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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卡拉斯坎

我的心灵在颤抖,我的神智也在颤抖。
理性——我绝望地寻找理性,
有时我觉得我写下的每个字都代表着屈辱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2年,早春,安那斯潘尼亚

对阿凯梅安而言,曾有一段时间,未来变成了习惯,日子带着艰辛的节奏在父亲的阴影中反复循环。每天早上手指带着刺痛醒来,每天下午后背如同灼烧。鱼群在阳光下闪烁银光,明天变成今天,今天变成昨天,时间就像木桶里装着的鹅卵石不停滚动,永无休止地重复。他每天期待的都是自己一直在忍耐的东西,每天都准备将发生过的事再经历一遍。未来被过去奴役,变化的只是自己手掌的大小。
但现在……
阿凯梅安屏住呼吸,穿过普罗雅斯宅邸屋顶的花园。夜空清澈,群星在黑暗中闪耀:乌罗里斯星座从东方升起,连枷座在西边落下,酒碗座的圆环远远矗立,就像星星点点的火把勾勒出一只蓝色的碗。下方街道传来呵斥与叫喊,听上去既像感慨,又带着狂欢的迷醉。
出于完全无法解释的理由,长牙之民战胜了异教徒,卡拉斯坎又一次成为因里教的伟大城市。
阿凯梅安贴着一排杜松组成的篱笆走过,尖锐的枝杈划过罩衫。花园已近荒芜,土地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这里在饥荒最严重时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他跨过一条布满灰尘的水沟,重重地跺了跺脚,踩平一片干枯的草地。
他跪下以平缓呼吸。
他早已看不到鱼群,每天早上握起拳头时手掌也不再流血,而未来……完全挣脱了束缚。
“我是,”他咬紧牙关低声说,“天命派学士。”
天命派。他上一次和他们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出行在外,保持通讯本是义务。这么久没能和学派联系,在他们看来必定是无法原谅的疏忽。他们会认定他疯了。他们会要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要不然还是明天再……
永远是明天。
他闭上眼睛,念出第一串词句,再睁开眼时,他看到膝盖周围淡淡的光线画出了一个回环。草枝阴影交错,光影交界的地方,一只甲虫疯狂爬动,想要离开巫术笼罩的范围。他继续念诵,灵魂随声音扭曲,迎合着含义的抽象化,攀附上本不属于他的思维,与勾勒这个世界本原的意义相联结。毫无征兆地,地面似乎震动起来。突然间,他不再位于此处,而是无处不在。甲虫、草地,甚至连卡拉斯坎都消失了。
他尝到天命派宏伟的要塞阿提尔苏斯那阴冷潮湿的空气,透过另一个人的口唇……诺策拉。
盐水与腐土的恶臭让他险些吐了出来。浪头粉碎,黑色的潮水在阴暗的夜空下翻涌。燕鸥悬停在远方,仿佛违反了所有物理规则。
不……这不是阿提尔苏斯。
正因他太了解这个地方,才不至于恐惧到呕吐。气味激得他连连咳嗽,他忙盖住口鼻,转向要塞……他站在木质支架顶上,周围是一片片尸体,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达里亚什。
从城墙脚下到临海的城垛,每一寸空间都覆盖着被钉住的尸体,数不清有几千几万:这边是一个亚麻色头发的青年战士被刺穿脊柱,那边是一个婴儿被钉穿了嘴,像顶头冠一样悬在墙头。有的尸体以渔网裹住,可能是避免散架,阿凯梅安猜想。城墙脚下堆积着头骨和其他人体部位的碎块,也被渔网盖住。数不清的燕鸥、乌鸦,甚至几只塘鹅在这片死亡之地上空盘旋起降,每一只他仿佛都记得清清楚楚。
阿凯梅安梦到过这里许多回。死者之墙。谢斯瓦萨在特雷瑟陷落时被俘,非神会把他钉在这堵墙上,让他见证荣耀。
是的,诺策拉就悬挂在他面前,被钉子穿透了大腿与小臂。他除了脖子上的痛苦项圈外一丝不挂,似乎已失去了意识。
阿凯梅安紧握颤抖的双手,直到指头失去血色。达里亚什曾是一座宏伟的哨岗,监视着阿冈戈里亚的荒原,直至戈尔格特拉斯。铁石心肠的阿约西人守卫着她的箭塔。现在她只是世界边缘大废墟中的一处驿站而已,阿约西人灭亡了,那个民族已经消逝,库尼乌里人的伟大城市也化为腐烂的甲壳。奇族逃进山间的要塞,余下的上诺斯莱国家——伊莫尔和阿克瑟西亚——在为最后一线生机而战。
自非神出现已有三年,阿凯梅安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是盘踞在西边地平线上的阴影,末日的预兆。
风卷着冰冷的浪花打在他身上。
诺策拉……是我!是阿凯——
一阵痛苦的号叫让他不禁缩起身子。虽然明知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他还是蜷了起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紧紧抓着脚下被血浸染的木头。
要塞下方另一个支架上,一只巴拉格朝一个抽搐的人影弯下腰去。它巨大的身躯上长着无数拳头大小的瘤子,每个上头都生有长长的黑毛,发育不全、宽阔野蛮的面孔正露出古怪的笑容。它突然站了起来——每条“腿”都是连在一起的三条腿,每只“胳膊”也是连在一起的三只胳膊——将一个苍白的人影举起,那原是一个被串在长矛般的铁钉上的人。那人的脚在空中踢了两下,就像在浴盆里呛水的孩子。巴拉格将他按在尸堆上,挥舞一只巨大的铁锤,猛击铁钉尾部,钉进看不见的楔孔。阵阵惨叫传到高处,巴拉格磨着牙齿,露出欣喜的表情。
阿凯梅安无法动弹,眼看巴拉格举起另一根钉子,钉进那人的骨盆。号哭变成狂乱的尖叫,接着一片阴影落在巫师头上。“痛苦。”一个深沉的声音说,就像在他耳边低语。
他猛吸一口气,卡拉斯坎温润的空气完全不符合眼前的景象……
一瞬间,他的咒术动摇了,让他记起了世界原本的模样。阿凯梅安仿佛又瞥见了星空下的公牛高地,直到他看到那个人——墨克特里格——就站在自己身边,盯着诺策拉那具悬挂在一张张喘息的嘴、一条条微微蠕动的手臂之间的,仍在动弹的躯体。
“痛苦与侮辱,”那奇族续道,带着人类所没有的声调,“谢斯瓦萨,透过它们能寻得救赎吗?”
