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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摩门

想起他的到来,我们这些幸存者通常会感到茫然。这不单是因为当时的他与现在的他有很大不同。其实从某个奇妙的角度看,他从未改变,改变的是我们。若我们回想起他的巨大反差,那是因为他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晚春,摩门
 
太阳刚刚落下。那个自称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的人盘腿坐在火光中,身旁是一座大帐篷,帐篷帆布上绣着黑鹰。是普罗雅斯送给他们的礼物,阿凯梅安心想。此人外表并不太出众,只是一头麦秆般金黄的长发让人印象深刻,这头发像貂皮一样顺滑,在火光中闪烁,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头发是为阳光而生的,阿凯梅安心想。那个受伤的年轻女人前一天始终紧抱着他的腰,现在坐在他身边,穿着朴素而优雅的裙子。他俩都已经洗过澡,换下一身破布,从王子本人的华服中挑了儿件穿上。走上前,阿凯梅安才惊叹于那女人的美貌,之前的她看上去像被殴打过的流浪儿一样。
他俩盯着走过来的阿凯梅安,火光在他俩脸上照出鲜艳的色彩。
“你一定就是杜萨斯·阿凯梅安。”亚特里索的王子说。
“看得出来,普罗雅斯警告过你要提防我。”
这男人会心一笑——不只是心照不宣,这和阿凯梅安见过的任何人的笑容都不同,这笑容的主人对他的了解似乎远远超过他希望别人了解到的程度。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我认识这个人。
他怎么会认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除非这个人是某人的儿子或亲族……最近梦中的图景一一闪过,他的灵魂之眼看到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垂死的面庞枕在自己膝上。绝不会错:双眉间的皱纹,颧骨下狭长而瘦削的脸颊,还有深陷的眼睛。
他是个安那苏里博!但这不可能……
然而,各种不可能的事仿佛同时蜂拥而至。
聚集在摩门城下的圣战大军给阿凯梅安留下了深刻印象,规模堪比他噩梦中上古时代的战争——也许只有令人心碎的阿冈戈里亚之战和绝望的戈尔格特拉斯围城会比这场面更壮观。塞尔文迪人和亚特里索王子的到来,再次证明圣战的规模已扩大到荒谬的程度,好像远古的历史再度上演了一般。
我的种子会回来,谢斯瓦萨——总有一天,一个安那苏里博会回来……
虽然塞尔文迪人的到来令人称奇,但也许只是个偶然。亚特里索王子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安那苏里博!这个姓氏重现人间。安那苏里博王朝是统治库尼乌里的第三个王朝,也是最辉煌的一个。天命派认为,他们的血脉早在数千年前就断绝了,就算没随着塞摩玛斯二世在埃伦奥特平原上消亡,也肯定消失在之后伟大的特雷瑟城沦陷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非神最强大的敌人的血脉不知用什么方式一直存留至今。这实在不可思议。
……到世界末日的时候。
“普罗雅斯警告过我。”凯胡斯道,“他说你和你的同伴都被我的祖先留下的噩梦折磨着。”
阿凯梅安心头一痛,感觉像被背叛了。他仿佛能听到王子的话:“他会怀疑你是非神会派来的人……如果不能证实怀疑,他就会转而希望亚特里索仍在与非神会作战,而你会带来他们那些躲躲藏藏的敌人的消息。你尽可以嘲笑他,但不要试图向他证明非神会并不存在。他肯定不会听。”
“不过我一直认为,”凯胡斯续道,“在批评一个人之前,至少应该先骑他的马跑上一天。”
“为了更好地了解他?”
“不。”他耸耸肩,“这样你离他就有一天路程了,还骑着他的马……”
阿凯梅安摇着头撇撇嘴。片刻之后,他们三个齐声大笑。
我喜欢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是他自称的那个人呢?
他们的笑声渐渐低落下去,凯胡斯把他介绍给那个女人,西尔维,并对他表示欢迎。阿凯梅安盘腿在火堆对面坐下。
这种场合,阿凯梅安很少事先制订计划,往往只是怀揣几分好奇便来赴约,再无其他准备。为满足好奇心,他会问一些问题,然后在答案中寻找线索,以及某些有决定意义的言语或表情。他从不去想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只知道在找。他相信,如果真的遇到过要找的东西时,他会知道的。一个好间谍总是知道。
然而这次,他那以不变应万变的方式显然不适用。他从没遇到过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这样的人。
这人的话音仿佛经过了特殊调谐,听起来都像是承诺。有时阿凯梅安甚至觉得,光是听他说话,自己就不由得绷紧身体。这不是因为他声音很低,也不是因为他的口音费解——虽然才刚到这里,但他的谢伊克语已经无比流利了——而是因为他的声音中包含的东西。那声音仿佛在低语:我要告诉你的事还有很多……只要继续听下去就好。
还有他脸上的表情,无比坦诚又无比丰富。每个人年轻时那转瞬即逝的天真似乎永远留在了他脸上——而且阿凯梅安绝对无法将他的天真与幼稚联系起来。这张脸上会毫不掩饰地显露出睿智、愉快及悲伤,转换得又如此平顺,就像他可以在转瞬间体会自己描述的激情,以及其他每个人心中经历过的感情。
还有他的眼睛,在火光中温柔地闪烁,蓝得像一汪让人口渴的水。这双眼睛追随着阿凯梅安说出的每一个词,就像对方说的话真的值得付出无比的关注一样。与此同时,这眼神又总让人感觉到他有所保留——与普罗雅斯那样的人不同,保留并不代表自己已做出了判断,只是不愿说出来;而是显得心头坦然,自己不是做判断的人。
然而,最让阿凯梅安肃然起敬的是他说出的话。
“你为什么要加入圣战?”阿凯梅安问。他试图让自己相信,他仍然觉得凯胡斯回答普罗雅斯的话是编造的。
“你指的是我那些梦境。”凯胡斯回答。
“我想是的。”
短短一瞬间,亚特里索的王子像父亲一样看着他,眼神带着悲伤,就像阿凯梅安没有真正明白这次会面的意义。
“在那些梦境到来之前,我的生活仿佛绵长的沉睡。”他解释,“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梦……而你问我的那个梦,那个关于圣战的梦,才让我醒过来。那个梦让梦境中的内容变成了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标。当你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时,你会怎么做呢?”他反问,“回去睡觉吗?”
阿凯梅安和他一起露出微笑:“你会这么做吗?”
“回去睡觉?不,我做不到,就算想睡也不行。睡觉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你不可能像吃苹果填肚子一样对待睡觉。睡觉就像无知与遗忘……你越是努力地想要得到它们,它们就离你越远。”
“就像爱情。”阿凯梅安加了一句。
“是的,就像爱情。”凯胡斯柔声说,转头朝西尔维看了一眼,“那么你呢?为什么一个巫师会来加入圣战?”
阿凯梅安对这个问题毫无防备。他感觉自己的回答比原本打算的要诚实得多:“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的学派命令我来的吧。”
凯胡斯露出温柔的微笑,让人觉得两人同病相怜:“但你的学派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阿凯梅安抿抿嘴,若是别人问起,他一定认为这是羞辱,但这次他没有退缩。“我们在寻找一个古老而残忍的邪恶存在,”他缓慢地说,像每一个经常被嘲笑的人一样,刚刚说完就开始后悔,“最近三百多年,没人能寻到它的踪迹,但每天晚上我们都被梦境折磨,梦境中是它曾经造就的恐怖场面。”
凯胡斯点点头,似乎如此疯狂的坦白在他生命中也并非没有先例:“这很难,是吗?寻找看不到的东西?”
听到这话,阿凯梅安心中涌起莫名的悲苦。
“是的……很难。”
“也许,阿凯梅安,我们之间的区别并不大,你和我。”
“你是什么意思?”
