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谢拉什
我们当然是彼此的拐棍。失去爱人之后，我们会在地上爬行。
——昂提拉斯，《论人类的愚蠢》
历史。逻辑。算术。这些都该由奴隶来教授。
——佚名，《论高贵》
长牙纪4112年，早春，谢拉什
由于凯胡斯的战术，也由于安那斯潘尼亚的地形，阿凯梅安很少有机会目睹圣战军缩水后的全貌。虽然特尔塔平原的大捷带来了可观的战利品，凯胡斯仍下令部队沿途搜刮，迫使圣战军在崎岖的乡间分散开来。从偶尔留意听到的点滴消息中，阿凯梅安得知费恩教徒完全无力抵抗，东安那斯潘尼亚的所有村镇都在圣战军面前屈膝，费恩教徒仅仅隐藏起了他们的女儿和残存的口粮及牲畜。
穿着抢来的衣服、面孔晒得黝黑的长牙之民现在看上去更像是费恩教徒而非因里教徒了，要从外貌上区分两者，只能靠盾牌、旗帜、武器和护具。康里亚人的战斗长衫、加里奥斯人的羊毛外套、艾诺恩人的束腰披风都不见了，他们几乎全穿上了敌人五颜六色的卡哈拉，鲜有例外。他们还骑着敌人的瘦马，用敌人的酒具喝酒，在敌人的帐篷中与敌人的女儿共枕。
他们变了，这种变化深植人心，绝非流于外表。阿凯梅安记忆中那些穿过破军关出征的因里教徒，只是眼前这些人的祖先——就像他不再认识那个漫步前往萨略特图书馆的巫师，他也同样找不到那些高唱圣歌走进卡拉塞沙漠的武士了。那些人变成了陌生人，假以时日，也许记忆中的他们挥舞的都是青铜武器了吧。
真神在长牙之民中遴选，在战场上、在沙漠里，通过饥馑与疫病，像用手指筛过沙砾一般仔细考量，只有最强壮或最幸运的人才能幸存。艾诺恩人有种说法：分享面包不成交情，共同杀敌才是兄弟。但现在，阿凯梅安意识到，挫折或许更能增进情谊。共同经受的痛苦铸就了一些新东西，某些更为坚硬、更为锐利的东西；而凯胡斯把它举起来，就像从铁砧上举起成型的剑身。
他们属于他，望着圣战军严整的队列在山脊与丘陵间行进时，阿凯梅安经常这样想，他们所有人。若凯胡斯有个意外……
除了极少数例外，阿凯梅安每天不是和先知扈从们一起待在凯胡斯身边，就是待在乌别里卡（因里教徒开始用这个词称呼他们的先知那顶夺来的帆布营帐）左近的住处。在得到更明确的情报之前，他们不得不假设，非神会将再次尝试刺杀凯胡斯，因为他的崛起带来了巨大威胁。
圣战军踏上征途后，审讯那两个换皮密探的机会就非常少了。那两只怪物在赤塔的看守下和辎重队走在一起，用铁铸的链条交错着吊在密封货车内。阿凯梅安参加了每一次审讯，用他所知的真知咒术中为数不多的强迫咒不断向它们施压，但全无效果。凯胡斯设计的种种拷问方式也收效甚微，虽然每次亲眼目睹这些手段后，阿凯梅安都有好几个小时不敢闭眼，生怕眼前浮现出可怕的景象。那些怪物在肮脏的黑暗中狂野地挣扎，破碎的尖叫犹如野兽齐声哀号，然而刑罚完毕后，它们又总会用砾石与泥浆混合般的嗓音大笑，重复同样的话：“奇——格——拉……报应来了，奇格拉——”
阿凯梅安不确定是什么更让他紧张：是那些怪物手指般开合的脸孔，还是凯胡斯对待它们时无比空灵的冷静？哪怕在第一次末世之劫的梦境中，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穷尽极端的善与恶，没像现在这样笃定哪一方是善，哪一方是恶。
阿凯梅安也会出席凯胡斯与赤塔的每一次会议——理由显而易见。可现在在他眼中，赤塔不过是恼人的插曲而已。以利亚萨拉斯每每喝得醉意酩酊，行动呆滞笨拙，与在摩门时的风度翩翩形成了鲜明对比。专横的自信、评判一切的眼神、一丝不苟的礼仪全都不复存在，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刚意识到自己夸下致命海口的小毛头。圣战军终于开向西斯林的基地希摩，赤塔已无躲藏的借口，必须直面宿敌，可他们的大宗师哈纳玛努·以利亚萨拉斯竟渐渐害怕起来……害怕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害怕被西斯林的巫术之火烧灼，害怕毁掉自己传承悠久的学派。
阿凯梅安完全有理由对此人怀恨在心，但事实上，他却感到一丝怜悯，就像体格健壮的人怜悯病中的弱者一样。这很奇妙。圣战军中的每个人都经过了考验，活下来的人中，有些变得更加强壮，有些被击碎了人格，有些则变得谦卑。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属于以上的哪一种。
参孚瘾君子伊奥库斯从未出席过这些会议，也没人提到他——阿凯梅安不禁要感谢这小小的恩惠。虽然他痛恨那个人，那天夜里在果园中的确想索其性命，但他最终实施的报复与自己曾遭遇的痛苦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当百柱团的卫兵举起匕首对准那红色的眼瞳时，伊奥库斯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幸的陌生人……一个无辜者。过往如烟，复仇成了令人生厌的狂想。他有什么资格下达最终判决？在人类所能做到的一切中，只有杀戮是绝对的。
若非为了辛奈摩斯，阿凯梅安怀疑自己可能会直接放过他。
行军的日常事务占据了凯胡斯的时间。因里教贵族接踵而至，有的带来前方情报，有的要他解决争端；当圣战军跨越边境进入谢拉什之后，更多人则是来和他商讨战事。
在凯胡斯身边不停变化的人群中，阿凯梅安往往只露个面，偶尔出于好奇才留心听听讨论。其他人来来往往，但他一直留在凯胡斯身旁，所以即便只是偶尔听听，也一次次见证了凯胡斯惊人的智慧。他经常听到凯胡斯一字不差地复述几天前收到的消息或警告，从未忘记任何一个名字或疏忽任何一点细节，哪怕是补给方面的琐事。阿凯梅安已数不清有多少次看到其他人——尤其是凯胡斯的总管秘书加亚玛克里——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了。他们会摇摇头露出微笑，欢愉而敬畏地扬起眉毛，震惊渐渐变为更坚定的信仰。“我们何德何能，”加亚玛克里有次对阿凯梅安说，“能见证这等奇迹？”
阿凯梅安很快对这些小场面失去了兴趣，只有大贵族与会时方才集中精神，其他时候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跟之前在辎重队中行军一样。来来往往的贵族仍会和他打招呼，但他很快就消失在先知扈从的行列中了。
纵然兴趣缺缺，阿凯梅安仍被责任形成的无形引力牵引着。百无聊赖间，他看待凯胡斯会有一种古怪的疏离感，战士先知身上超乎尘世的魅力恍然一空，仿佛和旁边那些久经战事的士兵同样脆弱——而且远比他们孤独。每当这时，阿凯梅安都感到身体在恐惧中变得僵硬，他明白，无论凯胡斯看上去多么接近神，本质上仍是个凡人。这难道不是圆环审判留下的教训吗？如果某些事真的发生了，那么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包括他对艾斯梅娜的爱。
想到这里，总有一阵奇异的狂热在他四肢中跃动。这与天命派学士就共同的噩梦产生的狂热不同，这是更私人化的热情。
为一项事业全情投入的狂热往往是没有具体方向和目标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游荡是他黎明时的必修课，刚被噩梦折磨过之后，他会牵着骡子漫无目的地沿路前行。然而和凯胡斯在一起时一切都不同，这正是他无法向诺策拉解释的事：凯胡斯是天命派一切抽象目的的肉体化身，人类的未来都系在这一人身上，他是他们对抗万物末日的唯一壁垒。
万物末日。非神。
有好几次，阿凯梅安觉得自己瞥到凯胡斯的双手有金色光晕，他甚至嫉妒那些声称总能看到这景象的人，比如普罗雅斯。他意识到自己很乐意为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献身，虽然仍对其心存怨怼，却情愿毫不吝惜地牺牲一切。
然而令他沮丧的是，他的心态总不能保持长久镇定。他的思绪总会发散，有时会怀疑一旦非神会来袭，自己是否有能力保护凯胡斯。他会摇着头，像鹰一样紧盯远方皱起眉头，用敏感的审视目光对待所有的请愿者。
和以往一样，艾斯梅娜最让他分心。
有些日子她会骑马，虽然起初不娴熟，但现在已可轻松驾驭了。由于他总走在先知扈从的最前列、凯胡斯的周围，因此常能看到她。有时，当凯胡斯和贵族军官们讨论战事时，他会默然伤感，在旁一言不发；又有时，他只是出神地看着她，看着她以男性的魄力发言，看着她在周围人群中树立起无可置疑的权威。她身上的每一丝气质都变得果决敏锐，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不过大多时候，艾斯梅娜都坐在轿子里行军——其他人称之为“黑辇”——那顶异常奢华的轿子由十六个基安奴隶扛举，旁边还有一位抄写员骑马随行，而整天都会有人骑马前来找她，商量大小事务。只有当凯胡斯来到轿前询问或下达指示时，他才能看到她的面孔。穿过周围的肢体和躯干，他看到她涂妆彩的嘴唇在半透明窗布下的弧线，看到她搭在架起的膝盖上的手臂，看到她放松的手腕垂下的手指。这时总有一阵冲动涌到喉头，他甚至想喊她的名字，但伴随而来的只有痛苦。
他几乎不曾看到她的眼睛。
他们大多数相遇在行军之后、于乌别里卡周围活动时。由于每次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她通常只彬彬有礼地朝他点头致意。阿凯梅安起初觉得她铁石心肠，甚至怀疑她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想要逐渐培育恨意。为了根除他俩之间爱意留下的痕迹，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但过了段时间，他才明白她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在凯胡斯把她带走前，他们两个是情人关系。虽然没人敢当面提起，但他有时会从他们的眼神中——尤其是从普罗雅斯眼中——看到一种意识到别人的耻辱时的神情，一种突然而至的怜悯。
哪怕她给予他一点点温柔，都会衬托出他所受的耻辱。夺妻之辱。
离开卡拉斯坎的第五天，奴隶们架起大帐，安置完帐中家具后，阿凯梅安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换上晚间服装。但她就在那里，站在帆布投下的阴影中等他，穿着金黑相间的长袍，头发用吉尔加什风格的头饰束了起来。“阿凯梅安。”她说，不是“阿凯”。
他努力保持镇定，克制着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
让他失望的是，她谈的话题只与凯胡斯的人身安全有关。他甚至有些期待她会对他的服务给予褒奖，就像女皇奖赏一位签约效命的外国顾问。他只能被动迎合她把对话进行下去，简洁地回答每个问题，时而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感到震惊，也意识到她的询问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活力与洞见。
骄傲……他为她感到骄傲。
你一直比我优秀。
如果说其他人在他眼中只是墙壁，那么艾斯梅娜就是一座古城，一座街巷广场构成的迷宫。他曾把那里当成家，他知道城中什么地方是收容所，什么地方是兵营，什么地方有塔楼和水池。无论游荡到哪个角落，他总会知道身处何处，又该去往何方，从未迷失；而一旦走出这座城市的大门，就得面对一个令他无比挫败的世界。
他知道相爱的人习惯自我欺骗，很多时候对他们来说，普罗塔西斯歌颂献身的诗句与公共浴室墙上的涂鸦区别不大。爱情从不像纸面上写的那么简单，否则爱人们为何如此患得患失？为何那么多人坚持要说爱纯洁而简单？
他与艾斯梅娜之间分享的东西难以解释，就同她现在与凯胡斯分享的一样。阿凯梅安经常忽视她所承受的种种苦难：女儿弥玛拉的死，饥荒季节，对她怒目而视的面孔，所有那些伤痕和危险。除了弥玛拉，她谈到其他痛苦时总带着轻蔑的嘲弄——阿凯梅安也鼓励她这么做。他连自己的负担都几乎无法承受，又怎能为她分担？不过嘲弄背后隐藏着真实，透过她紧握他手指的方式，或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而展现。