墨克特里格用奇族武者特有的姿态站在那里,双手紧扣后背。他的真银护胸甲上镂着一圈互相衔接的白鹤,胸甲下则是一件轻薄的黑色缎子长袍,真银链条沿袍子的褶边垂落地面。
“救赎……”诺策拉用谢斯瓦萨的声音喘息道。他抬起肿胀的眼睛,紧盯奇族王子。“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吗,塞-因奇拉?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恐惧在奇族那完美的面庞上一闪而过,他的瞳仁缩得如一根羽毛。由于修习了千年的巫术,奎雅们身上的印记比任何学士都浓厚,两者的程度天差地别,像是颜料与清水的对比。尽管有着超乎自然的美,皮肤雪白如瓷器,但他们每个似乎都在发黑、枯萎,仿佛炽烈燃烧的炭火将要化为残渣。有人说,某些奇族身上的印记太过强烈,哪怕走近一枚丘莱尔,都会化作盐粒。
“记得?”墨克特里格做了个既庄严又忧伤的手势,“但我建起这样一堵高墙……”好像是强调他的话一样,阳光沿墙体闪烁了一下,给死者染上了红边。
“渎神!”诺策拉啐道。
裹着尸体的渔网猛地收紧了。阿凯梅安扭头看去,腐烂的手臂在城墙转弯的地方挥舞着,像是在朝看不见的航船道别。
“所有的纪念碑、所有的记忆都是如此。”墨克特里格回答,朝右肩点了点下巴,这是奇族表示赞同的姿势。“它们不正是用来弥补我们的缺陷和弱点的吗?我可以永生不死,但我的经历却会不断朽坏。谢斯瓦萨,你的痛苦,恰恰是我的救赎。”
“不,塞-因奇拉……”谢斯瓦萨的声音让阿凯梅安感到莫名的痛苦,让他眼里充满泪水。他的身体没有忘记这些梦境。“并不是一定要这样!我读过古代史籍,也见过塞摩玛斯下令将你的肖像毁掉之前,大白厅中那些雕刻!你曾是个伟人,是那些提携我们的奇族的一员,是你们让诺斯莱人成为人类各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你当时不是这样的,我的王子!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奇族又做出侧面点头的诡异动作,一滴泪水从脸颊滚下。“正因如此,谢斯瓦萨,正因如此……”
爱抚总会消逝,留下的只是伤疤,这个简单的事实隐藏着奇族最悲剧,也最具灾难性的真相。墨克特里格的生命比人类长了一百倍,甚至更多!阿凯梅安总在想,如果一个人一生中每一点欣慰的回忆——无论爱人的触碰还是孩子温柔的哭泣——都被累积下来的痛苦、恐惧和仇恨淹没,会是什么感觉?哲人戈塔迦写过,要想理解奇族的灵魂,只需看看那些年迈又骄傲的奴隶的脊背就可以了。伤痕。一层盖一层的伤痕。这就是他们疯狂的原因。他们中的每一个都疯了。
“我是个残忆者,”墨克特里格说,“我所做的都是自己最痛恨的事。只有不断鞭笞自己的心,方能记住这一切!你明白吗?你们是我的孩子啊!”
“一定有别的办法。”诺策拉喘息着。
奇族低下光头,就像一个在父亲面前被懊悔压垮的孩子。“我是个残忆者……”他仰起头,泪流满面,“没有别的办法。”
诺策拉拼命扭动被钉子刺穿的手臂,痛苦地大喊:“那么杀了我啊!杀了我,结束这一切!”
“但你知道那个,谢斯瓦萨。”
“什么?我知道什么?”
“苍鹭之矛的所在。”
诺策拉紧盯着他,在恐惧中瞪圆了眼睛,他痛苦地咬紧牙关:“如果我知道,被钉在这里的就是你了!我会亲自对你施刑。”
墨克特里格狠狠地反手抽在他脸上,阿凯梅安不禁跳了起来。血滴溅在墙上,沿裂痕流下。
“我会把你从头到脚的皮都剥下来!”奇族用刺耳的声音说,“虽然我欣赏你,但我也会让你的灵魂不得安宁!我要让你从‘人类’这个词的妄想中醒过来,引出你心中的野兽——无灵魂的野兽!它的嗥叫才是一切的真实……你会告诉我的!”
老人咳嗽着,嘴角流出鲜血。
“谢斯瓦萨,届时我……我会记住你!记住这一切!”
阿凯梅安看到了那个奇族的牙齿。墨克特里格的眼睛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芒,每根手指尖都出现了燃烧的橙色光晕,它们沸腾着,边缘复杂的形状不断变动。阿凯梅安马上明白了这是什么咒术:奎雅们使用的折磨术“萨瓦之绳”。墨克特里格用火山般的手掌抓住谢斯瓦萨的额头,犹如一柄锯刃锯过对方的身体与灵魂。
诺策拉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号叫起来。
“嘘……”墨克特里格低声说着,拍打老巫师的脸颊,用拇指拂去泪水,“小声些,孩子……”
诺策拉猛烈地咳嗽抽搐。
“求你了,”奇族道,“请不要哭……”
阿凯梅安大喊:诺策拉!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经历过赤塔的拷打,他无法再目睹这一切。这只是你的梦境,诺策拉!你的梦境!
宏伟的达里亚什一片寂静,燕鸥与乌鸦在四周飞翔争斗,死者空洞的眼睛望向雷霆滚动的大海。
诺策拉的目光从墨克特里格的手掌转到阿凯梅安脸上,空气变得沉重而冰冷。“你已经死了。”他喘着气说。
不,阿凯梅安说,我活下来了。
木架与城墙统统消失,腐烂躯体的味道和食尸鸟的尖叫也不复存在。墨克特里格不见了,阿凯梅安站在虚空之中,这急剧的转变让他难以呼吸。
你怎么活下来的?诺策拉在他脑海中喊道,我们听说你被赤塔带走了!
我……
阿凯梅安?阿凯?你那边还好吗?
他为何感觉如此渺小?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欺骗他们——理性!
我、我……
你在哪里?我们会派人去找你。我们会采取必要措施。这个仇非报不可!
