尼安僧侣,现在支配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塞尔文迪人看上去非常吃惊:“我没有想到这——”
“但我想到了。你觉得我不需要你了吗?你觉得我不需要嗜血的奈育尔·厄·齐约萨了吗?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杀人不眨眼的伟大战士?你不受我的手段影响,不就意味着可以抵抗我父亲吗?不管我父亲是谁,塞尔文迪,他都非常强大,绝非单独一个人能杀的。”
凯胡斯可以听到奈育尔的心在胸腔中怦怦跳动,可以从他眼中看到他的思维变得焦躁杂乱,可以感觉到他的四肢愈发麻木。奇怪的是,这个人用恳求的眼神朝西尔维那边看了一眼,那女人在恐惧中颤抖着。
“你说这些只是为欺骗我。”奈育尔呢喃道,“欺骗我……”
怀疑的墙又树了起来,虽然迟钝,却牢不可破。
必须让他明白。
凯胡斯拔出剑,朝前扑去。
塞尔文迪人似乎不相信他会这样做,表情仍然麻木,但身体立刻做出反应。他很轻松地挡掉第一剑,但凯胡斯接连不断地逼进,他不得不后退。随着每一回合的对抗,凯胡斯看出奈育尔的怒火变得越来越炽烈,战意逐渐苏醒,占据了他的四肢。很快,塞尔文迪人发动反击,速度令人目眩,力量震得凯胡斯骨头发麻。凯胡斯只见过一次塞尔文迪小孩练习“巴加拉塔”,也就是塞尔文迪人斗剑时的“舞剑术”,当时看来那些孩子的动作太过繁复,有着太多华而不实的招数。
但现在,与奈育尔的力量结合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两次,奈育尔大开大阖的剑路险些击中凯胡斯的脚踝。凯胡斯开始退却,装出疲劳的样子,露出将死之人的种种迹象。
他听到西尔维的尖叫:
“杀了他,凯胡斯!杀了他!”
野蛮人哼了一声,怒火更加旺盛。凯胡斯躲过一阵暴雨般的打击,装出绝望的表情。但下一瞬间,他伸出手,挟住奈育尔的右手手腕,将对方拉向前。然而奈育尔在绝境中硬是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穿过凯胡斯持剑的手臂,一掌打在凯胡斯脸上。
凯胡斯朝后倒去,双脚连环踢在奈育尔肋下,头下脚上地伸手在地上一撑,毫不费力地翻个跟头,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他尝到自己的血。这怎么可能?
塞尔文迪人脚下一绊,手捂住体侧。
居然低估了对方的反应速度,凯胡斯明白自己做出了太多错误判断。
凯胡斯扔开剑,大步朝对方走去。奈育尔号叫着猛扑过来,挥剑砍下。凯胡斯看着剑尖划出的弧线在阳光下闪动,划过上方的悬崖与空中飞掠的云朵,然后他伸手接住剑身,就像抚过爱人的脸庞,又像抓着一只苍蝇。他顺势一扭,剑柄便从奈育尔手中滑脱。凯胡斯踏前一步,挥拳打在奈育尔脸上。对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一个箭步矮身上前,用扫堂腿将之踢倒在地。
奈育尔没有后退,而是翻身站起,继续朝凯胡斯扑来。凯胡斯上身后仰,一手抓住塞尔文迪人背后的腰带,一手拿住其后颈,将之沿来路扔了回去,扔向悬崖的方向。奈育尔还没爬起身,凯胡斯又踢了他一脚,把他踢得朝后跌翻。
凯胡斯接连不断发起攻击,打得塞尔文迪人蜷成一团,拼命吸气,毫无知觉的胳膊在身前挥舞着。凯胡斯狠狠加上一脚,对方瘫倒在地,脑袋撞到了悬崖边。
他毫不留情地拾起野蛮人的身子,站到悬崖边,用一只手将他举在山下的帝国上空。脚下的深渊吹来的风舞乱了他的头发。
“动手吧。”奈育尔隔着鼻涕和痰液喘息着说,双脚在空中踢打。
如此强烈的仇恨。
“但我说的是真话,奈育尔,我确实需要你。”
塞尔文迪人的眼睛在恐惧中瞪圆了。放手吧,他的表情在说,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凯胡斯发现,他又一次误判了塞尔文迪人。他原以为那人不会因为肉体上的攻击而动摇,事实并非如此。凯胡斯打他的方式就像丈夫殴打妻子,或是父亲惩戒孩子。这一刻会永远留在他心中,不管是记忆里还是下意识。这比火焰的炙烤更让他耻辱。
凯胡斯把他扔到安全的地方。这将是他心中又一项罪过。
西尔维蹲在她的马下面,放声哭泣——不是因为他救了塞尔文迪人,而是因为他没下杀手。“Iglitha sun tamatha !”她用爸爸的语言哭喊,“Iglitha sun tamatha!”
