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安迪亚敏高地
这件事本身是卓绝的:自塞内安被塞尔文迪部落攻陷以后,从没有这么多有权势的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被摆在天平上的乃是人类的存续,而谁又会想到,改变平衡的并非沙里亚的敕令,而是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流呢?
这不正是历史最迷人之处吗?看得够深便会发现,灾难与胜利这些历史学家们审视的对象,总是由细小、琐碎、噩梦般的意外事件决定的。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让我恐惧的不是我们像普罗塔西斯所写的那样“在神圣的舞会上喝醉了酒”,而是根本不曾有这场舞会。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这不正是历史最迷人之处吗?看得够深便会发现,灾难与胜利这些历史学家们审视的对象,总是由细小、琐碎、噩梦般的意外事件决定的。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让我恐惧的不是我们像普罗塔西斯所写的那样“在神圣的舞会上喝醉了酒”,而是根本不曾有这场舞会。
长牙纪4111年,晚春,摩门
普罗雅斯与辛奈摩斯商议了一阵,然后把奈育尔叫到身边。前往皇宫区的一路上,凯胡斯几乎完全掌握了普罗雅斯反复无常的情绪变动。欢欣与焦虑轮流占据着这个人的心。现在,他显然处在欢欣的状态。他的想法几乎要从脸上跳出来:我会成功的!
“虽然我们羞于提及,”普罗雅斯说,努力让语气听上去随意一些,“但从许多方面看,纳述尔都是三海诸国中最古老的民族,他们是中古时期的塞内安人的后裔,甚至可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凯兰尼亚。他们生活在先祖丰功伟绩的阴影下,觉得自己也有义务树立丰碑。所以——”他伸出手,指向周围那些高耸的穹顶,“——就有了这些。”
他想消解敌人的力量,凯胡斯明白,他以为这地方会令塞尔文迪人敬畏。
奈育尔板着脸,朝他们刚走过的阴凉花园啐了一口。宦仆扭过头,从肥胖的肩膀上投来一瞥,然后紧张地加快脚步。
普罗雅斯看了塞尔文迪人一眼,用不自然的笑容掩盖住眼神中的失望:“通常情况下,奈育尔,我不会冒昧纠正你的态度,但如果你能不当着皇帝的面吐痰,也许一切都会顺利很多。”
王子身后一位面容严峻的总督,伊吉亚班大人,听到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塞尔文迪人动了动下巴,什么也没说。
自他们加入圣战军、获得涅尔塞·普罗雅斯的招待,迄今已有一周。这期间,凯胡斯大部分时间用来沉思、评估、探寻,然后再次评估,企图把握这非同寻常的环境。然而圣战难以测算。他之前遇到的一切情况,都远不能与战争中的变量相比。当然,大军中成千上万的无名之辈基本上无关紧要——他们只在数量上起作用——但真正起作用的那些人,那些最终能决定圣战命运的人,却不在他的接触范围之内。
然而很快,这一切都会改变。
皇帝与圣战军各大贵族的角力即将进入高潮。有了奈育尔作伊库雷·孔法斯的替代品,普罗雅斯向玛伊萨内提出正式请愿,要他对皇帝的《条约》的合法性做出裁决。伊库雷·瑟留斯三世也邀请所有的大贵族向沙里亚提出请愿,让他来裁定他们的要求。现在他们要进入金碧辉煌的安迪亚敏高地,在皇帝的私人花园中与皇帝会面。
无论结果如何,圣战军都将起程,前往遥远的希摩。
沙里亚到底会站在大贵族一边、命令皇帝为圣战提供补给,还是站在伊库雷王朝一边、命令各大贵族签署《条约》,这对凯胡斯来说没有太大意义。无论如何,圣战军的领袖都会拥有一位得力的助手。要么是才智过人的伊库雷·孔法斯,纳述尔大统领——哪怕普罗雅斯也对此人的能力深为赞许——要么是奈育尔,凯胡斯知道其军事才华也是不容置疑的。重要的是,圣战军必须战胜费恩教,将他带到希摩。
带到他父亲那里。他的任务所在。
这是你的希望吗,父亲?这场战争是我要上的一堂课吗?
“我在想,”辛奈摩斯促狭地说,“皇帝让塞尔文迪人喝他的酒、享受他仆人的服务时是什么样子?”
王子和总督们一起发出低沉的笑声。
“也许他会急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吧。”普罗雅斯道。
“我对这场游戏没什么耐心。”奈育尔说。其他人听到这话,以为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赞同王子的话,但凯胡斯知道,这其实是草原人的警告。这是对他的考验,也是对我的考验。
“这场游戏,”另一个总督,盖德奇大人回答,“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的野蛮人朋友。”
一如既往,此人居高临下的语调让奈育尔怒不可遏,连鼻孔都张开了。
为了杀我父亲,他到底愿意承受多少蔑视?
“这场游戏永远不会结束,”普罗雅斯肯定地说,“它无始也无终。”
无始也无终……
凯胡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还是个十一岁的男孩。正在训练的他被召唤到第一露台一个小小的密室中,去见克斯里迦·捷尤卡。虽然凯胡斯己花了几年时间学习控制情绪,但想到要与捷尤卡见面,还是让他畏惧:此人乃是一位长老,在杜尼安修会中位于高层,这样的人与年轻孩子之间的会面,结果往往会给后者心中带来痛苦。历练与启迪的痛苦。
落日余晖射进密室外的石柱,让他小脚下的石头变得温暖怡人。露台的壁垒脚下,山风自白杨间吹过。凯胡斯在阳光下徘徊了一阵,温和的阳光浸透了他的长袍,以及裸露的头顶。
“你按照他们的指示,喝够了水才来的吗?”长老问。他是个老人,脸上如这周围空荡荡的密室一般没有任何表情,令人以为他在看一块石头而不是一个男孩。他的表情就是这样平淡。
“是的,长老。”
“道既无始亦无终,年轻的凯胡斯。你明白吗?”
教学开始了。
“不明白,长老。”凯胡斯答道。虽然心中仍存有恐惧与希望,但他早就学会了不要吹嘘自己的学识。在可以看穿表情的老师面前,作为孩子的他没有太多选择。
“几千年之前,当杜尼安修会最初发现——”
“是在远古大战之后吗?”凯胡斯急切地打断他,“当时我们还是难民吗?”
长老给了他一巴掌,如此用力,打得他在坚硬的石板地上连打几个滚。凯胡斯挣扎着回位,擦去鼻子中流出的鲜血。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恐惧,更没有后悔。这一巴掌是一堂课,没有其他意义。在杜尼安僧侣的交流当中,一切都是课程。
长老用无比平静的眼神看着他:“打断别人是你的弱点,年轻的凯胡斯。它源自你的激情,而非理智。它源自前度的黑暗。”
“我明白,长老。”
冰冷的眼睛看穿了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当杜尼安修会最初在这群山中发现伊述亚的时候,他们还只了解‘道’的一条准则。那条准则是什么,年轻的凯胡斯?”
“前事决定后事。”
长老点点头:“两千年过去了,年轻的凯胡斯,我们仍然信奉这条准则。前事与后事、原因与结果的准则会不会过时?”
“不会,长老。”
“这又是为什么?人不都是会变老死去吗?山峰不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崩塌吗?”
“是的,长老。”
“那为什么我们的准则不会变老?”
“因为前事与后事的准则并不在前事与后事的循环当中。”凯胡斯答道,努力不流露出丝毫骄傲的痕迹,“它是衡量‘年轻’与‘衰老’的基准,所以它本身不曾年轻,也不会衰老。”
“正是。道既无始亦无终。而人类,年轻的凯胡斯,人类却有始有终——和其他所有动物一样。为什么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
“因为人类虽然像其他动物一样处于前事与后事的循环中,但人类可以悟道。他们拥有理智。”
“没错。而又是为什么,凯胡斯,为什么杜尼安僧侣会为了追求理智而生育?为什么我们如此勤奋地训练像你这样的年轻孩子,磨炼你们的思维、肢体和表情?”