他们在关心他?同情他?
不——不,诺策拉。不,你不知道——
他们虐待了我的兄弟!我还需要知道别的什么吗?
疯狂的瞬间,仿佛一切都失去了重量。
我骗了你们。
漫长而黑暗的沉默。完美的寂静中仿佛有什么听不到的东西在发出嘶哑的叫声。
骗了我们?你是说赤塔没抓到你吗?
不——我是说,他们确实抓住我了!但我逃了出来……
爱荷西亚的一幕幕疯狂景象在黑暗中闪过。伊奥库斯和他那心不在焉的刑罚。辛奈摩斯被刺瞎双眼。瓦希人偶。还有他如神祇般挥洒真知巫术时的样子。
他记得人们的尖叫。
很好!你做得很棒,阿凯梅安——我们应该把这事记下来!把它写进编年史,成为不朽的传说!但你刚刚说的骗了我们是怎么回事?
有——他在卡拉斯坎的身体蜷缩起来——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和其他人。
一件事?
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
漫长的寂静,诡异的沉思。
你在说什么?
末日使者来了,诺策拉。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只要重复次数够多,任何句子——连同这句话在内——都会失去原本的含义。阿凯梅安知道,正因如此,谢斯瓦萨才把他本人遍布伤痕的灵魂刻进梦境,成为其信徒世代相传的诅咒。但现在,对诺策拉忏悔时,他却感觉像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也许他之前确实没想过这句话会成真。至少不像现在这样。
震惊之下,诺策拉似乎忘记追究他的背叛行为,他的“传音”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空白——这可不是好兆头。良久后阿凯梅安才明白,老人只是吓到了,就和阿凯梅安本人数月前的感受一样。诺策拉本以为自己太过渺小,不可能亲眼见到预言化为现实。
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阿凯梅安开始描述他与凯胡斯的首次会面。那天在摩门城外,普罗雅斯是要他去鉴别塞尔文迪人的。他描述起那个人的智慧——甚至举出凯胡斯用无与伦比的方式改进了阿金西斯的逻辑学作为证明。他讲述了凯胡斯如何以无法阻挡的势头在圣战军中崛起,有的是他亲眼所见,有的是他后来通过普罗雅斯知道的。诺策拉此前也听说长牙之民中有个自称先知的人地位在不断上升,显然是通过安插在皇宫中的线人。但安那苏里博这个名字传到阿提尔苏斯时已变成纳述尔的语言,对天命派来说,不过是又一场宗教的迷狂而已。
阿凯梅安接着讲述卡拉斯坎发生的一切:帕迪拉贾的到来、围城和饥馑、正统派与佐顿亚尼之间越发紧张的局势、凯胡斯被斥为伪先知……直到最后,在乌米亚齐阴暗的树影下,凯胡斯向阿凯梅安吐露了真相——也就是阿凯梅安现在吐露的这些。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诺策拉,除了艾斯梅娜。
在他恢复自由之后,连最顽固的正统派也跪倒在他面前——他们还有选择吗?塞尔文迪人与库提亚斯·萨瑟鲁斯展开决斗——想想吧,诺策拉!连沙里亚骑士团的首席骑士队长都是换皮密探!塞尔文迪人的胜利证明,恶魔——恶魔!——试图杀死战士先知。正像阿金西斯说的那样,人类会用堕落来证明自身的纯洁。
他停了一下,心中一阵烦躁。他相信诺策拉肯定没读过阿金西斯的作品。
是的,是的。年迈的巫师口气里满是不耐烦。
他就像一场席卷人体的高烧,突然间,整个圣战军变得前所未有的狂热和团结。所有大贵族——当然,除了孔法斯——都跪在他面前,亲吻他的膝盖。高提安当众哭泣,将自己的胸膛袒露在那个安那苏里博的剑下。然后他们开始进军。那是怎样的场面啊,诺策拉!跟我们梦中那些情景一样宏伟,一样可怕。饥肠辘辘、病痛缠身的圣战军跌跌撞撞走出城门——就像一群死人走向战场……
破碎的景象在黑暗中闪过:骨瘦如柴的剑士穿着没了皮带的锁甲,骑士坐在肋骨清晰可见的马背上,粗糙的圆环旗飘扬在空中。
后来发生了什么?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赢了。无人能挡!我到现在一闭眼还会看到那惊人的一幕……
帕迪拉贾呢?诺策拉问,卡萨曼德,他怎样了?
他被战士先知亲手杀死。现在,圣战军正准备向希摩进发,去讨伐西斯林。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的去路了。他们战无不胜!
但为什么?老巫师问,如果这个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真的知道非神会,也相信第二次末世之劫即将降临,他为何还要继续这场愚蠢的战争?也许他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欺骗你。你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吗?
他能看穿它们。即使是现在,净化仍在继续。不……我相信他。
萨瑟鲁斯死后,军中有十几个军官凭空消失了,令他们的扈从震惊不已,也足以让最狂热的正统派转而投向战士先知的阵营。打败帕迪拉贾之后,卡拉斯坎城里和圣战军内部都展开了彻底的搜索,但就阿凯梅安所知,他们一共只找到两个那样的怪物,之后……祛除了它们。
这真是……真是太不寻常了,阿凯!你说的这些……很快三海诸国都会相信我们了!
否则就会被毁灭。
想到曾经充满嘲讽与怀疑的人们很快要开始接见天命派的使者,他心中涌起一丝无情的愉悦。数世纪以来,他们一直被当成笑柄,忍受各种嘲弄,甚至礼仪规范许可内最下等的侮辱。但现在……努力证明自己是最强大的麻醉剂,而它已在天命派巫师的血脉中潜游很长时间了。
是的!诺策拉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牢记,何为最重要的事。非神会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根除,他们一定会设法杀死那个安那苏里博——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阿凯梅安答道,不知为什么,他没考虑过会有人再度尝试刺杀凯胡斯。
也就是说,首先,最重要的事,诺策拉续道,你必须尽你的一切力量保护他,不能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战士先知不需要我的保护。
诺策拉停下来。你为何这样称呼他?
因为没有其他名字配得上他,甚至连安那苏里博都不行。但不知为何,也许出于心底的犹豫,他没把这话说出口。
阿凯梅安?你真觉得他是先知?
我不清楚我到底觉得什么……发生的事太多了。
没时间让你愚蠢地感伤了!
