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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约克萨

放任就是繁育,惩罚就是喂养,只有钢刀能制止疯狂。
——塞尔文迪谚语
其他人说话时,我听到的只是鹦鹉的吵闹,但我自己说话时,却像第一次有人开口一样。每个人都统治着其他人,不管多么疯狂或虚妄。
——哈塔提安,《道德经》
长牙纪4112年,早春,约克萨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被管束的孩子,但不管伊库雷·孔法斯如何努力回忆,都无法想起自己的童年。童年的记忆仿佛是皮肤下的瘀痕,或是心头的伤处、灵魂深处的印记,陌生的脆弱感伴随着每个眼神、每一句话,让他难以自已。
“但对少数人而言……它是从子宫中带出来的缺陷……”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手下的官兵在卡拉斯坎城外一片休耕地中被解除了武装。没有意外发生,虽然全程旁观的孔法斯险些把牙咬断。那些即使睡着也能站成完美队形的军团突然无法执行最基本的命令了,各单位花去好多时间才得以整编缴械。完事之后,他的部队失去了盔甲和徽记,看上去就像一群饿得半死的乞丐,城墙上无数围观者哄笑连连。
涅尔塞·普罗雅斯骑行穿过队列前方,呼吁愿向战士先知效忠的人主动离开。“生养我们的国家,”他喊道,“不再能命令我们了!父辈的传统也不能再束缚我们!我们的血液不再听命于从前……命运,而非历史,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
经过一阵难熬的犹豫,第一批背叛者从正统派兄弟们中间挤了出来。背叛者站到普罗雅斯背后,个别人带着挑衅的表情,其他的一言不发。一时间,帝国军似乎就要土崩瓦解。孔法斯看着那些石头般的面孔,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胃中搅拌。但突然间,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号角一般,背叛行为突然告终。孔法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帝国军的阵列没有崩坏,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离开岗位。不到五分之一!
普罗雅斯显然被激怒了,他踢动坐骑,沿方阵间的通道奔跑大喊:“你们是长牙之民!”
“我们是基育斯河战役的英雄!”有人用沙场老兵的口气回答。
“我们只听命于雄狮!”另一个人大喊。
“雄狮!”
一个心跳的时间里,孔法斯几乎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听到塞尔莱军团和纳述雷特军团久经考验的老兵们整齐划一的欢呼。欢呼声不断膨胀,在绝望与愤怒中一浪高过一浪。有人扔出石块,擦过普罗雅斯的头盔,王子怒骂着后退。
孔法斯抬起前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帝国军礼,士兵们整齐地回礼,发出雷鸣般的喊声。眼泪模糊了视线,自尊心受的伤开始消退,尤其当他听到普罗雅斯嘶声叫喊着宣读战士先知的谕令时。
孔法斯难掩喜悦。显然,赤塔通过凯里苏萨尔向驻摩门的代表传递了消息,随后又传达给了瑟留斯。这意味着他不必强行穿越海墨恩——那条路线不仅危险,还会严重影响他的时间安排——他和剩余的帝国军可以在约克萨修整,等待叔叔派来的运输船。
不管是谁投下的算筹,结果都在他掌握之中。
沿欧拉斯河向约克萨行军的一路上平淡无奇,他骑在马上沉思,思考桩桩事件背后的因由。军官们谨慎地和他保持距离,用诧异的眼神注视他,除了被他直接询问外没人敢说话——每隔一段时间,孔法斯都会问他们问题:
“告诉我,什么样的人不向往成神?”
不出意料,军官们的答案高度一致。他们说,每个人都在效法诸神,但只有最勇敢、最诚挚者才能一展宏图。当然,这帮蠢货只是在说一些自以为他想听的话,放在以往,这样的回答会让孔法斯勃然大怒——一军之主不能容忍奉承——但这次,心底的踟蹰让他变得宽容了。毕竟,据那个战士先知所说,他的灵魂是有缺陷的,从子宫中带出来的缺陷。鼎鼎大名的伊库雷·孔法斯并非正常人。
奇怪的是,他非常明白那个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孔法斯早就知道,他与别人完全不同:他不曾因尴尬而张口结舌,不曾因与强者相处而面红耳赤,不曾因忧虑而啰里啰嗦。他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被各种原因动摇,被各种力量拉扯:爱情,罪孽,责任……但这些东西于他毫无意义,尽管他非常清楚如何利用它们操纵别人。
更奇怪的是,他对此完全不介意。
听着军官们的恭维,孔法斯深刻地领悟到:他本人相信什么不重要,只要能达成目标。行事为何要以逻辑为准绳,以事实为基础?唯一值得关心的是信念和欲望之间的一致性。如果相信自己的神性能带来愉悦,这样想就是正当的;如果能拥有予取予求的能耐,无论行善还是作恶,那他为何不可以相信任何事?战士先知可以让大地直立,让一切都沿水平方向下落,但他孔法斯只需横身行走,便足以恢复原本的秩序。
也许那个巫师关于非神会和第二次末世之劫的故事是真的,也许亚特里索的王子正是救世主,也许他的灵魂确实有无数缺陷,但只要他不在意,这些都不重要。他告诉自己,他是他本人的见证,在他这样的灵魂诞生之前,世界已虚掷了太久的岁月,命运妓女渴望着他,只渴望他一人。
“那个恶魔无法直接对您下手,”索帕斯将军壮着胆子说,“他不敢冒险引发流血冲突,无法承受更多损失。”贵族军官抬手遮阳,直视大统领。“所以他才会玷污您的名誉。他想踢起尘土掩盖您的火焰,好让自己成为贵族议事会唯一的光。”
虽然明白此人旨在恭维,孔法斯仍然决定表示同意。他告诉自己,这个亚特里索王子是他遇到的最高明的骗子——简直是阿乔里神的化身!他告诉自己,贵族议事会是个陷阱,是个经过精心编排与演练、专用来对付他的骗局。
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也这样相信了。对孔法斯来说,客观与主观、制造与发现之间再没有了区别,诸神本身即是规则,而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行军的第四天,当他看到约克萨坚实的塔楼时,心头的伤痕已完全消失,钢铁般的微笑再次占据了面孔。一切,孔法斯心想,都源自我的意愿。
透过稀疏的铁杉树丛,他懒洋洋地打量着自己的监狱。与长牙之民经过的大多数城市不同,约克萨的外墙并未依地势而建,这座小城只是简单占据了海岸线上若干港湾中最大的一个。面朝陆地的堡垒排成一条蜿蜒曲线,在阳光照耀下宛如灰白铁条,中间开了唯一一道城门——“巨齿之门”,得名于外部装饰的白砖。
从欧拉斯河畔的高地看去,大部分城区几不可见,只有建在雾蒙蒙的高地上的唐荣宫,那是城主的要塞。城市周围的乡村虽然绿意盎然,但也显示出过去一个季节的混乱:没有任何一片地播过种,果园被砍成木桩,山丘黯然矗立,古老的梯田和废弃的庄园点缀其间。南边低矮的海岬上有一座早被抛弃的塞内安时代的堡垒,堡垒的石头饱经风霜,几乎从人造物变成自然物,只有尚且完整的窗洞还存留着昔日风采。
这个世界看上去那么枯萎,它本该如此。
他们忽然骑入一片稀疏的胡椒树丛,在扑面而来的香气中,孔法斯陷入回忆。老斯考拉斯喜欢胡椒树,孔法斯在他家做质子时,他种了一大片胡椒林,而那里成了众所周知的幽会地点,尤其是和奴隶偷情。孔法斯知道自己必须紧紧抓住这些回忆,才能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保持决心。俘虏一定得回想起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以免让自己变成别人的财产。
这是祖母教给他的另一堂课。
道路偏离了树木繁茂的欧拉斯河畔,孔法斯带领这支凄惨的军队穿过光秃秃的休耕田,向巨齿之门挺进。两三百名康里亚骑士在黑暗的城门两边等待他们。他的狱卒。看到只有这么些人,且个个脸露倦意,孔法斯不禁有些振奋,乃至欣喜。
但当他看到拄剑站在那里的塞尔文迪人,欣喜顿时灰飞烟灭。
那人除链甲之外几乎什么都没穿,只有一条厚重的塞尔文迪腰带。凌乱的黑发从链甲的头盔缝隙中冒了出来,马鞍上有无数剥下的基安人头皮。
为什么是他?
