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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凯兰尼亚平原

有人说,人类一直在与环境斗争,但我要说,人类一直在逃避。人类所有的成就,难道不都是临时的歇脚处吗?难道不都是对真正的灾难无能为力的简陋藏身地吗?生命是一场无穷无尽的逃亡,而世界在捕猎人类。
——伊克雅努斯八世,《一百一十一条警句》
长牙纪4111年,春,纳述尔帝国
 
风中传来一只孤单的云雀的叫声,犹如森林上空响起的一曲咏叹调。下午了,她心想,鸟儿到下午总要打盹。
西尔维眨眨眼睛,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宁静。
她的脸颊下面,凯胡斯的胸膛随着他睡梦中呼吸的节奏起伏着。她之前有好多次试着爬上他的睡垫,都被他拒绝了——这是为安抚塞尔文迪人,她是这么想的。但这天早上,行进了一整晚之后,他终于放松防御,让她睡在自己身旁。现在,她感受着他强壮的身体在自己的身体下面起伏,环在她身上的手臂让她有种昏昏欲睡的安全感。凯胡斯,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她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男人。一个了解她,但仍然爱她的男人。
有那么一阵,她呆呆躺在那里,看着头顶那株巨大的柳树的枝条来回摆动。弯曲的柳枝像女人的大腿一样张开,露出更深处的柳枝,然后更深处的柳条也张开,在阳光下的轻风中摆动,把柳叶抖成一条起伏不定的巨大长裙。她可以感觉到这棵大树的灵魂,深沉,忧虑,生养众多,又无比智慧。它的根见证过无数次日升日落。
西尔维听到水声。
塞尔文迪人没穿上衣,赤膊蹲在河边,用左手舀起河水,小心地清洗前臂上的疤痕。她透过半闭的眼睛看他,假装睡着。他宽阔的后背也布满疤痕,不比手臂上的纪录少。
就像发觉了她的审视一样,森林突然沉寂下来,周围庄肃的树木更让这寂静变得令人生畏。连那只孤单的鸟儿都停止了歌唱,耳边只有奈育尔洗浴时的哗哗水声。
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忘记了对塞尔文迪人的恐惧。他看上去很孤单,甚至带着一丝温柔。他垂下头凑到水边,开始清洁长长的黑发。闪闪发亮的河水缓缓地从他面前流过,水中夹杂着嫩枝与绒毛。河对岸,一只水蜘蛛掠过镜子一样的河面,在水上留下涟漪。
她看到了对岸的那个男孩。
起先她只瞥见了男孩的脸,半掩在盖满青苔的落木后面。然后她看到瘦长的手臂,就像挡在他身前的树枝一样纹丝不动。
你有母亲吗?她心想。但当她发现男孩在观察塞尔文迪人时,一阵恐惧突然抓住了她。
快走!快跑!
“草原人。”凯胡斯柔声说。塞尔文迪人一惊,转身看着他。
“Tus' afaro to gringmut t' yagga.”凯胡斯道。西尔维感觉他点了点头,胡须像刷子一样在自己头顶擦过。
塞尔文迪人沿着他的目光,朝河对岸的阴影中看去。在比呼吸还短暂的一瞬间,男孩与草原人对视。
“来吧,孩子。”奈育尔隔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男孩犹豫着,好奇与警惕的神情交替不定。
不!快跑……赶快!
“来啊。”奈育尔举起一只手,用手指示意,“没事儿。”
男孩从树枝组成的屏障后面站了起来,紧张,犹豫——
“快跑!”西尔维大喊。
男孩转身朝林中奔去,身影在白色阳光和深绿色阴影中一闪而没。
“该死的臭女人!”奈育尔低吼。他跃进河水,抽出短刀。凯胡斯也同时行动起来。他翻身站起,沿塞尔文迪人在河中留下的水痕追了过去。
“凯胡斯!”她喊道,眼看着他疾冲进对岸的树林,“不要让他杀那孩子!”
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呼吸。不知为什么,她明白凯胡斯同样想伤害那个孩子。
你必须忍受他,西尔维。
她仍然四肢无力,但还是努力起身,走进黑暗的水中。她赤裸的脚踩在湿滑的石头上,站不稳,但还是朝前走着。在快爬上岸的地方,她摔倒了,等再次起身,衣服已被冰冷的河水浸透。她跑过布满碎石的河滩,冲进树林,阳光在昏暗的林间投下一个个闪亮的圆斑。
她像野兽一样跑着,跨过厚厚的落叶,跳过蕨草和地上的树枝,追随他们的影子,跑进越来越深的密林。双腿似乎失去了重量,肺仿佛永远也填不满,她喘息着,感受着飞驰的速度——其他念头都不存在了。
“Bas' tushri!”叫喊声在空林子里回响,“Bas' tushri!”是塞尔文迪人,在呼叫凯胡斯。但他们在哪里呢?