够了,诺策拉。你没亲眼见过那个人。
还没有……不过我会的。
你什么意思?学派的弟兄们也会到这里来?这想法让阿凯梅安有些困扰,想到让天命派其他成员见证他的……
耻辱。
诺策拉没理会他的问题。我们的远房表亲呢?赤塔有何打算?他的语调带有勉强的揶揄意味,甚至可以说是强迫自己问出的。
在议事会上,以利亚萨拉斯看上去就像个刚把孩子卖给奴隶贩子的人。他甚至不敢看我一眼,更不用说问我非神会的事了。他听说了我在爱荷西亚留下的废墟,我想他怕我。
他会来找你,阿凯,早晚会的。
让他来好了。
每天晚上账本都被打开,债务被反复清点。会有补偿的。
没有余暇给你复仇。你必须把他当作同辈,想心里好过点,就假装从没被绑架、拷问过吧……我理解你报复的渴望——但想想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大局为重,我们面临的风险比其他任何顾虑都更重要。你明白吗?
明白就等于不再仇恨吗?
我非常明白,诺策拉。
还有那个安那苏里博——以利亚萨拉斯和其他人现在怎么看他?
他们希望他是个骗子,我只知道这么多。至于他们怎么看他,我就不知道了。
你必须让他们明白,那个安那苏里博是我们的,阿凯梅安。你必须让他们明白,如果想绑架他的话,比起将来的遭遇,爱荷西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杂耍而已。
他们绑架不了战士先知。他……远非他们对付得了的。阿凯梅安停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但他可能被收买。
收买?你是什么意思?
他想学习真知巫术,诺策拉。他是异民的一员。如果我拒绝他,恐怕他会转向赤塔。
异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一段时间了……
而你什么都没告诉我们!阿凯梅安……阿凯……我必须知道,在这件事上能不能信任你!
就像我在埃因罗的事情上信任你一样?
长久的沉默,充盈着罪恶感与责问。黑暗之中,阿凯梅安仿佛可以看到那个男孩用恐惧与担忧的眼神盯着老师。
那是场不幸,我向你保证。诺策拉说,后来发生的一切可以为证,不是吗?
我只是要再警告你一次,阿凯梅安说,你明白吗?
他怎么做得了这个?一边与世界为敌,一边与内心交战,他还能支撑多久?
我必须知道,还能不能信任你!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你还没见过那个人!不亲眼见到他,你是不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明白什么?
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希望。相信我,诺策拉,他绝不仅是一个标志,也不仅是一个巫师——他远比这厉害得多!
控制你的感情!你必须把他当成工具——天命派的工具!——仅此而已,不多也不少。我们必须占有他!
如果真知巫术是“占有”的代价呢?
真知法术是我们的战锤。是我们的!如果交出——
赤塔呢?如果以利亚萨拉斯提议教授他类比法术呢?
犹豫,一半出于愤怒,一半出于恼火。
真是疯了!一个先知居然会为了学习巫术挑动学派之间的矛盾?他想当巫术先知吗?想当萨满吗?
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了,他们仔细考量着这场交易中每一枚筹码的意义,而整个世界沉重地压在肩头,仿佛在斥责他们的无能。诺策拉是对的,环境就这么疯狂,但他能理解阿凯梅安心头的挣扎吗?诺策拉要阿凯梅安用礼貌的辞令和谄媚的笑容去讨好那个折磨他的人,更过分的是,还要他去哄骗和赢得先知的心——那位刚刚偷走他唯一爱人的先知……阿凯梅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在卡拉斯坎,两颗泪珠从那双无法看到周遭事物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那这样好了!诺策拉喊道,声音中带着令人窘迫的焦急。其他人要知道这个,准会剥我的皮……把那些低级咒术传授给他,诸如标记咒之类。让他认为这些浮光掠影就是我们最深刻的秘密。
你没明白我的话,对吗,诺策拉?战士先知是不可能被欺骗的。
所有人都能欺骗,阿凯梅安,所有人。
我说他是个“人”了吗?你没见过他!没有任何人和他一样,诺策拉,我不想再重复了!
无论如何,你必须控制他。我们的战争有赖于此。一切都有赖于此。
你必须相信我,诺策拉。那个人绝非我们所能控制。他……
艾斯梅娜的样子在他脑海中闪过,那样驯服,那样诱人。
他掌控了一切。

山丘间堆满敌人的尸体,长牙之民欢庆胜利,他们的饥饿无以伦比。他们把母牛宰掉摆上宴席,公牛则献祭给心如铁石的吉尔加里奥及其他百神。他们狼吞虎咽,直至撑得恶心,稍事歇息又继续大吃大嚼。他们狂喝滥饮,喝得人事不省。许多人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圆环旗之下——只要人群聚集的地方,佐顿亚尼的法官都会将这面旗帜高高举起。每个看到旗上图案的人都会放声大哭,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当一队队纵酒狂欢的士兵在黑夜中相遇时,他们会高喊:“我们!我们是真神的怒火!”然后彼此拍打手臂,将对方视为兄弟,一同走向燃烧的篝火。
再没有了正统派,没有了佐顿亚尼。
他们重新成为了因里教徒。
康里亚人从基安人的缮写室里掠来墨水,在前臂绘上圆环内十字交叉的刺青。森耶里人和泰丹人以火烧热匕首,在肩膀刻下三道长牙形状的疤痕——每一道代表他们经历的一场大战——这很像是塞尔文迪人的斯瓦宗。加里奥斯人和艾诺恩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装饰身体,只有纳述尔人仍保持克制。
一队阿格蒙人在山间发现了帕迪拉贾的旗帜,马上交到梭本手中,梭本用三百枚基安阿卡尔奖励了他们。之后,在法玛宫临时举行的庆典上,凯胡斯王子撕下岑木旗杆上那面丝旗,扔在椅子前面,用穿凉鞋的脚踩住旗上的狮子——或是老虎——宣布:“把敌人所有的徽记、所有神圣的象征,都扔到我脚下吧!”