亚特里索的王子是个恶魔——精明、狡诈的恶魔!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大统领……”
孔法斯皱紧眉头,转过脸去:“怎么了,索帕斯?”
“他怎能……”将军气急败坏地说,眼睛似要喷火,“他怎能……”
“条款非常清楚。只要我留在约克萨城内,便能保有自由,还能保留身边的军官及为他们服务的奴隶。我是御袍的继承者,索帕斯,与我为敌就是与帝国为敌。所以只要他们认为我没有了威胁,就乐意按游戏规则行事,不会肆意进逼。”
“但……”
孔法斯皱了皱眉头。马特姆斯发问从不迟疑,他也不畏惧孔法斯。不会真正畏惧。这样看来,也许索帕斯才是更聪明的人。
“你觉得我们受到了羞辱?”
“这实在太无礼了,大统领!骇人听闻!”
是因为塞尔文迪人。孔法斯知道,解除武装已经很难接受了,但向一个塞尔文迪人屈服?他琢磨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自己考虑的只是这样做背后的意图,而非它带来的羞辱。过去几个月真的改变了他吗?“你错了,将军,事实上战士先知反倒帮了我们的忙。”
“帮了我们的忙?怎么会……”索帕斯的声音低落下去,仿佛被自己激烈的态度吓到。这个人总忘记自己的位置,但又总能及时想起来,孔法斯觉得很有趣。
“当然,他把我最宝贵的财富还给了我。”
那个蠢货只能瞪大眼看着他。
“我的士兵。他把我的士兵还给了我,甚至还把不合格的挑拣了出去。”
“但我们被解除了武装!”
孔法斯回头看看身后乞丐一样的队伍,尘土中的他们就像阴暗而苍白的影子,仿佛一支幽灵军团,不成其为威胁,更不用说造成伤害了。
完美。
孔法斯瞥了将军最后一眼。“别担心,索帕斯……”他的眼睛转向塞尔文迪人,抬手行了个嘲讽的军礼。“你的这些沮丧,”他不以为然地低声说,“正好解除他们的疑心。”

我一定忘了什么。
露台十分宽敞,地面铺设的大理石有道道裂痕,若在冰天雪地的国度这本是正常现象,但在安那斯潘尼亚则有些出人意料。即便黑夜中,那些裂痕也清晰可见,形如地图上的河流。裂痕。原先的主人一定会让奴隶用毯子盖住这些有问题的石头,至少在迎接客人时会这么做。没有哪个费恩教王子能容忍这样的缺陷,因里教领主也不会。
但乌特蒙部落的酋长无所谓。
奈育尔点点头,揉了揉眼睛,狠狠跺了两下脚,以驱走困意。他眨眼俯瞰栏杆后的城市与港口,只见鳞次栉比的屋顶沿地势起伏,又占满了码头与堤坝周围的宽阔盆地。杂乱的建筑之间,街道宛如一道道河谷,全向着海滨延伸。
约克萨……他闭上眼,就能想象出它燃烧的样子。
头顶上方,无数星辰散落在天穹之上,弯曲成完美的球形,如此宏大,如此空洞,仿佛可以朝它飘去。此情此景,让他回想起在基育斯河畔醒来,闻到身边躺着族人们的尸体。
我忘了……
倦意袭来,青铜酒碗从指间滑落,掉在布满裂痕的石地板上翻滚。昨夜种种涌入他的灵魂:孔法斯在城门口嘲弄他;孔法斯就拘留期间的条款不断争论;孔法斯被他的将军们劝住;孔法斯的胸甲在阳光下闪烁;孔法斯长长的睫毛……
我……
塞尔文迪人被突然而至的回忆刺激,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宽肩膀上的脑袋。
我是奈育尔……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
他笑了笑,倦意更浓,梦境来临……
他大步朝希摩走去,但那里与他儿时生活的乌特蒙部落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扎在一起的几千顶营帐。周围平原上都是牧群,但没有哪头牲畜敢靠近他。他走过第一顶帐篷,兽皮紧绷在木杆上,好比蒙住狗肋骨的皮肤。乌特蒙人聚在帐篷间的小路上,每个人的手脚都腐烂了,内脏一直垂到大腿边。他看到了所有人:叔叔班努特,他第二个妻子的长兄巴莱特,甚至有约萨卡和他那丑陋的妻子。他们都用死人独有的羊皮纸般的眼珠瞪着他。他来到第一头被宰杀的牲口前,那是一匹棕色马驹,身上烙有他的印记;后面是三头母牛,它们的喉咙被割开了;再下来是一头四岁大的公牛,头颅被棍棒敲碎。很快,他开始在堆积如山的牛马尸体上爬行,每一头身上都有他的印记。
不知为何,他并不惊讶。
最后,他来到白帐之前——这里是希摩的中心——一杆长枪插在白帐入口旁,父亲的头就挂在枪上,苍白的皮肤仿佛被水泡过的亚麻。奈育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掀开母鹿皮帐门。不知为何,他早已知道莫恩古斯占有了他的妻子们,所以并不震惊,也不愤怒。但帐中的血迹仍然让他紧张,只见西尔维躺在血泊里,嘴像死鱼般一张一合……安妮丝则在尖叫。
激情中的莫恩古斯抬头看到他,大咧开嘴,露出欢迎的微笑。伊库雷还活着,他问,你为什么没杀他?