她发现自己坐倒在一棵白蜡树的树桩上,检查周围,只听远处有人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急速行进,但什么也看不见。几周以来,她头一次变成孤身一人。
她知道,如果他们找到那男孩,一定会下杀手,以防男孩把看到的东西传出去。他们必须秘密地穿过帝国,而塞尔文迪人手臂上那些疤痕让他们变成了逃犯。她也明白,自己并非逃犯,帝国是她的家园——至少在爸爸把她卖到这里之后……
我回家了。我不必再忍受他。
她强迫自己靠着树干站起身,眼神空洞,心中充满渴望。她沿着和来路垂直的方向朝右边走去。她走了一阵,途中透过树叶的沙沙响声曾隐约听到几声叫喊。我回家了,她心想,但马上又想到了凯胡斯,不禁心里一紧。凯胡斯的脸与塞尔文迪人残暴的表情诡异地混同在一起。凯胡斯和她说话的眼神总是带着关切,或是克制的笑容,他的手与她握在一起时的颤抖,就好像这一点点亲昵就意味着永恒的誓言。还有他说出的话,每个词都让她的骨髓发出回响,将她污秽的生活渲染成一幅美得令人心碎的画。
凯胡斯爱我。他是第一个爱我的人。
她颤抖的手按在湿透的外衣上,感觉到腹部的温暖。
她开始发抖。其他人——那些和她一起被蒙努亚第部落俘虏的女人——应该都死了。她并不为她们悲伤,心里甚至有一片小小的、孩子气的地方在庆幸高纳姆家的妻子们死去。是她们掐死了她的孩子——她的蓝宝宝。但她知道,只要还在帝国,不管走到何地,总会有高纳姆家妻子那样的人。
西尔维一直非常清楚自己的美丽,和奈布里坎部落的族人们一起生活时,她觉得这是诸神赐予她的礼物,可以保证她会嫁给拥有许多牲畜的丈夫。然而在这里,在帝国,她的美貌只能让她成为贵族的宠妾,被帕特里多摩的妻子们嫉妒,注定生下蓝宝宝。
她的腹部很平坦,但她能感觉到它,感觉到那里的孩子。
她想起塞尔文迪人狂野地侵犯她的样子,但她仍想:这是凯胡斯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于是她转身沿来路走回去。
过了一会儿,西尔维发觉自己迷路了,不由感到又一阵恐惧。她穿过屋顶般的树冠和高处的树叶朝太阳望去,想分辨哪边是北方。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最早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你在哪儿?她想道。恐惧让她叫不出声。
凯胡斯……找到我,求你了。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哭号。是那个男孩?他们找到那男孩了?但她马上意识到并非如此:哭喊是男人发出的。
发生什么了?
马蹄声从右边的丘陵后传来,她不禁心里一动。
他来了!他一发现我走丢了,就会去骑上马,然后——
但两个骑马的男人出现在坡顶时,她恐惧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冲下平缓的斜坡,一路踢起树叶和泥土。看到她,两人大吃一惊,慌忙勒住军马。
她马上认出他们的盔甲和军徽:齐德鲁希军团的普通军官,他们是帝国军的精锐骑兵。高纳姆家的两个儿子就在齐德鲁希军团效力。
较年轻的军官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和她一样恐慌,脸上挂着老太太看到幽灵时的警惕表情,紧抓马鬃毛;比较年长的军官却像个讨厌的醉鬼一样咧嘴笑了,一道镰刀形状的疤穿过他前额,划过深深的眼窝,顺着左颊向下延伸。
齐德鲁希骑兵?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死了?她的灵魂之眼看到了那个小男孩,透过黑色的树枝张望。他活下来了吗?是不是男孩的警告……?这是我的错吗?
她几乎瘫倒在地。不是因为害怕这两个人,而是由于心里涌起的想法。她不由自主地抬了抬下巴,嘴里嚯嚯有声,就像把自己的喉咙暴露给他们仍在鞘中的武器一样。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快跑!她心想,身子却没有动弹。
“她是和他们一起的。”脸上有疤的军官一边说,一边努力控制口吐白沫的坐骑。
“谁知道呢?”年轻军官紧张地回应。
“她肯定是和他们一起的,这样标致的女人不会自己在树林里游荡。她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哪个牧羊人的女儿。看看她!”