“为了打破人类的困境。”
“人类的困境是什么?”
一只蜜蜂钻进密室,在拱顶下绕着杂乱的圆形轨迹飞来飞去,让人看着昏昏欲睡。
“人类原是动物,他们的欲望来源于灵魂中的黑暗,他们的世界可以随心所欲地用各种环境攻击他们,尽管他们能够悟道。”
“正是。如何打破人类的困境?”
“完全摆脱动物的欲望。完全把握周围的环境。成为‘道’最完美的工具,以达到完满。”
“非常正确,年轻的凯胡斯。你是道的完美工具吗?”
“不是,长老。”
“为什么?”
“因为我仍被情绪左右。我是我的思想,但我思想的源头超越了我。因为前度的黑暗,我并不拥有我自己。”
“确实如此,孩子。我们将思想那黑暗的来源称为什么?”
“军团。我们称之为军团。”
长老举起一只颤抖的手,似乎在标示他们这次朝圣之旅中的一个重要路标:“是的。你马上就要开始旅途了,年轻的凯胡斯,这将是你超越条件的修行中最重要的一课:掌握你体内的军团。做到这一点,你才能在迷宫中存活下来。”
“这会解答大千之厅的问题吗?”
“不。但这会让你问出正确的问题。”
在靠近安迪亚敏高地顶峰的地方,他们穿过一条象牙饰板柱围成的走廊,然后发现自己已来到皇帝的私人花园。
石子路之间是平整而柔软的草地,一行行不同的树木在草地上投出阴影。花园中间有一汪圆形池塘,每行树木都从池塘边呈辐射状散开——这代表着帝国的太阳。木槿、睡莲以及芳香的灌木从池塘边一直延伸到道路旁。凯胡斯甚至看到蜂鸟在阳光下飞舞。
凯胡斯明白,皇宫区公共区域的设计思路是用规格与华美让访客敬畏,但这座私人花园的目的则是让人亲近,将皇帝的自信展示给前来到访的贵客。这里的一切都透出简洁与优雅,一木一石都象征着谦逊的王者之心。
聚集在柏树与柳树下的是因里教众贵族——加里奥斯人、泰丹人、艾诺恩人、森耶里人,甚至有几个纳述尔人。他们三五成群,站成一圈,围着一张长椅,那显然是皇帝的座位。虽然他们的服饰都很华贵,也没拿武器,但却更像是士兵,而非廷臣。少年奴隶在他们中间穿梭,衣着暴露,显出起伏的胸脯,涂过油的小腿闪闪发亮,他们托着酒盘,巧妙地扭动腰肢。大贵族们一次次举起酒碗,互相致辞,油腻的手指在精致的细布与丝绸上抹过。
圣战的大人物,齐集于此。
我的研究深入了,父亲。
看到他们一行走近,交谈的人群纷纷转过脸来,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些人和普罗雅斯打个招呼,但大多数人盯着奈育尔——他们看到彼此都在不加掩饰地审视他,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凯胡斯知道,普罗雅斯有意没让任何一位大贵族提前见到奈育尔,就是为了更好地掌握此刻的主动。他们的表情证实了这一决定的智慧。虽然奈育尔穿着因里教的装束——白色亚麻束腰外衣,外罩齐膝长的灰丝外套——但仍散发出野性的力量:他饱经战事的面孔,雄健的体魄,钢铁般的四肢,还有可以轻易折断人脖颈的双手。他的斯瓦宗。他那冰冷的、玉石般的眼睛。他身上的一切要么令人联想到杀戮,要么就透出浓浓杀机。
大多数因里教徒被打动了。凯胡斯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敬畏,嫉妒,乃至渴望。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塞尔文迪人,从相貌看来,这个人似乎比他们之前听到的流言还要强大。
奈育尔用鄙夷回应他们的审视,目光从一个个贵族脸上扫过,就像在打量牲口。普罗雅斯低声对辛奈摩斯说了些什么,然后赶忙把奈育尔和凯胡斯都拉到一旁。
领主们不约而同地露出恳求的眼神,但辛奈摩斯拦住他们,喊道:“你们很快就会听到这个人要说的话了。”
普罗雅斯微微一笑,低声说:“我想,这场面几乎和我们期待的一样。”
凯胡斯发现,康里亚的王子非常虔诚,只是情绪波动极大。他身上有股力量、有种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受他保护;但他同时也非常多疑,对每一个被他的信仰吸引的人都抱以怀疑。
起初凯胡斯觉得,此人的多疑与信仰会构成矛盾。但与杜萨斯·阿凯梅安长谈一夜之后,他知道王太子的多疑是被培养出来的,普罗雅斯的警觉出自后天习惯。于是,就像和塞尔文迪人打交道时一样,凯胡斯不得不仔细寻找与王子打交道的切入点。经过儿天的交谈和无数试探性的问题,此人身上仍有太多悬而未决的东西。
“他们似乎有些紧张。”凯胡斯道。
“为什么不呢?”普罗雅斯答道,“我给他们带来了一位声称自己梦到希摩的王子,以及一个可能成为他们将军的塞尔文迪异教徒。”他若有所思地朝那些长牙之民看了一眼,“这些人将把你当成同辈。”他说,“观察他们。研究他们。他们都非常骄傲,而我发现,越是骄傲的人,就越不容易做出明智决定……”
他的暗示很明显:很快,我们的身家性命就要维系在这些人的“明智决定”上了。
王子朝那个站在红柳——那柳树有红色和绿色的枝叶——下的高个子加里奥斯人指了指:“那位是柯伊苏斯·梭本王子,厄耶特国王的第七子,加里奥斯部队的首领。和他说话的是他的侄子,阿斯贾亚里,加恩里的伯爵。柯伊苏斯·梭本在这些人中很出名,数年前他指挥父亲的军队与纳述尔帝国作战,打了不少胜仗——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但后来皇帝任命孔法斯为大统领,孔法斯在战场上狠狠羞辱了他。也许在世的人中,没有哪个像他这样痛恨伊库雷家族,而且他对长牙和后先知没有太大兴趣。”
普罗雅斯又一次没把话说透。事实上,加里奥斯王子就像佣兵,只有与他的利益相符,他才会提供支持。
凯胡斯打量着那人的脸,下颌很有力,面孔如吟游歌手般俊朗,顶着一头发红的金发。他们的目光交汇了一下,梭本带着警觉的礼貌点点头。
那人的心跳加快了,但几乎无法察觉出来。脸上泛起淡淡的红光。眼睛略略眯了一眯,就像被看不见的拳头打了一下。
他最害怕别人的评判。
凯胡斯点点头作为回应,表情平静而坦诚。他意识到,梭本从小在其他人的严格审视下长大——梭本有一位苛刻的父亲,或是母亲。
他的一生就像一张展示板,为了满足评判他的目光。
“没有什么比野心更折腾人的了。”凯胡斯对普罗雅斯说。
“确实如此。”普罗雅斯赞同。他也朝加里奥斯的王子点点头。
“那边那个人,”普罗雅斯指着加里奥斯身后膀壮腰圆的泰丹人继续介绍,“是霍加·戈泰克,阿甘萨诺的伯爵,被选为瑟-泰丹部队的首领。在我出生之前,我父亲在玛安之战中被他打败,父亲管自己那条瘸腿叫‘戈泰克的礼物’。”普罗雅斯笑笑,他是个贴心的孩子,能领会父亲的幽默,“传言霍加·戈泰克对千庙教会的忠诚好比在战场上的坚韧。”
又一个暗示:他是我们的一员。
和梭本不同,阿甘萨诺的伯爵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注视,他忙着用本国语言教训三个年轻人。铁灰色的胡子像长长的毛皮围住他的下颌,并随着他的叫喊上下摆动。他粗大的鼻头反着光,眼睛也在长得过长的眉毛下闪动。
“他训斥的那些人呢?”凯胡斯问。
“是他的儿子,三个都是。在康里亚,我们管他们叫霍加的兔崽子。他在训斥他们喝得太多,他说,皇帝正希望他们喝醉。”
但凯胡斯知道,激起老伯爵怒火的远不只是儿子们的酗酒行为。他的表情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就像所有的冲劲与激情都在漫长而混乱的一生中消磨殆尽了。霍加·戈泰克已不再能感到任何真正的愤怒,只有各种各样的悲伤。但原因呢?