如果你爱我。
“你相信我吗?”他问塞尔文迪人。
塞尔文迪人用迟钝的惊讶目光盯着他,似乎惊讶于自己的怒火己不复存在。他脚步不稳地站起来。
“闭嘴。”他对西尔维说,但眼睛没有离开凯胡斯。
西尔维仍在边哭边朝凯胡斯喊。
奈育尔的目光从凯胡斯身上移到他的战利品上。他大步朝她走去,张开手掌打她的脸:“我说了闭嘴!”
她沉默下来。
“你相信我吗?”凯胡斯又一次问。
西尔维啜泣着,想忍住泪水。
如此的悲伤。
“我相信你。”奈育尔说,但并没有转身看他的眼睛。他仍盯着西尔维。
凯胡斯也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但知道对方会承认和对方真的承认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然而当塞尔文迪人终于朝他看过来时,原先的怒火又一次在此人眼中燃起,这次仿佛连肉体都在燃烧。如果说凯胡斯之前这样想过,那么现在他可以完全确定:塞尔文迪人疯了。
“我相信你认为自己需要我,杜尼安僧侣,至少是目前。”
“你什么意思?”凯胡斯问道,这次是真的困惑不解。他正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你打算加入圣战,借助它到达希摩。”
“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但你说需要我,却似乎忘了一点:我在因里教徒眼里也是个异教徒。”奈育尔道,“他们渴望杀我,丝毫不亚于渴望杀费恩教徒。”
“那你就别再做异教徒。”
“要我皈依他们?”奈育尔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
“你已从野蛮的生活方式中觉醒,你是基育斯河之战的幸存者,你对族人们坚持的习俗失去了信念。记住,和其他所有民族一样,因里教徒也认为只有自己才是天选之民,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才是正道。用奉承的方式说出的谎言很少受到质疑。”
凯胡斯知道,这些话超乎草原人的知识范围,会令对方警觉起来。奈育尔一直想要阻止他了解三海诸国,以确保自己的地位。凯胡斯追寻他怒火的来源,看到他朝西尔维看去……不过现在有更紧要的事。
“纳述尔人不会在意这些理由。”奈育尔道,“他们只会看到我手臂上的疤痕。”
强烈的抗拒让凯胡斯不禁一怔。这个人难道不想找到并杀死莫恩古斯吗?
为何我仍然没法完全看穿他?
凯胡斯点点头,耸耸肩,就像早已预料到这件事:“西尔维说,三海诸国的人都在向帝国聚集,我们可以加入其他国家的行列,避开纳述尔人。”
“也许可以……”奈育尔缓缓地说,“如果我们能不受阻碍地抵达摩门的话。”但他马上又摇头,“不,塞尔文迪人不会到处漫游。只要看到我,就会引发太多问题,太多仇恨。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痛恨我们,杜尼安僧侣。”
绝望,毫无疑问的绝望。凯胡斯意识到,此人心中的一部分放弃了希望,不打算再找莫恩古斯了。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
更重要的问题是,塞尔文迪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和奈育尔一起穿过帝国真的不可能吗?如果是这样,那他必须——
不。一切取决于谁把握环境。他不会加入圣战,他会把握它,把它当作自己的工具。但和所有新武器一样,他需要指引、需要训练。很难再找到奈育尔·厄·齐约萨这样具有丰富的经验与洞察力的训练者了。他们称他为最强的男人。
这个人知道得太多,而凯胡斯知道得太少——至少现在如此。穿过帝国,不管要冒多大风险,都值得尝试。如果事实证明困难无法克服,另想他法也不迟。
“如果他们问起,”凯胡斯说,“你就用基育斯河的惨剧作解释。在伊库雷·孔法斯手中活下来的乌特蒙人本来就少,后来你们被邻人赶出了牧场。你是你们部落最后一个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因为痛苦和不幸被自己的国度驱逐了。”
“那你又是谁,杜尼安僧侣?”