他知道这一切，却从不提起。他退缩了，没能承担起理解的责任。他将她的信任交给那些无法言明的思绪。是我对不起她，他意识到。
所以也难怪她这样回报他了。难怪她……委身于凯胡斯。
凯胡斯……这是他最自私，也最痛苦的怨念。
艾斯梅娜总喜欢拿男人的性器开玩笑，她总惊讶于男人对此有多么在乎，居然冲一个器官诅咒、庆贺、恳求、哄诱、命令，甚至威胁。有回她告诉阿凯梅安，一位精神失常的祭司甚至拿出一把小刀来放在自己的性器上，嘶声道：“你必须听我说！”她说，就在那时，她明白了男人比女人更不理解自我。她问他知不知道吉耶拉神庙的妓女，她们认为虽有几百个男人光顾过她们，但她们都在侍奉同一个人，即阳具之神赫托斯。她笑着说：“他肯定是变化最多的神了。”
阿凯梅安无言以对。
女人是男人窥视男人的窗口，是无人把守的大门，透过她们可以接触他人缺乏防备的深层自我。阿凯梅安有时必须承认，自己也害怕喧闹的人群会透过她诚实的眼睛来审视他。唯一让他安慰的是，他是倒数第二个与她同床的人，并将永远如此。
她现在和凯胡斯在一起。
为什么这个想法如此无法忍受？为什么它如此猛烈地绞动着他的心？
有的夜晚他会睁眼躺在床上，一遍遍提醒自己，艾斯梅娜选择的是谁。凯胡斯是战士先知。用不了多久，他会要所有人牺牲奉献，他所要求的代价将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决不仅仅是爱人。但他不仅攫取，还会给予——给予人们的是怎样的赐福！阿凯梅安失去了艾斯梅娜，但他得到了灵魂，不是吗？
不是吗？
有的夜晚，阿凯梅安辗转反侧，无声地发出嫉妒的号叫。他知道她正在“他”身上喘息起伏，而“他”在用阿凯梅安从没用过的方式占有她。她会得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她的四肢会更长久地颤抖，在那之后，她还会拿巫师和他们那粗短的阴茎开玩笑。她究竟在想什么，居然曾与杜萨斯·阿凯梅安这样又肥又老的蠢货一起翻滚？
但大多时候他只是静卧在黑暗中，闻着熄灭的蜡烛与香炉的味道，以前所未有的饥渴渴望着她。他对自己说，只要能抱着她，只要能像守财奴数钱币一样数她眼睛上的睫毛，只要能有最后一次亲密接触，她就会明白的，不是吗？她一定会明白的！
求你了，艾斯梅……
圣战军进入谢拉什平原的第一个晚上，阿凯梅安筋疲力尽地躺下，想到她尚未出生的孩子，脑子不禁阵阵发麻。他突然明白，正是这件事证明她对他的爱与对凯胡斯的爱有多么不同，这想法让他甚至忘了呼吸。与阿凯梅安在一起时，她不曾拿掉妓女的贝壳，也从未提过与他生孩子的可能。
但同时，他在泪水中微笑着想，他自己也不曾提过。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心中仿佛有什么破碎了，又仿佛有什么愈合了，具体是哪样他分不清。次日早上，他坐在奴隶的火堆旁，看两个不知名的女孩剥着薄荷叶准备泡茶。一开始，他虽已睡醒，仍毫无知觉地茫然注视她们。之后他的目光越过去，发现艾斯梅娜就在不远处，和两名纳森蒂一起站在一群黑马的阴影里。她对上他的视线，这次没有面无表情地朝他点头，也没有转开眼神，而是露出羞赧而迷人的微笑。不知为什么，他明白……
她的大门业已关闭。她已成为他的心无法前往的方向。
那个火堆的记忆……
对阿凯梅安来说，那份记忆如今变成了痛苦。艾斯梅娜微笑着朝他靠来；西尔维欣喜地拍手，脸上闪耀着天真的光芒；辛奈摩斯仍然双目有神；凯胡斯说道：“我很害怕。”
“你害怕？害怕一匹马？”
“那东西喝醉了，直愣愣地看着我！你知道……就像辛看着他的母马一样。”
“什么？”
“就像看着什么能骑的东西……”
他们那时多么喜欢取笑凯胡斯！他们从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中得到了多少乐趣啊！但这并不是他们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
那个火堆与眼前这个是如此不同，那个火堆仿佛是丝绸，如今却化作鬼魂。
阿凯梅安来到普罗雅斯的大帐前，没有原因，只是无聊而已。透过基安贴身奴隶的反应，他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然而他喝了不少酒，正想找人麻烦。想到自己能惹人讨厌，便仿佛正义在握。
于是他拨开金线镶边的门帘，看到普罗雅斯身穿长袍——那袍子更适合康复中的病人——坐在一个装有铁架子的小火盆前，辛奈摩斯坐在他左边，对面坐了一个女人。
艾斯梅娜。
“阿凯。”普罗雅斯紧张地打招呼，故意看了圣侣一眼。他拉长了脸，片刻犹豫后才道：“来吧，到我们这边来。”
“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是独自——”
“他说了让你过来！”辛奈摩斯大嚷着，醉醺醺的声音里流露出极端暴躁的友善。他侧过脸，仿佛在用左边的耳朵打量阿凯梅安。
“去吧。”艾斯梅说。
她听上去很不情愿，眼神却很真挚，阿凯梅安只好勉强抓过垫子坐下。然而他突然意识到她这么说并非真想与他做伴，只是出于对辛奈摩斯的怜悯而已。
他这个蠢货。
但她看上去是那么美，单单瞧着她都让他窒息。男人总在失去亲近的女人后才给予其至高的怀念，但他并非如此浅薄。他只是发现，和他在一起时的她是一株可爱的野草，现在却变作一朵绽放的鲜花，变作银链上的珍珠。她的头发如闪亮黑玉，用两根银簪高高固定在头顶。她长袍上的刺绣闪闪发光，深色的双眼中带着一丝苦恼。
贴身奴隶忙着收拾碗盘，普罗雅斯和艾斯梅娜故意把注意力放在那奴隶身上。每个人好像都僵住了，只有辛奈摩斯除外，他努力啃着几根锯开的肋骨——那是用某种甜豆酱炖出的猪排，闻起来真香。
“你的课上得怎样？”普罗雅斯问，就像刚刚想起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说话。
“课？”阿凯梅安重复。
“是啊，给……”他耸耸肩，似乎不确定该不该用原先的方式提到这个名字，“给凯胡斯上的课。”
单单提到这个名字，阿凯梅安就感觉血管受到压迫，不由得掸了掸膝盖，虽然并没有看到任何脏东西。“很不错，”他尽力让话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如果我能活下来，肯定会写本书描述这段日子，书名就叫《论敬畏的种种》。”
“你篡改我的标题！”辛奈摩斯边喊边伸出手，笨拙地要人倒酒给他。普罗雅斯马上给他倒了满满一碗，脸上挂着微笑，眼神中却流露出几分恼怒。
“你的标题是什么？”艾斯梅娜问。听她口气中那分尖锐，阿凯梅安不禁缩了缩身。辛奈摩斯虽然瞎了眼睛，对轻慢的敏感却前所未有的强，现在的他比那个塞尔文迪人还难相处。“你要写的标题是什么？”
辛奈摩斯啜了口酒，用招牌式的平板声调说：“《论混蛋的种种》。”
哄堂大笑。
阿凯梅安扫过一张张愉快的脸，用拇指拂去眼角泪水，潮水般的记忆将他淹没。有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艾斯梅就要伸手来握住他的手，拇指压上他的指甲，让一切回到从前，回到进入施吉克之前的日子。
他们都在这里……我爱的人。
“我的鼻子！”辛奈摩斯不满地嚷道。“我告诉你们，我现在的鼻子比以前的眼睛更灵！可以闻到最深处的味道……你，普罗雅斯，你以为你昨晚吃的是绵羊……”他望向空中，扮个鬼脸，“其实你吃的是山羊！”
艾斯梅娜躺倒在垫子上，大笑不止，两只纤细的脚在地上踢来踢去。辛奈摩斯转向笑声传来的方向，摇摆着一根手指，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把手指按在鼻尖。“眼睛看得到美——那么多的美，”他摆出雄辩家的姿态，“但鼻子闻到的才是真实！”
笑声变得紧张，大家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他的态度发生了危险的转变，须臾间，每个人的笑声都低落下去。
“真实！”辛奈摩斯狂野地喊，“所谓的真实！现在全世界都是它散发的恶臭！”他好像要站起来，最终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我能闻到你们所有人的味道，”他像在回应他们震惊的沉默，“我能闻到阿凯的恐惧。我能闻到普罗雅斯的悲伤。我能闻到艾斯梅想睡——”
“够了！”阿凯梅安喊道，“你发什么疯？辛……你怎么变成这样的蠢货了？”
元帅哈哈大笑，好像突然间恢复了清醒。“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人，阿凯。”他用醉汉夸张的架势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只不过少了双眼睛。”
阿凯梅安喘息着。怎么会变成这样？辛……
“我的世界，”辛奈摩斯继续慢吞吞地说，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尽力装出幽默的样子，“已被割成两半。在那之前，我和人一起生活；在那之后，我住在屁眼里。”
这次没人发笑。
阿凯梅安起身向主人普罗雅斯致谢并告辞，康里亚王子失神地坐在那里，如坟墓般寂静。无论如何，阿凯梅安知道王子正为辛奈摩斯而自责。凯胡斯推翻了曾经的一切，同时为许多人写下了新的悔恨。
辛奈摩斯不住咳嗽，阿凯梅安发现艾斯梅娜怔怔地看着元帅。困扰元帅的并非是愚蠢的笑话，他的状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是的，”辛奈摩斯道，“不管用什么办法，逃吧，阿凯。”虽然脸色苍白，他的冷哼却仍然强硬。
“我跟你一起走。”艾斯梅娜对阿凯梅安说。他只能点点头，吞了口唾沫。
我们之间到底该怎么办？
“一定问问她！”他们匆匆朝门口走去时，辛奈摩斯咆哮着，“问问她为什么想睡凯胡斯！”
“辛！”普罗雅斯大喊，声音中的恐惧甚于愤怒。
阿凯梅安脑子一片混乱，脸上烧得滚烫。他转回头，余光却看到艾斯梅娜转过身来对着他，眼里泪光闪动。艾斯梅……
“怎么？”辛奈摩斯大笑，故意装出幽默的样子，“难道只有瞎子才看得到？这古老的比喻难不成还是真的？”
“不管你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普罗雅斯平静地说，“我都会陪着你——我向你发过誓，辛。但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亵渎，你懂吗？”
“噢，是的，审判者普罗雅斯。”元帅躺回坐垫上喝酒，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诡异而错乱，仿佛放弃了所有希望。“于是他叫来赫罗门，”他背诵道，“用双手触碰此人的脸，并对其他人说，‘这个人，他夺去敌人的双眼，所以真神让他盲了。’然后他向赫罗门的双目各吐一口唾沫，又说，‘这个人，他的罪我已经清了。’于是赫罗门发出惊喜的喊叫，因他曾双目失明，现在又看得见了。”
阿凯梅安意识到，他在引用《圣典》里因里·瑟金斯为一个臭名昭著的谢拉什罪犯复明时的话。对许多因里教徒来说，“用赫罗门的眼睛看”是“救赎”的同义词。
辛奈摩斯的脸从普罗雅斯转向阿凯梅安，仿佛从一个敌人转向另一个更可怕的敌人。“他没法治愈，阿凯，你要知道，战士先知……他没法治愈。”
阿凯梅安本希望普罗雅斯大帐外的空气不像帐内那么窒闷和疯狂，事实却并非如此。天空的确洁净，可星光不像施吉克干燥的夜晚那么明亮，朦胧的烟雾飘荡在这片荒野之上，并因混杂了潮湿木头的燃烧气息而颇为呛人。同样朦胧的还有附近的声音——康里亚人在营火旁欢饮。他望向艾斯梅娜，尽力露出轻松的笑容，她却朝阴影中张望着。附近一座帐篷里，有人借酒愤怒地低吼。
他没法治愈，阿凯。