他做了什么……他觉得自己被诅咒了。
是的,就是这样:内心深处的决意,犹如松弛的线头在他紧绷的面孔下隐藏着,在他眼睛周围闪动着。
他是来寻死的。以死来救赎。
“还有那个人。”普罗雅斯续道,大胆地伸手指了指,“那帮戴面具的人中间那个……你看到他了?”
普罗雅斯指的是最左边,那里聚集着最大的一群人:上艾诺恩的总督们。他们都穿着华丽长袍,编成辫子的假发下戴着白色瓷面具,罩住眼睛和脸颊。他们看上去就像长了胡子的人偶一样。
“那个头发像扇子一样搭在后背上的人?”凯胡斯问。
普罗雅斯酸溜溜地笑笑:“是的,那就是切菲拉姆尼,上艾诺恩的摄政王,赤塔的宠物狗……你看到他有多畏惧端给他的食物和水了吗?他害怕皇帝给他下毒。”
“他们为什么戴面具?”
“艾诺恩人是堕落的民族,”普罗雅斯答道,并小心地四下看了一眼,“天生就会演戏。他们总是过分关注人与人交往的细节。他们觉得,在与礼仪规范相关的事情上,藏起自己的脸会是非常有用的武器。”
“礼仪规范,”奈育尔低声说,“是你们的集体传染病。”
普罗雅斯报以微笑,显然觉得草原人毫不掩饰的蔑视很有意思:“这毫无疑问。但对于艾诺恩人来说,这个病可是致命的。”
“原谅我的无知。”凯胡斯道,“但‘礼仪规范’到底是什么?”
普罗雅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没仔细思考过。”他承认,“拜扬塔斯将之定义为‘言辞与观点的战争’,但实际情况远不止如此。礼仪规范是人类交流的微妙规则,可以说——”他耸耸肩,“它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凯胡斯点点头。他们对自己的了解如此之少,父亲。
普罗雅斯似乎也觉得回答不能令人满意,于是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花园水池边站着的几个人身上。他们的束腰外衣都罩着绘有长牙纹式的白色法衣。
“看,那个银发的人就是因切里·高提安,沙里亚骑士团的大宗师。他是个好人,也是沙里亚的使节。玛伊萨内下达了谕令,我们与皇帝间的事情将由他来裁决。”
高提安默默等待着皇帝到来,双手紧握一个小小的象牙圆筒。凯胡斯猜想,那应该是沙里亚亲笔签署的公文。虽然高提安的表情无比自信,但凯胡斯一眼就看出他的焦虑:脖子上深色的皮肤下的血管不停跳动,手背上青筋毕露,还有唇边肌肉的紧张状态……
他觉得自己与自己身上的责任不相称。
但他的表情暴露出比焦虑更多的东西:眼中流露出奇特的渴望,这种神情凯胡斯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过很多次了。
他渴望被感动……被比他更神圣的存在感动。
“他是个好人。”凯胡斯重复着王子的话。只需让他相信我是更神圣的存在。
“还有那位。”普罗雅斯朝右边点点头,“那是森耶里的王子斯凯耶尔特,他身后的那个巨人,他们管他叫亚格罗塔。”
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小小的森耶里队伍站在因里教众贵族的最外围。前来花园的贵族里,只有他们着战斗装束,绣有野兽图形的长袖罩袍下是黑铁环缀成的全身锁甲。他们大肆炫耀自己坚硬的胡须,玉米须一样的长发。斯凯耶尔特脸上布着颇有规律的疤痕,就像是天花留下的一样。他一直在与亚格罗塔低声交谈,后者冷硬的目光则一直望着这边,越过众人头顶看向奈育尔。
“你见过这样的人吗?”普罗雅斯嘶哑地说,眼睛紧盯着巨人,钦佩之情显而易见,“我们最好祈祷他对你的兴趣是理论上的,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与亚格罗塔对视,眼睛一眨不眨。“是的,”他平静地说,“这是为他好。评判一个人不只是看体型。”
普罗雅斯扬了扬眉毛,朝凯胡斯咧嘴而笑。
“你觉得,”凯胡斯问塞尔文迪人,“他个子虽高,但那话儿没那么长?”
普罗雅斯大笑,奈育尔却愤怒地盯着凯胡斯。如果必要,你尽可以玩弄这帮蠢货,杜尼安僧侣,但别想玩弄我!
“你开始让我想起辛奈摩斯了。”普罗雅斯说,“王子殿下。”
那个他最尊重的人。
此时,一阵愤怒的喊叫压过了嗡嗡的谈话声:“Gi' irga fihierst! G
i' irga fi hierstas da moia!”戈泰克又在训斥哪个儿子,这次是在花园另一边。
“说来,那些森耶里人两腿间挂的是什么呢?”凯胡斯问普罗雅斯,“看着像干皱的苹果。”
“那是干皱的斯兰克的头……他们有用敌人当纪念品的习惯,我们可以期待——”他鄙夷的表情变成冷笑,“圣战军出发之后,他们很快就会炫耀人头了。我正要告诉你们,森耶里在三海诸国中很年轻。他们在我祖父的时代才皈依千庙教会和后先知,因此带有皈依不久的民族特有的狂热。与斯兰克间无休止的战斗让他们有点病态,甚至……有些神经错乱。据我所知,斯凯耶尔特在这点上也不例外,他根本不会谢伊克语。我们得……好好管束他,不过其他方面倒无须太在意。”
这里进行的是一场大游戏,凯胡斯想道,不懂规则的人自动出局。但他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愚笨的家伙,一个不通文字的野蛮人。”
这正是他期待的答案:一个会刺激塞尔文迪人的答案。
似乎是出于巧合,奈育尔哼了一声。“你觉得,”他尖刻地问,“其他人会怎么说我?”
王子耸耸肩:“应该也差不多吧,我觉得。不过这点很快就会改变了,塞尔文迪人,我已经——”
普罗雅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里教贵族们突然的寂静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三个人影穿过柱廊洒下的阴影而来,其中两人穿着盔甲,根据盔甲和军徽判断,他们是皇帝的近卫军。第三个人被他们拖着,蹒跚走来。那个人全身赤裸,瘦骨嶙峋,脖子、手腕和脚踝上都挂着沉重的枷锁。从手臂上的无数疤痕看,他显然也是个塞尔文迪人。
“狡猾的恶魔。”普罗雅斯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说。
近卫军将那个人拽到阳光底下。那人踉跄着,像喝醉了酒一样,完全不理会自己暴露的下体。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把脸转向温暖的阳光,他的双眼己被挖去了。
“他是谁?”凯胡斯问。
奈育尔啐了一口,眼看着近卫军将那个人拴到皇帝的座椅底下。
“森努瑞特。”过了一阵,他才说,“基育斯河之战时我们的部族之王。”
“毫无疑问,他是塞尔文迪人弱点的象征。”普罗雅斯紧张地说,“是奈育尔·厄·齐约萨弱点的象征……这显然是对你的考验。”
“你摆好姿势坐在这里,”长老的声调既不严厉也不温和,“然后一直重复这个命题:‘道既无始亦无终’。你要不停重复这句话,直至得到其他指示。明白了吗?”