他的同伴一直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看着她裸露的双腿,内衣下起伏的胸脯,特别是她的脸——就像害怕一转眼她就会消失一样。“我们没时间干这个。”他的语气毫无说服力。
“操,”第一个军官啐了一口,“这样的女人当然有时间干。”他翻下马背,姿势竟有些优雅,他瞪着同伴,好像在挑唆对方跟自己玩一场危险的游戏。跟我来吧,他的眼睛说,没事的。
年轻军官仿佛在害怕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他勉强跟上冷酷的同伴,眼睛仍盯着西尔维,眼神中混杂着羞怯与邪念。
他们两人哗哗解下铁片与皮革制的战裙,疤脸军官来到她身边,年轻的那个留在马旁,伸手托着自己的老二。“要不然,”他用充满好奇的声音说,“我就在旁边先看看,再……”
他们死了,她想道,是我害死了他们。
“你那里是擤鼻涕用的吗?”疤脸军官笑了几声,但眼睛中充满饥渴,没有一点笑意。
我活该。
疤脸军官不假思索地掏出匕首,抓着她的羊毛衣,熟练地从脖子到肚腹划了一道。他避开她的眼睛,用刀尖把衣料拨到一旁,露出她的右边乳房。
“天啊。”他说着,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身上散发出洋葱、劣酒以及许久没刷过的牙齿的味道。他终于看到她惊恐的眼神,便抬起一只手放在她脸颊旁,拇指指甲底下有紫色淤青。
“别碰我。”她低声说。声音很尖,眼睛好像在燃烧,嘴在颤抖。就像是一个小孩被同伴欺负时的无力请求。
“嘘。”他柔声道,轻柔地把她放平在地。
“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她含着眼泪低声说。
“我不会的。”他说。他的声音也低沉下去,仿佛带着敬畏。
皮甲咯吱作响。他单膝跪下,把匕首插到林间地上,呼吸越来越沉重。“瑟金斯在上……”他嘶声道,似乎被迷住了。
她缩起身,躲开军官伸到她乳房下面的颤抖的手,发出第一阵哭声。
求你——求你——求你——
一匹马受惊地嘶叫。然后又有什么声音,就像斧子砍在浸湿的木柴上。她朝年轻军官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的脑袋斜斜地挂在折断的脖子上,倒下时鲜血喷涌而出。她看到了塞尔文迪人。他胸膛起伏,胳膊上满是汗水。
疤脸军官喊了一声,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抽出长剑。塞尔文迪人似乎并不关心他的存在,他满是杀气的眼睛朝她看来。
“这条狗伤害你了吗?”他不像是在问话,倒像是在怒吼。
西尔维摇摇头,麻木地把衣服裹在身上。她瞥见一堆树叶间露出匕首的刀柄。
“听我说,野蛮人。”齐德鲁希军官急忙解释,他的剑不停颤抖,“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完全不知道。”
奈育尔用冰山一样的冷漠眼神看了他一眼,粗厚的下巴露出觉得对方很可笑的神态。他朝另一个军官的尸体吐了口痰,狼一样地笑了。
军官从西尔维身边躲开,就像想撇清犯下的罪过:“好、好了吧,朋友,嗯?马、马归你们,全归你——”
西尔维感觉自己飘了起来,朝那个脸上带疤的人扑过去,那把匕首就这样出现在他脖子旁边。随后军官狂乱舞动的手把她打倒在地。
她眼看那人跪下去,双手慌乱地摸脖子,一只胳膊朝后甩,好像想扶住什么东西,但还是跌倒了。他努力把腰从地上直起来,一只脚踢着树叶,转过脸来看她,嘴里咳出了血,圆瞪的眼睛闪着光。他在乞求她……
“咯……咯……”
塞尔文迪人在军官身边蹲下,漫不经心地从他脖子上拔出匕首,起身时仿佛完全没发觉这人的血在朝外喷涌——那就像小男孩撒尿时最后喷出的一股尿液——她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血先流过他的腰腹,然后流过膝盖和小腹。垂死的军官从塞尔文迪人的双腿间朝她看来,眼神渐渐浑浊。
奈育尔站在她身前,宽肩细臀,雕塑般的长臂上覆着交错的疤痕与血管,汗渍渍的双腿间挡着一块狼皮。一瞬间,仇恨与恐惧吞噬了她。他救了她,让她免遭凌辱,甚至可能是死亡。
但她无法忘记他之前那些残暴举动。他充满野性美的身躯在她眼中映出的却只有饥渴,永远无法满足的饥渴。
而他也不允许她忘记。
他用左手卡住她喉咙,不容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推靠到一棵树上;他用右手挥了挥匕首,胁迫性地举到她脸前,静止不动,让她看到自己在鲜血覆盖的刀刃上映出的扭曲倒影。然后他把匕首尖按到她额角,匕首上仍带着温度。她感到匕首戳了一下,令她双耳不由充血。
看到他严肃的眼神,她哭了出来。这样的眼睛!白色眼球中央是蓝白色瞳孔,冰冷,不带一丝仁慈,一个种族古老的仇恨在他眼底闪动……
“求、求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
“你警告的那个小兔崽子差点让我们送命,臭女人。”他沉声说,“再敢做出这种事,我一定会杀你。你要是再敢逃跑,我保证,我会杀光世界上每一个人,直到找到你为止!”
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我保证。我会忍受你的。我会的!
他放开她的喉咙,抓起她的右臂。她哭着朝后退缩,以为他要打她,但预料中的殴打并没有到来。她大声哭号,颤抖的呼吸几乎将自己呛到。这座树林,分叉的树枝间射下的一束束阳光,如同神庙里柱子一般的树木,都回响着他滚雷般的愤怒。我保证。
塞尔文迪人转头看看那个脸上有疤的军官,那人倒在林间地上,还在痛苦挣扎。
“是你杀了他。”他说,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知道吗?”
“是——是的。”她麻木地说,想要镇静下来。神啊,现在该怎么办?
他拿起匕首,在她的小臂划了一条线。她立刻感到尖锐的疼痛,但咬紧嘴唇没出声。“斯瓦宗,”他用塞尔文迪人的冷酷语言说,“你杀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西尔维。从今往后,他只存在于这里,你手臂上的疤痕里。它标志着那人的离开,代表他的灵魂无法走过的路、无法做出的事。它标记着你现在要承担的担子。”他用手掌抹过伤口,然后握住她的手。
“我不明白。”西尔维低声说,恐惧而又迷惑不解。他为何要做这种事?这是惩罚吗?他为什么会叫出她的名字?