“时机……时机……”
你喝醉了?
“忘忧解愁的办法……鸟儿给我的那些……”
噢……这么说是你希望忘记。
“不……不是忘记,只是想睡一会儿。”
你为什么没杀他?
“因为这是他希望我干的。”
那个杜尼安僧侣?你觉得这是陷阱?
“他的每个词都是欺骗,每个眼神都是长矛!”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让我远离他的父亲。为了让我的仇恨无法得到满足。为了背叛——”
但你只需杀掉那个伊库雷。杀掉他,你就可以继续追随圣战军。
“嗬!一定有什么!有什么我忘记了……”
你是个傻瓜。
不知为何,奈育尔突然惊醒,抬头恍恍惚惚地看去,只见它就站在面前的栏杆上,头皮在星光下闪烁,羽毛似黑色丝绸,它身后的景色如滚动的烟雾。
“鸟儿!”他喊道,“恶魔!”
那张小脸不怀好意地瞥了他一眼,下垂的眼睑如同半睡半醒的恶魔。
“基育斯河,”它说,“那个伊库雷在那里羞辱了你和你的人民。快为基育斯河战役复仇!”
我一定忘了什么。

不存在的东西如何延续?如何存在?
每道斯瓦宗都代表一个死去的男人,每个夜晚都在一名死去的女人怀中……
一天天过去,奈育尔一边探测心中的空洞,一边对付孔法斯和纳述尔人。普罗雅斯把提尔奈摩斯和萨努尼斯两位男爵及他们手下的三百七十多名扈从骑士留在约克萨,外加奈育尔原本的队伍——从施吉克幸存至今的五十八名老兵。和所有长牙之民一样,他们都经历过战争的洗礼,无法掩饰被大部队抛下的沮丧。“要怨就怨纳述尔人,”奈育尔告诉他们,“要怨就怨孔法斯。”由于人数远逊于纳述尔人,奈育尔需要让他们尽可能保持攻击性。
萨努尼斯男爵对此表示不安时,奈育尔提醒他,对方是阴谋背叛圣战军的罪犯,并且无人知道皇帝的运输船何时抵达。“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能压倒我们,”他说,“所以必须剥夺他们的反抗意志。”
当然,这些话并非他真正的动机。这些人选择了伊库雷·孔法斯,而非杜尼安僧侣……想杀死主人,得先拴住他的狗。
纳述尔军被勒令沿约克萨城墙扎下简陋的营帐,离欧拉斯河有一段距离,因此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往返取水。奈育尔明白,帝国军的强大在于其有序的组织,于是将军中骨干——所谓“三期老兵”——和新兵隔开,军官则集中拘禁在另一个营地;又由于主要由贵族种姓组成的骑兵和主要由下等种姓组成的步兵之间普遍存在矛盾,奈育尔解散了齐德鲁希骑兵,将其人员分散到各军团之中。此外,他还让康里亚人不断散播谣言,说是有人听到孔法斯在房间里啜泣,又说军官团得知食物配额与士兵同等后发生了哗变。谣言会啃啮任何一支军队的心,虽然人们不会轻信,却足以动摇不坚定的灵魂,直至最后将真相溺死。
奈育尔禁止孔法斯及其最亲近的四十二名军官离城,为此引用了此前达成的拘留条款。当然,他也禁止大统领与任何士兵联络,但由于直接关押会激发暴动,只能给予皇侄在约克萨城内活动的自由——尽管他一直沉浸在杀死此人的幻想之中。
他明白凯胡斯为何想杀孔法斯,因为杜尼安僧侣不能容忍竞争对手存在;他也明白为什么凯胡斯选择他来执行,因为杀死雄狮的须得是野蛮人。他不是塞尔文迪人吗?他不是基育斯河的幸存者吗?
折磨他的是这些可以理解的意图背后的意图。如果杀死莫恩古斯是凯胡斯唯一的使命,那他首先应当考虑保存圣战军的力量。为何在将孔法斯排除出局之后,还非得要杀他?即便运用奈育尔作为掩护,但刺杀的后果——与帝国的公开战争——不是丝毫无助于即将到来的希摩征服战吗?
奈育尔明白了……没有别的解释:杜尼安僧侣的计划早已超出这场圣战——超出了希摩。这也意味着他的着眼点远不止莫恩古斯。
人们总会用假想,无穷无尽的假想,来包裹自己的行为。他们没法不这样做,毕竟每个人都渴望着意义。一开始,奈育尔以为这次旅程是一场狩猎,是两个仇敌为了对付更强大的敌人而联合在一起,仿佛一支射向黑暗中的箭。无论他有过多少不安,最后总能回到这个认知上。但现在……现在他觉得这样的想法就像项圈,而莫恩古斯和凯胡斯这对父子牵着项圈两端,将他奈育尔·厄·齐约萨扯得弯下了脖子。这是奴隶的项圈。
是的……是的……
他发觉自己一有机会就会审视提尔奈摩斯和萨努尼斯。他很快发现,提尔奈摩斯男爵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脑子里唯一所想只是如何补上在卡拉斯坎丢掉的体重。萨努尼斯聪明得多,也沉默得多,他对自己肥胖的同伴显然有种常理无法解释的约束力——他是被派来监视的。
他们领受了秘密指令吗?这样的指令是否让萨努尼斯有权约束同伴?这可以解释为何提尔奈摩斯事事顺从,萨努尼斯却总在冷眼旁观了。
那么进一步说,杀死纳述尔皇帝的唯一继承人会面临怎样的惩罚?违背战士先知的庄严誓约下场又如何?
我被他派来与孔法斯同归于尽。意识到这点,奈育尔不禁失笑。怪不得普罗雅斯传达杜尼安僧侣那恶毒的指令时如此紧张。
普罗雅斯还派来一名学士,这更证实了他的怀疑。那学士名叫绍纳米,刚刚拜入赤塔门下,平时总爱咳嗽,仿佛患有什么慢性肺病。孔法斯来之后没几天,一位名叫因鲁米的正式巫师把他送来,检查过住所之后,没做任何解释就离开了。按年长巫师对奈育尔的说法,绍纳米就是奈育尔与圣战军的联系渠道。“那个孩子”——那傲慢的蠢货如此称呼——每天需要睡到中午,以保证他们能通过巫术梦境找到他。换句话说,绍纳米是杜尼安僧侣留在约克萨的眼线。
算计!无论他看向哪里,都是疯狂的、深不可测的算计!