之后两天,费恩教俘虏排成长队,缓缓走过战场,将死去的亲族堆成卡拉斯坎城墙脚下的一座座小山。数不清的食尸鸟——野鸢、寒鸦、白鹳及体型硕大的沙漠秃鹫起起落落,有时甚至像蝗群一样遮天蔽日。虽然食物充足,它们仍似海鸥争鱼一样吵闹不休。
长牙之民的狂欢在继续,很多人因此染病,甚至有上百人死去——医祭说是长期挨饿之后暴饮暴食造成的。特尔塔平原之战结束四天后,他们令俘虏排成一条长龙,剥去每个人的衣服,肆意侮辱。费恩教俘虏被押着从长牙之民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前走过:成桶的黄金白银,祖姆的丝绸,南锡蓬的钢铁武器,辛古拉的药膏与香油。他们被鞋子和连枷驱赶走进号角之门,穿过城市前往卡鲁尔广场,圣战军主力集结在那里,用嘲弄与斥骂迎接他们。

俘虏二十人为一组,被带到黑色的巨树乌米亚齐之下,战士先知坐在一张简陋的条凳上,等待他们觐见。那些跪倒在地、诅咒费恩教信仰的人像狗一样被牵到久候在旁的奴隶贩子跟前;站立不屈的俘虏则被当场斩首。
当一切告终,绯红的太阳落至深色山丘的后面时,战士先知从凳子上站起来,跪在敌人的血泊之中。他要大家照他的样子做,然后用费恩教徒的鲜血在每个人的额头上绘出长牙的形状。
即使最雄魁的男人,在这样的奇迹前也会落泪。

艾斯梅娜是他的……
像所有令人恐惧的想法一样,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中盘桓。它如蛇一般在他的意念里爬来爬去,有时缩成一团,有时异常冰冷,虽然感觉上既长久也熟悉,却又有种急不可待的劲头,好像再不记起来就太晚了。它像是尖厉的战吼,又像是无能的忏悔——他不仅是失去了她,还将她输给了那个人。
他的灵魂好似只剩下几根手指,根本触摸不到,也应付不了该做的事。她的背叛大得让他无法领会。
老傻瓜!
他来到法玛宫时,几名佐顿亚尼官员一时有些失措。他们用敬重的态度迎接了他——毕竟他教导过他们的导师——但每个人都有些紧张甚至惶恐。如果他们表现出怀疑,阿凯梅安可以认为这是出于对他巫术的忌惮,毕竟他们都是虔诚的教徒;但他们似乎并非因他的到来而紧张,而是为自己的想法困惑。阿凯梅安明白,他们都认识他,就像每个人都认识自己私下里嘲弄的对象一样。而现在,他就站在他们面前,根据他们无条件遵从的经文,对待他这等身份的人应该带有敬意——于是他们开始为自己不敬的想法感到惶恐。
当然,他们也知道他是与先知的女人通奸的人。过了这么久,每一个在辛奈摩斯的营火前分享过面包,或是看到过他俩在一起的人,心里都编排好了一个扭曲的故事。故事中已没有了两情相悦的情节:巫师爱上妓女,而这个妓女是先知的伴侣,这样的故事无疑已在千万人中口耳相传,令他的屈辱成倍增长。
阿凯梅安一边等待信使和文书通过看不见的程序传递他的请求,一边信步走进旁边的庭院。院内景象很是让他吃惊。他意识到,就算没有非神会,没有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威胁,身边的一切也不一样了。凯胡斯会改变这个世界,不是以阿金西斯或崔亚姆斯的方式,而是以因里·瑟金斯的方式。
阿凯梅安明白,这是元年。人类新纪元的元年。
他走出门廊下的阴影,踏入清新凉爽的晨光之中。大理石反射着白色与玫瑰色的光芒,让他一时睁不开眼,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庭院中央的泥土花床上,惊讶地注意到那里的土地刚刚经过翻整,种下了白色的百合花和长枪般的龙舌兰——应是从城外挖来的野花,三个和他一样的请愿者在庭院另一边低声交谈。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切变得如此肃静——如此正常——他不禁深受触动。一周之前,卡拉斯坎还是个充满疫病与污秽的城市,而今就算告诉他这是在摩门或奥克尼苏斯等待觐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连那些旗帜,沿柱廊垂下的白色丝旗,也让人感到莫名熟悉,似乎一切不曾改变,战士先知一直都住在这里。阿凯梅安望向旗帜上按凯胡斯的身形绘出的人形,人形伸出的四肢将圆环完美地四等分。圆环旗。
清凉微风吹过庭院,旗帜表面现出涟漪,仿佛一条蛇在下面爬过。阿凯梅安心想,早在平原上的大战打响之前,就有人在准备这些东西了。
不管画这图案的人是谁,他们忘了西尔维。阿凯梅安眨眨眼,将凯胡斯和她一起绑在圆环上的景象从眼前赶开:乌米亚齐底下十分昏暗,但他还是能看到,她脸朝后仰,带着苦难与狂喜……
“我看到它了!跟你说的一样。”那晚,凯胡斯承认,“Tsurumah.莫格-法鲁。”
“阿凯梅安大师。”
阿凯梅安愣了一下,转身看到一名穿绿底金纹礼服的军官站在阳光下。和所有长牙之民一样,他骨瘦如柴,但并不像法玛宫外经常看到的那些人一样脸色苍白。这人跪在阿凯梅安脚边,带着浓厚的加里奥斯口音朝地面说:“在下杜恩·赫尔萨,百柱团持盾卫士队长。”但他仰起头来时,蓝色的眼瞳中却看不到多少礼貌,只是充满热切的企盼。“他要在下带您过去。”
阿凯梅安咽口唾沫,点了点头。
他……
巫师跟着那军官,走进一道道带着香气的昏暗长廊。
他。战士先知。
他的皮肤感到轻微刺痛。在这个世界上,在这片无边土地上的无数人类之中,只有他,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能与真神交谈——真神!还有什么其他解释呢?还有什么人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
谁能责怪阿凯梅安曾经的怀疑?这就像一把竖琴被举在风中,自行演奏出了一首完美的乐曲。这不止是信仰能解释的事……
这是奇迹。一位先知行走在他们之中。
和他说话时要记得呼吸。一定要记得。
两人继续前行,持盾卫士队长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笔直地盯着前方。和这座宫殿中的其他人一样,他仿佛也在遵循某种诡异的纪律。许多地方铺有花纹华丽的毯子,令脚步悄无声息。
虽然心中有些紧张,阿凯梅安还是很感谢对方的一言不发,他似乎从不曾感到过如此多的情感在心中交织冲突:恨,对一个不可能战胜的竞争者,对一个夺走了他作为男人最宝贵的财富——妻子——的骗子;爱,对一位老友,对一位一度成为他老师的学生,对一个可以用无数深刻的洞见让他灵魂激荡的声音;惧,为了未来,为了降临到每个人头上的疯狂;喜,为了敌人暂时被击退……
还有苦涩。还有希望。
以及敬畏……最终都归结于敬畏。
普通人的眼睛不过是些针孔——没有谁比天命派学士更清楚这一点了。所有的书籍、经卷,都不过是针孔,他们看不到无法被目击的事物,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切,将针孔当作整个天穹。
但凯胡斯不一样。他是一扇门,一扇宏伟的大门。
他是来拯救我们的。我一定要记住,一定要坚持这一点!