“明白,长老。”凯胡斯答道。
他在密室中间茅草编成的小垫子上坐下。长老坐在他对面同样的一个垫子上,背后是阳光照耀的白杨树,以及远处险峻的山崖。
“开始。”长老道,他进入完全的入定状态。
“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
起初他颇为不解,为何安排如此简单的练习。但很快,这句话失去了意义,变成了陌生词语的重复。他练习的不再是说话,而是舌头、牙齿和嘴唇的机械动作。
“不要把话说出来。”长老说,“在心里念。”
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
他很快发现,在心里默念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声说出命题多少会有重复动作,就像用发音器官支撑着思考。现在,这个命题单独存在,不挂靠在灵魂中的任何地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没有任何习惯可以依靠,也没有任何身体部位能协助它。
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脸部奇妙的麻痹感,就像这练习不知为何割断了他面部表情与内心情感间的联系。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平静的程度远超他之前的任何一次修习。与此同时,一阵阵奇异的、躁动的浪花在他体内涌动,就像体内深处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声音,拒绝着声音。不断重复的声音变成了低语,变成了一丝细细的、波浪起伏的思维,穿过尚未成形的、汹涌的思想漩涡。
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
太阳半掩在参差不齐的山头后面,让他身边的一切形成了鲜明对比:黑暗的石板与明亮的光头。凯胡斯发觉自己正处在战争中。冲动从虚空中诞生,要求他去思考;未说出口的话在黑暗中扩散,要求他去思考;嘶嘶作响的图像围绕着他,恳求着,威胁着——所有的一切都在要求他去思考。而与这些对抗的,则是:
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亦无终。道既无始……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在这样的练习中,他的灵魂与身体划清了界限。在无穷无尽地重复长老的命题的过程中,他与他自己对立了起来,同时明白了自己与自己的身体之间有多大区别。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先于他而存在的黑暗,他知道在这一天之前,他从不曾真正觉醒。
太阳终于落下,长老打破沉默。
“你完成了第一天的修习,年轻的凯胡斯,但你在夜里仍要继续。当清晨的太阳照上东边的冰川时,你停止重复命题的最后一个字,继续重复剩下的话。太阳每次从冰川上升起,你就少重复一个字。明白了吗?”
“明白,长老。”这句话仿佛是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那么继续。”
黑夜将密室变得有如坟墓,挣扎更加强烈。他一会儿觉得快要漂浮起来,一会儿又感到即将窒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像个幽灵,如蜷曲的烟雾四下游走,脱离了实质形体,似乎连黑夜里的微风也可以将他吹散。一会儿他又化作一团抽搐的血肉,所有感觉都变得无比锐利,甚至连黑夜里的凉意也能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刺穿他的皮肤。命题化作醉汉,在兴奋的神经、惹人分心的烦躁以及狂乱的激情汇成的噩梦般的大合唱中跌跌撞撞,颠来倒去。一切感知都在他的体内号叫,就像是垂死的野兽。
然后阳光从冰川后面射出,他被这美丽的一幕惊呆了。山顶那片闪亮的冰雪仿佛缓缓燃起了橘黄色的火焰。那一瞬间,命题似乎从他脑海中溜走,只剩下冰川高耸的样子,那曲线就像美丽女人的后背……
长老跳向前,狠狠打了他一掌,脸上露出刻意装出的极度愤怒。“重复那个命题!”他高喊。
对凯胡斯来说,每一个大贵族都代表着一个问题,代表着一系列特征无穷尽的组合。从他们脸上,他可以看到其他人的表情碎片间或浮现出来,就像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刻的化身。阿斯贾亚里与梭本争论时,他的怒容中浮现出莱维斯的样子,那样子刹那间像飓风一样占据了他:戈泰克看着他最小的孩子时,又露出西尔维的眼神。同样的情感,不同的平衡方式。据他判断,这里的每个人都和莱维斯一样,可以轻易为他控制——他们都有强烈的骄傲——然而作为一个整体,他们仍是无法计算的。
这是一座迷宫。一座大千之厅。他必须走出这迷宫。必须掌握它。
如果这场圣战超出了我的能力呢?那又会怎样,父亲?
“你要参加他们的宴会吗,杜尼安僧侣?”奈育尔用塞尔文迪语尖刻地问,“多往脸上长点肉?”普罗雅斯离开他们,去和高提安打招呼了。这一刻,他俩单独待在一起。
“我们有同样的任务,塞尔文迪人。”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他最乐观的估计发展。他声称的王室血统确保了他的地位,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在这些因里教统治者中得到了一个位置。普罗雅斯不仅为他提供了“与王子地位相称”的待遇,还在自己营火旁的议事会上给他留了一席之地。凯胡斯发现,只要拥有王子的风度,他就会被当作王子对待。表演代替了存在。
然而他声称的另一件事,即梦见希摩与圣战这件事,让他有了另一重身份,这重身份充满危险与机遇。有些人对此公然嘲笑,另一些人——普罗雅斯和阿凯梅安这样的人——则将之视为一种可能的警告,就像病人脸上初现的潮红。更多的人在其中寻找各自需要的神圣启示,然后不假思索地接受。好在他们全都承认了凯胡斯的地位。
在三海诸国的人看来,不管多琐碎的梦境都是非常严肃的事。莫恩古斯发出召唤之前,杜尼安僧侣认为梦境不过是一种排演,是灵魂在用各种可能性训练自己。但三海诸国的人不这么看,他们将梦境视为通道,外域可以通过梦境来影响这个世界,原本无法触碰的人,不管是未来的、远方的、邪恶的、神圣的,都可以通过梦境在此时此地表现出来,只不过有所残缺罢了。
但仅仅声称自己做了梦还不够。有强大的梦境,也有普通的梦境,每个人都会做梦。耐心地听凯胡斯讲述完梦境之后,普罗雅斯告诉他,数以千计的人声称自己梦到了圣战,有些人梦到胜利,其他人则梦到毁灭。他说,沿法御斯河每走十码,都能看到一位隐士痛苦地尖叫,向路人兜售自己的梦境。
康里亚的王子带着特有的坦诚问:“为什么我该认为你的梦境与其他人不同呢?”