但凯胡斯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阿凯梅安知道,对方感觉到了自己此前的怀疑。作为对这怀疑的回应,他让阿凯梅安看到,一个因梦境而痛苦的人却去否认另一个人因梦境而生发的狂热是多么讽刺的事。阿凯梅安突然相信了这个人的故事。不相信这人,他还如何相信自己?
除了这些微妙的指引,凯胡斯说的话,以及他的神态,都不带有任何说教意味。他们的交谈不像其他人之间的谈话那样,笼罩在无形的竞争气氛里——那样的交谈有时会很甜蜜,但大多时候是酸涩的。他们的交谈更像是一次旅行,有时会一起大笑,有时则同时沉默下来,意识到他们谈论的话题的重要性。而这些时刻仿佛是路旁的歇脚处,仿佛是漫长的朝圣之旅上经过的一个个小神龛。
阿凯梅安注意到,这个人并不想说服他相信任何事。当然了,有些事是这个人希望告诉他,希望和他分享的,但每当提到这些事,这个人的态度仿佛都与他达成了共识:我们,你和我,不应当纠缠于这些事,我们应当坦诚相待。
来到他们的篝火旁之前,阿凯梅安本已下定决心,不管这个人说什么,他都会抱着怀疑甚至批判的态度。远古北方诸国现在成了无数斯兰克部落的家,那些大城市——特雷瑟、索利什、麦克莱、凯梅约,等等等等——统统化作废墟,死去了两千多年,斯兰克肆虐的地方,人类无法涉足。天命派对古代北方诸国现在的状况一无所知,也无从探究。亚特里索是那片黑暗中唯一的灯塔,但在戈尔格特拉斯广阔而古老的阴影笼罩下显得如此脆弱,它是非神会黑暗的心脏地带的唯一一点光明。
儿个世纪前,当时非神会仍与天命派公开冲突,阿提尔苏斯一直在亚特里索派驻有使团。但自非神会退隐不见之后,这支使团很快也没了音讯,到现在已消失几百年了。天命派偶尔会派遣远征队去北方调查这座城市的情况,但总是以各种方式遭遇失败:要么被加里奥人挡回来——他们极其珍惜通往北方的商路:要么干脆消失在伊斯久利平原上,再没了消息。
正因如此,天命派对亚特里索所知甚少,只能从那些在亚特里索到加里奥斯之间的长途旅行中幸存下来的商人那里问到一点点情况。阿凯梅安发现,他很容易被凯胡斯的描述所左右,他没法区分对方说法的真伪——甚至不能弄清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什么王子。
然而,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是一个能升华旁人灵魂的人。和他说话时,阿凯梅安感觉自己拥有了平时无法企及的洞察力,为那些他原本不敢问出的问题寻到了答案,就像他的灵魂突然变得敏锐而开放了一样。根据典籍中的注解,哲人阿金西斯就是这样的人。阿金西斯这样的人怎么会撒谎呢?凯胡斯似乎就是活生生的启示,就是真实的象征。
阿凯梅安发觉自己居然抛开数千年的怀疑,信任了这个人。
夜越来越深,火苗低落下去,仿佛随时可能熄灭。西尔维整晚都很少说话,现在把头靠在凯胡斯的膝盖上睡着了。她沉睡的面孔在阿凯梅安心中激起了苍白的孤独感。
“你爱她吗?”阿凯梅安问。
凯胡斯悲伤地笑笑:“是的……我需要她。”
“你知道,她崇拜你,我可以从她看你的眼神中看出来。”
但这话似乎让凯胡斯更悲伤。他的脸色沉了下去。“我知道,”最后他说,“出于某些原因,她把我当成了更伟大的存在……当然,其他有些人也一样。”
“也许,”阿凯梅安勉强笑着,感觉非常奇特,“他们知道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凯胡斯耸耸肩,用真诚的眼神看着阿凯梅安。“也许吧。”然后,他平静地添了一句,“很讽刺,不是吗?”
“什么?”
“你知识过人,却没人相信你:我一无所知,但每个人都认为我比他们渊博。”
阿凯梅安却只是想:但为什么你会相信我呢?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凯胡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今天下午,有个人跪在我面前,亲吻我的长袍褶边。”他笑了,仿佛仍在为这行动的荒谬感到吃惊。
“是因为你的梦。”阿凯梅安用无动于衷的语调说,“他认为是诸神在鼓动你。”
“我向你保证,他们绝没有用别的方式鼓动我。”
阿凯梅安却不是很信这句话。片刻后,他感到一阵恐惧: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们静坐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喊声,就在附近营地。是喝醉的人。
“狗!”有人高喊,“狗!”
“你知道,我相信你。”凯胡斯终于开口。
阿凯梅安的心跳乱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相信你们学派的使命。”
这次轮到阿凯梅安耸肩了:“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凯胡斯轻笑:“那么,能不能问问,我那位容易上当的同伴是谁?”
“一个女人。艾斯梅娜。我经常去见的一个妓女。”阿凯梅安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朝西尔维看去。艾斯梅娜没有这个女人美,但仍然是非常美丽的。
凯胡斯一直在仔细打量他:“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吧,我猜。”
“她是个妓女。”阿凯梅安答道。凯胡斯又一次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这让他的恐惧更加强烈。
这句伤心话说出口之后,两人又沉默了一阵。阿凯梅安懊悔不已,懊悔说出这句话,但又无法收回。他朝凯胡斯望去,眼里全是歉意。
可是这事已经被原谅、被忘却了。男人间的沉默总充斥着令人不快的含义:谴责、犹豫,或是决断孰强孰弱。但这个人的沉默不仅没包含这些东西,还有着相反的含义。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的沉默仿佛在说,我们继续吧,你和我,以后换个好一点的时候再提此事。
“还有件事我想问你,阿凯梅安。”凯胡斯终于开口,“但恐怕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不好开口。”
如此的诚实。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每个人都有发问的权力,凯胡斯。”
那人微笑着点点头:“你是一位老师,而在这片令人困惑的土地上,我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你愿意教导我吗?”
这简单的几个词就像上百个问题,齐齐向阿凯梅安袭击,他却不由自主地说:“如果能在我的学生名单中加进一个安那苏里博的后人,凯胡斯,那将是我的荣幸。”
凯胡斯微微一笑:“那么你同意了。我将把你,杜萨斯·阿凯梅安,当作我这次奇迹之旅的第一个朋友。”
阿凯梅安莫名其妙地觉得羞愧。这时凯胡斯唤醒西尔维,告诉她该回帐篷里去了,阿凯梅安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谈话结束后,阿凯梅安在营帐间阴暗的小道上朝自己的帐篷走去,心里感到奇妙的陶醉。很难说出得到了什么,但他感觉与凯胡斯见面后,自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就像看到了期盼己久、充满人性光辉的榜样。凯胡斯向他指明了人生该怎样度过。
他躺在狭小的帐篷里,不敢睡觉。一想到会再次经历噩梦的折磨,他就无法忍受。他知道,梦境的创伤固然可以激发洞察力,但同样可以扼杀他得到的启示。
当睡意终于战胜了他之后,他又一次经历了埃伦奥特平原的灾难,又一次看到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二世死在斯兰克的战锤下。当他从梦中醒来,努力喘着气,将新鲜空气吸入肺中时,君王濒死时的声音——和凯胡斯的声音如此相像!——仍在他心里回响,那预示着未来的节奏盖过了他的心跳。
我的种子会回来,谢斯瓦萨——总有一天,一个安那苏里博会回来……
……到世界末日的时候。
这意味着什么呢?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会像普罗雅斯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预兆吗?但不像普罗雅斯想的,预示着真神对圣战的神圣庇护,而是非神即将回归?
……到世界末日的时候。
阿凯梅安颤抖起来。清醒时他从没感到如此可怕的恐惧。
非神即将回归?求你了,伟大的瑟金斯,让我在那之前死去——
不可想象!他抱紧肩膀,在黑暗的帐篷中滚动。“不!”他低声说着,一遍又一遍,“不!”