持盾卫士队长引他走过一排面庞如石雕的卫兵,他们的绿色外袍上同样绣着百柱团的金色徽记:弯曲的长牙前面一排笔直的石柱。他们走过绘有浮雕的桃心木大门,踏入另一条走廊,面前是更为宽敞的院子,空气中带有浓郁花香。
阳光透过柱廊照进果园,光明与谧静笼罩四周。这里有许多果树——阿凯梅安猜想可能是从外地引进的某种奇异的苹果树——黑色的树干掩映在繁星般的花朵下,每片花瓣都如同在鲜血中浸染过那样鲜艳。园内还有不少巨大的石碑——应该是墓碑——未经雕琢的黑色石块矗立在树丛中,也许比凯兰尼亚甚至施吉克更古老,碑下有不少早前掉落的残枝。
阿凯梅安探询地看向赫尔萨队长,却瞥见绿叶与花朵间的树枝动了。他转过身——她就在那里,和凯胡斯一起,信步绕过树枝朝这边走来。
艾斯梅娜。
她在说话,但阿凯梅安听到的只是记忆中她的声音。她的眼睛垂下去,若有所思地看着纤柔的脚下那落满花瓣的地面。她微笑着,笑容中带有令人怜悯的忧伤,又是那么让人心碎,就像是在用带有爱意的许诺回答提议一样。
阿凯梅安猛然发现,这是他头一回看到这两个人在一起。她的神态是那么自信,气质是那么超凡,基安长袍上的绿松石腰带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阿凯梅安毫不怀疑,这一定是死去的帕迪拉贾某个宠妾的衣服。她是如此优雅,黑色的眼睛,深色的面庞,黄金头饰下的长发像黑曜石一样闪烁。她就像是尼尔纳米什的皇后靠在库尼乌里至高王的怀抱中一样。一枚丘莱尔——一枚饰物!——挂在她脖子上。神之泪。比黑暗更黑暗的存在。
她是艾斯梅娜,但又不是艾斯梅娜。那个生性散漫的女人消失了,现在这个她远比曾在他身边的那个人高贵得多,真可谓华丽夺目。
又或者,她只是寻回了这些。
是我让她变得黯淡,他明白过来,我是烟,而他……是镜子。
看到先知出现,赫尔萨队长马上跪倒,脸紧贴地面。阿凯梅安发现自己也跪在地上,仿佛双腿再也承担不起身躯的重量。
“下一次我死的时候你会怎样呢?”那个心碎的夜晚,他这样问过她,“住进安迪亚敏高地吗?”
他真是个蠢货!
他像个女人一样眨着眼睛,努力吞下唾沫,感觉喉咙里仿佛塞进了一捆荨麻。刹那间,世界仿佛变成了一本恶毒的账目,一边列下了他的付出——他付出了那么多!——另一边只有唯一一行。他为什么就是无法得到她?
因为是他自己毁掉的,就像他毁了其他曾拥有的东西一样。
“我怀了他的孩子。”
他们的眼神短暂交汇。她犹豫着抬起一只手,但马上又放下了,似乎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应该对谁忠诚。她转身吻了凯胡斯的面颊,然后跑开,闭着眼睛,嘴唇抿成一道让人心寒的直线。
这是他头一回看到这两个人在一起。
“下一次我死的时候你会怎样呢?”
凯胡斯站在苹果树前,带着温柔的期待朝他看来,身上的白色丝质法衣绘有灰色的树木图案,那柄形状奇特的长剑一如既往被他背在左肩之后。和艾斯梅娜一样,他也戴着一枚饰物,不过至少知道礼貌地将它藏在衣服下面。
“你永远无需向我跪拜,”他招手示意阿凯梅安到他身边,“你是我的朋友,阿凯,永远都是。”
阿凯梅安耳中一片轰鸣。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艾斯梅娜消失的那片阴影。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阿凯梅安第一次遇见凯胡斯时,对方和乞丐没什么分别,似乎只是塞尔文迪人身边一个神秘的跟班,普罗雅斯希望用来和皇帝一争高下的是那个草原人。但即便在那时,似乎也有什么在预示现在这个时刻的到来。他们当时反复猜想一个塞尔文迪人——甚至来自乌特蒙部落——会来参加因里教徒的圣战的原因。
“是因为我。”凯胡斯当时说。
当他说出自己的姓氏时,一切便开始运转了。安那苏里博。
阿凯梅安走过两人间的空地,莫名其妙地感觉受到凯胡斯的压迫。他一直都有这么高吗?凯胡斯微笑着,若无其事地领他走进树丛中一个缺口。一块墓碑挡住了太阳,蜂群的嗡嗡声在空中回响。“辛奈摩斯怎样了?”他问。
阿凯梅安抿紧嘴唇,咽了咽唾沫。不知为何,他仿佛一下子被这个问题解除了武装,险些流下泪来。
“我……我挺担心他的。”
“你一定要带他来见我,越快越好。我真怀念咱们在星空下一边吃肉一边争论的日子,我还记得当时篝火老是烤到我的脚。”
阿凯梅安也很轻松地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你的腿总是伸得太长。”
凯胡斯笑了,他身上的光辉似乎盖过了丘莱尔那深渊般的黑暗。“就像你脑子里总是想得太多一样。”
阿凯梅安咧咧嘴,但他不经意间看到凯胡斯手腕上的勒痕,刚刚想好的笑话便烟消云散了。他这才注意到,凯胡斯脸上也有瘀青和伤痕。
他们拷打他……还杀了西尔维。
“是的。”凯胡斯悲伤地伸出双手,似乎要拥抱他,“如果一切都能很快痊愈就好了。”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点燃了阿凯梅安心中的怒火。
“你一直都能看到非神会的存在——一直都能!——但你却不曾对我说过……为什么?”