凯胡斯已经花了若干小时与这个问题做斗争。
“我是你加入圣战的原因。我是你在己不属于你的领地上遇到的一名赶往南方的王子。这位王子在世界的彼端梦见了希摩。三海诸国对亚特里索所知甚少,只知道它在神话时代的末世之劫中幸存下来。我们会从黑暗中来到他们面前,塞尔文迪人,我们说自己是谁,他们都会相信。”
“王子……”奈育尔将信将疑地问,“哪里的王子?”
“亚特里索的王子,我越过北方荒地旅行而来。”
奈育尔明白了凯胡斯选择的捷径——甚至十分钦佩——然而凯胡斯知道,他对刚才那场纷争仍然心怀怨恨。为报父仇,此人愿意忍受多少折磨?
乌特蒙部落的酋长用赤裸的前臂在口鼻上狠狠擦了擦,啐出一口血痰。“子虚乌有的王子。”他说。
晨光中,凯胡斯看着塞尔文迪人骑马朝长杆走去。长杆顶上挂着一颗人头,人脸上的皮还没落完,如羊毛般蜷曲的黑发也还在。塞尔文迪人的头发。两边不远处有更多长杆,距离由孔法斯手下的算学家精确计算过。这么长的路,这么多塞尔文迪人的头颅。
凯胡斯在马鞍上转身朝西尔维看去,她也打量着他。
“如果我们被发现,他一定会被杀。”她说,“他难道不知道吗?”而她的语调在说:我们不需要他了,亲爱的,你可以杀了他。凯胡斯看到一幕幕场景在她眼里闪动:等遇到第一支纳述尔巡逻队,她便要没命地尖叫,她已准备好了。
“你绝不能背叛我们,西尔维。”凯胡斯严肃地回应,就像一个奈布里坎父亲对女儿说话一样。
美丽的面孔松弛下来,仿佛大吃一惊。“我绝不会背叛你,凯胡斯。”她脱口而出,“你一定要知道——”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塞尔文迪人在一起,西尔维。这不是你能理解的事。你只需知道,如果你背叛他,就等于背叛我。”
“凯胡斯,我……”震惊变成伤痛,化作泪水。
“你必须忍受他,西尔维。”
她不敢面对他可怕的眼神,转过脸哭起来:“为了你吗?”她的语调充满苦涩。
“我是希望。”
“希望?”她追问,“谁的希望?”
但奈育尔转身回来了,绕着两人转了一圈,然后又骑到马队最前面。他看到西尔维在哭泣,露出了挖苦的笑容。
“牢记这一刻,女人。”奈育尔用谢伊克语说,“这是你唯一一次评判这个男人的机会。”他的笑声如此沙哑。
他从马上俯下身,在马鞍上一个包裹中翻找,拿出一件脏兮兮的羊毛长衫,用它盖住手腕。长衫无法掩饰他凶蛮的气质,至少可以盖住手臂上的疤痕。纳述尔人对这样的纪录绝不会友好。
草原人朝那排长杆指去。长杆依地势起伏排列,有的插得笔直,有的略为歪斜,它们从赫桑塔山脉中延伸出来,一直到地平线尽头。长杆上悬挂的恐怖装饰背朝他们,遥望海边,死者们永恒地凝视着。
“那就是去摩门的路。”奈育尔一边说,一边朝自己踩踏过的长草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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