梦境是非常严肃的事,对待严肃的事当然要严格地质疑。
“也许你不该。”凯胡斯答道,“我也不确定我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他表现得不是很愿意接受自己那先知般的事迹,这样一来,也就保住了岌岌可危的地位。当不知名的因里教徒听到关于他的传言,跑到他面前跪下时,他会像一个满怀同情心的父亲一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祈求他的触碰,仿佛真神的恩典可以透过皮肤传递给他们,而他会伸出手去,但只将他们扶起来,责备他们自贬身份。他声称自己拥有的比看上去少得多,如此一来别人反倒希望、或者害怕他真的拥有更多,甚至包括普罗雅斯和阿凯梅安这样有见地的人也这么想。
他从来没有表达过什么,也没有宣称过什么,只是自始至终把握着环境,让人感觉他说的是真话。所有偷偷观察他的人,所有屏息问出“这个人是谁?”的人,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成为了他们的结论。
如此他们就没法再怀疑他了。怀疑他会显得自己缺乏洞见。否认他就等于否认自己。
凯胡斯走入的是被他超越了条件的战场。
如此多的变化……但我看到了道,父亲。
笑声在花园中回响。一个年轻的加里奥斯男爵站得累了,似乎觉得皇帝的长椅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他在那里坐了一阵,显然没留言到周围人的大笑,他一会儿咀嚼着从奴隶手中接过的冒油猪肉“加满彦”,一会儿打量着脚下那个被锁链捆住的赤裸男人。终于发觉众人都在朝自己笑的时候,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长椅上装腔作势地模仿起皇帝的样子来。长牙之民齐声喝彩。最后,梭本过来拉起年轻人,把他带回亲随当中,接受他们的掌声。
须臾,一队帝国重臣前来宣布皇帝驾临,他们每个都穿着符合官职地位的样式复杂的长袍。欢笑声还没平息,伊库雷·瑟留斯三世已出现在大家面前,身边就是孔法斯。皇帝的表情混杂着仁慈与厌恶。他在长椅上坐下,这动作又让客人们大笑不已,因为他的姿势和片刻前那个年轻加里奥斯人一模一样:左手手心朝上放在大腿上,右手蜷在身前。凯胡斯看他召唤了一个宦仆来解释这莫名其妙的笑声,脸气得发白。挥手将宦仆遣开时,皇帝眼里已有了杀意,还为接下来用什么坐姿纠结了好一阵。凯胡斯发现,被人设计取笑是皇帝最无法忍受的侮辱,这可以把皇帝变成奴隶——然而凯胡斯也知道,皇帝本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瑟留斯用诺斯莱人的姿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皇帝努力控制着怒火,花园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趁这工夫,凯胡斯研究起皇帝身边随员的表情:皇侄孔法斯脸上带着不着形迹的傲慢;奴隶们都诚惶诚恐,他们见惯了主人的阴晴不定;重臣们不满地紧绷着嘴,在皇帝身后站成半圆,簇拥着中间的皇帝。还有……
在这些大臣中,有一张不同的脸……一张令人困惑的脸。
起先是极微妙的不协调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那是一个穿着精致的深灰色丝绸长袍的老人,其他人显然都很尊重此人,会听他差遣。一个同僚朝他侧过身,低声说着什么,在一片喧闹中没法听清,但凯胡斯看到了嘴唇的动作:
斯科约斯……
这是宰相的名字。
凯胡斯深吸一口气,让思维的势头慢下来,最后停止不动。每天用来与其他人打交道的那个他不复存在,像凋落的花瓣一样消失了。身边一切事件的节奏都慢了下来。他变成了一个点,一片和他身体同样大小的空白,四周景象则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
这张脸上没有任何可以察觉的反照。心率与实际表情完全不符——
然而周围的声音逐渐侵入了这片寂静,凯胡斯退出入定状态,重新拾回身体。皇帝准备发言了。他的发言将决定圣战的命运。
刚刚这片刻不过用去了五次心跳的时间。
这意味着什么?一张单独的、无法解读的脸,混杂在海一般混乱而透明的表情中。
斯科约斯……你是我父亲的作品吗?
道既无始亦无。道既无始亦无。道既无始亦无。道既无始亦无。道既无始……
有那么一阵子,他尝到破唇间的血味,但这感觉也慢慢地被那句残忍的命题磨得淡薄了。脑海中的杂音越来越少,逐渐变成死一般的寂静。他的身体成了陌生的存在,一具可以随意丢弃的躯壳。甚至时间本身的运动,后事追赶前事的脚步,也可以随意变化。
密室石柱的影子扫过空无一物的地板。阳光落在他脸上,然后又消失不见。他的身体被汗打湿,衣服黏在身上,但没有丝毫的不适感,也没有味道。当长老站起身,把水滴在他嘴唇上时,他就如同一块长着青苔的光滑石板,或是瀑布下的砾石。
太阳又一次在他身前升起,从他身后落下。他的阴影在长老的腿上扫过,然后消失在光洁的树荫中,与它的同族会合之后膨胀开来,化作黑夜。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太阳升起,然后落下,随着短暂的黑夜,随着每一个黎明的到来,命题都变得更短。世界运行的速度仿佛加快了,但他灵魂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心中的低语渐渐变成:
道既无。道既无。道既无……
他的身体仿佛变成充满回声的空腔,失去了独立的发声能力,每句话都是完美无瑕的回音。他行走在两道面对面的镜子组成的深渊般的长廊中,每一步都是上一步的影像。只有太阳与黑夜标志着他的行走,也让两道镜子间的夹缝越来越小,一边仿佛即将要碰上另一边。在这个越来越拥挤的空间里,他的灵魂却无比平静。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他的思维只剩下最后一个字:
道。道。道。道……
这个字不停地回荡,他就像得了极为严重的口吃,又像在进行无比深邃的思考。仿佛只有念出“道”这个字,他的心脏才能永不停息地跳动。思维越来越窄,日光照进房间,移到头顶,又在身后消失,黑夜刺穿了天空,天空就像战车的轮子一样不停旋转着。
道。道……
飞舞的灵魂被这个字拴在悬崖边上,等待着与某件东西相连的优美瞬间。任何东西都可能与它相连。树有道。心有道。万物皆有道。一切都在不断重复中化为虚无,永远拒斥着名字。
一轮金色的日冕从高耸的冰川上升了出来。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思想。
“帝国欢迎大家。”瑟留斯宣布。他紧绷的声音强作柔和,视线从长牙之民的各大贵族脸上扫过,在凯胡斯身边的塞尔文迪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皇帝露出微笑。
“啊,是的。”他道,“我们有一位最最特殊的新客人。塞尔文迪人。他们告诉我你是乌特蒙部落的酋长,对吗,塞尔文迪人?”
“是的。”奈育尔答道。
皇帝品味着这回答。凯胡斯知道,他现在的情绪让他不再留意礼仪规范的细节。“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个塞尔文迪人。”皇帝从花样繁杂的袖管中伸出小臂,抓住脚下的锁链。他猛一拉链子,蜷缩着的森努瑞特便抬起那张被刺瞎的破碎面孔,朝周围人看去。他赤裸的身体瘦骨嶙峋,显然没吃饱饭:四肢似乎以不同的角度垂着,统统向内拐,不敢朝外伸;胳膊上长长的斯瓦宗现在看来更像是标记骨头位置的线条,再也不能代表他的血腥过去。
“告诉我,”皇帝仿佛从这小小的野蛮举动中找到了乐趣,“他是哪个部落的?”
奈育尔似乎不为所动:“他曾是阿昆尼霍部落的人。”
“你说‘曾是’?我想他对你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不。不是死人。他对我什么都不是。”
皇帝微笑的表情,仿佛这是一个神秘的暖场笑话,是处理重要事务前合适的消遣。不过凯胡斯看出他心中酝酿着阴谋。皇帝有自信让眼前的野蛮人显得像一个无知的蠢货。他必须这样做。
“因为我们摧毁了他吗?嗯?”皇帝步步紧逼。
“摧毁了谁?”
伊库雷·瑟留斯停了一下:“摧毁了这条狗,森努瑞特,部族之王,你的国王……”
奈育尔耸耸肩,就像被一个小孩子的任性烦恼着:“你们什么都没摧毁。”
有人笑起来。
皇帝脸一皱。凯胡斯看到,他欣赏奈育尔的机智,但这份欣赏与他思维前沿的那些想法并不相容。他在重新评估局面,重新制订策略。
他习惯了,凯胡斯发现,习惯了更正错误。
“是的,”瑟留斯道,“摧毁一个人确实算不上什么。摧毁一个人太容易了。但摧毁一个民族……肯定算得上是种成就了吧,嗯?”
见奈育尔不答,皇帝开心起来。
他续道:“吾侄孔法斯就在这里,他摧毁了一个民族。也许你听说过这个民族,他们是战争之民。”
奈育尔又一次拒绝回答,眼神却变得充满杀意。
“那是你的民族哪,塞尔文迪人。他们在基育斯河边被摧毁了。我在想,你当时在那里吗?”