为什么是艾斯梅娜?
凯胡斯扬了扬眉毛,叹口气。“时机不对。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凯胡斯抿嘴微微一笑,仿佛在痛苦的同时也感到放松。“现在你和你的学派必须出山了,放在以前你们多半只会简单地把我抓走。我一直瞒着你换皮密探的事,理由和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天命派我的存在是一样的。”
这你是知道的。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阿凯梅安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告诉他们了。”凯胡斯边说边转过身,继续走在茂密的林荫道上。
“是的。”
“他们接受你的解释了吗?”
“什么解释?”
“我不止是第二次末世之劫的预兆。”
远远不止。他不禁发抖,身体与灵魂同时在颤动。
“他们并不接受。”
“我可以想象,你给他们描述我的时候一定很困难……很难让他们明白。”
阿凯梅安无助地望向他,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脚。
“那么,”凯胡斯续道,“他们对你的指示又是什么?”
“假装传授你真知巫术。我告诉他们,如果不这样做,你可能会投向赤塔。此外,我还要保护你不受任何——”阿凯梅安停下来,舔了舔嘴唇,“任何伤害。”
凯胡斯咧嘴在笑,同时又皱起眉头——就像辛奈摩斯失去双眼之前那样。
“这么说你现在是我的保镖了?”
“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担心——你也应该担心。想想你带来的灾祸吧!几个世纪以来,非神会一直躲藏在三海诸国的膏腴之中,不受限制地为所欲为,我们却成了大家的笑柄。但现在,膏腴被烧尽了,为夺回失去的东西,他们能做出任何事。任何事!”
“他们会刺杀我。”
“那是以前……现在你冒的风险更大。这些换皮密探或许是独自行事,又或许是……受命而来。”
凯胡斯看了他一会儿。“你担心非神会直接插手……担心哪个老魔物的阴影会笼罩在圣战军之上。”
他点点头。“是的。”
凯胡斯没有立即回答,至少没用语言来回答。但他的一切——姿态、表情,甚至目光的游移——都变得锐利起来。“真知法术,”最后他说,“你会将它交给我吗,阿凯?”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能控制的力量。灵魂最深处的某个地方,地面开始崩裂。
“如果你要求的话……但我……”阿凯梅安看看凯胡斯,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说的话。那双闪亮的蓝眼睛仿佛走过了每一条道路,读懂了每一个暗示。没有什么能让他吃惊。
“是的,”凯胡斯带着一丝阴郁说,“一旦我开始学习真知法术,就放弃了丘莱尔所能提供的保护。”
“正是如此。”
事实上,凯胡斯最初只会得到巫师的弱点,而非获取巫术的力量。从巫术的角度讲,真知法术比类比法术更注重分析与归纳,哪怕掌握最基本的咒术也需要大量准备,而那些准备足以让学习者被深深诅咒。
“所以你必须保护我。”凯胡斯总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维齐尔。你会住进这里,住在法玛宫,我给你安排。”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沙里亚敕令式的权威,如此强大的力量灌注其中,仿佛是在描述理所当然、不证自明的事实,而阿凯梅安的服从也从上古起就已注定。
凯胡斯没等他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你能保护我吧,阿凯?”
阿凯梅安眨眨眼睛,还在努力领会刚才发生的事。“你会住进这里……”
和她在一起。
“保、保护你不受老魔物攻击吗?”他尴尬地说,“我不确定。”
这种邪性的快感是哪里来的?你要向她表现!你要赢回她!
“不,”凯胡斯平静地说,“是让你自己安心。”
阿凯梅安愣住了,仿佛又看到诺策拉在墨克特里格的触碰下尖叫。“就算我做不到,”他用喘息一样的声音说,“谢斯瓦萨也可以。”
凯胡斯点点头,示意阿凯梅安跟上。他突然转了个弯,拨开几条交缠的树枝,从树丛中穿过。阿凯梅安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扬手挥开飞舞的蜜蜂和飘扬的花瓣。走过三排树之后,凯胡斯在两棵树之间的空地前停下脚步。
阿凯梅安惊恐地吸了口气。
凯胡斯面前的那棵苹果树被削去了所有小枝,只留下漆黑多瘤的树干及三根主枝,它们像舞者挥动的手臂一样弯曲下来,一个全身赤裸的换皮密探被绑在上头,带褐色锈斑的锁链将它紧紧绑住。它的姿势——一只手捆在背后,一只手被扯着向前——让阿凯梅安想起投标枪的武士。它的双肩被架了起来,脸上垂下的那些东西仿佛是女人纤长的手指,一直垂到胸前。阳光照在那些东西上,投下形状诡异的阴影。
“这棵树已经死了。”凯胡斯道,就像在给他解释。
“你……”阿凯梅安用细微的声音问,却见那生物突然绷紧身子,抬起不能称之为面孔的头部。那些手指样的肢体缓慢地在空气中张开,像是一只窒息的螃蟹,没有眼睑的双眼带着亘古永存的恐怖。
“你都发现了什么?”阿凯梅安鼓起勇气说完。
怪物没有嘴唇的牙齿咀嚼着。“啊!”它长吸了口气,开口道,“奇格拉……”
“我发现它们受到控制。”凯胡斯柔声说。
“厄运降临了,奇格拉,你找到我们时已经太晚了。”
“谁在控制它们?”阿凯梅安盯着它喊道,在身前握紧了双手,“你知道是谁吗?”
战士先知摇摇头。“它们被严格设计出来——背后有非常强大的力量。要问出个所以然,可能需要几个月的审问,也许更久。”
阿凯梅安点点头。他知道,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凯胡斯能将这怪物彻底掏空,就像控制其他人那样控制它。细致或精妙这些词远不足以形容,这怪物的强大恰恰展示出凯胡斯无法抗拒的能量——他居然能将一个生来就是为欺骗的造物据为己有……
他不会犯错。
在头晕目眩的一瞬间,阿凯梅安心中涌起一股狂怒。那么多年——好几百年!——非神会一直把他们当傻瓜戏耍。但现在——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吗?他们已经感觉到这个人带来的危险了吗?又或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低估了凯胡斯的力量?