由于绍纳米的到来,奈育尔命提尔奈摩斯将孔法斯及其亲信军官召往唐荣宫的请愿厅。奈育尔已将这座宫殿当成大本营。他让年轻的巫师在楼座里观察俘虏,等大统领等到齐,自己便大步迈向厅中,严厉扫视每个人的面孔。他惬意地发现人人脸色苍白。纳述尔人是非常容易预测的杂碎,当人数和武器都占优时表现勇猛,一旦脱离整齐的阵形,立马变得胆小如鼠。
他绕着孔法斯踱步,大统领全身戎装,站得笔挺。“你们在我的手臂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兄弟,”他告诉他们,“自己的妻子……”他朝最近的人脚下啐了一口。“你们一定很愤怒——”
“你又有多少兄弟,”孔法斯大声道,“被我——”
奈育尔抬手一记老拳,打得大统领朝后倒飞出去,跌倒在地。身后传来凉鞋奔跑声,他回身揪住一只挥来的胳膊,顺势抓紧来袭者的胸甲,用额头撞碎了那人的脸。那个蠢货藏着的匕首叮叮当当掉在闪亮的地砖上。
痛打这些狗!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长剑出鞘,提尔奈摩斯手下的康里亚人高举利刃出现在他身边,纳述尔人则纷纷后退,面如死灰。有几个人在朝他们的大统领呼喊,而孔法斯刚刚翻过身,咳出了血。
“别弄错了!”奈育尔的咆哮盖过他们的叫喊,“你们现在必须服从我!”他踩在那个躺在他脚边抽搐的人头上。不知好歹的家伙不再动弹了,就像四肢已被抚平,热血渗进砖块间的缝隙。
一阵畏缩的沉默。
“不要让我,”奈育尔抬起满是疤痕的粗壮手臂,“来惩罚你们的愚蠢!”
他几乎可以看到他们在发抖。突然间,这些人全变成了孩子,惊恐万状、躲在高耸柱子底下的孩子,这令他心满意足。奈育尔又啐了一口,仰起脸来看向楼座上的绍纳米,单薄的年轻人仿佛是被那身赤红色丝绸长袍捆住的一样,嘴边的胡须就像戏子的道具。“是哪一个?”他问。
咳嗽声中,绍纳米朝人群后方点点头,示意索帕斯将军身边那个人。“是他,”他说,“那个——”又一阵绵软的咳嗽,连痰都咳不出。“那个胸甲上有银色饰带的。”
奈育尔咧嘴一笑,把手伸进腰带,握住父亲的丘莱尔。
索帕斯右边的瘦高个突然从光滑的地板上疾冲出去,刚跑出五步,就中了一箭,摔倒在地。他高喊着,尖声念起词句,一时间只见烟雾升腾,他的眼睛开始闪光,但奈育尔已赶到他身边……
炽烈的白光撕裂了大厅,每个人都举起手臂,大声尖叫。
奈育尔转身离开脚边那盐渍般的人形,朝眨着眼睛、喘着粗气的纳述尔诸人走去。他在人群中露齿而笑,啐了一口,又经过气急败坏、畏缩后退的孔法斯,一言不发地登上台阶。人是不会与被自己鞭打的狗说话的,这只是场仪式,奈育尔知道,所有一切说到底都不过是仪式。这是他从杜尼安僧侣那里学到的另一件事。
当天晚些时候,他在房间里不由自主地尖叫,而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若非赤塔学士到来,他根本没想过孔法斯身边会有巫师。但他为什么没想过……他总是忘记。
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敌人!他身边都是敌人!他们甚至就住在……
连普罗雅斯都是……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拧断普罗雅斯的脖子吗?
他派我来送死!
夜幕降临,奈育尔狂饮不停,四周无处不在的威胁仿佛终于减弱了,但恐惧又开始从地板裂缝中渗透出来。尽管燃着薰香,他仍然闻得到白帐内的味道:泥土、烟尘、腐烂的兽皮。他可以听到莫恩古斯在暗处低语……
更多谎言。更多混乱。
还有那只鸟儿——那只见鬼的鸟儿!它就像所有邪恶和污秽的集合。想到它,他的胸口就一阵发紧。它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不比西尔维更真实……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每个夜晚,当她来他床上的时候。
我身上……我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能感知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开始用杜尼安僧侣的方式看待自己。他知道莫恩古斯将他带离了草原人的道路,而他用接下来的三十年在长草间寻觅,企图找到自己的足迹,找到回去的路。
被诅咒的三十年!但同时他也明白了太多。他发现塞尔文迪人总在向前看——事实上,除了杜尼安僧侣,所有民族都一样。只要是人,都会倾听故事,服从自己的内心,然后像狗一样朝陌生人吼叫。他们评判荣誉与耻辱跟判断远近一样明晰,借着与生俱来的自负,将自身看作完满的标准。可他们不明白,荣誉跟远近一样,这些概念完全取决于所站的位置。
换句话说,只是谎言罢了。
莫恩古斯诱使他来到完全不同的土地上。当他的声音从无法辨识的黑暗中传出时,族人们怎会不将他当作邪恶的化身?当大地都被践踏过之后,他又怎能找回原有的道路?他永远无法变回草原人了,莫恩古斯让这成为不可能。无论冥思苦想还是破口大骂,他都无法回到那野蛮的天真之中。这样的尝试本就愚不可及……无知是最坚定的确信,就像睡着的人看不到东西。没有了问题,答案才能变得完整——知识则永远无法做到这点!莫恩古斯教会他的是提出问题,只要提出问题……
“为什么要沿着这条道路,而不是另一条呢?”
“因为我内心的声音令我如此。”
“为什么要遵循这个声音,而不是其他声音呢?”
于是一切就被轻易推翻了,所有的习俗和信念都是那么脆弱,对它们的指责与非难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基石……一切——人类的一切——都摇摇欲坠。
为什么?他每走一步都在呼喊。为什么?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呼喊。为什么?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呼喊。
有什么原因……一定有什么原因。
但原因是什么?究竟为什么?
全世界都在谴责他!他不再属于大地,但浑身上下又带着大草原的印记;他不再是个草原人,却无法将父亲的血液洗净;他不在乎塞尔文迪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在乎!——但那样的生活方式仍在他体内号叫,经久不散。他不是草原人了!但这份耻辱仍然让他窒息,仍然在啃噬他的内心。Wutrim!耻辱!