“我就在基育斯河边。”奈育尔咬着牙说。
“你被摧毁了吗?”
沉默。
“你被摧毁了吗?”
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塞尔文迪人身上。
“在基育斯河边,我被——”他在斟酌谢伊克语中的合适词汇,“教育了。”
“原来如此!”皇帝喊道,“我早该想到。孔法斯是一个要求极高的老师。那么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
“孔法斯就是我学到的东西。”
“孔法斯?”皇帝重复了一遍,“你得原谅我,塞尔文迪人,此话有些费解。”
奈育尔继续解释,语调沉着:“在基育斯河,我学到了孔法斯曾经学到的东西。他是一个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将军。他从加里奥斯人那里学到,纪律严明的长枪阵对付骑兵冲锋有多么好的效果;他从基安人那里学到,如何用佯退来挑拨敌人,如何将骑兵留作预备队;他从塞尔文迪人那里学到了‘gobokzoy’,也就是‘时机’的重要性,他学到了身为将军必须从远处阅读敌人的行动,在他们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出击。”
“而在基育斯河畔,我学到了,”他冷硬的眼睛转向孔法斯,“战争的本质是斗智。”
皇侄脸上的震惊显而易见,凯胡斯猜想这话对他有多大冲击力。然而这一刻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没时间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皇帝与野蛮人之间这场博弈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这次轮到皇帝沉默了。
凯胡斯明白这场博弈的赌注。皇帝需要展示塞尔文迪人的无能。瑟留斯把伊库雷·孔法斯作为逼迫贵族们签订《条约》的价码,和任何一个商人一样,想让自己的价码显得合理,就必须诋毁竞争者手头的货物。
“聊够了没有!”柯伊苏斯·梭本喊道,“在场的大人们听够了——”
“此事不是诸位大人能决定的!”皇帝厉声说。
“也不是伊库雷·瑟留斯能决定的。”普罗雅斯说,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须发灰白的戈泰克喊道:“高提安!沙里亚究竟是怎么说的?玛伊萨内对我们这位皇帝的《条约》是怎么说的?”
“这也太快了!”皇帝激烈地说,“我们还没听这个人发言呢,这个异教徒!”
但其他人高喊:“高提安!”
“那你怎么说,高提安?”皇帝嚷道,“你会让一个异教徒率军去讨伐异教徒吗?你们想像乡民圣战军那样在蒙格达平原上遭受惩罚吗?已经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为卡摩缪尼斯那不计后果的冲动变成了奴隶?”
“领军的将是诸位大人!”普罗雅斯喊道,“塞尔文迪人只是我们的参谋。”
“这是天大的侮辱!”皇帝咆哮,“况且谁能想象一支有十个将军的军队?当你们遇到困境时——你们肯定会遇到困境,你们根本不明白基安人有多狡诈——你们听谁的?听一个塞尔文迪人指挥吗?在生死关头听从他?简直太荒谬了!这将是一场异教徒的圣战!瑟金斯在上,一个塞尔文迪人,”他用哀怨的口气喊道,就像面对发疯的爱人,“你们这些傻瓜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是大地上的瘟疫!他的名字是对神的亵渎!他是不容于真神的孽物!”
“你愤愤不平?”普罗雅斯喊道,“你要教育这些愿为长牙献身的人什么是虔诚?那你的罪行呢,伊库雷?难道不是你要将圣战变成自己的工具吗?”
“我要保护圣战,普罗雅斯!我不能让你们的无知破坏了真神的工具!”
“但我们不再无知了,伊库雷。”梭本道,“你听到塞尔文迪人的话了,我们都听到了。”
“这个人会出卖你们!他是塞尔文迪人!你们没听我说吗?”
“怎么会呢?”梭本说,“你叫得比我老婆还响。”
哄堂大笑。
“我叔叔说的是事实。”孔法斯开口。贵族们都安静下来。伟大的孔法斯终于开口了。他的话一定更理智。
“你们完全不了解塞尔文迪人。”他言之凿凿,“他们不是费恩教徒那样的异教徒。他们的邪恶之处不在于扭曲真神,不在于将真正的信仰变成可憎的邪教。他们根本没有神。”
孔法斯大步走到皇帝脚旁的部族之王身边,把那张瞎了的脸拉起来,让所有人看到。他抓住那人一条瘦弱的胳膊。
“他们管这些疤痕叫斯瓦宗。”他像耐心的老师一样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死亡’。在我们看来,这不过是些野蛮的纪念品,跟森耶里人把风干的斯兰克脑袋挂在盾牌上没什么两样,但它们对塞尔文迪人有更多意义。杀人是他们唯一的生存目的,他们生命的意义全写在这些疤痕上。杀我们……你们懂吗?”
他向周围的因里教徒脸上看去,他们眼中的恐惧让他颇为满意。允许一个异教徒来他们中间是一回事,接受异教徒的每一桩邪恶罪行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野蛮人之前说的不是真的。”孔法斯说,“那个俘虏并非‘什么都不是’。他的意义比那重要得多。他标志着他们的耻辱,塞尔文迪人的耻辱。”他盯着森努瑞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张脸上两个下陷的空眼洞流出了泪水。他又朝普罗雅斯身旁的奈育尔看去。
“看看他。”他用轻松的语调说,“看看这个你们想立为将军的人。你们感觉不到他复仇的渴望吗?你们不觉得他在不停地与心中的愤怒战斗吗?你们真的那么幼稚,会相信他没有计划着我们的毁灭?会相信他的灵魂不会像每个人的灵魂一样被仇恨扭曲,渴望看到复仇成功、我们被彻底毁灭的景象?”
孔法斯朝普罗雅斯看过去。
“问问他,普罗雅斯,问问他是什么在驱动他的灵魂。”
对话暂时停下了,周围的贵族都在交头接耳。凯胡斯将目光转向皇帝身后那个神秘的面孔。
童年时代,他观察表情的方式和俗世出生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难以总结的领悟。现在,他已经可以看到表情这块木板下的每一根柱梁,他能以令人恐惧的精度,计算出每个人心底深处的地基中每一丝力量的分配。
但这个斯科约斯让他困惑。他可以看透别人,但在这个老人脸上只看到模拟出的深度。控制表情的那些细微肌肉动作完全无法统一——就像连接在不同的骨头上一样。
这个人没受过杜尼安僧侣的训练,只是他的脸不是脸。
一个个瞬间流逝。他将不协调的感觉累积起来,分门别类地整理,然后拼出一个个可能的假设……
肢体。修长的肢体伸出来,揉搓挤压出一张虚拟的面孔。
凯胡斯眨眨眼睛,他的知觉又回到俗世的轨道上。这怎么可能?是巫术?如果是的话,这和他之前在与奇族的战斗中感受到的怪异力量完全不同。凯胡斯已经知道,巫术是一种无法理喻的怪诞行为,就像孩子在艺术品上胡乱涂鸦,虽然他不懂个中原理,却能将巫术与正常世界区分开,将巫师从普通人中分辨出来。这是驱使他向杜萨斯·阿凯梅安学习的许多神秘动机之一。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张脸上没有任何巫术的痕迹。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人是谁?
突然间,斯科约斯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对上了,凹下去的眉毛假装蹙了起来。
凯胡斯点点头,友善的表情带着歉意,就像无意间瞪着别人被发现了一样。他用眼角余光看到,皇帝朝他警惕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去看宰相。
凯胡斯发现,伊库雷·瑟留斯并没注意到这张脸有异样。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我的学习在深入,父亲,不断深入。
“小时候,”普罗雅斯道,“我被一位天命派学士教导过,孔法斯。按照这位学士的说法,你对塞尔文迪人太乐观了。”
许多人笑出了声。如释重负的笑声。
“天命派的故事不值一哂。”孔法斯平静地说。
“或许如此。”普罗雅斯说,“但纳述尔人的故事也一样。”
“这不是问题所在,普罗雅斯。”年老的戈泰克道,他的谢伊克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几乎无法听懂,“问题在于,我们怎么才能相信这个异教徒?”