两个人并肩走在黑暗的小道上，一言不发。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帐篷矗立周围，火光闪烁。他的左手记起牵着她右手的感觉，不禁一阵刺痛；而他心中满溢的渴望令他诅咒自己。行走在浩荡的营垒中，他却只想去拥抱她，这是怎么回事？整个世界如此喧嚣，一千个厄运的警告层层缠绕，他却只能听到她沉默的心跳。我正走在末世之劫的阴影之中，他不断提醒自己。
“辛他……”艾斯梅娜突然带着一丝犹豫开口，就像刚刚经历过长久而毫无结论的沉思，“他到底怎么了？”
阿凯梅安的心跳得如此剧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决定保持沉默，在黑暗中与她一起行走已是足够的折磨了——还要和她说话？
他望向自己的凉鞋。
“你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吗？”艾斯梅娜追问，“你觉得——”
“不，艾斯梅。”
他喊出她名字的方式带有太多诚挚，太多痛苦。
“你……你不明白凯胡斯让我看到了什么。”她说，“我从前也是赫罗门，但现在——我能看到这个世界，阿凯！这个世界！你所认识的女人，你爱的那个女人……你必须明白，那个女人已经——”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话语，于是打断道：“辛在爱荷西亚失去的不止是眼睛。”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无语走了四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强迫咒，他们……他们……”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我要做间谍总管的话，需要了解这些，阿凯。”
艾斯梅娜是对的——她确实需要了解。但阿凯梅安也明白，她强调这点另有原因。只要讲到其他人，他们之间就能脱离尴尬，在故作轻松的幽默与危险的真实之间，这是最便捷的方式。
“强迫咒，”阿凯梅安续道，“其实不该叫这个名字。它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会‘折磨人的灵魂’，这样表达起来仿佛灵魂是人类微缩的复制品，会和肉身一样受到巫术作用。强迫咒不是那样的。我们的灵魂不是那样的……”
她端详着他的侧脸，但当他终于鼓起勇气瞥向她时，她却转开目光。
“受到强迫的灵魂，”他说，“事实上是被占据的灵魂。”
“你说什么？”
阿凯梅安清了清嗓子。她说话的口气像是早已习惯了揭穿下等人口头的遮掩。“他们利用他来对付我，艾斯梅，赤塔的人……”他眨眨眼，仿佛看到百柱团的卫兵挖出伊奥库斯双眼的一幕，“他们利用他来对付我。”
他们走过一个人头攒动的火堆。他借着摇曳的火光观察她，只见她眯起了眼睛，那是怀疑自己怜悯的人时的目光。
她觉得我是个弱者。
他停下来，紧盯着她那张美丽端庄的脸。“你认为我想诱使你同情我。”
“如果不是的话，你想说什么？”
他努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怒火。“强迫咒最大的悖论是，被施咒者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强迫。辛对我说的都是真话，是他自己选择说出那些话，尽管说出那些话的另有其人。”
过去，无论阿凯梅安对谁做出这番解释，都会立即遭到质疑：这怎么可能？人怎么会自愿接受强迫呢？
艾斯梅娜却只问：“他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带着虚伪的微笑望着她。“赤塔……相信我，他们知道什么样的话可以被当作最锋利的刀刃。”
凯胡斯也一样。
她眼里出现了一丝同情……他转开眼睛。
“阿凯……他到底说了什么？”
人影在篝火前来回走动，影子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扫来扫去。最终对上她的目光时，他感觉自己在坠落。“他说……”他停了一下，清清嗓子，“他说怜悯是我唯一能得到的爱。”
他看到她吞了口唾沫，眨了眨眼睛。“噢，阿凯……”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
渴望击溃了他堆砌起来的决心——想要把她抱在怀中、想要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想要亲吻她鼻尖上那片淡淡雀斑的渴望。
他埋头向前走去，察觉到她顺从地跟了上来时，不由感到一阵烦躁的欣慰。
“他——他还说了别的。”阿凯梅安咳嗽几声，继续说道，努力压制喉咙中让声音破裂的疼痛，“他说那些话时就没抱着被原谅的希望，现在更没法停止。”
艾斯梅娜看上去有些不解。“但他的意外都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阿凯梅安眨眨眼，望向天空，看到号角星环闪亮的圆弧出现在北方的山丘上空。那是远古的库尼乌里星座，三海诸国的星象家们并不了解。“你可以把灵魂想象成无数河流组成的大网。在强迫咒的作用下，古老的河岸会被淹没，堤坝被冲刷消失，新的河道被开辟出来……有时当洪水退去，一切会回归原本的模样，但有时不会。”
他们在沉默中又走了四步。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你是说……”她在震惊中松开了紧锁的眉头，“你是说我们认识的那个辛死了吗？”
阿凯梅安没有这个念头，但现在看来却如此明显。“我没法确定。我甚至没法确定我现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他转身面对她，伸手扣住她的手。她没反抗。他想强调些什么，但嘴巴只是徒劳地开合着，就像已不属于他了，肺腑里则有种更贪婪、更深邃的东西在渴望呼吸。于是他把她拉到身边，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仍然那么轻盈。
旧日的习惯攫住了他们，仿佛一双手将他们紧锁在一起。她朝后弯身，像以往上千次那样。她的嘴唇和她的气味让他坠入无底深渊，他将自己卷入她颤抖的火焰……
他们吻在一起。
然后她开始反抗他，击打他的脸和肩。他放开她，心中被愤怒、情欲与恐惧占据。“不、不！”她气急败坏地挥舞胳膊，仿佛要击垮他的邪念。
“我梦到自己杀了他！”阿凯梅安喊道，“杀了凯胡斯！我梦到世界在燃烧，我却在欢庆，艾斯梅，我在欢庆！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我却为了你的爱而欢庆！”
她睁大眼睛，目光中没有一丝谅解。
他浑身上下每个部分都在恳求她。“你爱我吗，艾斯梅？我一定要知道！”
“阿凯……”
“你爱我吗？”
“他了解我！没人像他那样了解我！”
他突然明白了……多么明显！他一直在哀叹自己没有东西可以给她，没有牺牲能放上她脚边的祭坛。“是的！你看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这真是疯了！”她喊道，“够了，阿凯，够了！我们不可能！”
“求求你，听我说，一定要听我说！他了解每个人，艾斯梅，每个人！”
而你是我的唯一。她怎么会看不到这点？逻辑像卷轴一样在他心中展开，但无知才会带来最坚定的爱。爱就像蜡烛，需要去点燃和照亮黑暗。“他了解每个人。”他的唇上仍带着她湿润的味道。
苦涩，像是流过妆粉的泪。
“是的，”艾斯梅娜边说边步步后退，“他爱我！”
阿凯梅安垂下目光，努力恢复思考能力，平缓呼吸。他知道自己抬眼时她一定已经走了，但他忘了其他人——那些因里教徒——在周围走动、畅饮，有十几个人像卫兵一样站在篝火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阿凯梅安知道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他们，将他们的血肉和骨头分离。带着这样的念头，他对上他们惊讶的审视目光，直到他们纷纷移开视线。
那晚，他愤怒地捶打地毯，不住咒骂自己的愚蠢，直至黎明。一段段辩护在脑海中成型又崩溃，一个个理由铺设堆叠，但爱情是没人能强迫它发生的。
就像睡觉。
第二天见到她时，他已看不出昨晚的痕迹了，她脸上只有确凿的漠然。如她所说，他们共有的那一刻真是疯了，那之后几天，阿凯梅安甚至有些期待百柱团会来逮捕他。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望：他输掉了她，不只是输给别的男人，而且输给了一个崭新的国家。他将面对的不是妒火的爆发，不是面对面的质问，而是深夜中穿着斗篷到访的军官，不动声色地宣读逮捕令。
这跟做间谍时没有两样。
无人前来，他并不惊讶；凯胡斯未置一辞，他也不奇怪，尽管他明白对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战士先知太需要他了——这是个令人心酸的解释——另一种可能是他理解阿凯梅安，对他们之间这场争议心怀感伤。
如何去爱一个压迫自己的人？阿凯梅安不知道。但他仍然爱着对方。爱着他们两个。
每天晚上，和纳森蒂们一起享用过奢华的晚宴后，阿凯梅安会在乌别里卡的走廊中拐上几个弯，去到帐篷侧翼一间皮子围成的小屋。纳森蒂将这里称作抄经室，阿凯梅安不清楚是为什么。入口处举灯笼的卫兵总会低下头，称他“维齐尔”或“圣导师”。进入小屋后，阿凯梅安要花些时间重新摆放地毯与靠垫，好让他和凯胡斯可以舒舒服服地相向而坐，无需盯着屋子中间那根柱子——他为这里的摆设训斥过奴隶们两次，但他们从来学不会。摆放完毕后，他开始等待，盯着四周分成一格一格描绘田园生活的基安风味编织挂毯，努力与内心那些无法逃避的恶魔角力。
保护凯胡斯是他的学派的任务。虽然非神会的威胁确实存在，但凯胡斯似乎并不担忧，阿凯梅安有时觉得凯胡斯只是出于礼貌才容忍他，以此来和强大的盟友建立信任。然而教授凯胡斯真知法术一事完全不同，这是战士先知本人给他的任务。早在第一堂课开始之前，阿凯梅安就知道这样的交流一定会令自己感到惊奇和恐惧。
从最开始，甚至还在摩门时，与凯胡斯交流就是一种非凡的体验。他总是众人争相取悦的对象，仿佛人人都希望能被他高看一眼。他那种令人放松警惕的魅力，那种毫无戒备的坦诚，那种令人屏息的智慧，足以让对方敞开心怀，因他身上绝没有会导致兄弟相残的缺陷。他永远谦逊，与其他人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别人会视同伴为谁而改变态度，凯胡斯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从不吹嘘，从不奉承，只是平实地表达自己。
这样的姿态让每个人都感到亲切，尤其是那些害怕被人看低的人。
很久以前，阿凯梅安和艾斯梅娜把尝试理解凯胡斯当作游戏，甚至在了解到他神圣的身份之后还继续进行了一段时间。他们一起看着他成长，看着他与每个人信以为真的真相抗争，看着他抛却原本纯真的谦逊，放弃原本不愿出世的愿望，承担起灾难般的命运。
他是战士先知，真神的声音与化身，被派来拯救人类度过第二次末世之劫。然而不知为何，他仍是凯胡斯，那个远离家园的亚特里索王子。他的存在令人信服，但他不曾傲慢地假定别人服从，一如在辛奈摩斯的营火旁。他怎么会那样呢？傲慢不正是用来丈量每个人应得的与索求的之间距离的吗？凯胡斯不要求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只不过这个世界恰恰落在他的威权之内。
有时阿凯梅安还会用原先的方式和他开玩笑，就像在卡拉斯坎的剧烈冲突从未发生，就像艾斯梅娜从不存在。但总会有什么东西让他突然醒悟——衣袖上绣的圆环图案或是香水的味道——而凯胡斯的形象也会随之变化。他的面孔会闪出夺目的光芒，好像他的身体是由磁石造就，吸引着众多无形却又能感知的灵体环绕他飞翔。寂静在沸腾，话语在轰鸣，仿佛每时每刻都有千万名祭司在发出无声祈祷。有时阿凯梅安会感到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膝盖；有时他会在眨眼间看到凯胡斯的双手旁有光晕亮起。