你必须忍受他……
“你是我的战利品,西尔维,你是我的。”
他们在营地里找到了凯胡斯。西尔维骑在疤脸男人的马上,没等马踏上河岸,她就从马背上跳下来,穿过河水朝他奔去。转眼间,她已冲进凯胡斯怀里,紧紧抓住了他。
强壮的手指梳过她的头发。他的心跳仿佛在她耳边低语。他身上有被阳光晒干的树叶和坚实土地的味道。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说:“嘘,孩子,你现在安全了。和我在一起,你安全了。”多么像爸爸的声音!
塞尔文迪人骑马过河,牵着她的马,经过两人身旁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西尔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恶毒的眼神看着他。凯胡斯在这里,她又可以恨这个人了。
凯胡斯说:“Breng' ato gingis,kutmulta tos phuira.”虽然她完全不懂塞尔文迪语,但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不属于你了,别碰她。”
奈育尔只是笑着用谢伊克语回答:“我们没时间争这个。齐德鲁希巡逻队一般在五十人以上,我们才杀了十几个。”
凯胡斯推开西尔维,双手紧握着她的肩膀。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外衣和胡须都染上了血点:“他说得对,西尔维,我们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他们会来追杀我们。”
西尔维点点头,眼中又涌出更多泪水。“都是我的错,凯胡斯!”她哑着嗓子说,“我很抱歉……但他只是个孩子。我不能让他死!”
奈育尔又哼了一声:“那小兔崽子没能警告任何人,丫头,区区一个小男孩,怎可能逃过杜尼安僧侣的掌心?”
一阵恐惧击中了她。
“他什么意思?”她问凯胡斯,却发现他眼中也闪着泪花。不!她的灵魂之眼又看到了那孩子,小小的身体斜斜地倒在密林深处,没有了光彩的眼睛仰望天空。是我干的……又一个本该享受生活的灵魂消失了。那男孩会做出怎样的事业?他将来会成为怎样的英雄?
凯胡斯转开脸,悲伤得说不出话。也许是想做点什么安慰自己,他开始收拾大柳树下的睡垫。中间他顿了一下,没有看她,只用痛苦的声音道:“你必须忘掉这件事,西尔维,我们没时间了。”
羞耻,好像肚子里灌满冷水。
这是我逼他犯下的罪,她看着凯胡斯把行李装上马鞍,心想。她的手又一次按到肚子上。这是我对你父亲犯下的第一宗罪。
“我们先骑那些齐德鲁希军团的马。”塞尔文迪人说,“骑到把它们累死。”
头两天,凭借法御斯河源头处原始森林的掩护以及塞尔文迪人的军事天分,他们轻松避过了身后的追兵。然而,逃亡对西尔维来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在马背上昼夜兼程赶路,越过陡峭的沟壑,在法御斯河无数的湍急支流中涉水前行,这几乎超过她承受的极限。第一天晚上,奈育尔和凯胡斯两人在前头步行,而她在马背上摇晃,四肢麻木,眼皮几乎都睁不开。眼见他们两个似乎不会被任何困难征服,西尔维开始为自己的孱弱感到羞愧。
第二天傍晚,奈育尔终于同意扎营。他说他们甩掉了可能的追兵。两件事对他们有利:一是他们正一路向东行进,而通常任何一支塞尔文迪劫掠队在遇到齐德鲁希部队之后都会撤回赫桑塔山脉;二是他和凯胡斯追杀男孩时遇上的那队不走运的骑兵被杀了很多人。西尔维实在太疲惫,没来得及提醒他有一个是她杀的,只是暗自揉了揉前臂上凝结的伤口。让她惊讶的是,心中居然闪过一丝骄傲。
“齐德鲁希军团都是些傲慢的蠢货。”奈育尔道,“死了十一个人,足以让他们相信来袭的是支大部队,所以他们会非常小心,还要派人去呼叫援军。这通常意味着,就算他们发现我们朝东走的足迹,也会认为是场骗局,会继续向西去山脉中搜索,希望找到主力部队的踪迹。”
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附近溪水中抓来的生鱼。虽然西尔维仍对草原人恨之入骨,但不得不羡慕他与周围荒野间的亲密关系。对他来说,大地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线索,生存不过是小事一桩。他可以根据鸟的飞行方式和歌声推断前方地形,也可以从土壤里找到一块块奇怪的菌类,用来安抚疲惫的坐骑。她这才知道,这个人的特长远不止是虐待和杀人。
西尔维还惊讶地发现,生鱼这样的食物她过去一看就作呕,现在居然能仔细品尝个中滋味了。奈育尔给他们讲述从前他带着部落前来帝国抢掠的故事。照他的说法,帝国西部这些行省是他们摆脱追兵的希望所在。由于草原人不断袭扰,这些行省早已被居民抛弃:而一旦进入法御斯河下游的农耕地区,来到大片农田中间,他们的危险会大得多。
西尔维又一次猜想,这两个人到底为何甘冒奇险踏上这旅程。
天亮后他们继续前进,打算一直走到晚上。清晨时,奈育尔打到一只年轻的雌鹿,虽然西尔维对吃生鹿肉没什么兴趣,但还是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这两天她总感觉饿,又不敢说出来,怕惹塞尔文迪人生气。然而临近中午时,凯胡斯催马快跑两步,来到她身边,对她说:“你又饿了,对吗,西尔维?”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每次凯胡斯猜到她的思想,她都激动万分,心中对凯胡斯的敬畏也加深了一层。
“多久了?”