不存在的东西,它们如何延续?
每次剃胡子,他的拇指都会不由自主地按在喉头的斯瓦宗上,抚过那道浅黄色疤痕。有什么……我一定忘了什么……
奈育尔现在明白,过去分为两种:既有人们记忆里的过去,也有决定现在与未来的过去,这两种过去很少重合。所有人都是后一种过去的奴隶。
而知道这一点会让人发疯。

时机。伊库雷·孔法斯很少瞻前顾后,这次是个例外。
圣战军首领们觊觎这片土地,但钥匙仍操在纳述尔人手中。约克萨是帝国古老的财产,帝国也以古老的方式占有着它。纳述尔人很清楚被征服人民的危险性,所以早已逝去的设计者在数百座城镇中挖掘了数以百计的秘道——毕竟城墙可以失而复得,但人死不能复生。
然而,逃出城市的过程却比孔法斯预料的更紧张。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和塞尔文迪人在唐荣宫的交锋的确让他紧张不已,甚至比失去达拉丢斯——他身边的皇家萨伊克传声者——带来的不便还大。野蛮人居然打了他,像打女人和孩子一样把他轻易打倒。他没如众人期待的那般起身还击,而是无能为力地倒在地上,流露出惧意。奈育尔·厄·齐约萨身形瘦削,神态饥渴又野蛮,让他的手下敬畏以至崇拜。他身上散发出大草原的味道,那具令人惊叹的身躯仿佛联系着大地……塞尔文迪人独有的大地。
孔法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自然,这正是野蛮人的意图,加里奥斯人的谚语说得好,恐惧会让人更在乎自己的皮囊。但知道这一点并不会让情况变好。
逃出城市的路上,每过一个转角,都会有令人头脑麻木的恐惧袭来。他和索帕斯直等夜幕降临才穿过街道前往墓地,挖开隧道入口。直到越过欧拉斯河时,他的呼吸才变得顺畅——甚至这时也……
在几名齐德鲁希骑兵陪伴下,他们来到约定的地点等待。这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石冢,位于约克萨城东北几里,伊伯扬的猎场中心。地点是孔法斯选的——他理当占据舞台中心,迎接即将上演的戏码。
阵阵狂风刮过地面,蓬乱的常绿植物在风中摇曳弯曲,如同少女仰起脸庞。碎石飞扬,仿佛被看不见的裙摆带了起来。远处的树冠不停摇摆,似乎在隐匿树荫下亘古长存的怨恨。在孔法斯眼中,周围的一切联合营造出了深奥的神秘感。世界通常是扁平的,就像一幅图画展现在他眼前,但今天不行,今天这个世界必须变得深奥。
索帕斯的栗色坐骑喷了个响鼻,晃着脑袋和鬃毛赶走一只黄蜂。将军暴躁地咒骂了几句,他是个经常呵斥牲畜的人,令孔法斯再度怀念起马特姆斯。作为手下,索帕斯很有用——他派出的亲兵正在清理周围乡野,寻找塞尔文迪人的间谍——但他的价值完全在于实用性,而与个人品质无关。他是个好用的工具,但不若马特姆斯一般,当得上孔法斯的陪衬。大人物都需要陪衬。
尤其是今天这样的情况。
若他能忘掉那个该死的塞尔文迪人多好!那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哪怕是现在,在孔法斯灵魂中的某个角落,警报依然在回响,令他时刻担心对方会突然出现。那个野蛮人仿佛强行玷污了他,这团污渍紧紧黏在他身上,犹如冲不掉、洗不去的臭气。从没有人对他产生过这样的影响。
孔法斯心想,也许这就是那些信徒心中感受到的罪孽:某种始终监视着你的强大力量。它并不认同你,它宏大而无法形容,它像雾一样近在咫尺,又像世界的边缘一样遥远。仿佛愤怒本身有了眼睛。
也许信仰正是一种污渍……一种臭气。
他哈哈大笑,浑不在意索帕斯或其他人的想法。昔日的自我又回来了,他喜欢这样的自我……非常喜欢。
“大统领?”索帕斯问。
比亚希家的蠢货,永远急着踏进不属于他们的圈子。
“他们来了。”孔法斯朝远处点点头。
一队骑手——也许有二十多人——越过一片落羽杉林,沿对面的山坡朝他们跑来,途中绕开了牧场里凸起的土丘,仿佛鼹鼠避开猛犬的爪牙。百无聊赖之中,孔法斯抽空扫了一眼身边小小的随行队伍,看到几个人皱起眉头,迷惑?担忧?他差点再次大笑。他们在猜测我——他们心目中神一样的大统领——想干什么。
为这一天,他准备了太久太久。亚特里索的王子牢牢确立了自己在圣战军中的权威,不管正统派对他有何种积怨,都随着对帕迪拉贾的胜利消散了。回想那一天,孔法斯仍会惊奇地眨眼,难以相信绝望之中居然会产生那么强烈的……决心。他自己的士兵也在疯狂的驱动之下奋战。
孔法斯扮演了他应该扮演的角色,为圣战军的胜利立下大功。但即便蠢货也能看出,他在长牙之民中已时日无多。所以他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包括通过辛罗恩的中间人安排此次会面。他还暗中将一队齐德鲁希骑兵派驻到安那斯潘尼亚的荒野。当然,他没告诉任何人这样做的用意,甚至对索帕斯也没说。高瞻远瞩的人不能信任如此缺乏洞察力的下属,他们一定会犯下无法预知的错误。
“那是谁?”索帕斯茫然地问,其他人也都朝那队人马望去。虽然他们仍端坐在马鞍上,但孔法斯知道种种揣测一定在抓挠他们的心,就像孩子被蜜糖点心勾引一样。那些不断接近的骑手穿的是费恩教徒的衣服,但这点没有任何意义——如今除了纳述尔人,所有长牙之民穿得都跟费恩教徒无异。孔法斯不由寻思,马特姆斯会怎么想?从马特姆斯审慎的目光中倒映出的一切,会令生活具有别样的意义。至少不会显得这么鲁莽躁进。
“大统领!”索帕斯突然叫喊起来,把手伸向剑柄——
“停手!”孔法斯大喝,“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是基安人!”将军喊道。
该死的比亚希家,难怪他们不曾染指御袍。
孔法斯催马向前,途中调转马头。“除了邪恶,”他说,“还有什么能对抗正义?”