单单坐在他面前已经令人难以承受。教他真知法术？
为尽量避免凯胡斯受丘莱尔的伤害，他们决定从与实际施咒无关的各种知识开始，如语言学和哲学。和世俗课程一样，要掌握巫术也需要一些前置技能，特别是要能阅读与书写古奥的语言。在阿提尔苏斯，导师们总是从所谓指示咒教起，这种微弱的引导性咒语意在拓展学生的思维能力，直到他们能理解与表达更深奥的咒语。然而指示咒和其他咒语一样会在学生身上留下巫术的印记，阿凯梅安不能冒这个险。
他开始教授吉库亚语，那是奇族的奎雅所用的艰深的母语，也是真知法术的咒文所用的语言。凯胡斯学会它只用了不到两周时间。
用震惊乃至惊骇来形容阿凯梅安的感觉，就像是想用一两个字来描述难以名状的激情一样徒劳。他本人花去足足三年才学会这种诡异语言的基本语法，更别提掌握词汇了。
当圣战军离开安那斯潘尼亚丘陵进入谢拉什时，阿凯梅安已开始和凯胡斯探讨真知法术的语义所依赖的基本哲学了。天命派将这种学说称为“Aeturi Sohonca”，或曰“索霍克课题”。要掌握真知法术，绝不可能绕过其基础理念——虽然它和其他哲学一样并不完备，得不出决定性结论——不了解这些理念，任何咒术都只是麻木的吟唱。无论真知法术还是类比法术，巫术都依赖于意义，意义则建立在系统的语义学上。
“想想看，”阿凯梅安解释，“同一个词对不同的人来说可以有不同的含意，甚至对同一个人来说，在不同的环境中含意也各不相同。”
他在记忆中搜寻恰当的例子，但只能回忆起老师席玛斯多年前给他讲解的那一个。“比如说，当一个男人说出‘爱’这个词时，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这不只取决于听他说话的人是谁——儿子、情人、妻子或神明——更取决于他是什么人。一个心碎欲绝的祭司说出的‘爱’与一个目不识丁的青年说出的‘爱’几乎不会有任何相通之处。前者包含着失落、理解及一生积累的经验，后者表达的只有情欲。”
他忍不住想，“爱”这个词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一如既往，他将这个想法——和她有关的想法——驱出脑海，继续教授课程。
“提取与表达最纯粹的‘意义’，”他续道，“是所有巫术的核心，凯胡斯。你说出的每个词都必须具备最准确的语义，那个音符才能压过现实这首合唱。”
凯胡斯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仿如尼尔纳米什的人偶一样泰然自若。“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要用古老的奇族语言来唤起这种神秘的力量。”
阿凯梅安点点头，学生那异乎寻常的洞察力早已不让他惊讶了。“世俗的语言，尤其是各地区的方言，离人们的日常生活太近，其意义很容易被个体的经验与见识所扭曲。然而吉库亚语具有迥然不同的异化特征，足以把巫术咒语与日常生活中那些变化无常的含义隔离开来。类比法术学派，”他试图掩饰口气中的轻蔑，“使用的是高等库纳语，那是经过缩减的吉库亚语，当然也是出于同样原因。”
“像诸神一样交谈，”凯胡斯说，“尽量远离凡人的思维。”
紧接这一话题，阿凯梅安开始向凯胡斯传授“玻瑟米奥塔”，即天命派学士使用的确定意义的冥想术，由于每个成员灵魂中都存在着谢斯瓦萨的缩影，很多人已忽视了它。他深入讲述森曼西斯双重思考技巧，过了这一关，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将受到最终的诅咒。
根据双重思考的原理，每个咒术都分为两部分，彼此联系紧密：无声的咒文是永远不说出口的，有声的部分则需要吟唱出来。由于任何单一的意义都可能被反复无常的环境所左右，因此每条咒文都得伴随第二个并行的意义，虽然它和第一个一样可能被曲解，但可用来支撑第一个意义，同时也会得到第一个意义的支撑。正如伟大的库尼乌里思想家欧塞拉塔所说，语言需要两只翅膀才能飞翔。
“所以说无声咒文是为了确定有声咒文的作用。”凯胡斯说，“就像用一个人的证词来验证另一个人的。”
“正是。”阿凯梅安答道，“发动咒文时，你必须同时思考并说出两件不同的事，而这是最艰难的挑战——甚至比记忆它们还难。这需要大量练习方能掌握。”
凯胡斯点点头，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也是为什么类比法术学派一直无法偷走真知法术，单靠重复听到的声音是没用的。”
“我们和他们之间还有观念上的区别。然而没错，在所有巫术中，无声的部分总是最重要的。”
凯胡斯点点头。“有人对无声的咒文进行过进一步实验吗？”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你指什么？”
恰在这时，两盏悬挂的灯笼同时摇了一下，把阿凯梅安的目光吸引了过去，然后它们又立即恢复了原样。
“有没有人设计过由两段无声咒文组成的咒术？”
“三段咒术”是真知法术中神话般的存在，自奇族训政时代起就在人类中流传，那是伟大的库诺巫王索-居罗特的传奇。但不知为何，阿凯梅安发觉自己不愿讲出那个故事。“没有，”他撒谎道，“那是不可能的。”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课程染上了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阿凯梅安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无意间说出的最平凡的话也可能导致无法想象的后果。多年以前，他曾接受天命派指令，去刺杀一个住在康里亚的艾诺恩间谍嫌疑人。阿凯梅安不过是把一片卷着颠茄的橡树叶交给一个洗碗奴隶，这动作是那么简单、那么无害……
但三男一女因此而死。
一如既往，阿凯梅安只需对凯胡斯提及不同的话题，而且只需提及一次。经过几个晚上的课程，凯胡斯便掌握了那么多论述、诠释与细节，那可是阿凯梅安用好多年才理解消化的。他的问题总是直截了当地指向核心，其洞察无不活跃而精准得让阿凯梅安胆寒。圣战军先头部队来到捷罗萨时，他们也到了最后的关口前。
凯胡斯满脸感激与愉悦，他轻抚淡黄色胡须，甚至流露出些许与性格不符的激动，有那么一瞬间，他让阿凯梅安想起了埃因罗。他眼中映射着三点火光，火光来自悬挂在阿凯梅安身后的三盏灯笼。
“时机终于到了。”
阿凯梅安点点头，知道自己的恐惧显而易见。“我们从基础的隔绝咒开始，”他尴尬地说，“你可用它来保护自己。”
“不，”凯胡斯回答，“传声咒更重要，让我们从它开始。”
阿凯梅安皱了皱眉头，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提议或反对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吟诵“伊什拉-迪斯科西亚”中最初的几个音节，那是真知法术的传声咒中最古老、最简单的一种。然而不知为何，他唇间没发出声音。他在说话，但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摇摇头，笑了笑，困窘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又试了一次。
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阿凯梅安百般困惑地望向凯胡斯，“我说不出话。”
凯胡斯仔细地看着他，先是看他的脸，然后目光汇聚到他们之间虚空中的某个点。“是谢斯瓦萨。”过了一会儿他说，“否则天命派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着真知法术的秘密？即使在噩梦之中……”
一阵欣慰感毫无来由地自阿凯梅安身上奔涌而过。“是—一定是……”
他无助地望向凯胡斯。虽然心中充满矛盾，但他确实希望将真知法术献给他，然而这却变成了一项沉重且耻辱的工作。不知是什么缘故，所有秘密都喧闹着，争先恐后想要暴露在凯胡斯面前。他摇摇头，将脸埋进双手，仿佛看到辛奈摩斯尖叫着仰起头，拼命想避开逼近眼珠的刀尖。
“我必须同他说话。”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谢斯瓦萨？！我不明白。”
凯胡斯伸手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尤玛那人的匕首，柄上镶着一颗黑珍珠，刀刃狭长，就像阿凯梅安的父亲用来剔鱼骨的刀。刹那间，阿凯梅安感到一阵惊恐，像是凯胡斯打算剔掉他的骨头，将谢斯瓦萨从他的皮肤下面挖出来，正如医祭有时会从濒死的母亲体内取出仍然存活的婴儿那样。然而他只将刀柄在手掌中转了一下，稳稳地拿好，塞鲁卡拉钢铸成的刀刃在火光下闪烁。
“看那些光线的流转，”他说，“只看光。”
阿凯梅安耸耸肩，紧盯那把武器，发现自己被环绕剑刃轴心出现的那些鬼魂迷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透过舞动的水面注视一枚银币，然后……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法描述。他脑中产生了不断延伸的景象，仿佛他的眼睛被拉扯着穿过广阔的空间，来到某个幻想出的角落。他还记得自己头朝后仰，全身骨骼虽然仍属于自己，但肌肉都被另一个人占据。他仿佛被某种力量束缚起来，那种力量比锁链乃至泥土的力量更深厚。他记得自己在说话，但完全无法回忆起说了什么，就像这段交谈的记忆被固定在视野最边缘，不管他如何转动脑袋都无法看清。它仅仅存在于意识的边界……
那是不为他自身认知的许可。
他问过凯胡斯发生了什么，但凯胡斯只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就让他闭了嘴。每当他提出自以为重要的问题时，凯胡斯总能这样毫不费力地让他知难而退。凯胡斯让他试着重复之前的句子，阿凯梅安怀着几分敬畏，发觉那些词从唇边喷涌而出——第一段有声咒文：
“Iratisrineis lo ocoimenein loroi hapara……”
接下来是与之相应的无声部分：
“Li lijineriera cui ashiritein hejaroit……”
阿凯梅安无比迷惑，为何他现在能这么轻易地重复这些声线呢？他的声音是那么单薄！他在寂静中努力集中精神，用不知是恐惧还是希冀的心情看着凯胡斯，空气似乎也变得黏稠了。
阿凯梅安当时用了七个月，才学会同时使用有声与无声的声弦表达内在与外在的意义，而且他还是从指示咒开始，逐渐校正语义建构，一步步深入的。但在凯胡斯身上……
寂静，如此彻底的寂静，他甚至能听到灯笼闪烁的喘息。
凯胡斯唇边浮现出一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微笑，他点点头，直直地望进阿凯梅安的眼睛，重复道：“Iratisrineis lo ocoimenein loroi hapara！”他的声音仿佛是雷霆的低沉轰鸣。
阿凯梅安第一次看到凯胡斯的眼睛闪亮起来，仿佛有炭火在其中燃烧。
恐惧的爪子将呼吸从他肺中一扫而空，将血液从他四肢抽离。如果他这样的蠢货都能用咒辞摧毁石头筑起的城墙，这个人会有怎样的力量？
凯胡斯的极限在哪里？
他记起在施吉克与艾斯梅娜的讨论，那是前往萨略特图书馆以前的事。如果先知用神的声音歌唱，那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像长牙上记述的那样成为了一名萨满，还是意味着他本人即是神？
“是的。”凯胡斯低声说着，又一次念动咒辞，来自万物核心的咒辞在灵魂深处回响。他的眼睛开始闪光，就像金色的火焰，大地与空气都在颤抖。
阿凯梅安终于意识到……