求你了……这不可能——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太弱小了。我只是个愚蠢的……
帐篷的帆布墙外万籁俱寂。无数人在沉睡,梦想着面对异教徒时的恐惧与荣耀,而他们完全不知道阿凯梅安的恐惧。他们一无所知,却都和普罗雅斯一样,对自己信仰的伟大深信不疑。他们觉得那个地方,那个叫希摩的城市,是全世界的命运之轴,世界是围绕它转动的。但阿凯梅安知道,世界真正的轴心在更黑暗的地方,在极北之地,那里的土地上流淌着沥青一样的黏液。那个轴心的名字叫戈尔格特拉斯。
于是许多、许多年以来,阿凯梅安第一次开始祈祷。
他很快恢复了理智,觉得之前的想法有些愚蠢。虽然凯胡斯并非常人,但他与塞摩玛斯的梦没有直接关系,姓氏上的巧合不能证明如此可怕的幻想即将成为现实。阿凯梅安是个怀疑论者,而且他一直为此自豪。他是古人阿金西斯的学生,逻辑理论的践行者。第二次末世之劫不过是他数百个平凡幻想中最富戏剧性的一种。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他醒着时的生活的话,那就是平凡。
但他还是用一个巫术咒语点燃蜡烛,在皮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那张在加入圣战前不久画的关系图。他的眼神扫过羊皮纸上散布的名字,在
玛伊萨内
上停住,久久没有移开。他意识到,自己与普罗雅斯之间由来已久的敌意仍然没有消除,所以几乎没有任何希望能进一步了解玛伊萨内,对埃因罗死因的调查也无以为继。
我很抱歉,埃因罗。他想道,强迫自己把眼睛从心爱的学生的名字上移开。
然后他盯着右上角孤零零的
非神会
现在看来,这几个字写得实在太潦草了。它仍然独立在关系图之中,尚未和任何一个名字连接起来。烛光下,它仿佛在那张苍白斑驳的羊皮纸上飘摇,就像一个不会被墨迹俘获的幽灵。
他把羽毛笔在墨角中蘸了一下,在那个充满憎恨的间下面,工整地写下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像所有漫无目的的人一样,奈育尔懒散地穿行在营地里。沉睡的营地组成的从林阡陌纵横,不时能看到仍然亮着的火堆,旁边是低声说话的人,大多喝醉了。营地的气味环绕着他,清冷干燥的空气中混进刺鼻的恶臭:畜栏、腐烂的腌肉、浓烟——不知哪个傻瓜把湿木头扔进了火里。
他脑海里全是刚刚与普罗雅斯会面的情景。为了完善智取皇帝的计划,康里亚的王子召集了五位响应长牙召唤加入圣战的康里亚总督,征求意见。这帮骄傲的人交换着骄傲的言辞,连其中最久经战阵的总督,比如盖德奇或伊吉亚班,发言的目的也是为自己争面子,而非解决问题。奈育尔旁观了一会就明白过来,他们玩的不过是杜尼安僧侣那个游戏的幼稚变体。莫恩古斯和凯胡斯告诉他,言语可以用作张开的手掌,也可以当成握紧的拳头;可以拥抱,也可以奴役。但不知为什么,这些因里教徒虽然彼此没有根本的利害关系,却总是握着拳头说话——愚蠢的要求、虚假的许诺、嘲弄的恭维、满脸堆笑的羞辱以及无穷无尽的挖苦与讽刺。
这就是礼仪规范,他们说这标志着种姓与教化。
奈育尔尽力忍受这场闹剧,他们却仍把网朝他抛来。这似乎是无法避免的。
“告诉我,塞尔文迪人。”借着酒意与鲁莽,盖德奇大人问,“你手臂上的疤,反应的是人数还是人的价值?”
“什么意思?”
安莱佩城的总督笑了笑:“嗯,我想如果你,比如说吧,杀了这位甘雅玛大人,他顶多值两道疤。但如果你杀了我呢?”他朝其他人看了看,眉毛上挑,嘴唇下拉,就像自己说出的是大家的共识,“应该是多少?二十道?三十?”
“我想,”普罗雅斯道,“塞尔文迪人的剑会量得更精准一些。”
伊姆罗萨大人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的斯瓦宗评判的是敌人,”奈育尔告诉盖德奇,“不是蠢人。”他看着满脸惊讶的总督,无动于衷地吐了口痰。
但盖德奇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吓到的。“所以我是什么?”他用威胁的口气问,“敌人还是蠢人?”
这一刻,奈育尔意识到,这正是今后若干个月中将要折磨他的东西。战场上的危险与艰难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一生都肩负着这样的使命。与凯胡斯共谋的耻辱是另一种困难,不过他可以以仇恨的名义忍受。但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居住在泼妇般的因里教徒当中,日复一日忍受他们的藐视。为了报仇,他究竟需要忍受多少折磨?
幸好,普罗雅斯先他一步,宣布议事到此为止。奈育尔懒得理会他们道别时的礼节,径直起身走出大帐,来到夜空下。
他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明亮的圆月高悬在天,为疾飞的云朵染上一层银边。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他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忧愁。塞尔文迪人会告诉孩子,天空是一顶巨大的帐篷,无限广阔,星星则是帐篷顶上撕出的一个个破口。他还记得父亲指着天空,“看到了吗,小奈?”父亲说,“看到成千上万的亮点在夜晚的表皮上闪动吗?它们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伟大的太阳。它们让我们知道,有黑夜的存在,才有白天;有白天的存在,才有黑夜。它们让我们知道,小奈,这个世界是一个谎言。”
对塞尔文迪人来说,星星提醒他们,草原人才是真正的人。
奈育尔停下脚步,鞋下尘土仍带着太阳的温度。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寂静似乎都在发出嘶吼。
他在这里,在这些因里狗当中,在这些把呼吸写在羊皮纸上、从尘土里刨食的人当中,在这些将灵魂出卖给奴役者的人当中,到底要做什么?
在这些牲畜当中,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抬手按住眉毛,用拇指抚过眼睛,轻轻挤压。
然后他听到了杜尼安僧侣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他仍然紧闭着眼睛,感觉又回到年轻时代,站在乌特蒙部落的营地中央,偷听莫恩古斯与母亲的谈话。
他看到班努特血迹斑斑的脸,被自己扼死时还咧嘴露出可怕的笑容。
哭泣者。
他用指甲挠挠头皮继续前进,穿过一片黑暗的营地,看到杜尼安僧侣帐前的火光。那个留胡子的学士,杜萨斯·阿凯梅安,坐在凯胡斯对面,前倾着身子,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然后他看到了凯胡斯和西尔维,火光将他们从周围的阴暗中映照出来。西尔维已经睡着,头枕在杜尼安僧侣的膝盖上。
他在马车旁找了个能看到他们的地方蹲下。
奈育尔打算先弄明白杜尼安僧侣在说什么,希望为之前的无数疑点找到一丝线索。他很快发现,凯胡斯在耍弄巫师,就像耍弄其他所有人一样——用紧握的拳头轻轻捶打对方的灵魂,让他们走上自己安排的道路。当然了,单从凯胡斯的话里是听不出来的,与之前普罗雅斯和他的总督们取笑奈育尔的方式相比,凯胡斯对学士说的话有着动人心弦的吸引力。但一切只是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真相变成了任人摆布的算筹,每一只张开的手掌下都藏着拳头。
谁知道这样一个人心中真正在想什么?
奈育尔惊恐地想到,杜尼安僧侣也许比他之前认为的更不像人类。如果说真相或意义之类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呢?如果他们像爬虫一样不停爬动,不停更换周围的环境,吞噬周围人的灵魂,只为满足自己支配他人灵魂的欲望呢?这想法让他头皮发麻。
他们称自己为逻各斯的学生,潜心研究捷径之道,但这条道是通向哪里的呢?