“什么多久?”她问道,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你怀上孩子。”
但这是你的孩子,凯胡斯!是你的!
“我们并没有一起睡过。”他温柔地说。
西尔维突然感到迷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话说出口。他们当然一起睡过。她怀上了孩子,不是吗?孩子的父亲还能是谁?
她眼里涌出泪水。凯胡斯……你想伤害我吗?
“不,不,”他回答,“我很抱歉,亲爱的西尔维。我们很快就停下来吃饭。”
凯胡斯催马向前,走到奈育尔身边。西尔维盯着他宽阔的后背。她已习惯了看着两人短暂的交流,每当奈育尔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犹豫,甚至痛苦的神情时,她都会感到一丝满足。
但这一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凯胡斯。这是她头一次发现,太阳竟会在他的金发上折射出这样的光,他嘴唇的线条是如此美丽,他无所不知的眼睛是如此明亮。他美得令人心痛,仿佛照亮了周围冰冷的河水、光秃秃的岩石和枝杈四逸的树木。他就像——
西尔维屏住呼吸,一时间觉得自己会因为狂喜而晕过去。我没说出来,但他已经知道了。
“我是希望。”曾经,凯胡斯看着塞尔文迪人的头颅排成的道路说。
我们的希望,她对身体里那个孩子说,我们的神。
这可能吗?西尔维听过无数故事,在长牙的年代,诸神曾经化身人类,来与人类交谈。经文中记载着这一切。是真的!不可能发生的事再度发生了,一个神灵行走在人间,还与她相爱。她只是西尔维,一个被爸爸卖给高纳姆家族的女儿。但也许这正是她的美貌的意义所在,正因如此,她才要忍受一个个男人欲火攻心的垂涎。她的美丽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在等待与她相配的男人的到来。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她微笑着流下欢欣的泪水。她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全身闪动着不属于尘世的光芒,双手有黄金圆盘般的光晕。她看清他了!
过了一阵,他们在白杨树林中坐下,吹着习习凉风咀嚼生鹿肉。凯胡斯转过身,用她家乡的奈布里坎语对她说:“你明白了。”
她笑了笑,并没有为他会说爸爸的语言而吃惊。他很多次要她说这种语言——她知道,他不是在学习,只是为了听她说出不想让塞尔文迪人听到的话,以避过那人的怒火。
“是的……我明白。我会做你的妻子。”她眨眨眼睛,挤掉眼中的泪水。
他带着神一样的怜悯微笑了,温柔地拍拍她的脸颊:“快了,西尔维,很快了。”
那天下午,他们越过一道宽阔的峡谷,等爬上对面的顶峰,追击者却又出现在视野中。起初西尔维并没看到他们,只见午后的阳光照在峡谷对岸石坡上的树林间,然后马匹的影子出现了,细长的腿剪开阴影,骑手伏在马背上躲避着她看不见的树枝。仿佛眨眼之间,一个骑兵便突然地出现在视野当中,他闪亮的白色头盔与骑兵铠甲反射着阳光。西尔维缩回阴影里。
“他们似乎没发现我们。”她说。
“我们没在石头地上留下足迹。”奈育尔严肃地说,“他们正在找我们走的哪条路。”
奈育尔要他们加快步伐,他们便拉紧缰绳,带领马队穿过树林。塞尔文迪人率先冲下起伏的山坡,来到一条浅浅的、多碎石的小河旁。然后他们改变方向,沿泥泞的河岸向下游走,时不时还要踩过河水。最后小河汇入一条更宽阔的河流,空气凉爽起来,黄昏的灰影吞噬了大地。
西尔维好几次觉得她听到了齐德鲁希骑兵在身后丛林中发出的吼叫,但耳边永不停息的流水声让她很难确定。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害怕。虽然持续了一整个白天的兴奋逐渐消失了,但她对未来仍有着无比的确定。凯胡斯就在她身边骑行,每当她的意志变得软弱,他的眼神都会及时安慰她。
你无须恐惧任何事,她心想,你的父亲正和我们一起前进。
“这片树林,”塞尔文迪人提高嗓门,盖过河水的声音,“还会往前延伸一小段,然后越来越稀疏,变成牧场。只要不摔断马腿,或者自己的脖子,我们就要尽量趁夜赶路。追在我们后面的人和之前的人不同,他们很坚定。他们这辈子都在这些树林里追捕我的人民,和我的人民战斗,不追上我们他们不会罢休。不过,只要穿过树林,多出来的儿匹马就会成为我们的优势。哪怕把马累死,我们也要一直骑下去。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沿河一路奔跑,在我们进入帝国的消息传开前到达摩门,混进圣战军。”
于是在他带领下,他们沿河继续骑行。月光化作水银绸带,披在蓝黑色的石头及近处阴森黑暗的树林上。月亮渐渐低垂,马匹脚步不稳,甚至没法看清道路。塞尔文迪人咒骂了一句,挥手让大家停下。他跳下马,无言地将马背上的行李解下,扔进河里。
西尔维累得说不出话,她也默默地下了马,在夜晚的寒意中伸伸懒腰,望着黯淡的星丛中闪亮的天堂之指,发了一阵子呆。她回头看向来路,发现远方闪动着什么东西:一串忽明忽暗的光点,缓缓地沿河岸往这边移来。
“凯胡斯?”她说。由于太久没说话,声音发哑。
“我看到了。”奈育尔边说,边把一只马鞍远远地扔进奔流的河水,“这就是追击一方的优势:可以在夜里点火把。”西尔维发现他的语调变得有些不同,带着之前她从未听到的轻松,就像工匠在谈论材料。
“他们追得太快,”凯胡斯指出,“很可能没法辨别我们留下的痕迹,只是在沿河走。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你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经验,杜尼安僧侣。”
“你才该听他的。”西尔维说,语调中带着出乎意料的热忱。
奈育尔转过来看着她,虽然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塞尔文迪部落不能忍受女人的叛逆。
“想利用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他说,语调中带着不经掩饰的怒火,“那就是穿过树林。他们会继续前进,虽然可能一时失去我们的踪迹,但等到天亮就会醒悟。然后他们一定会回头——但不是全部人。他们知道我们会继续朝东走,也知道自己走在了我们前面。等他们把我们到来的消息传开,我们就死定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比他们跑得更快,你明白?”