以我的知识根本无法领悟他。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昂提拉斯，《论人类的愚蠢》
历史。逻辑。算术。这些都该由奴隶来教授。
——佚名，《论高贵》
长牙纪4112年，早春，谢拉什
由于凯胡斯的战术，也由于安那斯潘尼亚的地形，阿凯梅安很少有机会目睹圣战军缩水后的全貌。虽然特尔塔平原的大捷带来了可观的战利品，凯胡斯仍下令部队沿途搜刮，迫使圣战军在崎岖的乡间分散开来。从偶尔留意听到的点滴消息中，阿凯梅安得知费恩教徒完全无力抵抗，东安那斯潘尼亚的所有村镇都在圣战军面前屈膝，费恩教徒仅仅隐藏起了他们的女儿和残存的口粮及牲畜。
穿着抢来的衣服、面孔晒得黝黑的长牙之民现在看上去更像是费恩教徒而非因里教徒了，要从外貌上区分两者，只能靠盾牌、旗帜、武器和护具。康里亚人的战斗长衫、加里奥斯人的羊毛外套、艾诺恩人的束腰披风都不见了，他们几乎全穿上了敌人五颜六色的卡哈拉，鲜有例外。他们还骑着敌人的瘦马，用敌人的酒具喝酒，在敌人的帐篷中与敌人的女儿共枕。
他们变了，这种变化深植人心，绝非流于外表。阿凯梅安记忆中那些穿过破军关出征的因里教徒，只是眼前这些人的祖先——就像他不再认识那个漫步前往萨略特图书馆的巫师，他也同样找不到那些高唱圣歌走进卡拉塞沙漠的武士了。那些人变成了陌生人，假以时日，也许记忆中的他们挥舞的都是青铜武器了吧。
真神在长牙之民中遴选，在战场上、在沙漠里，通过饥馑与疫病，像用手指筛过沙砾一般仔细考量，只有最强壮或最幸运的人才能幸存。艾诺恩人有种说法：分享面包不成交情，共同杀敌才是兄弟。但现在，阿凯梅安意识到，挫折或许更能增进情谊。共同经受的痛苦铸就了一些新东西，某些更为坚硬、更为锐利的东西；而凯胡斯把它举起来，就像从铁砧上举起成型的剑身。
他们属于他，望着圣战军严整的队列在山脊与丘陵间行进时，阿凯梅安经常这样想，他们所有人。若凯胡斯有个意外……
除了极少数例外，阿凯梅安每天不是和先知扈从们一起待在凯胡斯身边，就是待在乌别里卡（因里教徒开始用这个词称呼他们的先知那顶夺来的帆布营帐）左近的住处。在得到更明确的情报之前，他们不得不假设，非神会将再次尝试刺杀凯胡斯，因为他的崛起带来了巨大威胁。
圣战军踏上征途后，审讯那两个换皮密探的机会就非常少了。那两只怪物在赤塔的看守下和辎重队走在一起，用铁铸的链条交错着吊在密封货车内。阿凯梅安参加了每一次审讯，用他所知的真知咒术中为数不多的强迫咒不断向它们施压，但全无效果。凯胡斯设计的种种拷问方式也收效甚微，虽然每次亲眼目睹这些手段后，阿凯梅安都有好几个小时不敢闭眼，生怕眼前浮现出可怕的景象。那些怪物在肮脏的黑暗中狂野地挣扎，破碎的尖叫犹如野兽齐声哀号，然而刑罚完毕后，它们又总会用砾石与泥浆混合般的嗓音大笑，重复同样的话：“奇——格——拉……报应来了，奇格拉——”
阿凯梅安不确定是什么更让他紧张：是那些怪物手指般开合的脸孔，还是凯胡斯对待它们时无比空灵的冷静？哪怕在第一次末世之劫的梦境中，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穷尽极端的善与恶，没像现在这样笃定哪一方是善，哪一方是恶。
阿凯梅安也会出席凯胡斯与赤塔的每一次会议——理由显而易见。可现在在他眼中，赤塔不过是恼人的插曲而已。以利亚萨拉斯每每喝得醉意酩酊，行动呆滞笨拙，与在摩门时的风度翩翩形成了鲜明对比。专横的自信、评判一切的眼神、一丝不苟的礼仪全都不复存在，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刚意识到自己夸下致命海口的小毛头。圣战军终于开向西斯林的基地希摩，赤塔已无躲藏的借口，必须直面宿敌，可他们的大宗师哈纳玛努·以利亚萨拉斯竟渐渐害怕起来……害怕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害怕被西斯林的巫术之火烧灼，害怕毁掉自己传承悠久的学派。
阿凯梅安完全有理由对此人怀恨在心，但事实上，他却感到一丝怜悯，就像体格健壮的人怜悯病中的弱者一样。这很奇妙。圣战军中的每个人都经过了考验，活下来的人中，有些变得更加强壮，有些被击碎了人格，有些则变得谦卑。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属于以上的哪一种。
参孚瘾君子伊奥库斯从未出席过这些会议，也没人提到他——阿凯梅安不禁要感谢这小小的恩惠。虽然他痛恨那个人，那天夜里在果园中的确想索其性命，但他最终实施的报复与自己曾遭遇的痛苦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当百柱团的卫兵举起匕首对准那红色的眼瞳时，伊奥库斯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幸的陌生人……一个无辜者。过往如烟，复仇成了令人生厌的狂想。他有什么资格下达最终判决？在人类所能做到的一切中，只有杀戮是绝对的。
若非为了辛奈摩斯，阿凯梅安怀疑自己可能会直接放过他。
行军的日常事务占据了凯胡斯的时间。因里教贵族接踵而至，有的带来前方情报，有的要他解决争端；当圣战军跨越边境进入谢拉什之后，更多人则是来和他商讨战事。
在凯胡斯身边不停变化的人群中，阿凯梅安往往只露个面，偶尔出于好奇才留心听听讨论。其他人来来往往，但他一直留在凯胡斯身旁，所以即便只是偶尔听听，也一次次见证了凯胡斯惊人的智慧。他经常听到凯胡斯一字不差地复述几天前收到的消息或警告，从未忘记任何一个名字或疏忽任何一点细节，哪怕是补给方面的琐事。阿凯梅安已数不清有多少次看到其他人——尤其是凯胡斯的总管秘书加亚玛克里——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了。他们会摇摇头露出微笑，欢愉而敬畏地扬起眉毛，震惊渐渐变为更坚定的信仰。“我们何德何能，”加亚玛克里有次对阿凯梅安说，“能见证这等奇迹？”
阿凯梅安很快对这些小场面失去了兴趣，只有大贵族与会时方才集中精神，其他时候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跟之前在辎重队中行军一样。来来往往的贵族仍会和他打招呼，但他很快就消失在先知扈从的行列中了。
纵然兴趣缺缺，阿凯梅安仍被责任形成的无形引力牵引着。百无聊赖间，他看待凯胡斯会有一种古怪的疏离感，战士先知身上超乎尘世的魅力恍然一空，仿佛和旁边那些久经战事的士兵同样脆弱——而且远比他们孤独。每当这时，阿凯梅安都感到身体在恐惧中变得僵硬，他明白，无论凯胡斯看上去多么接近神，本质上仍是个凡人。这难道不是圆环审判留下的教训吗？如果某些事真的发生了，那么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包括他对艾斯梅娜的爱。
想到这里，总有一阵奇异的狂热在他四肢中跃动。这与天命派学士就共同的噩梦产生的狂热不同，这是更私人化的热情。
为一项事业全情投入的狂热往往是没有具体方向和目标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游荡是他黎明时的必修课，刚被噩梦折磨过之后，他会牵着骡子漫无目的地沿路前行。然而和凯胡斯在一起时一切都不同，这正是他无法向诺策拉解释的事：凯胡斯是天命派一切抽象目的的肉体化身，人类的未来都系在这一人身上，他是他们对抗万物末日的唯一壁垒。
万物末日。非神。
有好几次，阿凯梅安觉得自己瞥到凯胡斯的双手有金色光晕，他甚至嫉妒那些声称总能看到这景象的人，比如普罗雅斯。他意识到自己很乐意为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献身，虽然仍对其心存怨怼，却情愿毫不吝惜地牺牲一切。
然而令他沮丧的是，他的心态总不能保持长久镇定。他的思绪总会发散，有时会怀疑一旦非神会来袭，自己是否有能力保护凯胡斯。他会摇着头，像鹰一样紧盯远方皱起眉头，用敏感的审视目光对待所有的请愿者。
和以往一样，艾斯梅娜最让他分心。
有些日子她会骑马，虽然起初不娴熟，但现在已可轻松驾驭了。由于他总走在先知扈从的最前列、凯胡斯的周围，因此常能看到她。有时，当凯胡斯和贵族军官们讨论战事时，他会默然伤感，在旁一言不发；又有时，他只是出神地看着她，看着她以男性的魄力发言，看着她在周围人群中树立起无可置疑的权威。她身上的每一丝气质都变得果决敏锐，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不过大多时候，艾斯梅娜都坐在轿子里行军——其他人称之为“黑辇”——那顶异常奢华的轿子由十六个基安奴隶扛举，旁边还有一位抄写员骑马随行，而整天都会有人骑马前来找她，商量大小事务。只有当凯胡斯来到轿前询问或下达指示时，他才能看到她的面孔。穿过周围的肢体和躯干，他看到她涂妆彩的嘴唇在半透明窗布下的弧线，看到她搭在架起的膝盖上的手臂，看到她放松的手腕垂下的手指。这时总有一阵冲动涌到喉头，他甚至想喊她的名字，但伴随而来的只有痛苦。
他几乎不曾看到她的眼睛。
他们大多数相遇在行军之后、于乌别里卡周围活动时。由于每次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她通常只彬彬有礼地朝他点头致意。阿凯梅安起初觉得她铁石心肠，甚至怀疑她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想要逐渐培育恨意。为了根除他俩之间爱意留下的痕迹，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但过了段时间，他才明白她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在凯胡斯把她带走前，他们两个是情人关系。虽然没人敢当面提起，但他有时会从他们的眼神中——尤其是从普罗雅斯眼中——看到一种意识到别人的耻辱时的神情，一种突然而至的怜悯。
哪怕她给予他一点点温柔，都会衬托出他所受的耻辱。夺妻之辱。
离开卡拉斯坎的第五天，奴隶们架起大帐，安置完帐中家具后，阿凯梅安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换上晚间服装。但她就在那里，站在帆布投下的阴影中等他，穿着金黑相间的长袍，头发用吉尔加什风格的头饰束了起来。“阿凯梅安。”她说，不是“阿凯”。
他努力保持镇定，克制着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
让他失望的是，她谈的话题只与凯胡斯的人身安全有关。他甚至有些期待她会对他的服务给予褒奖，就像女皇奖赏一位签约效命的外国顾问。他只能被动迎合她把对话进行下去，简洁地回答每个问题，时而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感到震惊，也意识到她的询问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活力与洞见。
骄傲……他为她感到骄傲。
你一直比我优秀。
如果说其他人在他眼中只是墙壁，那么艾斯梅娜就是一座古城，一座街巷广场构成的迷宫。他曾把那里当成家，他知道城中什么地方是收容所，什么地方是兵营，什么地方有塔楼和水池。无论游荡到哪个角落，他总会知道身处何处，又该去往何方，从未迷失；而一旦走出这座城市的大门，就得面对一个令他无比挫败的世界。
他知道相爱的人习惯自我欺骗，很多时候对他们来说，普罗塔西斯歌颂献身的诗句与公共浴室墙上的涂鸦区别不大。爱情从不像纸面上写的那么简单，否则爱人们为何如此患得患失？为何那么多人坚持要说爱纯洁而简单？
他与艾斯梅娜之间分享的东西难以解释，就同她现在与凯胡斯分享的一样。阿凯梅安经常忽视她所承受的种种苦难：女儿弥玛拉的死，饥荒季节，对她怒目而视的面孔，所有那些伤痕和危险。除了弥玛拉，她谈到其他痛苦时总带着轻蔑的嘲弄——阿凯梅安也鼓励她这么做。他连自己的负担都几乎无法承受，又怎能为她分担？不过嘲弄背后隐藏着真实，透过她紧握他手指的方式，或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而展现。