奈育尔并不关心学士,但看到沉睡中的西尔维把脑袋靠在凯胡斯的大腿上,心里却涌起了与他性格不符的恐惧,就像她正躺在一条紧盘身子的毒蛇旁边。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中涌过:在死寂的深夜带上她偷偷逃走;抓住她的手臂,盯进她的眼睛,就像要触及她身体里最深的部位,然后告诉她凯胡斯的真面目……
但这些破碎的场景都被愤怒掩盖了。
这是多么可悲的想法!永远在逃避,永远在无路可寻的地方游荡,永远那么懦弱,永远在背叛!
西尔维蹙起眉头,露出不安的神色,就像梦见了令人困扰的东西。凯胡斯漫不经心地拍拍她的脸颊。奈育尔没法移开眼神,用拳头捶打着地上的尘土。
她什么都不是。
学士很快离开了。奈育尔看到凯胡斯领西尔维回营帐。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她看上去像个小女孩:身体摇摇晃晃,脑袋低垂,眼睛透过交织的睫毛看着脚尖。如此的天真。
她好像怀孕了,奈育尔心想。
过了一段时间,杜尼安僧侣又出现了。他朝火堆走去,开始用棍子拨弄坑里的木柴,打算把火弄灭。最后几缕火舌消失后,凯胡斯在脚边木炭橙黄色光线的映照下像一个怪异的幽灵。他毫无征兆地抬起头。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他用塞尔文迪语问。
奈育尔站起来,拍掉马裤上的灰尘:“等到巫师走了以后。”
凯胡斯点点头:“是的。草原人痛恨巫术。”
奈育尔径直走近杜尼安僧侣,站在炭火旁感受着灼人的热度。自那天在山地凯胡斯将他举到峭壁边上之后,每当这个人来到他身边,他就感觉自己奇怪地变得胆怯起来,每次都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控制住。
没人能恐吓我。
“你想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什么?”他边问边往炭火里啐了一口。
“你听到了。是教导。”
“我听到了。你想得到什么?”
凯胡斯耸耸肩:“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我父亲要召唤我去希摩?”
“你说你不知道。”你是这么说的。
“我们要去希摩……”凯胡斯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是希摩?”
“因为他住在那里。”
杜尼安僧侣点点头:“一点没错。”
奈育尔眨眨眼。他想起普罗雅斯今晚早些时候说的话……他问王子赤塔的事,问王子为什么巫术学派会加入圣战,普罗雅斯仿佛被他的无知惊呆了。希摩,他说,是西斯林的巢穴。
他脱口而出:“你觉得莫恩古斯加入了西斯林?”
“他通过梦境召唤我……”
当然了。莫恩古斯是通过巫术在召唤他。巫术!凯胡斯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梦境时,就承认了这点。他怎么一直没把这些联系起来?费恩教中会巫术的只有西斯林。莫恩古斯一定是个西斯林。凯胡斯知道这个,但——
奈育尔的脸色沉下去:“但你从来没有跟我说!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没有想知道。”
是吗?他是在躲避这些知识吗?一直以来,莫恩古斯对他来说是个阴影中的目的地,躲闪不定,又始终压在心头,仿佛某种充满肉欲和淫亵的冲动。他从来没有真正向凯胡斯问起过莫恩古斯的事。为什么?
我只想知道地点。
但这想法是愚蠢、幼稚的。深切的渴望并不会带来丰功伟绩,忆者们是这样告诫血气方刚的塞尔文迪青年人的。基育斯河之战前,奈育尔自己也这样警告过森努瑞特和其他酋长。而现在,在他生命中最危险最致命的朝圣路上……
杜尼安僧侣看着他,表情中带着期待,甚至忧伤。但奈育尔了解对方,知道在这张与人类太过相似的面孔后面,某些超越人类的东西正在审视他。
审视。全面而严苛的审视。他能感觉到。
你能看穿我,是吗?你能看穿我看你的目光……
这时他明白过来:他没向凯胡斯询问莫恩古斯的事,是因为询问意味着无知与需要。将这样的弱点暴露在杜尼安僧侣面前,就像在野狼面前暴露出喉咙。他知道,他没问过莫恩古斯,是因为莫恩古斯就在这里,在他儿子身上。
当然了,他不想把这话说出口。
奈育尔啐了一口。“我对巫术学派所知甚少,”他说,“但我知道,天命派学士绝不会吐露他们独享的秘密——不管是向谁。如果你和那个巫师在一起是打算学习巫术,那你是在浪费时间。”
他表现得就像没提起莫恩古斯一样,杜尼安僧侣也不跟他纠缠这谜题。奈育尔发觉,他俩都在黑暗的森林里等待,仿佛是本约卡棋盘上的两片阴影。
“我知道。”凯胡斯答道,“他告诉了我关于真知的事情。”
奈育尔把尘土踢到炭火上,眼看着火坑中的闪光渐渐变暗,然后朝帐篷走去。
“三十年了。”凯胡斯在他身后说,“莫恩古斯在这些人当中生活了三十年,他一定拥有可怕的力量——你我都没希望胜过他。我需要的不止是巫术,奈育尔,我需要国家的力量。一个统一的国家。”
奈肓尔停步,又一次朝天上看去:“也就是说,你需要这场圣战,对吗?”
“在你的帮助下,塞尔文迪人,在你的帮助下。”
黑夜变成白天。白天变成黑夜。谎言。全是谎言。奈育尔大步朝前走去,穿过几乎看不见的帐篷支索,掀开了帆布门帘。
他朝西尔维走去。
皇帝一言不发地盯着老宰相看了很久,震惊万分。虽然很晚了,宰相仍穿着符合身份的深灰色丝绸长袍。片刻前,他无声无息地来到瑟留斯的密室,当时皇帝的贴身奴隶正在为皇帝铺床。
“你能不能行行好,重复一遍刚说的话,亲爱的斯科约斯?我是不是听错了?”
老人看着地面说:“显然,普罗雅斯找到了一个塞尔文迪人,那人曾与基安异教徒战斗过——事实上是给予了他们毁灭性打击。现在他向玛伊萨内提出,塞尔文迪人足以取代孔法斯。”
“荒谬!放肆!野蛮的康里亚狗!”瑟留斯挥动手掌,年轻的奴隶们四散而逃。一个男孩滑了一跤,摔在大理石地板上,撞到了脸,大声号哭起来。玻璃水瓶打碎了。瑟留斯上前一步踩在他身上,面对着斯科约斯:“普罗雅斯!世上还有比他更贪婪的人吗?小偷!黑心的贱民!”
斯科约斯结结巴巴地回答:“从来没有过,人中之神。但、但这不大可能影响到我们神圣的使命。”老宰相小心地将视线锁定在地板上。没人可以直视皇帝的眼睛,而这,瑟留斯心想,正是他在这帮蠢货眼中宛若神祇的原因。神难道不都是凡人头顶上的暴虐阴影吗?神的声音难道不都来自于凡人不敢张望的地方吗?就像从虚空中传来。
“我们的使命,斯科约斯?”