“她明白,草原人。”凯胡斯答道。
他们开始牵马步行。现在是凯胡斯带路了,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每一片空地,西尔维发觉自己跟着他跑了起来。好几次她在黑暗中被看不到的东西绊住,摔倒在地,但总能在塞尔文迪人责骂她之前爬起来。她不停地喘气,胸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身侧时不时痉挛,就像有把刀在搅。她身上渐渐布满了瘀伤和划痕,每次停下脚步,两条腿都累得不停发颤。但她从没要求过停下,远处那一排火炬刺激着她。
终于,河流转了个弯,在一片乱石滩中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西尔维看到前方星光下广阔的水面。
“法御斯河到了。”奈育尔说,“西尔维,很快我们就能骑马了。”
他们没有再沿法御斯河的支流前进,而是往右拐去,钻进黑暗的森林。一开始,西尔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感觉自己在噩梦般无穷无尽的黑色隧道中跟随声音前进。树枝断裂。马喷鼻息。马蹄有节奏地敲击。但过了一阵,暗淡的晨光终于开始将周围一切从黑暗中刻画出来:修长的树干、树底的土坑、落叶在林间地面拼出的图样。她发现塞尔文迪人说得没错,树林果然越来越稀疏了。
曙光在东方地平线升起。奈育尔示意他们停下脚步。绕过一棵倒下的树那庞大的树根,前方可见一片平坦的、逐渐升高的土地。“现在上马。”他说,“能骑多快就骑多快。”
她终于可以歇歇脚了,但她的欣慰没持续多久。奈育尔在前,凯胡斯在后,他们在树丛中开始冲刺。树木越来越稀疏,交错的树顶越来越低,就像他们从枝条组成的帷幕间冲过去一样,数不清的树枝抽打在他们身上。在马蹄踏出的节拍中,她听到清晨的鸟鸣。
随后,他们终于冲出沉闷的树林,在牧场上奔驰。西尔维高喊着,哈哈大笑,重见天日让她无比兴奋。清冷的空气麻木了她刺痛的脸庞,把她的长发吹向身后。在他们正前方,一轮红日刚刚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给远方的紫色大地涂上橙黄和洋红。
周围牧场渐渐变成农田,视野所及全种着大麦、小麦和青黍。他们绕过农田间一座座小村庄,远远避开上等贵族的大种植园。作为卖身给高纳姆家族的妾侍,西尔维曾被关在这样的乡间别墅中,而现在,她遥望那些散落在田间的府邸,那些红土砖房的屋顶以及房舍四周林立的长枪般的杜松,简直不敢相信曾经那么熟悉的东西现在看来竟是如此陌生、如此危机四伏。
农奴们抬起头,眼看着他们飞奔过满是尘土的小路。赶车人朝隆隆飞驰的马队破口大骂。女人们扔下手里活计,把目瞪口呆的孩子拉到身边,生怕他们伤到孩子。这些人会怎么想呢?西尔维猜测,她的思维在疲惫中发散,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们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
大胆的逃犯,她得出结论。一个男人严酷的面孔会提醒他们塞尔文迪人的恐怖,而另一个男人那蓝色的眼睛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探到每个人的心底。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长长的金发由于颠簸而散乱——她一定是身后看不见的追兵想要追回的战利品。
临近黄昏,他们骑着浑身是汗的马,爬上一座多石小山。塞尔文迪人终于同意休息一会儿。西尔维几乎从马鞍上跌下来,她倒在草地上,伸开四肢躺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大地仿佛在周围缓缓旋转。一时间她只顾得上拼命喘气,然后她听到塞尔文迪人骂了一句。
“这帮死脑筋的杂种。”他啐道,“不知是谁领着这帮人,一定是个精明又顽固的家伙。”
“我们怎么做?”凯胡斯问,这问题让她隐隐感到失望。
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要去迎合他?
她努力站起来,四肢居然这么快就变僵硬了。她顺着两人的视线朝远方看,只见玫瑰色的太阳底下有道烟尘腾起,朝河畔滚去。
“多少人?”奈育尔问凯胡斯。
“和之前一样……六十八人。不过他们换了马。”
“换了马……”奈育尔冷冷地重复。他不喜欢这结论,而凯胡斯有能力得出这结论更让他感到厌恶,“他们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抢到了马。”
“你没预料到这一点?”