他知道这一切，却从不提起。他退缩了，没能承担起理解的责任。他将她的信任交给那些无法言明的思绪。是我对不起她，他意识到。
所以也难怪她这样回报他了。难怪她……委身于凯胡斯。
凯胡斯……这是他最自私，也最痛苦的怨念。
艾斯梅娜总喜欢拿男人的性器开玩笑，她总惊讶于男人对此有多么在乎，居然冲一个器官诅咒、庆贺、恳求、哄诱、命令，甚至威胁。有回她告诉阿凯梅安，一位精神失常的祭司甚至拿出一把小刀来放在自己的性器上，嘶声道：“你必须听我说！”她说，就在那时，她明白了男人比女人更不理解自我。她问他知不知道吉耶拉神庙的妓女，她们认为虽有几百个男人光顾过她们，但她们都在侍奉同一个人，即阳具之神赫托斯。她笑着说：“他肯定是变化最多的神了。”
阿凯梅安无言以对。
女人是男人窥视男人的窗口，是无人把守的大门，透过她们可以接触他人缺乏防备的深层自我。阿凯梅安有时必须承认，自己也害怕喧闹的人群会透过她诚实的眼睛来审视他。唯一让他安慰的是，他是倒数第二个与她同床的人，并将永远如此。
她现在和凯胡斯在一起。
为什么这个想法如此无法忍受？为什么它如此猛烈地绞动着他的心？
有的夜晚他会睁眼躺在床上，一遍遍提醒自己，艾斯梅娜选择的是谁。凯胡斯是战士先知。用不了多久，他会要所有人牺牲奉献，他所要求的代价将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决不仅仅是爱人。但他不仅攫取，还会给予——给予人们的是怎样的赐福！阿凯梅安失去了艾斯梅娜，但他得到了灵魂，不是吗？
不是吗？
有的夜晚，阿凯梅安辗转反侧，无声地发出嫉妒的号叫。他知道她正在“他”身上喘息起伏，而“他”在用阿凯梅安从没用过的方式占有她。她会得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她的四肢会更长久地颤抖，在那之后，她还会拿巫师和他们那粗短的阴茎开玩笑。她究竟在想什么，居然曾与杜萨斯·阿凯梅安这样又肥又老的蠢货一起翻滚？
但大多时候他只是静卧在黑暗中，闻着熄灭的蜡烛与香炉的味道，以前所未有的饥渴渴望着她。他对自己说，只要能抱着她，只要能像守财奴数钱币一样数她眼睛上的睫毛，只要能有最后一次亲密接触，她就会明白的，不是吗？她一定会明白的！
求你了，艾斯梅……
圣战军进入谢拉什平原的第一个晚上，阿凯梅安筋疲力尽地躺下，想到她尚未出生的孩子，脑子不禁阵阵发麻。他突然明白，正是这件事证明她对他的爱与对凯胡斯的爱有多么不同，这想法让他甚至忘了呼吸。与阿凯梅安在一起时，她不曾拿掉妓女的贝壳，也从未提过与他生孩子的可能。
但同时，他在泪水中微笑着想，他自己也不曾提过。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心中仿佛有什么破碎了，又仿佛有什么愈合了，具体是哪样他分不清。次日早上，他坐在奴隶的火堆旁，看两个不知名的女孩剥着薄荷叶准备泡茶。一开始，他虽已睡醒，仍毫无知觉地茫然注视她们。之后他的目光越过去，发现艾斯梅娜就在不远处，和两名纳森蒂一起站在一群黑马的阴影里。她对上他的视线，这次没有面无表情地朝他点头，也没有转开眼神，而是露出羞赧而迷人的微笑。不知为什么，他明白……
她的大门业已关闭。她已成为他的心无法前往的方向。
那个火堆的记忆……
对阿凯梅安来说，那份记忆如今变成了痛苦。艾斯梅娜微笑着朝他靠来；西尔维欣喜地拍手，脸上闪耀着天真的光芒；辛奈摩斯仍然双目有神；凯胡斯说道：“我很害怕。”
“你害怕？害怕一匹马？”
“那东西喝醉了，直愣愣地看着我！你知道……就像辛看着他的母马一样。”
“什么？”
“就像看着什么能骑的东西……”
他们那时多么喜欢取笑凯胡斯！他们从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中得到了多少乐趣啊！但这并不是他们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
那个火堆与眼前这个是如此不同，那个火堆仿佛是丝绸，如今却化作鬼魂。
阿凯梅安来到普罗雅斯的大帐前，没有原因，只是无聊而已。透过基安贴身奴隶的反应，他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然而他喝了不少酒，正想找人麻烦。想到自己能惹人讨厌，便仿佛正义在握。
于是他拨开金线镶边的门帘，看到普罗雅斯身穿长袍——那袍子更适合康复中的病人——坐在一个装有铁架子的小火盆前，辛奈摩斯坐在他左边，对面坐了一个女人。
艾斯梅娜。
“阿凯。”普罗雅斯紧张地打招呼，故意看了圣侣一眼。他拉长了脸，片刻犹豫后才道：“来吧，到我们这边来。”
“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是独自——”
“他说了让你过来！”辛奈摩斯大嚷着，醉醺醺的声音里流露出极端暴躁的友善。他侧过脸，仿佛在用左边的耳朵打量阿凯梅安。
“去吧。”艾斯梅说。
她听上去很不情愿，眼神却很真挚，阿凯梅安只好勉强抓过垫子坐下。然而他突然意识到她这么说并非真想与他做伴，只是出于对辛奈摩斯的怜悯而已。
他这个蠢货。
但她看上去是那么美，单单瞧着她都让他窒息。男人总在失去亲近的女人后才给予其至高的怀念，但他并非如此浅薄。他只是发现，和他在一起时的她是一株可爱的野草，现在却变作一朵绽放的鲜花，变作银链上的珍珠。她的头发如闪亮黑玉，用两根银簪高高固定在头顶。她长袍上的刺绣闪闪发光，深色的双眼中带着一丝苦恼。
贴身奴隶忙着收拾碗盘，普罗雅斯和艾斯梅娜故意把注意力放在那奴隶身上。每个人好像都僵住了，只有辛奈摩斯除外，他努力啃着几根锯开的肋骨——那是用某种甜豆酱炖出的猪排，闻起来真香。
“你的课上得怎样？”普罗雅斯问，就像刚刚想起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说话。
“课？”阿凯梅安重复。
“是啊，给……”他耸耸肩，似乎不确定该不该用原先的方式提到这个名字，“给凯胡斯上的课。”
单单提到这个名字，阿凯梅安就感觉血管受到压迫，不由得掸了掸膝盖，虽然并没有看到任何脏东西。“很不错，”他尽力让话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如果我能活下来，肯定会写本书描述这段日子，书名就叫《论敬畏的种种》。”
“你篡改我的标题！”辛奈摩斯边喊边伸出手，笨拙地要人倒酒给他。普罗雅斯马上给他倒了满满一碗，脸上挂着微笑，眼神中却流露出几分恼怒。
“你的标题是什么？”艾斯梅娜问。听她口气中那分尖锐，阿凯梅安不禁缩了缩身。辛奈摩斯虽然瞎了眼睛，对轻慢的敏感却前所未有的强，现在的他比那个塞尔文迪人还难相处。“你要写的标题是什么？”
辛奈摩斯啜了口酒，用招牌式的平板声调说：“《论混蛋的种种》。”
哄堂大笑。
阿凯梅安扫过一张张愉快的脸，用拇指拂去眼角泪水，潮水般的记忆将他淹没。有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艾斯梅就要伸手来握住他的手，拇指压上他的指甲，让一切回到从前，回到进入施吉克之前的日子。
他们都在这里……我爱的人。
“我的鼻子！”辛奈摩斯不满地嚷道。“我告诉你们，我现在的鼻子比以前的眼睛更灵！可以闻到最深处的味道……你，普罗雅斯，你以为你昨晚吃的是绵羊……”他望向空中，扮个鬼脸，“其实你吃的是山羊！”
艾斯梅娜躺倒在垫子上，大笑不止，两只纤细的脚在地上踢来踢去。辛奈摩斯转向笑声传来的方向，摇摆着一根手指，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把手指按在鼻尖。“眼睛看得到美——那么多的美，”他摆出雄辩家的姿态，“但鼻子闻到的才是真实！”
笑声变得紧张，大家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他的态度发生了危险的转变，须臾间，每个人的笑声都低落下去。
“真实！”辛奈摩斯狂野地喊，“所谓的真实！现在全世界都是它散发的恶臭！”他好像要站起来，最终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我能闻到你们所有人的味道，”他像在回应他们震惊的沉默，“我能闻到阿凯的恐惧。我能闻到普罗雅斯的悲伤。我能闻到艾斯梅想睡——”
“够了！”阿凯梅安喊道，“你发什么疯？辛……你怎么变成这样的蠢货了？”
元帅哈哈大笑，好像突然间恢复了清醒。“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人，阿凯。”他用醉汉夸张的架势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只不过少了双眼睛。”
阿凯梅安喘息着。怎么会变成这样？辛……
“我的世界，”辛奈摩斯继续慢吞吞地说，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尽力装出幽默的样子，“已被割成两半。在那之前，我和人一起生活；在那之后，我住在屁眼里。”
这次没人发笑。
阿凯梅安起身向主人普罗雅斯致谢并告辞，康里亚王子失神地坐在那里，如坟墓般寂静。无论如何，阿凯梅安知道王子正为辛奈摩斯而自责。凯胡斯推翻了曾经的一切，同时为许多人写下了新的悔恨。
辛奈摩斯不住咳嗽，阿凯梅安发现艾斯梅娜怔怔地看着元帅。困扰元帅的并非是愚蠢的笑话，他的状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是的，”辛奈摩斯道，“不管用什么办法，逃吧，阿凯。”虽然脸色苍白，他的冷哼却仍然强硬。
“我跟你一起走。”艾斯梅娜对阿凯梅安说。他只能点点头，吞了口唾沫。
我们之间到底该怎么办？
“一定问问她！”他们匆匆朝门口走去时，辛奈摩斯咆哮着，“问问她为什么想睡凯胡斯！”
“辛！”普罗雅斯大喊，声音中的恐惧甚于愤怒。
阿凯梅安脑子一片混乱，脸上烧得滚烫。他转回头，余光却看到艾斯梅娜转过身来对着他，眼里泪光闪动。艾斯梅……
“怎么？”辛奈摩斯大笑，故意装出幽默的样子，“难道只有瞎子才看得到？这古老的比喻难不成还是真的？”
“不管你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普罗雅斯平静地说，“我都会陪着你——我向你发过誓，辛。但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亵渎，你懂吗？”
“噢，是的，审判者普罗雅斯。”元帅躺回坐垫上喝酒，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诡异而错乱，仿佛放弃了所有希望。“于是他叫来赫罗门，”他背诵道，“用双手触碰此人的脸，并对其他人说，‘这个人，他夺去敌人的双眼，所以真神让他盲了。’然后他向赫罗门的双目各吐一口唾沫，又说，‘这个人，他的罪我已经清了。’于是赫罗门发出惊喜的喊叫，因他曾双目失明，现在又看得见了。”
阿凯梅安意识到，他在引用《圣典》里因里·瑟金斯为一个臭名昭著的谢拉什罪犯复明时的话。对许多因里教徒来说，“用赫罗门的眼睛看”是“救赎”的同义词。
辛奈摩斯的脸从普罗雅斯转向阿凯梅安，仿佛从一个敌人转向另一个更可怕的敌人。“他没法治愈，阿凯，你要知道，战士先知……他没法治愈。”
阿凯梅安本希望普罗雅斯大帐外的空气不像帐内那么窒闷和疯狂，事实却并非如此。天空的确洁净，可星光不像施吉克干燥的夜晚那么明亮，朦胧的烟雾飘荡在这片荒野之上，并因混杂了潮湿木头的燃烧气息而颇为呛人。同样朦胧的还有附近的声音——康里亚人在营火旁欢饮。他望向艾斯梅娜，尽力露出轻松的笑容，她却朝阴影中张望着。附近一座帐篷里，有人借酒愤怒地低吼。
他没法治愈，阿凯。