可怕的寂静,只是被孩子的呜咽声打破了。
“是、是的,人中之神。那是个塞尔文迪人……让一个塞尔文迪人领导圣战?这显然是个玩笑而已。”
瑟留斯深吸一口气。老蠢货说得对,不是吗?这不过是康里亚王子用来恐吓他的又一种手段,就像派兵去袭击法御斯河沿岸一样。但他仍感到困扰……宰相的神情中有什么奇怪之处。
斯科约斯对皇帝的价值远非那帮精心打扮、哈巴狗般的廷臣可比。在斯科约斯身上,谦卑与智慧、服从与洞见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但最近,皇帝在他身上感到了一种骄傲,而这种性格无论作为宰相还是臣子,皇帝都是绝不能接受的。
瑟留斯打量着对方瘦削的身影,感觉到对方的冷静——令人怀疑的冷静。“你听过这种说法吗,斯科约斯?‘猫会俯视人类,狗会仰视人类,只有猪敢直视人类的眼睛’。”
“听、听过,人中之神。”
“那就暂时假装自己是一头猪,斯科约斯。”
面对神的面孔,人会有什么表情?抗拒?恐惧?人的脸会是什么样?现在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老脸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朝皇帝的眼睛瞥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看地板。
“你在颤抖,斯科约斯。”瑟留斯低声说,“这才像话。”
阿凯梅安耐心地坐在一小堆早餐营火前,享受最后一口茶,漫不经心地听辛奈摩斯给伊里萨斯和丁察塞斯安排今天上午的行程。这些话对他没什么意义。
自从见到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之后,阿凯梅安常常失神,陷入恐慌之中。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法将这位亚特里索王子安排到他的关系图中。他至少有七次准备好传声术,打算将自己的“发现”汇报给阿提尔苏斯,但每次咒语念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变成低声的自言自语。
此事当然得报告天命派。若听说安那苏里博重现人间,诺策拉、席玛斯他们肯定会炸开锅。尤其是诺策拉,阿凯梅安知道,诺策拉一定会认为凯胡斯标志着塞摩玛斯预言的实现,第二次末世之劫马上就要开始。虽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但诺策拉这种人更觉得,自己也是时间的中心。我生活在此刻,这种人会毫不犹豫地想,所以任何重要的事一定也会发生在当代。
但阿凯梅安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非常理性,强迫自己怀疑一切。阿提尔苏斯的图书馆中,宣示毁灭即将到来的文献数不胜数,每一代学士都和前代人一样,深信他们将是最后一代。阿凯梅安实在无法想象,世界上还会有更顽固的幻觉,或是更值得鄙夷的自负。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的到来一定是个巧合。在没有任何其他证据支撑的情况下,这是唯一理性的结论。
用艾诺恩人的说法,这件事中“缺失的拇指”使他无法相信天命派能做出理智评断。阿凯梅安知道,他们几个世纪来都在拼命找寻,这样一块碎片的出现会让他们立刻陷入疯狂。一个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而他越来越恐惧这些问题的答案:诺策拉和其他人会如何解读他的发现?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们会用多么残忍的方法去平息自己的恐惧?
我把埃因罗交给了他们……也要把凯胡斯交给他们吗?
不。他告诉过他们埃因罗会发生什么。他告诉过他们,但他们不听他的。连他曾经的老师席玛斯也背叛了他。阿凯梅安和他们一样是天命派学士,和他们一样经历着谢斯瓦萨的梦境。但与诺策拉和席玛斯不同,他没有失去怜悯之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了解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或只是了解那个人的一部分,但已经足够了。
阿凯梅安放下茶碗,往前倾了倾身子,手肘放在膝盖上:“你觉得我们新来的客人怎样,辛?”
“塞尔文迪人吗?他脑子很快,嗜血,极其没礼貌。谁惹他他都要还击,可以说他把这里的人得罪了个遍……”他摇摇头,加上一句,“不要告诉他我这样说过。”
阿凯梅安笑笑:“我是指另一个人。亚特里索的王子。”
元帅露出严肃的表情,以他的性格这并不常见。“你要听真话?”他犹豫片刻后说。
阿凯梅安皱皱眉:“当然了。”
“我想,他……”他耸耸肩膀,“有些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
“首先是他的名字,让我有些怀疑。事实上,我一直想问你——”
阿凯梅安举起一只手:“以后再问吧。”
辛奈摩斯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的态度中有什么东西让阿凯梅安起了身鸡皮疙瘩。“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最后他道。
“也许你是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辛奈摩斯看了他一眼:“你整晚和他待在一起,你告诉我:你见过他这样的人吗?”
“没有。”阿凯梅安承认。
“那他哪里和别人不一样?”
“他更……厉害。比大多数人都厉害。”
“大多数人?你是说所有人吧?”
阿凯梅安眯眼看了看辛奈摩斯:“你被他吓到了。”
“我当然被他吓到了。说实话,我也被那个塞尔文迪人吓到了。”
“但他们吓人的方式并不一样……告诉我,辛,你觉得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究竟是个什么人?”
是先知,还是预言的一部分?
“不只,”辛奈摩斯坚定地说,“他绝不只是个普通人。”
长久的沉默,直到远处营地传来一阵叫嚷。
“事实上,”阿凯梅安壮着胆子说,“我们两个都不知道——”
“这回又是什么事?”辛奈摩斯高喊,越过阿凯梅安的肩膀看去。
学士扭过脖子:“怎么了?”
起初他以为是暴民在接近营地。拥挤的人群穿过营地间狭小的通路,有的甚至直接从帐篷里穿过,踩过火盆,推倒晾衣架子,把临时用的椅子和烤架甩到一旁。阿凯梅安甚至看到一座大帐被人流撞得东倒西歪,只靠几根绳索固定在地上。
然后他发现这群人围着一支严整的队伍,一群红袍士兵。士兵队伍正中央,四个赤裸上身的奴隶排成矩形,抬着一顶红木轿子。
“像是什么仪仗队,”辛奈摩斯说,“但谁会……”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他俩看到了同一幕场景:长长的赤红旗帜,旗帜上方是艾诺恩的象形文字“真实”,下方是一条盘着身子的三头巨蛇。赤塔的标记。
金色线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为何大张旗鼓?”辛奈摩斯问。
好问题。对大多数长牙之民来说,落单的巫师与异教徒的唯一区别是巫师更适合烧死。在军营中央扬起旗帜,这远不止胆大妄为可以形容。
除非……
“你的丘莱尔带在身上吗?”阿凯梅安问。
“你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时是不会——”
“在身上吗?”
“和行李放在一起。”
“去拿过来……快!”
阿凯梅安已经明白,他们升起旗帜,是给他看的。这是他们做出的选择:冒着激怒整个军营的风险,也要让一个天命派学士注意到他们。他们认为他更值得关注。这又一次证明了两个学派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
显然,赤塔想和他打交道。但为什么呢?
那些围得很近的暴徒仍在顽固地往前挤。阿凯梅安看到许多人拿起土块朝轿子扔去,很多人高喊着“格尔威卡!”,这是诺斯莱人对巫师的蔑称。
辛奈摩斯迅速跑出营帐,大叫着向奴隶们发布命令。他的锁甲吊在肩膀上,没有绑紧,左手只握了个剑鞘。己有许多亲随聚到他身边,还有近百个士兵从附近帐篷中钻了出来。但与不断涌来的几百甚至几千名闹事者相比,他们的人数远远不够。
辛奈摩斯用标志性的粗鲁动作在自己的士兵当中挤出一条路,来到阿凯梅安身边。
“你确定他们是来找你的吗?”他大喊道,努力盖过周围的喧闹。
“否则他们干吗要升起旗帜?他们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到来,让所有人做见证。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我想他们是为了消除我的戒心。”
辛奈摩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忘了人们有多恨他们。”
“谁没有忘呢?”
元帅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朝越走越近的人群看去,挠了挠胡子。“我去设置人墙。或者说我会尽力这样做。你待在这里,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你。不管哪个蠢货来见你,你告诉他,马上把旗帜放下,不动声色地滚。马上。你明白吗?”