他的随从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正统派,和他一样看不起亚特里索的王子,但他们的决心源自世俗的土壤,而非来自天庭。孔法斯知道,要求他们做什么都不算多——说到底,人类的行为没有底限——只要不过早地提出要求。这些人可以为他杀死亲生母亲……
只要掌握好时机。
孔法斯微笑着,那是经历了共同苦难的人特有的笑容,他摇头的动作仿佛在说:我们一起找到了自我。
“我和你们一起越过加里奥斯人的边境,我领你们踏遍塞尔文迪人可怕的草原,我指引你们大破基安人!基安人!我们并肩作战了多少次?拉森塔斯、多尔纳、基育斯河、蒙格达平原、安乌拉特要塞、特尔塔平原……我们赢得了多少次胜利?”
他耸耸肩,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而现在,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被拘禁在此,听任原属我们先辈的土地被人偷去,听任圣战军被一个伪先知控制!因里·瑟金斯被遗忘了!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战争之神的诉求,现在轮到你们自己来决定了!”
又一阵狂风卷过山坡,在长草间盘旋,抽打着树枝。风中的砂粒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你们的心,我的兄弟们,问问你们的心。”
到头来,人人都会服从自己的心。虽然孔法斯不懂“心”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这玩意儿可兹利用,就同使唤训练有素的狗一样。他心中暗笑,明白一切尽在掌握。这些人已经做出了决定——大多数人习惯在行动之后再为行动寻找理由,而心是一个可以说服一切的理由,尤其涉及信仰和牺牲时。这就是为什么伟大的将军总喜欢在最后一刻才下决定,把剩下的留给惯性。
这就是时机。
“您是雄狮。”索帕斯说。
像是将脖子暴露给刽子手一样,其他人也纷纷垂下头,下巴紧贴链甲外的红漆胸甲,就这样维持了片刻。这种动作在礼仪规范中表示最深刻最真诚的尊重。
乃至崇拜。
孔法斯露出笑容,调转马头,朝逐渐接近的骑手们奔去。那些骑手在他面前勒马时有些放肆,仿佛是一时兴起才让马停下的。虽然穿着五颜六色的卡哈拉,胸甲也闪闪发光,但他们看上去非常阴暗。这不止是因为他们在沙漠中晒出的深色皮肤,或者他们编成长辫的山羊胡上那显眼的油光,更因为他们如野鹰般狂暴的表情,以及闪动着陷入绝境之人独有的疯狂决意的眼睛。
片刻沉默中,只听见战马的哼叫。想到叔叔面对这些纳述尔人的古老敌人时的情景,孔法斯几乎笑起来,一只鼹鼠偏要与猎鹰讨价还价……
雄狮则完全不同。
“法纳亚·阿布·卡萨曼德,”他清晰而洪亮地说,“帕迪拉贾。”
他对面的年轻人低下了头——真的很低啊,尽管除了瑟留斯和玛伊萨内,法纳亚的地位不在任何人之下。
“伊库雷·孔法斯,”基安的帕迪拉贾说,他的声音带有基安人特有的轻快韵律,深色的眼睛周围化着墨妆,“皇帝陛下。”

雨停了,他把沉睡中的她留在床上。西尔维,她的脸庞那么完美,那么不真实。
奈育尔走出房间,来到阳台。暴风雨后的天空仿佛巨大的洞穴,约克萨及其狭窄的街道一直延伸向远方,在这无云的天空下形成一座巨大的露天剧场,只是座席破烂不堪。他的视线在远处山坡上孔法斯的住所逗留了一会儿,好像那是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海岸。
拍翅声让他警醒,阴影从周围的水洼上滑过。空中盘旋的沙鸽突然激动起来,翅膀扫过弯弯的月亮,然后摇晃着降落,像是被绳子绑在阳台上——它们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随即纷纷消失在阳台下面。
一个声音在他视野之外响起:“你让我困惑,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已经知道,魔鬼有诸多伪装。它们无处不在,用肆无忌惮的欲望扭曲这个世界,用它们的化身侮辱人类:鸟儿、爱人、奴隶……
以及最可恶的,他。
“杀了伊库雷,”声音变得尖锐,“狗自会散去。你为何还不动手?”
他转向那个怪物。那只鸟儿。
奈育尔知道,很多民族崇拜或憎恶特定的鸟类。纳述尔人有神圣的孔雀,瑟帕罗人礼拜草原的松鸡,所有因里教徒在战争仪式上都会献祭鸢与鹰。然而对塞尔文迪人来说,鸟不过代表天气、狼群和季节的变化,应急时还可充当食物。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已经和它达成了交易,交换了承诺。
“你要我去杀他,”奈育尔平静地说,“但你真正该杀的是杜尼安僧侣。”
那张小脸皱起来,“伊库雷打算毁掉圣战军。”
奈育尔啐了一口,转身面对宽广的梅内亚诺海,望向分割黑夜的明亮月光。“那杜尼安僧侣呢?”
“我们需要他来找到另外一个……莫恩古斯。那人是更大的威胁。”
“蠢货!”奈育尔喊道。
“我警告你,凡人!”它用鸟类的愤怒声音说,“我来自一个极为暴虐的种族,你根本无法想象我的生命!”
奈育尔侧身斜眼看它。“我为何无法想象?我体内流动的血液和你一样古老,更不用说我的灵魂。你们的历史不可能比世界本身更久远。”
他听到那东西的冷笑。
“你仍旧不理解他们。”奈育尔续道,“首先,杜尼安僧侣具有高度智慧,我不清楚他们的最终目的,但我知道他们会将一切事物当作工具,而他们的手段远超我的理解能力,甚至超过你的,魔鬼。”
“你觉得我低估了他们。”
奈育尔转回来背对大海。“这是必然。”他耸耸肩,“对他们来说,我们和小孩没什么区别,像呱呱坠地的婴儿一样愚蠢虚弱。想想吧,鸟儿,莫恩古斯在基安人中间居住了三十年。我不知道你的力量,但我知道他的力量早已超越基安人。”
莫恩古斯……单只说出他的名字,就让奈育尔的心一阵痉挛。
“正如你说的,塞尔文迪人,你不知道我的力量。”
奈育尔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杜尼安僧侣能从你的话中听出什么吗?”
“听出什么?”
“装腔作势和虚荣骄傲。他会就你暴露的这些弱点找到无数种对付你的方法。他会附和你说的一切,鼓励你,增长你的信心,在所有话题上一律奉迎。他不会介意你看低他,将他视作奴隶,只要你仍旧维持无知状态。”
怪物盯着他看了半晌,就像那苹果大小的脑子没法及时领悟他的话,它扭曲的面孔模仿出轻蔑神情。“无知状态?我对什么无知?”