两个人并肩走在黑暗的小道上，一言不发。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帐篷矗立周围，火光闪烁。他的左手记起牵着她右手的感觉，不禁一阵刺痛；而他心中满溢的渴望令他诅咒自己。行走在浩荡的营垒中，他却只想去拥抱她，这是怎么回事？整个世界如此喧嚣，一千个厄运的警告层层缠绕，他却只能听到她沉默的心跳。我正走在末世之劫的阴影之中，他不断提醒自己。
“辛他……”艾斯梅娜突然带着一丝犹豫开口，就像刚刚经历过长久而毫无结论的沉思，“他到底怎么了？”
阿凯梅安的心跳得如此剧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决定保持沉默，在黑暗中与她一起行走已是足够的折磨了——还要和她说话？
他望向自己的凉鞋。
“你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吗？”艾斯梅娜追问，“你觉得——”
“不，艾斯梅。”
他喊出她名字的方式带有太多诚挚，太多痛苦。
“你……你不明白凯胡斯让我看到了什么。”她说，“我从前也是赫罗门，但现在——我能看到这个世界，阿凯！这个世界！你所认识的女人，你爱的那个女人……你必须明白，那个女人已经——”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话语，于是打断道：“辛在爱荷西亚失去的不止是眼睛。”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无语走了四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强迫咒，他们……他们……”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我要做间谍总管的话，需要了解这些，阿凯。”
艾斯梅娜是对的——她确实需要了解。但阿凯梅安也明白，她强调这点另有原因。只要讲到其他人，他们之间就能脱离尴尬，在故作轻松的幽默与危险的真实之间，这是最便捷的方式。
“强迫咒，”阿凯梅安续道，“其实不该叫这个名字。它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会‘折磨人的灵魂’，这样表达起来仿佛灵魂是人类微缩的复制品，会和肉身一样受到巫术作用。强迫咒不是那样的。我们的灵魂不是那样的……”
她端详着他的侧脸，但当他终于鼓起勇气瞥向她时，她却转开目光。
“受到强迫的灵魂，”他说，“事实上是被占据的灵魂。”
“你说什么？”
阿凯梅安清了清嗓子。她说话的口气像是早已习惯了揭穿下等人口头的遮掩。“他们利用他来对付我，艾斯梅，赤塔的人……”他眨眨眼，仿佛看到百柱团的卫兵挖出伊奥库斯双眼的一幕，“他们利用他来对付我。”
他们走过一个人头攒动的火堆。他借着摇曳的火光观察她，只见她眯起了眼睛，那是怀疑自己怜悯的人时的目光。
她觉得我是个弱者。
他停下来，紧盯着她那张美丽端庄的脸。“你认为我想诱使你同情我。”
“如果不是的话，你想说什么？”
他努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怒火。“强迫咒最大的悖论是，被施咒者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强迫。辛对我说的都是真话，是他自己选择说出那些话，尽管说出那些话的另有其人。”
过去，无论阿凯梅安对谁做出这番解释，都会立即遭到质疑：这怎么可能？人怎么会自愿接受强迫呢？
艾斯梅娜却只问：“他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带着虚伪的微笑望着她。“赤塔……相信我，他们知道什么样的话可以被当作最锋利的刀刃。”
凯胡斯也一样。
她眼里出现了一丝同情……他转开眼睛。
“阿凯……他到底说了什么？”
人影在篝火前来回走动，影子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扫来扫去。最终对上她的目光时，他感觉自己在坠落。“他说……”他停了一下，清清嗓子，“他说怜悯是我唯一能得到的爱。”
他看到她吞了口唾沫，眨了眨眼睛。“噢，阿凯……”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
渴望击溃了他堆砌起来的决心——想要把她抱在怀中、想要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想要亲吻她鼻尖上那片淡淡雀斑的渴望。
他埋头向前走去，察觉到她顺从地跟了上来时，不由感到一阵烦躁的欣慰。
“他——他还说了别的。”阿凯梅安咳嗽几声，继续说道，努力压制喉咙中让声音破裂的疼痛，“他说那些话时就没抱着被原谅的希望，现在更没法停止。”
艾斯梅娜看上去有些不解。“但他的意外都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阿凯梅安眨眨眼，望向天空，看到号角星环闪亮的圆弧出现在北方的山丘上空。那是远古的库尼乌里星座，三海诸国的星象家们并不了解。“你可以把灵魂想象成无数河流组成的大网。在强迫咒的作用下，古老的河岸会被淹没，堤坝被冲刷消失，新的河道被开辟出来……有时当洪水退去，一切会回归原本的模样，但有时不会。”
他们在沉默中又走了四步。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你是说……”她在震惊中松开了紧锁的眉头，“你是说我们认识的那个辛死了吗？”
阿凯梅安没有这个念头，但现在看来却如此明显。“我没法确定。我甚至没法确定我现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他转身面对她，伸手扣住她的手。她没反抗。他想强调些什么，但嘴巴只是徒劳地开合着，就像已不属于他了，肺腑里则有种更贪婪、更深邃的东西在渴望呼吸。于是他把她拉到身边，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仍然那么轻盈。
旧日的习惯攫住了他们，仿佛一双手将他们紧锁在一起。她朝后弯身，像以往上千次那样。她的嘴唇和她的气味让他坠入无底深渊，他将自己卷入她颤抖的火焰……
他们吻在一起。
然后她开始反抗他，击打他的脸和肩。他放开她，心中被愤怒、情欲与恐惧占据。“不、不！”她气急败坏地挥舞胳膊，仿佛要击垮他的邪念。
“我梦到自己杀了他！”阿凯梅安喊道，“杀了凯胡斯！我梦到世界在燃烧，我却在欢庆，艾斯梅，我在欢庆！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我却为了你的爱而欢庆！”
她睁大眼睛，目光中没有一丝谅解。
他浑身上下每个部分都在恳求她。“你爱我吗，艾斯梅？我一定要知道！”
“阿凯……”
“你爱我吗？”
“他了解我！没人像他那样了解我！”
他突然明白了……多么明显！他一直在哀叹自己没有东西可以给她，没有牺牲能放上她脚边的祭坛。“是的！你看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这真是疯了！”她喊道，“够了，阿凯，够了！我们不可能！”
“求求你，听我说，一定要听我说！他了解每个人，艾斯梅，每个人！”
而你是我的唯一。她怎么会看不到这点？逻辑像卷轴一样在他心中展开，但无知才会带来最坚定的爱。爱就像蜡烛，需要去点燃和照亮黑暗。“他了解每个人。”他的唇上仍带着她湿润的味道。
苦涩，像是流过妆粉的泪。
“是的，”艾斯梅娜边说边步步后退，“他爱我！”
阿凯梅安垂下目光，努力恢复思考能力，平缓呼吸。他知道自己抬眼时她一定已经走了，但他忘了其他人——那些因里教徒——在周围走动、畅饮，有十几个人像卫兵一样站在篝火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阿凯梅安知道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他们，将他们的血肉和骨头分离。带着这样的念头，他对上他们惊讶的审视目光，直到他们纷纷移开视线。
那晚，他愤怒地捶打地毯，不住咒骂自己的愚蠢，直至黎明。一段段辩护在脑海中成型又崩溃，一个个理由铺设堆叠，但爱情是没人能强迫它发生的。
就像睡觉。
第二天见到她时，他已看不出昨晚的痕迹了，她脸上只有确凿的漠然。如她所说，他们共有的那一刻真是疯了，那之后几天，阿凯梅安甚至有些期待百柱团会来逮捕他。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望：他输掉了她，不只是输给别的男人，而且输给了一个崭新的国家。他将面对的不是妒火的爆发，不是面对面的质问，而是深夜中穿着斗篷到访的军官，不动声色地宣读逮捕令。
这跟做间谍时没有两样。
无人前来，他并不惊讶；凯胡斯未置一辞，他也不奇怪，尽管他明白对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战士先知太需要他了——这是个令人心酸的解释——另一种可能是他理解阿凯梅安，对他们之间这场争议心怀感伤。
如何去爱一个压迫自己的人？阿凯梅安不知道。但他仍然爱着对方。爱着他们两个。
每天晚上，和纳森蒂们一起享用过奢华的晚宴后，阿凯梅安会在乌别里卡的走廊中拐上几个弯，去到帐篷侧翼一间皮子围成的小屋。纳森蒂将这里称作抄经室，阿凯梅安不清楚是为什么。入口处举灯笼的卫兵总会低下头，称他“维齐尔”或“圣导师”。进入小屋后，阿凯梅安要花些时间重新摆放地毯与靠垫，好让他和凯胡斯可以舒舒服服地相向而坐，无需盯着屋子中间那根柱子——他为这里的摆设训斥过奴隶们两次，但他们从来学不会。摆放完毕后，他开始等待，盯着四周分成一格一格描绘田园生活的基安风味编织挂毯，努力与内心那些无法逃避的恶魔角力。
保护凯胡斯是他的学派的任务。虽然非神会的威胁确实存在，但凯胡斯似乎并不担忧，阿凯梅安有时觉得凯胡斯只是出于礼貌才容忍他，以此来和强大的盟友建立信任。然而教授凯胡斯真知法术一事完全不同，这是战士先知本人给他的任务。早在第一堂课开始之前，阿凯梅安就知道这样的交流一定会令自己感到惊奇和恐惧。
从最开始，甚至还在摩门时，与凯胡斯交流就是一种非凡的体验。他总是众人争相取悦的对象，仿佛人人都希望能被他高看一眼。他那种令人放松警惕的魅力，那种毫无戒备的坦诚，那种令人屏息的智慧，足以让对方敞开心怀，因他身上绝没有会导致兄弟相残的缺陷。他永远谦逊，与其他人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别人会视同伴为谁而改变态度，凯胡斯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从不吹嘘，从不奉承，只是平实地表达自己。
这样的姿态让每个人都感到亲切，尤其是那些害怕被人看低的人。
很久以前，阿凯梅安和艾斯梅娜把尝试理解凯胡斯当作游戏，甚至在了解到他神圣的身份之后还继续进行了一段时间。他们一起看着他成长，看着他与每个人信以为真的真相抗争，看着他抛却原本纯真的谦逊，放弃原本不愿出世的愿望，承担起灾难般的命运。
他是战士先知，真神的声音与化身，被派来拯救人类度过第二次末世之劫。然而不知为何，他仍是凯胡斯，那个远离家园的亚特里索王子。他的存在令人信服，但他不曾傲慢地假定别人服从，一如在辛奈摩斯的营火旁。他怎么会那样呢？傲慢不正是用来丈量每个人应得的与索求的之间距离的吗？凯胡斯不要求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只不过这个世界恰恰落在他的威权之内。
有时阿凯梅安还会用原先的方式和他开玩笑，就像在卡拉斯坎的剧烈冲突从未发生，就像艾斯梅娜从不存在。但总会有什么东西让他突然醒悟——衣袖上绣的圆环图案或是香水的味道——而凯胡斯的形象也会随之变化。他的面孔会闪出夺目的光芒，好像他的身体是由磁石造就，吸引着众多无形却又能感知的灵体环绕他飞翔。寂静在沸腾，话语在轰鸣，仿佛每时每刻都有千万名祭司在发出无声祈祷。有时阿凯梅安会感到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膝盖；有时他会在眨眼间看到凯胡斯的双手旁有光晕亮起。