这话刺痛了他。阿凯梅安认识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这么多年,元帅从没用过命令的口气朝他喊话。向来和蔼的辛奈摩斯突然变成了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一个对无数人有着令行禁止甚至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但阿凯梅安知道,他不是为这个心痛,不管怎样,现在的局面确实要求辛奈摩斯果断起来;真正让他不适的是语气中暗藏的愤怒,他感觉自己的朋友似乎在谴责自己。
阿凯梅安看着辛奈摩斯命手下士兵排成横排,然后在丁察塞斯的帮助下,指挥他们围绕营地布成稀疏的半圆阵势,用营地后面那条己不再流动的运河保护侧翼。营地一片混乱,奴隶们忙着扑灭他们不久前刚刚生起的火堆,其他人则在帐篷间跑来跑去,熄灭能见到的一切明火。
暴民,以及赤塔的队伍,终于来到他们跟前。
辛奈摩斯的士兵们挽起了手,走在最前面的暴民聚集在他们跟前,脸泛红光,似乎难以约束。起初他们不过是制造混乱,用各种不同的语言高声叫骂,但随着人数越来越多,他们的胆子也变大了。阿凯梅安看到一个头发纷乱的森耶里人挥起拳头,但被同伴拉住了。其他人也开始挽起手臂,想要冲过辛奈摩斯的阵线。辛奈摩斯只能派出为数不多的空余人手顶住那些危险的地点,暂时控制住了局面。
赤塔的旗帜越来越近了。它停一下,往前走几步,然后又停下。越过人群头顶,阿凯梅安看到两排锃亮的黑色仪仗起起落落,活像一只巨大的蜈蚣。然后他看到了贾维赫——赤塔的奴隶战士——在人群中用蛮力开路。他们脸上带着令人胆寒的决心,护着那顶神秘的轿子朝前挪。
这会是谁呢?谁会愚蠢到——
突然间,贾维赫战士的阵形像楔子一样从人群中挤出,直接对上了辛奈摩斯的人,产生了瞬间的混乱。辛奈摩斯害怕事态失控,拼命挤过去。在他们身后,那顶轿子晃荡儿下,轿夫们努力支撑着,三头蛇随风微摆,高高飘扬。随后,筋疲力尽的贾维赫战士们走过了辛奈摩斯的人布下的防线,个个都带着瘀伤乃至血迹,甚至有几个被同伴抱了起来。轿子跟在他们后面,像一条船冲进了破损的堤坝。辛奈摩斯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各种东西朝他们飞来。破铁板、酒碗、鸡骨头、石块,甚至一只猫的尸体,阿凯梅安不得不弯腰闪过。
那几个奴隶似乎没受影响,他们轻柔地跪下,额头直低得触到尘土飞扬的地面,而轿子仍然扛在他们晒黑的后背上。
如雨般投来的杂物停下了,叫喊声也变得稀疏了些。阿凯梅安发觉自己也屏住了呼吸。一个贾维赫队长掀开柳条编的轿门,当即跪下。一只穿赤红色拖鞋的脚伸出轿子,然后是一件无比华美的刺绣长袍。
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下轿的是以利亚萨拉斯。赤塔的大宗师,上艾诺恩的实际统治者。
阿凯梅安觉得自己被这难以置信的事实惊呆了。大宗师?来这里?
似乎人群中也有人认出他来。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然后又渐渐消失。目睹这样一位大人物,每个人都吃惊不已。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三海诸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只有沙里亚或帕迪拉贾可以声称自己的权势比赤塔的大宗师更显赫。不管是不是渎神者,拥有如此权力的人理当受到尊敬,而尊敬的表现就是沉默。
以利亚萨拉斯饶有兴味地扫了围观者们一眼,然后转过脸来看着阿凯梅安。他个子很高,身材修长,轮廓分明;走路就像踩平衡木,脚踏在一条直线上;双手拢在袖子里,这是东方的贤者在正式场合所用的礼仪。他停在礼仪规范允许的距离上,浅眉毛下那双眼睛扫视着阿凯梅安。阿凯梅安看到他稀疏的银发下晒成棕色的头皮,银发在脖子后面绾成一个精致的结。
“请原谅我不得不带来这些家伙。”他边说边轻蔑地抬起一只蓄着长指甲的手,朝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群挥了挥,“大场面总是令人陶醉,嗯?”
“也总是引来不便。”阿凯梅安温和地答道。虽然他和围观人群一样震惊,但赤塔从来不是天命派的朋友,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需要掩饰这一点。
“确实如此。有人告诉我,你崇尚阿金西斯的逻辑。你们天命派学士总是很勤奋,对吗?”
艾诺恩人,阿凯梅安酸溜溜地想。
“我们总是在努力驱赶食腐动物,如果你是这意思的话。”
以利亚萨拉斯摇摇头:“别太高抬自己。若是为之献身,骄傲也就毫无价值了。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我也是这样想的。”周围人群越来越喧闹,阿凯梅安不得不抬高声调。
大宗师抿紧嘴唇,唇线变得严厉起来:“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的小家伙。告诉我,杜萨斯·阿凯梅安,被他们派出去使唤了儿十年感觉如何啊,嗯?你是不是得罪了谁?诺策拉?还是你把小普罗雅斯给奸了?这是当初涅尔塞家族把你赶出去的原因吗?”
阿凯梅安一言不发。他们调查过他,他所有痛苦而讽刺的经历都成了他们的武器。而他还以为自己在调查他们!
“啊……”以利亚萨拉斯道,“你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不合礼仪的话,对吗?不过我保证,再钝的刀,也有——”
“邪恶的贱民!”有人叫喊起来,声音带着惊人的狂暴。更多人跟着喊起来。阿凯梅安往四周看了一眼,看到辛奈摩斯的士兵们又一次奋力守住了位置。许多因里教徒趴在他们挽着的手臂上,高喊污言秽语。
“也许我们应该撤进元帅的帐篷。”以利亚萨拉斯说。
阿凯梅安在大法师身后瞥到了辛奈摩斯狂怒的脸。
“这不可能。”
“我明白了。”
“你想要什么,以利亚萨拉斯?”辛奈摩斯要求阿凯梅安在这次会面开始前就将它结束,但他做不到。这不只是因为同他交谈的是以利亚萨拉斯,三海诸国中最强大的类比法术巫师,更因为他在跟代表一大学派与玛伊萨内签订条约的人谈话。也许以利亚萨拉斯知道玛伊萨内何以得知他们在与西斯林作战。也许他可以用这个人想要的东西换取这份情报。
“想要什么?”大法师重复了一遍,“怎么,只是来和你见个面不行吗?也许你还没注意到,异民在这里——”他的目光朝四周的因里教徒投去,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并不是很受欢迎……礼仪规范要求我们团结起来。”
“并且保持低调。”
大宗师微微一笑:“不要嘲笑。永远不要嘲笑别人。只有一知半解的自命不凡者才会这么做。礼仪规范的真正履行者花在嘲笑别人上的时间,从来不会比嘲笑自己的时间多。”
该死的艾诺恩人。
“你想要什么,以利亚萨拉斯?”
“来和你认识一下,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需要认识认识这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我对天命派印象的人……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最温和的学派!”
阿凯梅安这下彻底迷惑了:“你在说什么?”
“我听说你最近在凯里苏萨尔住过一段时间。”
杰什鲁尼。他们发现了杰什鲁尼。
我把你也害死了吗?
阿凯梅安耸耸肩:“所以你们的秘密暴露了。你们正与西斯林作战。”既然赤塔选择加入圣战,这个秘密也就保不住了。他们为什么还为这个找他麻烦?一定另有原因。
真知吗?以利亚萨拉斯只是来分散他的注意,好让其他人侦测他的隔绝术?这是不是一次大胆绑架的前奏?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
“我们的秘密暴露了。”以利亚萨拉斯表示赞同,“你们的也一样。”
阿凯梅安疑惑地看着他。对方似乎在用某种极为可耻、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刺激他,好像一点点暗示就足以令他羞耻,而他绝不可能不明白一样——但他委实完全不明白大宗师在说什么。
“出于纯粹的巧合,”以利亚萨拉斯续道,“我们找到了尸体。是一个在萨育特河口打渔的渔夫找到的。让我们困扰的不是你杀了他这件事——不管怎样,本约卡棋从大局出发,经常需要弃子来争取优势——不,让我们困扰的是你杀他的方式。”
“我?”阿凯梅安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觉得是我杀了杰什鲁尼?”