“六十八人。”奈育尔没理会对方的问题,“太多了?”他直直地盯着凯胡斯问。
“太多了。”
“在夜里袭击也太多?”
凯胡斯点点头,眼睛奇怪地失去了焦点。“也许可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答,“不过要等其他办法都不能用了才行。”
“其他办法?”奈育尔问,“我们……怎么做?”
西尔维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痛苦。他为何感到困扰?他难道看不出,我们本就该追随凯胡斯吗?
“我们继续冲。”凯胡斯坚决地说,“继续骑。”
凯胡斯在前带路,他们拐到山岭的阴影中,逐渐加速。他们冲散了一小群吃草的羊,然后更猛烈地催促着几乎筋疲力尽的马。
西尔维纵马在牧场上疾奔,颠簸的四肢传来阵阵疼痛。他们跑出山岭的阴影,西垂的太阳照着她的背。她猛踢马腹,跑过凯胡斯的马,回头咧嘴朝他露出笑容。他对她扮了个鬼脸,想逗她开心:眼睛直瞪着她,眉毛拧在一起,假装发火的样子。塞尔文迪人被他们甩在身后,他们并肩奔驰,嘲笑着后头那些可怜的追兵,直到黄昏过去,夜幕降临,远处的田野失去了所有色彩,统统成了灰色。
我们把太阳都甩在了身后,她心想。
突然间她的马——她杀死那个疤脸军官获得的战利品——脚下一个踉跄,尖声嘶鸣着扭过头。她可以听到它猛烈的心跳……接下来的一瞬间,她的脸就撞到了地上,草叶与泥土塞进她牙齿中间,然后是酸痛的寂静。
几只马蹄接近。
“把她留下!”她听到塞尔文迪人吼道。“他们要抓的是我们,不是她。对他们来说,她只是偷来的财产,一件漂亮的装饰。”
“我不会扔下她。”
“这可不像你,杜尼安僧侣……完全不像。”
“也许吧。”她听到凯胡斯说。他的声音离她很近,很温柔。一双手捧起她的脸。
凯胡斯……那不是蓝宝宝。
那不是蓝宝宝,西尔维。我们的孩子是粉红的,活蹦乱跳的。
“但她在这里更——”
黑暗。她梦到自己在异教徒的土地上像影子一样奔跑。
她在漂。匕首在哪里?
西尔维喘息着醒来,世界仿佛在她身下起伏。头发飞扬着擦过她的脸,刺痛她的眼睛。她嘴里有呕吐物的味道。
“那边!”塞尔文迪人的喊声盖过了马蹄声,语调中充满烦躁,甚至是焦急,“去那边山顶!”
一个男人强壮的后背和肩膀撞击着她的胸脯和脸颊。她的胳膊紧紧环着那人的身体,她的手……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但仍可以感觉到手腕上摩擦的绳子。她被绑起来了!一个男人把她背在背上。是凯胡斯。
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头,眼珠后面仿佛有几把刀子在刺。无头的石柱台在身旁闪过,还有参差不齐的断墙轮廓。是个废墟。稍远处,一条黑暗的林荫大道通入橄榄树林。橄榄树林?他们走了这么远吗?
她回过头去,发现那几匹没人骑的马已不见了。穿过马蹄后飞扬的细细的灰尘,她看到一大群骑兵追在身后。齐德鲁希军团,个个脸色铁青,带着捕捉猎物的决意。他们手中挥舞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烁。
追到废弃的神庙中,他们散开队形,从石墙间穿过。
她的身子突然一轻,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又撞在凯胡斯背上。身下的马踢踏着,跑上一条陡峭斜坡。她朝身后瞥了一眼,发现刚刚越过了一道白垩残墙。
“见鬼!”塞尔文迪人的咆哮声传来,“凯胡斯!你看到他们了吗?”
凯胡斯沉默不语,但他的背弓起来,右手一拉马缰,拐向另一个方向。他回头朝左边看了一眼,西尔维瞥见他盖满胡须的侧脸。
“他们是谁?”他喊道。
这时西尔维也看到了另一队骑兵,离他们更远,但向着同一条坡路跑来。凯胡斯的马竭力朝陡坡顶上冲,踢起无数石子和尘土。
她回头看向下面的齐德鲁希骑兵,他们分头跳过废墟中的墙壁,队形越来越乱了。突然,另外三个骑兵从他们路旁近处的小树丛中冲出。
“凯胡斯!”她大喊,被绳子捆住的双手挣扎着,想引起他注意。
“别动,西尔维!坐着别动!”