单单坐在他面前已经令人难以承受。教他真知法术？
为尽量避免凯胡斯受丘莱尔的伤害，他们决定从与实际施咒无关的各种知识开始，如语言学和哲学。和世俗课程一样，要掌握巫术也需要一些前置技能，特别是要能阅读与书写古奥的语言。在阿提尔苏斯，导师们总是从所谓指示咒教起，这种微弱的引导性咒语意在拓展学生的思维能力，直到他们能理解与表达更深奥的咒语。然而指示咒和其他咒语一样会在学生身上留下巫术的印记，阿凯梅安不能冒这个险。
他开始教授吉库亚语，那是奇族的奎雅所用的艰深的母语，也是真知法术的咒文所用的语言。凯胡斯学会它只用了不到两周时间。
用震惊乃至惊骇来形容阿凯梅安的感觉，就像是想用一两个字来描述难以名状的激情一样徒劳。他本人花去足足三年才学会这种诡异语言的基本语法，更别提掌握词汇了。
当圣战军离开安那斯潘尼亚丘陵进入谢拉什时，阿凯梅安已开始和凯胡斯探讨真知法术的语义所依赖的基本哲学了。天命派将这种学说称为“Aeturi Sohonca”，或曰“索霍克课题”。要掌握真知法术，绝不可能绕过其基础理念——虽然它和其他哲学一样并不完备，得不出决定性结论——不了解这些理念，任何咒术都只是麻木的吟唱。无论真知法术还是类比法术，巫术都依赖于意义，意义则建立在系统的语义学上。
“想想看，”阿凯梅安解释，“同一个词对不同的人来说可以有不同的含意，甚至对同一个人来说，在不同的环境中含意也各不相同。”
他在记忆中搜寻恰当的例子，但只能回忆起老师席玛斯多年前给他讲解的那一个。“比如说，当一个男人说出‘爱’这个词时，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这不只取决于听他说话的人是谁——儿子、情人、妻子或神明——更取决于他是什么人。一个心碎欲绝的祭司说出的‘爱’与一个目不识丁的青年说出的‘爱’几乎不会有任何相通之处。前者包含着失落、理解及一生积累的经验，后者表达的只有情欲。”
他忍不住想，“爱”这个词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一如既往，他将这个想法——和她有关的想法——驱出脑海，继续教授课程。
“提取与表达最纯粹的‘意义’，”他续道，“是所有巫术的核心，凯胡斯。你说出的每个词都必须具备最准确的语义，那个音符才能压过现实这首合唱。”
凯胡斯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仿如尼尔纳米什的人偶一样泰然自若。“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要用古老的奇族语言来唤起这种神秘的力量。”
阿凯梅安点点头，学生那异乎寻常的洞察力早已不让他惊讶了。“世俗的语言，尤其是各地区的方言，离人们的日常生活太近，其意义很容易被个体的经验与见识所扭曲。然而吉库亚语具有迥然不同的异化特征，足以把巫术咒语与日常生活中那些变化无常的含义隔离开来。类比法术学派，”他试图掩饰口气中的轻蔑，“使用的是高等库纳语，那是经过缩减的吉库亚语，当然也是出于同样原因。”
“像诸神一样交谈，”凯胡斯说，“尽量远离凡人的思维。”
紧接这一话题，阿凯梅安开始向凯胡斯传授“玻瑟米奥塔”，即天命派学士使用的确定意义的冥想术，由于每个成员灵魂中都存在着谢斯瓦萨的缩影，很多人已忽视了它。他深入讲述森曼西斯双重思考技巧，过了这一关，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将受到最终的诅咒。
根据双重思考的原理，每个咒术都分为两部分，彼此联系紧密：无声的咒文是永远不说出口的，有声的部分则需要吟唱出来。由于任何单一的意义都可能被反复无常的环境所左右，因此每条咒文都得伴随第二个并行的意义，虽然它和第一个一样可能被曲解，但可用来支撑第一个意义，同时也会得到第一个意义的支撑。正如伟大的库尼乌里思想家欧塞拉塔所说，语言需要两只翅膀才能飞翔。
“所以说无声咒文是为了确定有声咒文的作用。”凯胡斯说，“就像用一个人的证词来验证另一个人的。”
“正是。”阿凯梅安答道，“发动咒文时，你必须同时思考并说出两件不同的事，而这是最艰难的挑战——甚至比记忆它们还难。这需要大量练习方能掌握。”
凯胡斯点点头，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也是为什么类比法术学派一直无法偷走真知法术，单靠重复听到的声音是没用的。”
“我们和他们之间还有观念上的区别。然而没错，在所有巫术中，无声的部分总是最重要的。”
凯胡斯点点头。“有人对无声的咒文进行过进一步实验吗？”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你指什么？”
恰在这时，两盏悬挂的灯笼同时摇了一下，把阿凯梅安的目光吸引了过去，然后它们又立即恢复了原样。
“有没有人设计过由两段无声咒文组成的咒术？”
“三段咒术”是真知法术中神话般的存在，自奇族训政时代起就在人类中流传，那是伟大的库诺巫王索-居罗特的传奇。但不知为何，阿凯梅安发觉自己不愿讲出那个故事。“没有，”他撒谎道，“那是不可能的。”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课程染上了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阿凯梅安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无意间说出的最平凡的话也可能导致无法想象的后果。多年以前，他曾接受天命派指令，去刺杀一个住在康里亚的艾诺恩间谍嫌疑人。阿凯梅安不过是把一片卷着颠茄的橡树叶交给一个洗碗奴隶，这动作是那么简单、那么无害……
但三男一女因此而死。
一如既往，阿凯梅安只需对凯胡斯提及不同的话题，而且只需提及一次。经过几个晚上的课程，凯胡斯便掌握了那么多论述、诠释与细节，那可是阿凯梅安用好多年才理解消化的。他的问题总是直截了当地指向核心，其洞察无不活跃而精准得让阿凯梅安胆寒。圣战军先头部队来到捷罗萨时，他们也到了最后的关口前。
凯胡斯满脸感激与愉悦，他轻抚淡黄色胡须，甚至流露出些许与性格不符的激动，有那么一瞬间，他让阿凯梅安想起了埃因罗。他眼中映射着三点火光，火光来自悬挂在阿凯梅安身后的三盏灯笼。
“时机终于到了。”
阿凯梅安点点头，知道自己的恐惧显而易见。“我们从基础的隔绝咒开始，”他尴尬地说，“你可用它来保护自己。”
“不，”凯胡斯回答，“传声咒更重要，让我们从它开始。”
阿凯梅安皱了皱眉头，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提议或反对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吟诵“伊什拉-迪斯科西亚”中最初的几个音节，那是真知法术的传声咒中最古老、最简单的一种。然而不知为何，他唇间没发出声音。他在说话，但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摇摇头，笑了笑，困窘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又试了一次。
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阿凯梅安百般困惑地望向凯胡斯，“我说不出话。”
凯胡斯仔细地看着他，先是看他的脸，然后目光汇聚到他们之间虚空中的某个点。“是谢斯瓦萨。”过了一会儿他说，“否则天命派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着真知法术的秘密？即使在噩梦之中……”
一阵欣慰感毫无来由地自阿凯梅安身上奔涌而过。“是—一定是……”
他无助地望向凯胡斯。虽然心中充满矛盾，但他确实希望将真知法术献给他，然而这却变成了一项沉重且耻辱的工作。不知是什么缘故，所有秘密都喧闹着，争先恐后想要暴露在凯胡斯面前。他摇摇头，将脸埋进双手，仿佛看到辛奈摩斯尖叫着仰起头，拼命想避开逼近眼珠的刀尖。
“我必须同他说话。”凯胡斯说。
阿凯梅安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谢斯瓦萨？！我不明白。”
凯胡斯伸手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尤玛那人的匕首，柄上镶着一颗黑珍珠，刀刃狭长，就像阿凯梅安的父亲用来剔鱼骨的刀。刹那间，阿凯梅安感到一阵惊恐，像是凯胡斯打算剔掉他的骨头，将谢斯瓦萨从他的皮肤下面挖出来，正如医祭有时会从濒死的母亲体内取出仍然存活的婴儿那样。然而他只将刀柄在手掌中转了一下，稳稳地拿好，塞鲁卡拉钢铸成的刀刃在火光下闪烁。
“看那些光线的流转，”他说，“只看光。”
阿凯梅安耸耸肩，紧盯那把武器，发现自己被环绕剑刃轴心出现的那些鬼魂迷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透过舞动的水面注视一枚银币，然后……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法描述。他脑中产生了不断延伸的景象，仿佛他的眼睛被拉扯着穿过广阔的空间，来到某个幻想出的角落。他还记得自己头朝后仰，全身骨骼虽然仍属于自己，但肌肉都被另一个人占据。他仿佛被某种力量束缚起来，那种力量比锁链乃至泥土的力量更深厚。他记得自己在说话，但完全无法回忆起说了什么，就像这段交谈的记忆被固定在视野最边缘，不管他如何转动脑袋都无法看清。它仅仅存在于意识的边界……
那是不为他自身认知的许可。
他问过凯胡斯发生了什么，但凯胡斯只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就让他闭了嘴。每当他提出自以为重要的问题时，凯胡斯总能这样毫不费力地让他知难而退。凯胡斯让他试着重复之前的句子，阿凯梅安怀着几分敬畏，发觉那些词从唇边喷涌而出——第一段有声咒文：
“Iratisrineis lo ocoimenein loroi hapara……”
接下来是与之相应的无声部分：
“Li lijineriera cui ashiritein hejaroit……”
阿凯梅安无比迷惑，为何他现在能这么轻易地重复这些声线呢？他的声音是那么单薄！他在寂静中努力集中精神，用不知是恐惧还是希冀的心情看着凯胡斯，空气似乎也变得黏稠了。
阿凯梅安当时用了七个月，才学会同时使用有声与无声的声弦表达内在与外在的意义，而且他还是从指示咒开始，逐渐校正语义建构，一步步深入的。但在凯胡斯身上……
寂静，如此彻底的寂静，他甚至能听到灯笼闪烁的喘息。
凯胡斯唇边浮现出一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微笑，他点点头，直直地望进阿凯梅安的眼睛，重复道：“Iratisrineis lo ocoimenein loroi hapara！”他的声音仿佛是雷霆的低沉轰鸣。
阿凯梅安第一次看到凯胡斯的眼睛闪亮起来，仿佛有炭火在其中燃烧。
恐惧的爪子将呼吸从他肺中一扫而空，将血液从他四肢抽离。如果他这样的蠢货都能用咒辞摧毁石头筑起的城墙，这个人会有怎样的力量？
凯胡斯的极限在哪里？
他记起在施吉克与艾斯梅娜的讨论，那是前往萨略特图书馆以前的事。如果先知用神的声音歌唱，那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像长牙上记述的那样成为了一名萨满，还是意味着他本人即是神？
“是的。”凯胡斯低声说着，又一次念动咒辞，来自万物核心的咒辞在灵魂深处回响。他的眼睛开始闪光，就像金色的火焰，大地与空气都在颤抖。
阿凯梅安终于意识到……
以我的知识根本无法领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