这消息的震撼实在强烈,他不由得脱口而出。之后吃惊的就轮到以利亚萨拉斯了。
“你确实很有撒谎的天分。”停了一阵后,大宗师说。
“你也很会演戏!杰什鲁尼是整整一代人以来天命派最宝贵的线人,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喧哗声越来越大。暴徒几乎围到了阿凯梅安身边,他们挥舞拳头,怒吼出侮辱与诅咒。但在阿凯梅安眼中,他们是如此微不足道,只不过给他与赤塔大宗师的第一次会面染上了一层荒谬的烟雾。
以利亚萨拉斯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悲伤地摇摇头,就像在为这个顽固不化的骗子感到惋惜。
“为什么会杀线人,嗯?从许多方面讲,人死了或许比活着更有用。不过就像我说过的,让我异常好奇的,是你杀他的方式。”
阿凯梅安愤怒又难以置信地耸耸肩:“有人在把你当傻瓜愚弄,大宗师。”
有人在愚弄我们两个……但是谁呢?
以利亚萨拉斯注视着他,抿起嘴唇,就像咬住了一片酸得发涩的柠檬。“我的间谍总管警告过我。”他顽固地声称,“我本以为你会为你做的事找一些模棱两可的理由,比方说和你们那该死的真知魔法有关。但他坚持说你是个单纯的疯子,他说我看到你撒谎的样子就会明白。他说只有疯子和历史学家对自己的谎言坚信不疑。”
“你之前指控我是凶手,现在我又成了疯子?”
“确实如此。”以利亚萨拉斯用定罪与厌恶的语调厉声道,“否则谁会把人脸剥掉?”
更多石头从他们头顶飞过。
以利亚萨拉斯强忍住把双手拧在一起的冲动,眨了眨眼睛,将昨天与那个天命派法师近乎灾难性的会面场景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他对一个无名人脸尤其印象深刻:一个魁梧的泰丹男爵,左眼因为旧伤呈现雪蓝色。确实,有些面孔比其他面孔更适合表现残忍。但这个人……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仇恨的化身,就像是恶魔,附体到布满伤痕的身躯和沸腾的血液中。
他们是如此憎恶我们。他们确实应该这样。
赤塔没法忍受在摩门城外驻扎的屈辱,于是从一个纳述尔大家族手中用对方无法拒绝的高价租下了城外这套大宅。以艾诺恩人的标准来看,这更像是一座要塞,而非乡间别墅。当然了,以利亚萨拉斯知道,艾诺恩人造房子时无须考虑塞尔文迪人的存在。这房子好歹可以让他得到片刻奢侈的宁静。他昨天去与那个该遭三重诅咒的天命派学士会面的见闻表明,圣战军营地己变成一座令人无法忍受的贫民窟。
以利亚萨拉斯遣散了奴隶,独自坐在荫凉的柱廊里。别墅中唯一的庭院尽收眼底,他看到伊奥库斯穿过阳光照射下的花园而来——此人是赤塔的间谍总管,也是他最主要的顾问。此人急匆匆跑来,就像被周围的阳光追逐着一样,看着他从阳光中走进阴影,就像目睹沙尘变成了石头。伊奥库斯来到大宗师的椅子旁,点点头。每次这人出现,以利亚萨拉斯心中就会涌起一阵厌恶,仿佛瞥见了患上疫病的人脸上泛起的第一抹潮红。不过对方喷的老式香水倒让人感到一种奇妙的舒适。
“我从苏拿得到了新消息。”伊奥库斯边说边往桌上一个银碗里倒酒,“和库提亚有关。”
库提亚是他们在千庙教会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个间谍,其他间谍都被处死了。但最近几周,库提亚的上线一直没收到他的消息。
“你觉得他死了?”以利亚萨拉斯不悦地问。
“是的。”伊奥库斯答道。
这么多年来,以利亚萨拉斯习惯了伊奥库斯的存在,但他仍潜藏着一小块记忆,记载着对此人最初的憎恶。伊奥库斯是个服用“参孚”的瘾君子,这种毒品征服了艾诺恩统治阶层的绝大多数人,除了最近才被他安置到王座上的傀儡切菲拉姆尼——每想到这一点,以利亚萨拉斯就颇为惊讶。对于那些能忍受参孚甜美的反噬的人来说,这种毒品可以让他们的思想更敏锐,将他们的寿命延长上百年,但同时也会吸收人体内的颜色,有人说甚至会吸取人的灵魂。许多年前,以利亚萨拉斯作为一个孩子刚刚加入学派时伊奥库斯就和现在的样子一样。和其他瘾君子不同,伊奥库斯拒绝用化妆品掩饰皮肤失去的颜色,毒品让他的皮肤变得透明,如同穷人用来遮挡窗户的浸油亚麻布;全身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如同多节的黑色虫子。人们甚至可以透过他闭着的眼睑看到红色眼球,而他的指甲永远都像是青黑色的瘀伤。
伊奥库斯拖了张椅子来到桌边,一小滴汗珠溅到了以利亚萨拉斯的手臂上。以利亚萨拉斯不由得朝自己被阳光晒黑的胳膊看去,他的手臂虽细,却蕴含着坚实的力量与活力。以利亚萨拉斯虽觉得毒瘾令人困扰,但也险些屈服于毒品的诱惑,特别是它能让人的思维变得更敏锐。服用这毒品的人,在感情上会变得病态而自恋,瘾君子很少能结婚,或生下正常的孩子。当初阻止他的理由是:没人知道参孚从哪里来,对以利亚萨拉斯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在他爬上权力顶峰所经历的凶险而艰辛的旅程中,他一直拒绝在不了解重要事实的情况下下手。
直到今天。
“也就是说,我们在千庙教会没有消息源了?”以利亚萨拉斯问。他已经知道答案。
“没有值得信任的了……苏拿仿佛被裹尸布裹住了一样。”
以利亚萨拉斯朝明亮的庭院中看去,卵石小路两旁立着长枪般的杜松,一株高大的柳树垂在碧绿的水池旁边,水池四周是雕着猎鹰面孔的石像。
“这意味着什么,伊奥库斯?”他问。我让三海诸国最强大的巫术学派遭遇了最大的危机。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有信仰。”伊奥库斯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耸耸肩,“信仰这位玛伊萨内。”
“信仰?对我们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正因如此才叫信仰。”
加入圣战是以利亚萨拉斯一生中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刚收到玛伊萨内的邀请时,他几欲发笑。赤塔?圣战?太荒谬了,几乎不值得片刻考虑。也许这是为什么伴着邀请,玛伊萨内送来六枚饰品作信物。对于饰品,巫师们绝不可能一笑置之。这些饰品的意思是:我的提议,值得你认真考虑。
然后以利亚萨拉斯明白了玛伊萨内真正给他们的是什么。
复仇。
“我们必须把在苏拿的投入加倍,伊奥库斯,目前的情况是不能忍受的。”
“我同意。信仰是不能忍受的。”
这个人十年前的样子在以利亚萨拉斯心头盘旋,让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刺杀结束之后,伊奥库斯倒在他面前,皮肤上满是烫出的水泡,血流如注,破裂的嘴唇里说出的是在以利亚萨拉斯的灵魂中一直回荡的那句话:“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令人惊奇的是,某些日子总可以无视岁月的流转。它们会变成毒素,用永恒的昨日感染今天。即便此时此地,时隔十年,又远离赤塔本部,以利亚萨拉斯仍可以闻到血肉烤焦的味道——和烤猪肉在口中留下的余香如此相似。他上一次能咽下猪肉是什么时候?他又有多少次梦到了那一天?