普罗雅斯转向身边的塞尔文迪人,显然犹豫了一下。
“你说呢,奈育尔?”他问。
整场对话中,奈育尔一直没开口,但也没有掩饰轻蔑的神色。这时,他朝孔法斯的方向啐了一口。
没有了思想。
男孩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点。
此地。
长老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对面,赤脚脚掌相抵,黑色长衣上的折痕拼出复杂图案。他的眼神和他注视的孩子的眼神一样空洞。
此地没有呼吸没有声音,只有交汇的眼神。此地没有前事没有后事……几乎没有。
第一束阳光越过冰川照进密室。就像大树枝杈在风中摇摆,阴影越来越密实,阳光在长老衰老的头顶闪动。
老人的左手离开右边袖管,手中现出一柄匕首,锋刃像水一样闪着光。他的手臂如水中的绳子般甩出,指尖跟随刀刃飞出的方向,刀刃无力地破空,镜子般的刃面上,阳光一闪而没,映出密室里的昏暗……
凯胡斯曾经存在的那个点,伸出了一只张开的手——金色的汗毛像闪亮的丝线一样覆在太阳晒过的皮肤上。那只手在沉闷的空中接住匕首。
匕首把柄撞在手掌中的一刻,那个点塌缩成原来的小男孩。散发出微弱汗臭的身体。呼吸,声音,各种思想。
我是军团……
在周围,他看到山顶反射下来的耀眼阳光。疲劳让他有如宿醉。长久的入定状态开始反冲,他听到嫩枝在风中不停摇摆,被百万个巴掌大的叶片牵引着。原因无处不在,隐藏在无数转瞬即逝的琐碎事物中——四下弥散,看上去没有任何用处。
我悟了。
“你们想让我为你们解开塞尔文迪人的谜。”奈育尔终于开口,“但实际上,你们却在用自己的心描绘我。你们看到一个在你们面前屈膝的人,森努瑞特,一个靠亲族血缘与我联系的人。你们说,这是多么无情的侮辱,我心中一定高喊着复仇。你们这样想,是因为你们的心会这样呼喊,但我的心并不是你们的心,正因如此它对你们才是个谜。
“森努瑞特这个名字不会让草原人蒙羞。它甚至己不是一个名字了。不能在我们中间骑马的就不属于我们,他现在就成了这样的一个人。而你们,你们这些错误地将心比心的人,你们看到两个塞尔文迪人,一个己被摧毁,另一个还站着。你们认为前者一定属于后者,你们认为对他的侮辱就是对我的侮辱,而我会为他复仇。孔法斯刻意让你们这样想,否则他干吗把森努瑞特带来呢?要贬低强者的声誉,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把他等同于弱者吗?当然,也许纳述尔人的心确实如此。”
“我们因里教徒的心都是一样的。”孔法斯谴责,“众所周知。”
“是吗?”梭本尖刻地说,“我看这样的心会从真神那里抢夺圣战,用来追求一己之私。”
“不!”孔法斯大声说,“我的心会为真神拯救圣战。从这条可憎的狗那里,也从愚蠢的人手里。塞尔文迪人不信神!”
“赤塔不也一样!”梭本边说边朝孔法斯走去,“你是不是打算把他们也排除在外?”
“他们当然不一样。”孔法斯针锋相对,“长牙之民需要赤塔……没有他们,我们会被西斯林毁灭。”
梭本在离大统领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瘦削得像豺狼一样。“因里教徒同样需要这个塞尔文迪人。孔法斯,你刚才不是说,必须从我们这些愚蠢的人手里拯救圣战吗?”
“去问问卡摩缪尼斯和你的亲戚萨齐尔卡吧,蠢货,去问问他们在蒙格达平原上的尸体。”
“卡摩缪尼斯,”梭本啐了一口,“萨齐尔卡……贱民只配跟贱民为伍。”
“告诉我,孔法斯。”普罗雅斯发问,“你是否预知了卡摩缪尼斯的结局?若是这样,为何皇帝还给他出征的补给?”
“无稽之谈!”孔法斯叫喊。
他在说谎,凯胡斯发现,他们知道乡民圣战军会被毁灭。他们希望它被毁灭……凯胡斯突然醒悟,这场辩论的结果事实上对他的任务至关重要。为了控制圣战,伊库雷家族已经牺牲了一支军队,一旦他们的计划再次受阻,还会制造什么样的灾难?
“所以问题在于,”孔法斯不依不饶地说,“你们是否能在与基安人的战争中信任一个塞尔文迪人的指挥!”
“这不是问题所在。”普罗雅斯反驳,“问题在于,我们信任塞尔文迪人是否胜过信任你。”
“这还用说吗?”孔法斯大叫,“信任塞尔文迪人胜过我?”他粗声笑道,“真是疯话!”
“你才疯了,孔法斯。”梭本咬着牙说,“还有你叔叔……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那些见鬼的提议,还有那该遭三重诅咒的《条约》,根本没有这些问题!”
“但你们要夺回的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祖先的鲜血洒在那里的每一片原野、每一座山头上,我们的要求不是再合理不过了吗?”
“那里是真神的土地,伊库雷。”普罗雅斯果决地说,“是后先知的土地。你们是想把纳述尔人可怜的编年史放在《圣典》之前吗?放在我们的先知,因里·瑟金斯之前?”
孔法斯沉默了一阵,在心里揣摩这些话。凯胡斯明白,没人能轻易地与涅尔塞·普罗雅斯争辩信仰话题。
“你有什么资格提出这些问题,普罗雅斯?”孔法斯应道,他已恢复了冷静,“嗯?正是你要将一个异教徒——一个塞尔文迪人!——放到瑟金斯之前。”
“我们都是神的工具,伊库雷。哪怕一个异教徒——一个塞尔文迪人——也可以成为工具,如果这是真神的意愿的话。”
“我们如何揣测真神的意愿呢?嗯,普罗雅斯?”
“那是玛伊萨内的任务,伊库雷。”普罗雅斯转过脸去看高提安,大宗师一直专心旁观着,“玛伊萨内说了什么,高提安?告诉我们,沙里亚说了什么?”
大宗师紧握着象牙圆筒。每个人都知道,他那双紧握的手中就是答案。但他的表情却在犹豫。他还没下定决心。他鄙视皇帝,不信任皇帝,但他也害怕普罗雅斯的方案太过激进。但凯胡斯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得不站出来了。
“我想问问塞尔文迪人。”高提安清了清嗓子说,“他为什么来这里。”
奈育尔紧盯沙里亚骑士,看着对方的白色法衣上金线勾出的长牙徽记。那些话就在你脑子里,塞尔文迪人,说出来吧。
“我来这里,”奈育尔终于开口,“是为了这场战争。”
“但这不是塞尔文迪人会做的事,”高提安说,心头的希望让他的怀疑更加强烈,“没有哪个塞尔文迪人会去做佣兵。至少据我所知没有。”
“我不是在出卖自己,如果你的意思是这个的话。草原人不做买卖——不管买卖什么。我们予取予夺。”
“是的,他会夺取我们。”孔法斯插了一句。
“让那个人说下去!”戈泰克喊道。他的耐心越来越少了。
“基育斯河之战后,乌特蒙部落不复存在,”奈育尔续道,“大草原并非你们想象中的样子。草原人永远都在打仗,不是与斯兰克、纳述尔人或基安人打,就是窝里斗。我们的牧场被老对手夺走,我们的牧群遭到屠杀,我们的营地被焚毁,我成了一无所有的酋长。”
奈育尔看向专注的众人。凯胡斯知道,故事只要合听众口味,就能赢得尊重。
“从此人身上,”他指指凯胡斯,“我发现外乡人同样有荣誉。身为奴隶,他在我们与库约提部落的战斗中表现得非常英勇。通过他,通过他的神给予他的梦,我得知了你们的战争。我没有族人了,所以我接受了他的赌注。”
凯胡斯发现,很多人的目光移到了他身上。他应该把握这时机吗?还是让塞尔文迪人继续说下去?