奈育尔啐道:“你真实的处境。”
“那我真实的处境又是什么呢,塞尔文迪人?”
“你被愚弄了,你正在自己编织的网子里挣扎。你努力想要控制环境,鸟儿,其实环境早已控制了你。你自己当然不会这么想,和人类一样,权力是你本能的欲望。但其实你只是一件工具,与任何一个长牙之民没有区别。”
它将头歪向一边。“那么,我如何才能成为我自己的工具?”
奈育尔哼了一声。“过去几个世纪,你们都在暗中操纵局面,至少你是这么声称的。如今你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做同样的事,因为一切不曾改变,但我向你保证,一切都改变了。你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事实并非如此。他很可能知道你在接近我,清楚你的目的和手段。”
奈育尔知道,这些古老的存在也不免遭遇和圣战军同样的命运。杜尼安僧侣会慢慢剥开它们,如同草原人处理野牛的尸体:血肉留做粮食,膏油当作肥皂与燃料,骨头制成工具,毛皮搭建帐篷或蒙制盾牌。不管它们藏得有多深,经历过的无穷岁月还是会慢慢消磨它们,而与之相对,杜尼安僧侣是全新的东西,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其凶猛程度好比吞噬万物的情欲与饥饿。
“你必须放弃以前的方式,鸟儿,你必须穿越无路可循的土地。你必须让他处于艰难的环境中,因为像现在这样子,你根本无法与他匹敌。你必须观察、等待、学习,以求抓住一线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奈育尔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拳头。“杀他的机会!趁你们还做得到,杀死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他只是一点小麻烦,”那只鸟皱起眉,“只要他还带领圣战军向希摩前进,就是在为我们服务。”
“不可救药的蠢货!”奈育尔大喊。
鸟儿愤怒地举起翅膀。“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吗?”
奈育尔脚边的水洼亮了起来,闪现出一幅幅画面:斯兰克跑过燃烧的街道,巨龙飞上乌云笼罩的天空,人类的头颅在青铜圆环上冒烟,还有一个高耸的、长着翅膀的怪物……冒火的眼睛和半透明的血肉。
“看!”
奈育尔赶忙将丘莱尔握在手中,他没有退缩。“巫术?”他笑着说,“简直是羊入狼口。我们说话时,他就在学习巫术!”
光线消失了,只留下那只鸟儿,它那人类的脑袋在月光下是白的。
“那个天命派学士,”奈育尔解释,“在教他——”
“他需要很多年才能学会,傻瓜……”
奈育尔啐了一口,感伤地摇摇头,尽管眼前那东西的力量与身形完全不成比例,简直让人发疯。对强大的生物表示怜悯——这会让他成为更强大的存在吗?
“你忘了,鸟儿,他只用四天就学会了我的民族的语言。”

孔法斯全身赤裸地跪在房中,听到脚步声接近,他没有动弹,甚至没有抬头。他已成为伊库雷·孔法斯一世,虽然暂时别无选择,不得不陪塞尔文迪人继续这场闹剧——让对手惊讶是胜利的保证——但他无需再在乎下属了,时刻谨言慎行的日子结束了。叔叔的密探现在成了我的密探,而我对他们可是知根知底。
“萨伊克的大宗师到了。”索帕斯在他身后的黑暗中说。
“只有希默克提?”孔法斯问,“没有别人?”
“完全依照您的指示,人中之神。”
皇帝微微一笑。“和他一起在外面等着,我很快就来。”
他从未这么急切地想要知道消息,这份焦虑如此强烈,他得设法控制。叫得最响的饿汉总是最后拿到吃的,而在与皇位有关的事情上,必须慎之又慎。
将军走后,孔法斯朝阴影中喊了一声。一个基安女孩爬过来,恐惧地瞪圆了眼睛。孔法斯拍了拍面前的地毯,漠然地看着她摆出他指定的姿势——双膝分开,肩膀后仰,下体上抬。他掀起她的短裙,在她那橘色的双腿中间跪了下来,只赏了她一巴掌,她就学会了稳稳地冲他捧住镜子。但当他开始临幸她时,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他要她把镜子转过来,挡住他的脸,这样俯视她的就是她自己的镜影了。
“看着你自己,”他低声说,“看着你是怎么发情的……我保证。”
不知为什么,冰冷的银镜碰到脸颊反倒激起了他强烈的欲望。虽然她感到羞耻,但他们同时达到高潮,这更让他觉得她只是一只动物而已。
他决定,要做一个与叔叔完全不同的皇帝。
与法纳亚会面后过去了七天,一切风平浪静。孔法斯不在乎预兆——他愚蠢的叔叔有太多次因为一点小事就改变主意——但想到自己即位的情景却感到悲哀。他在被一个塞尔文迪人囚禁期间继承了御袍——一个塞尔文迪人!——而带来消息的又是基安人,是帕迪拉贾本人!虽然耻辱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但个中反讽仍过于尖锐,就像是诸神的恶作剧。如果他的蜡烛已烧尽了呢?如果诸神也嫉妒自己的兄弟呢?
时机完全不对。
摩门肯定乱作一团了。根据法纳亚的消息,恩加罗,叔叔的大总管,业已控制局面,希望能在孔法斯归来前取悦他。法纳亚表示他的继承权无从辩驳——无论安迪亚敏高地内外,没人敢挑战基育斯河的雄狮。孔法斯的虚荣心向自己保证这是真的,但他并没有忽视一个事实:这是新继位的帕迪拉贾需要他相信的。纵然圣战军离南锡篷和白日行宫还很远,但基安已走到悬崖边上,若孔法斯急于赶回摩门确保继承权,法纳亚几乎注定毁灭。
为拯救自己的国家,盐之子有什么讲不出的?
两件事让他下定决心留在约克萨,与塞尔文迪人继续这场闹剧:一来他实在没法设想再次横穿海墨恩沙漠,二来据法纳亚所说,杀死瑟留斯的是他祖母。虽然这说法很疯狂,法纳亚的坚持也引起了他的疑心,但不知为何,他知道事情本该如此。许多年前,正是她杀死丈夫,让钟爱的儿子继承皇位;这次她又杀了儿子,将位置留给钟爱的孙子……
也许她更重要的用心在于:促使他回家。
从最开始,伊斯特里雅就反对他们出卖圣战军的计划。孔法斯可以原谅这点,毕竟老人总是杯弓蛇影,黄昏和黎明不可混为一谈。但她的手段居然如此毒辣,着实让他有些担心。她这样的人是不会被岁月磨去爪牙的,叔叔一定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这场凶杀完全符合她的性格,猎犬般的贪婪永远是她行事的动机。她杀死瑟留斯,不是为了圣战军,而是为了自己宝贵的灵魂。每每想到这里,孔法斯总忍不住要嘲笑她。洗净这样邪恶的灵魂,比将屎味从粪便上洗掉更难!