那时的大宗师是萨什卡,他们在赤塔下面错综复杂的秘道深处的内部密室开会,讨论一名赤塔成员是不是要叛逃去弥逊塞学派。这是赤塔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房间,如鸟巢一般堆满了隔绝术。走进这房间,甚至只是朝房间的石壁靠一靠,都能感受到经文契约的力量,或者咒语散发的光环。但刺客就这样大摇大摆现身了。
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被网捕住的鸟在扑动翅膀。然后一道光闪过,仿佛一扇门被推开了,门后是燃烧的太阳。强光中走出三个人影。三个恶魔般的人影。
震惊,骨头颤抖,思想瘫痪。家具和身体都被摔在墙上。最纯净的白光如一条条灼目的丝带,抽打着房间每一个角落。尖叫。恐惧如利爪在他肚子里划过。
以利亚萨拉斯躲在墙壁与一张翻倒的桌子围出的缝隙里,趴在自己的血泊中,迎接死亡的到来——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他的同辈巫师有几个还活着。他瞥见萨什卡——他的前辈与老师——被刺客炽烈的光线触到,身体垮了下去。伊奥库斯跪在地上,苍白的额头被血染成污黑,摇摇晃晃地躲在不停闪烁的隔绝术后面,努力支撑这道屏障。房间里奔流的光线挡住了以利亚萨拉斯,敌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感觉到咒术词语在他唇间涌动。他看到了他们——三个穿橘黄色长袍的人,两个蹲着,一个站着,沐浴在他们自己发出的灼目光芒中。他们表情安详,盲眼却仿佛深不见底的孔洞,能量绕着额前盘旋,就像那是通往外域的一扇窗口。以利亚萨拉斯伸出双臂,两手间腾起一个金色幻影:一段覆盖着鳞片的脖颈,森严的龙头,剪刀般逐渐张开的下颂。那龙头带着女王般的优雅垂下来,将西斯林卷进龙焰之中。以利亚萨拉斯愤怒地哭泣着。他们的隔绝术崩溃了。石头崩塌。血肉从骨头上脱落。但他们的痛苦实在太短暂了。
然后是寂静。尸体堆满了房间。萨什卡的残肢仍在嗞嗞作响。伊奥库斯趴在地上喘息。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感觉到。昂塔的痕迹都是他们自己的巫术留下的,就像西斯林从没出现过一样。伊奥库斯跌跌撞撞走到他身前……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那天,西斯林挑起了他们之间漫长的秘密战争,以利亚萨拉斯要亲手了结它。
复仇。这是千庙教会的沙里亚为他们提供的东西。给他们古老的敌人送去礼物:圣战。
这也是非常危险的礼物。以利亚萨拉斯想到,送来六枚饰品,事实上是圣战的象征。把丘莱尔送给巫师,乃是送来一样他们永远无法拿起的东西。这份礼物会带给他们死亡,消除他们的能力,而要想得到玛伊萨内提供的复仇机会,以利亚萨拉斯和赤塔必须加入圣战。若想索取,须先屈服,以利亚萨拉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现在,赤塔在它光辉的历史上,第一次向他人俯首称臣。
“我们在皇宫的间谍呢?”以利亚萨拉斯问。他痛恨恐惧,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尽量避免讨论玛伊萨内的事,“他们有没有发现皇帝有进一步的计划?”
“还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伊奥库斯干巴巴地答道,“不过有传言说,乡民圣战军覆灭之后不久,伊库雷·孔法斯从费恩教那里收到一封信。”
“一封信?内容是?”
“可以想象,是关于乡民圣战军。”
“但意义何在呢?是通知吗,是对之前双方认可的交易的确定?还是警告,警告不要再继续支持圣战?又或是和平的意向?它到底是什么?”
“这些都有可能,”伊奥库斯回答,“甚至可能包括上述全部内容。我们没办法知道。”
“为什么信是送给伊库雷·孔法斯的?”
“可能出于任何原因……但请记得,他曾是帕夏宫中的人质。”
“那个孩子,孔法斯,是我们最担心的人。”伊库雷·孔法斯很聪明,超乎寻常的聪明,这意味着他一定也非常狂妄。另一个让人恐惧的想法:他会成为我们的将军。
伊奥库斯用尖尖的手指捧起银碗,似乎在看碗底剩余的一小洼酒。“能容我直言吗,大宗师?”他终于说。
“尽管说吧。”
各种情绪在伊奥库斯脸上汇聚,就像水透过纱布一样,但他的恐惧显而易见。“这些事都在令赤塔蒙羞……”他的音调令人不快,“我们是天生的统治者,现在却成了别人的附庸。放弃这场圣战吧,以利,这里有太多不确定、太多未知因素了。我们在用自己的命进行这场算筹赌博。”
包括你的命,伊奥库斯?
以利亚萨拉斯感觉到愤怒在他心中盘旋。十年前,西斯林在他心中种下了一条毒蛇,靠着吞噬他的恐惧,蛇已变得壮硕无比。他感觉到蛇在他心中翻滚,催促他像女人一样用手指抓向伊奥库斯那双紧张的眼睛。
但他只说:“耐心点,伊奥库斯。只有耐心,才能了解真相。”
“昨天,大宗师,你险些被那些将要和我们一起行军的人杀死……如果这还不能显示我们处境的荒谬,那么我想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证明了。”
那些暴民!他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在那种地方与杜萨斯·阿凯梅安对峙!如果不是那个天命派学士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一切可能都会在那里结束——数百名朝圣者死在大宗师手上,赤塔正式与长牙之民开战。“不要这样做,以利亚萨拉斯!”当暴民们朝他们冲来时,那个男人对他说,“想想你们与西斯林的战争吧!”
但那人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同样也有威胁:我不会让你这样做。我会阻止你。你知道我能做到……
多么荒谬的讽刺!正是这威胁——而非他的理智——让他停了手。真知的威胁!正因他的学派无数代以来都对它求而不得,才拯救了他们这次任务。
他是多么憎恶天命派啊!每一个学派,甚至包括皇家萨伊克,都不得不承认赤塔的强大,只有天命派是例外。区区一个外派的间谍都能让赤塔大宗师退缩,大家又怎么会尊重赤塔的地位呢?
“那场事故,”以利亚萨拉斯说,“只不过展示出我们一直知道的事情,伊奥库斯。我们在圣战中的地位非常微妙,这点确实不假,但伟大的计划永远需要有伟大的牺牲。等到计划开花结果,等到希摩化为烟尘废墟,等到西斯林被彻底铲除,到那时,天命派就是唯一一个能与我们匹敌的学派了。”他要建立一个巫师的帝国——这是他孜孜不倦的努力终将得到的报偿。
“这让我想起来,”伊奥库斯道,“我从凯里苏萨尔的档案总管那里收到一封信。他清查了所有的死者报告,如您要求的那样,确实还有一例,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又一具无面尸体。
“查清他的身份了吗?是在什么情况下找到的?”
“尸体腐烂了一半,是在河口三角洲里找到的,没人知道是谁。现在事情过去了五年,确定身份的希望很渺茫。”
天命派。谁能想到他们在玩如此黑暗的游戏?但到底是什么游戏呢?又一桩未解之谜。
“也许,”伊奥库斯续道,“天命派终于撇开了关于非神会和非神的那些胡言乱语。”
以利亚萨拉斯点点头:“我同意,天命派现在和我们玩的是同样的游戏,伊奥库斯。那个人,杜萨斯·阿凯梅安,让我不再怀疑这一点……”天生的骗子!他说自己完全不清楚杰什鲁尼的死因,以利亚萨拉斯险些就相信他了。
“如果天命派加入了这场游戏,”伊奥库斯说,“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你明白吗?我们不能再把自己当作是三海诸国最强大的学派了。”
“我们先摧毁西斯林,伊奥库斯。在这期间,一定要派人监视杜萨斯·阿凯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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