一个齐德鲁希骑兵从坐骑上跌了下去,手抓着胸前的箭杆。是塞尔文迪人干的。西尔维想起被他杀死的那只雌鹿。可另两个骑兵没有任何停顿,直接跃过倒下的同伴。
第一个骑兵催马飞奔,追到他们身旁,举起标枪。山坡变缓了,马匹的速度越来越快,土地和草叶一片模糊,齐德鲁希士兵投出标枪。
西尔维缩了缩身子。
凯胡斯伸出手,不知怎地凭空接住飞来的标枪,就像从树上摘下一枚低垂的李子。他调转枪头,朝那人掷回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标枪刺穿了那人惊讶的脸。在这毛骨悚然的瞬间,西尔维看到那人在马鞍上摇晃,然后倒下去,栽到地上。
第二个骑兵接替了倒下的同伴,冲得离他们更近,打算直接撞来。他的长剑高举,西尔维看到了他的眼睛,在布满灰尘的脸上闪着光,带着疯狂的杀戮决心。他咬紧牙关,挥剑砍下——
凯胡斯又出手了,他的剑像投石车绷紧的弦一样猛扫过对方的身体,剑光一闪而没。齐德鲁希骑兵扔掉了武器,低头朝下看,肠子和鲜血洒遍马鞍,沾满了大腿。他的马拐了个弯,躲开凯胡斯,脚步慢了下来。
然后一人一马翻下山顶,仿佛地面突然消失了。
他们的马也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停在奈育尔的坐骑后面。面前是一道陡峭山坡,几乎有坡底树木的三倍高。这不算是峭壁,但坡度还是太大,马下不去。片片树丛和田野交错延伸到远方,消失在朦胧雾气里。
“沿山顶走!”塞尔文迪人啐了一口,勒马转身。但凯胡斯的坐骑又是一声嘶叫,奈育尔也停了下来。西尔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绑着她手的绳子就被割开了。凯胡斯跳到地上,他扶她下马,在她努力让麻木的脚恢复知觉时稳住她:“我们要沿这里滑下去,西尔维,你能做到吗?”
她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但我感觉不到我的手——”
冲在最前面的齐德鲁希骑兵跳上了山顶。
“跳!”凯胡斯喊道,几乎是把她推下山坡。尘土飞扬的地面仿佛在她脚下裂开,她朝下滑去,尖叫声被马嘶声盖过了。一匹马坠下山顶,在她身边滚过,扬起山崩一样的尘烟。她用手去抓地面,几乎没有感觉的指头在地上刮过,终于停住坠势。那匹马继续朝下坠去。
“快,臭女人,快!”塞尔文迪人在她头顶喊。她看着奈育尔半蹲着从她身边滑过,带起滚滚尘土,朝下方空地冲去。她犹豫着踏出一步,结果又摔倒了。她不停地挣扎,想把腿伸到下面,背抵住山坡,却狠狠地撞到什么东西上,尘沙飞溅,双手在空中乱舞。最后她终于用双手和膝盖撑住身子,想缓一缓下落的势头,但左脚又碰到一块石头,膝盖撞在胸口上,身体失去了控制,在山坡上连撞带滑地朝下滚,带起漫天尘土。
最后她终于停下,跌落的石子打在她身上。塞尔文迪人扶住她的头,脸上的关切让她感到一阵迷茫。“你能站起来吗?”他问。
“不知道。”她喘息着说。
凯胡斯呢?
他扶她坐下,但注意力已经转移。
“坐好,别动。”他粗暴地说,一边站起身,抽出剑。
她抬头朝山顶看去,立即感到头晕眼花。一片尘云滚滚而下,她意识到凯胡斯正从山坡上冲下来,一边下滑一边不停跳跃。接着她体侧传来尖锐的刺痛,似乎每次呼吸都变得无比痛苦。
“还有多少人?”等凯胡斯站定,奈育尔便问。
“够多的。”凯胡斯说,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没打算跟着我们往下跳,似乎想绕过来。”
“其他人也一样。”
“什么其他人?”
“我们开始上坡时想偷袭我们的那帮狗。他们肯定早改了方向,打算到前面去堵截,我只看到儿个散兵——应该就在那边,在我们右边……”
就在奈育尔说话时,西尔维听到阔叶林后传来隆隆马蹄。
但我们没马!没法逃!
“这是为什么?”她哭起来,不停喘气,莫大的痛苦正在惩罚她。
凯胡斯跪在她面前,天神般的面孔在阳光下闪烁。她又一次看到他身边的光晕,闪闪金光将他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他会救我们!不用担心,亲爱的,我知道他会的!
他只说:“西尔维,他们过来时,你最好闭上眼睛。”
“但你是希望。”她啜泣着说。
凯胡斯用手擦擦她的脸颊,一言不发地退开,来到塞尔文迪人身边。她看到两人身前闪动的人影,听到战马凶猛的嘶叫与鼻息。
第一排披着链甲的战马从阴影中冲出,重重地踏进阳光下的土地,马上骑士披着沉重的锁甲,外罩蓝白相间罩袍。骑兵们呈半圆阵形将他们包围,西尔维发现他们的脸都是银色的,像神灵一样毫无表情。她知道他们是被派来的——派来保护他的!保护他们的希望!
一名骑士往前走了几步,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浓密黑发。他解开脑后的带子,把银色的战争面具解下,露出一张壮实的脸。他非常年轻,依照三海东部男人的方式,把胡须剪得方方正正。也许是艾诺恩人,或者康里亚人。
“我是克里加特斯·伊里萨斯,”年轻人用口音很重的谢伊克语说,“这些虔诚而沉默的伙计们都是亚特雷普斯的骑士,都是长牙之民……你们在附近有没有看到什么逃犯哪?”
沉默。过了一阵,奈育尔终于问:“你为什么要问我们?”
骑士斜眼看了同伴们一眼,然后从马鞍上前倾身子,眨了眨眼睛:“因为我想找个诚实人聊天,快要憋死了。”
塞尔文迪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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