然而没有事实作为佐证,所有的想法与忧虑都无从安置,只能在脑海中来回盘旋,疯狂的赌注让它们变得更加尖锐,不确定感也愈发强烈。我是皇帝,他想道,皇帝!然而他却被自己的无知囚禁了——这远比塞尔文迪人的拘禁更糟糕。萨伊克的传声者达拉丢斯死后,他完全无计可施,只能苦待外界联络。
他走出房间,发现那老人匍匐在即兴搭起的高台旁,并未在索帕斯搬来的凳子上落座。塞尔文迪人把他和他的军官们安置在一所火砖大宅,此处离约克萨城中心不远——幸运的是,这是一位年迈的纳述尔兑换商的产业——原则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但建筑的每一个出口都有卫兵把守。好在康里亚是个开化民族,和其他文明人一样,他们偏好贿赂。
孔法斯在高台上站定,视线扫过兑换商宅邸的地面,昏暗中可以看到墙上色泽温和的马赛克,让人有家的感觉。他每次呼吸都能闻到刺鼻的烟气,这得感谢塞尔文迪人,害他们不得不焚烧家具来取暖。索帕斯和奴隶们一起小心翼翼地站在外围的暗处,而在近处四个闪亮的火盆之间,老人把脸埋进了一张金紫相间的祈祷垫——孔法斯猜测那是从某个神龛中抢来的。虽然有上千个问题在他的灵魂中竞相跃动,他还是默默注视着老巫师。他等了很久,甚至看到对方的银发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终于道:“我想你已经听说了。”
当然,老人一言不发。希默克提是个聪明人,但从宫廷礼节的角度看,他不过是个奴隶。根据古老的传统,没有明确许可,无人可以直视皇帝,这被称为“上古条款”。很少有皇帝会改动它,不过现在,既然瑟留斯死了,限制孔法斯的只剩下古人的先例。弩箭已经射出,一切都要为之服务。
“准你平身,”孔法斯道,“我在此废除上古条款的约束。愿意的话,你可以看着我说话,大宗师。”
两个乳白肤色的女奴——不知是加里奥斯人还是瑟帕罗人——从黑暗中走出,扶着老人的手臂帮他站起身。孔法斯有点吃惊:才过去几个月,这老蠢货就衰败成这样了?希望他身上还留有自己所需的力量。
“陛下,”白发巫师低声说,任奴隶们将他黑色丝衣上的皱褶抚平,“人中之神。”
这是……他的新名字。
“告诉我,大宗师,皇家萨伊克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希默克提眯眼打量他,孔法斯知道,这样的方式总让叔叔紧张。但我不会。
“我们等待太久了,”虚弱的学士说,“等待一个可以真正运用我们力量的伟人……一位真正的皇帝。”
孔法斯笑了。希默克提是个能干的人,而能干的人总是忘恩负义。此人没有古老的出身可供吹嘘——不过巫师大多如此。他是什罗普人,也就是数世纪前帝国在胡帕纳遭遇惨败时和败军一起逃到摩门的施吉克人的后代。虽然出身不高,他仍被推举成为大宗师——什罗普人往往被看作窃贼和高利贷者,受到鄙视——这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
能信任他吗?
所有学派之中,只有皇家萨伊克受命于世俗权力,成为了国家机器的有机组成部分。瑟留斯深信,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爱慕虚荣且反复无常,所以他认定萨伊克的巫师们暗中怨恨为他效劳,而事实上他们憎恨的正是他的不信任。孔法斯懂得,皇家萨伊克非常珍视传统,他们最骄傲的就是在所有学派中唯独他们还继续遵循《皇室协议》——那份古老条约规定所有学派都听命于塞内安人及其神皇帝。只有萨伊克保留着这庄严的信念,并将其他人——尤其是赤塔——看作无耻的篡位者和自高自大的骗徒,为一己之私便让所有异民的存在都受到威胁。
每个人都在不断重复自我标榜的故事,梦想享有特权,拥有特例,以此来抚慰现实的困顿。作为皇帝,重复他人的故事是为了号令人心,但瑟留斯从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他的心智太过扭曲,太过专注于重复自己的故事,不肯用奉承来使唤他人。
“我向你保证,希默克提,我会充分运用皇家萨伊克的力量,并根据《皇室协议》给予你们应有的一切尊重和礼遇。只有你们能看到什么是根本,什么是水面的浮萍;只有你们还坚信往昔的荣光。”
类似胜利的喜悦点亮了此人的神情。“您的赞誉让我们不胜荣幸,人中之神。”
“你们准备好了吗?”
“快准备好了,人中之神。”
孔法斯点点头,长吁一口气。他提醒自己要注意手腕、保持克制。“索帕斯已经告知你达拉丢斯之事?”
“达拉丢斯和我连接着摩门的同一个罗盘者,所以我早已知道他遇害了。我曾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人中之神,如今得知您——以及您的计划——都完好无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罗盘者与传声者,这是巫师们交流的两端。罗盘者是锚,这位学士需要睡在传声者熟悉的地方,好让对方进入他们的梦境,以传递消息。孔法斯知道,这也是叔叔从不信任萨伊克的原因之一:帝国有那么多消息通过他们传递,谁控制了信使,谁也就控制了信息。而这提醒他……
“你已经知道那个被派到塞尔文迪人身边的赤塔学士了吧?他叫绍纳米。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能让圣战军知道。”他相信自己的眼神足以表达此事有多紧要。
随着年岁增长,希默克提的眼球像猪一样拱了出来,但眼神仍然锐利。“人中之神,只要您将他活着交给我们,我们可以保证赤塔的蠢货会以为约克萨一如往常。只需在他与同伙联络前拿下他,剩下的交给我们的强迫咒就行。您想让他说什么,他就会对那些人说什么,达拉丢斯的仇也可以得报,我向您保证。”
孔法斯点点头,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以皇帝的身份下令。接下来他犹豫了一个心跳的时间,但这已经足够了。
“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希默克提说,“您叔叔是怎么死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深呼吸,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只知道罗盘者告诉我的事。即便如此,也有很多需要和您商讨,人中之神。”
“应该是的。”孔法斯带着肆意的不耐挥挥手。“但事情得分轻重缓急,大宗师,得区分清楚。我们先对付塞尔文迪人……”他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向学士,“先毁灭圣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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