“赌注?”高提安问道。大宗师显然有些困惑,但语调中已有了一丝敬畏。
“他说这场战争将与其他战争不同。这场战争将是一个启示……”
“我明白了。”高提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似乎忆起了心中的信念。
“你真的明白吗?”奈育尔追问,“我不这样想。我仍是一个塞尔文迪人。”草原人向普罗雅斯看去,然后一一扫过这些名声昭著的大贵族,“不要错误地评价我,因里教徒,在这点上孔法斯是对的。你们在我眼里全是脚步踉跄的醉汉,一群本该让妈妈抱着的男孩,却在玩着战争游戏。你们根本不了解战争。战争是黑暗的,像沥青一样黑暗。它不是神。它不会笑也不会哭。它不会奖赏你们的技巧或胆识。它不是灵魂的试炼,不是意志的评判,甚至不是工具,不是实现你们那些女人般目的的手段。它只是一个点,在那个点上,大地的铁骨将与人类空洞的骨骼碰撞,然后将它们粉碎。”
“你们给我带来一场战争,我接受了,仅此而己。我不会为你们的损失而懊悔,不会在你们的火葬堆前低头,也不会庆祝你们的胜利。但我接受了赌注,我会忍受你们的存在。我会用剑消灭费恩教徒,屠杀他们的妻儿。而入睡的时候,我会欣喜地梦见他们的哀歌。”
片刻震撼的沉默。然后阿甘萨诺的伯爵戈泰克说:“我经历过许多战争。我的骨头老了,但它们仍属于我,尚不属于火焰。我知道应当信任公开表露自己仇恨的人,应当提防将仇恨深藏在心里的人。我对此人的答案很满意——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他扭头看着孔法斯,眯起的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怀疑,“居然要让一个异教徒教育我们诚实,我感到十分悲哀。”
其他人也纷纷同意。
“这个异教徒的话中有智慧。”梭本的喊声盖过了窃窃私语,“我们应该听他的!”
但高提安仍然举棋不定。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纳述尔人,凯胡斯看出,他和皇帝、和大统领一样,对草原人有许多偏见。塞尔文迪人的残暴在纳述尔人的生活中司空见惯。
大宗师毫无预兆地抬起眼,在人群中看向他的眼睛。凯胡斯看到,一幕幕灾难在大宗师的灵魂之眼中盘旋:圣战被毁灭了,而一切都是因为他以玛伊萨内的名义做出了决断。
“我梦到了这场战争。”凯胡斯突然说。从没听过他声音的因里教徒都被他吸引了,他用水一般清澈的目光将他们聚拢起来,“我不想假装解读这些梦境的含义,我的确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他告诉他们,他站在他们的真神的神圣启示中,但他不做任何假定。他像每一个正直的人那样心存怀疑,而追寻真理的道路上容不得半分虚假。“但我知道一点:你们的决定已经非常明显了。”用不确定的事作引子,正是为了巩固这宣言中的确信。他是在告诉他们:虽然我知道的不多,但这件事我有把握。
“两个人在争取你们。涅尔塞·普罗雅斯王子要你们接受一个塞尔文迪异教徒的指挥,伊库雷·瑟留斯则要求你们将自己与帝国的利益维系在一起。问题很简单:哪一方要求的让步更大?”通过澄清事实,一样可以展示智慧与洞察力。其他人只要认可他的话,他便能赢得他们的尊重,争取他们的进一步认同,并让他们相信,他说的话是出于理性,而非为自己谋利。
“一边是一位明知乡民圣战军几乎必将覆灭、却仍为他们提供补给的皇帝;另一边是一位前半生都在掠夺与杀戮信徒的酋长。”他停下来,露出无奈的笑容,“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情况叫作两难。”
花园中响起温和的笑声。只有瑟留斯和孔法斯没笑。凯胡斯将大统领等同于皇帝,避开了孔法斯过人的威望,然后又将皇帝的可靠程度描绘得与塞尔文迪人相同,摆足一副不偏不倚的架势。他温文尔雅地设立了这一等式,进一步赢得了尊重,还用微妙的幽默感渲染出自己对真相的洞察力。
“好吧,我不能为奈育尔·厄·齐约萨的荣誉做保,正如没有谁能为我做保一样。我们只能假定这两个人,皇帝与酋长,同样不值得信任。从这一点出发,答案就隐含在你们知道的事实里:我们在执行真神的任务,无论如何都是黑暗而血腥的。没有什么比战争更残酷。”他端详着他们的脸,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就像在和对方进行单独对话。他知道,他们来到了悬崖边,被各自的理智逼到了路的尽头。甚至瑟留斯也一样。
“不管接受皇帝还是酋长的领导,”他续道,“我们都要付出相同的信任和努力……”
凯胡斯停住话头,朝高提安看去。他看到,此人的灵魂已做出了决断。
“但如果和皇帝在一起,”高提安边说边缓缓点头,“我们还要付出努力的成果。”
长牙之民中响起一片赞同的低语。
“你怎么说,大宗师?”梭本王子喊道,“沙里亚同意这样吗?”
“这太荒谬了!”伊库雷·孔法斯喊道,“一个因里教国家的皇帝怎可能跟野蛮的异教徒一样不值得信任?!”
大统领几乎立即抓住了凯胡斯这番陈辞的破绽所在,但他的反对还是慢了半拍。
高提安一言不发地打开小筒,露出里面两个小小的卷轴。他犹豫了一下,严肃的面孔变得苍白。三海诸国的未来就在他手中,而他非常清楚这点。像握持神圣的文物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着黑色封蜡的卷轴。
沙里亚骑士团的大宗师转向无言的皇帝,开始诵读,他的声音像祭司一样洪亮:“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纳述尔人的皇帝,根据长牙与《圣典》赋予我的权力,根据教会与国家之间古老的宪章,我命令你将必要的物资补给交付给我们伟大的——”众人齐声欢呼,欢呼声在皇帝的花园中回荡。高提安还在说,他说到因里·瑟金斯,说到信仰,说到不得体的企图。但欢庆的长牙之民已经开始离开花园,迫不及待地回去做出征准备。孔法斯目瞪口呆地站在皇帝的长椅前,凝视着脚下的部族之王。而在他身边,普罗雅斯正用高贵庄严的辞令与欣喜的目光接受同辈们的祝贺。
但凯胡斯穿过闪动的人影,紧盯着皇帝。皇帝正对身边穿着华美甲胄的卫士低声下令。凯胡斯知道,这命令与圣战无关。“拿下斯科约斯,”他嘴唇翕动,“然后把其他人招来。这老混蛋暗地里背叛了我们!”
凯胡斯看着那个卫士向同伴们示意,一起走向没有脸的宰相。他们粗暴地把他带走了。
他们会发现什么?
在皇帝的花园中,发生了两场较量。
伊库雷·瑟留斯三世英俊的面孔转向他,神色间既有愠怒又有恐惧。
他觉得我是他宰相背叛行为的同谋。他想逮捕我,却还没找到借口。
凯胡斯转过头,发现奈育尔仍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位绑在皇帝脚下赤裸的同族人。“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凯胡斯说,“这里隐藏的真相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