就像艾斯梅娜。
阿凯梅安咽口了口水。“不管怎样,凯胡斯,你必须在身边严密布下带丘莱尔的弓手。你必须避免接近大型建筑,任何可能——”
“这东西,”凯胡斯打断他,“似乎让你很困扰。”
轻风拂过树丛,无数花瓣盘旋升空,仿佛正沿一条看不见的细线而行。阿凯梅安看到其中一瓣落在那个换皮密探的阳具上。
为什么将怪物绑在这里?在这里美妙安宁的景色之中,它就像是少女肌肤上长出的毒瘤。这仿佛是完全不懂美为何物的人才会做出的事……完全不懂。
他转过脸去迎上凯胡斯的视线。“的确。”
“你对它的仇恨呢?”
那一瞬间,仿佛他——曾经的他和未来的他——注定会爱上这个神一样的男人。为什么不呢?只要这人在场,一切都会显得那么平静祥和。但艾斯梅娜的影子紧紧攀附在他身上,仿佛能透过他看到她激情的样子……
“还在。”阿凯梅安回答。
怪物似乎被他的回答激怒了,开始扭动身躯,锁链骤然绷紧,发出刺耳的声音。暴晒过的皮肤下,平滑的肌肉拧结成圆球,令黑色的树枝吱嘎作响。阿凯梅安退开一步,回忆起安迪亚敏高地下审讯斯科约斯时的恐怖情景。那个晚上,孔法斯救了他。
凯胡斯没理会怪物:“所有人都会奉献,阿凯,虽然他们追求的都是统治。给予是人类的天性。问题从不在于他们会不会奉献,而是奉献给谁……”
“你的心,奇格拉……我要拿来当果子吃……”
“我、我不明白。”阿凯梅安的视线在凯胡斯的蓝眼睛和怪物之间游移。
“有些人,比如大多数长牙之民,只会把一切真心实意地奉献给真神。他们跪倒在从未发出过声音,也从未对他们现过身的真神前,这样做保留了他们的骄傲,不会让他们感到屈辱。”
“我要吃掉……”
阿凯梅安不安地举起一只手来遮住太阳,想看清战士先知的脸。
“真神只会给人考验,不会给人屈辱。”凯胡斯说。
“你说‘有些人’是这样,”阿凯梅安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那其他人呢?”他用眼角余光瞥见那怪物的脸虬结起来,像是握在一起的两只拳头。
“其他人则像你一样,阿凯。他们不肯将自己交付给真神,而是给予了和自己一样的人:男人,女人。当他们对彼此奉献时,也就放弃了骄傲,一切限度都被打破,没有公式可以遵循。唯有对屈辱的恐惧不会消失,虽然没人愿意相信。爱人们会伤害彼此,在彼此面前失去尊严与地位,但他们从不互相考验——阿凯,如果是真爱的话就不会。”
气氛紧张起来,好像有隐形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突然间,那些蜜蜂仿佛飞进他的头颅之中,不停地嗡嗡作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心中还有一部分想要相信,她只是为了考验你……”在那疯狂的刹那,阿凯梅安感觉仿佛是埃因罗在看着他,或是儿时的普罗雅斯,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恳求。“但她没有。”
阿凯梅安吃惊地眨眨眼。“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在羞辱我?你在羞辱我?”
一连串轻微的呻吟,仿佛野兽交配一般,钢铁锁铐颤动着发出尖厉的声音。
“我想说她还爱着你。至于我,我只是接受了给予我的东西。”
“那就把它还给我!”阿凯梅安蛮横地喊道。他身体颤抖,呼吸哽在喉头。
“你忘了,阿凯。爱情就像睡觉,没人能强迫它发生,也没法控制它的到来。”
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是与凯胡斯和西尔维在摩门相遇的第一个晚上,他在篝火旁说的。阿凯梅安急切地回忆起那个夜晚心中的惊叹与挫败感,像发现什么可怕又奇妙的事正不可避免地逼近。还有那双眼睛,如同流落到这个世界的宝石,隔着火焰望向他——现在望向他的也是那双眼睛……只是他们之间不再隔着火焰。
怪物嗥叫起来。
“我们都曾迷失,”凯胡斯续道,“迷失在爱情之中。”他的声音翻涌着,仿佛在与听不到的雷声共鸣。“我们都曾对自己说,‘除了爱,其他一切都无意义,这个世界也无需存在……”
阿凯梅安听到自己悄声说:“只有她。”
她。艾斯梅娜。苏拿的妓女。
即使是现在,他眼神中仍然带着杀意。他每一次眨眼都能看到那两个人在一起的情景,看到她眼中充满欢悦,嘴唇翕张,而他的胸膛朝后仰去,她的汗水在他身上闪烁……阿凯梅安知道,他只要开口,一切就结束了。他只要出声吟唱,整个世界都会化为火海。
“阿凯,我没法消除你的痛苦,甚至连艾斯梅娜也做不到。现在羞辱你的是你自己。”
那双悲悯的眼睛!阿凯梅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退缩,恳求他抬起双臂挡住视线。不能看!
“你在说什么?”阿凯梅安喊道。
泪水模糊了双眼,凯胡斯化作阳光照耀下的一片阴影。他终于转过身去,面朝绑在树上的怪物,它的脸像手指一样伸向太阳与天空。
“而这个,阿凯……”他的话语似乎刻意留白,好像是递给阿凯梅安一张羊皮纸,任其书写,“这个就是你的考验。”
“我们要把你的肉割下来!”怪物嗥叫着,“割下来!”
“因为你,杜萨斯·阿凯梅安,乃是一位天命派学士。”

凯胡斯离开后,阿凯梅安跌跌撞撞走到巨大的石墓碑前,靠着它呕吐。污秽沾满了墓碑基座边的草地。随后他逃离了那片茂密的树丛,与柱廊间的卫兵擦身而过,一直冲进一座石柱支撑的空旷大厅。他不假思索地钻进墙壁与柱子之间的阴影中,抱着膝盖搂住双肩坐在那里,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慰藉。
没有掩饰。没有隐藏。他们本来相信我死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是先知……不是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
阿凯梅安笑了笑,用白痴一样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几何形状。他用一只手抚着前额,手指穿过头发。那个换皮密探还在抽搐嗥叫。
“新纪元元年。”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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