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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约克萨

我披着麋鹿皮在草地上行走。雨点落下,天空擦净了我的脸。我听到马祷者的声音,但我的双唇遥寂无语。我悄然掠过野草与静止的嫩枝——到它们的手掌之中喝水。
我的名字被呼喊出来,我就是它们的一员,我在哀伤中庆幸。
苍白的、永无止境的生命,这,就是我。
——佚名,奇族赞歌
长牙纪4112年,早春,约克萨

不知为什么,他醒来时变得更加古老。
奈育尔带领士兵们在施吉克南岸掠袭时,曾在一座古老的宫殿废墟中过夜。点火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在黑暗中展开行军毯,睡在一堵厚重的残墙下。奈育尔醒来时发觉头顶的石灰石板沐浴在朝阳之中,他注视着石头上那些雕刻,雕刻的面孔早已被岁月磨得平和,僵硬的姿势也在风吹雨打下变得懒散。出乎他意料,在长长的俘虏队列尽头,一个手臂刻有疤痕的人形正在亲吻外乡国王的脚踵。
另一个时代的塞尔文迪人。
“你知道吗?”一个声音说,“我其实对你的人民在基育斯河畔的灭亡感到遗憾。”说话人似乎非常欣赏自己的声音——非常非常欣赏。“不……‘遗憾’不准确。应该说懊悔。懊悔。所有古老的神秘都在那一刻崩塌,整个世界变得更渺小了。我研究过你的民族,深入研究过,我了解你们的秘密和弱点。你看,我打小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屈膝投降。哈,你们就在那里!远方小小的人影,一边逃跑一边号叫,像群受惊的猴子。战争之民!我当时想着,‘世上再没有什么强大的对手了,再没有我无法征服的了。’”
奈育尔喘息着,想挤掉眼中凝聚的痛苦的泪水。他躺在地上,被牢牢缚紧的手臂几乎没了知觉。一片阴影覆盖了他,用冰凉的湿毛巾擦他的脸。谁?
“但你,”那个阴影边说边摇头,就像应付一个可爱而调皮的孩子。“你……”
奈育尔的眼睛被擦净了,得以观察周遭。他似是躺在行军帐篷中,帆布篷顶高耸,一堆混着血污的东西堆在帐篷一角——那是他的盔甲和衣服。眼前这个为他擦脸的人身后有一张桌子和四把行军椅,从盔甲和武器的华丽程度来看,此人是名军官。蓝披风,哦,是个将军,而脸上的瘀伤……
这人就着奈育尔头旁的黄铜脸盆拧毛巾,拧出玫瑰色的水。“讽刺的是,”他说,“说到底你无足轻重。帝国真正关心的是安那苏里博,那个伪先知。你得到的关注全都源于他。”他哼了一声。“我明知这一点,却任由你挑衅。”那张脸猛地变得阴沉,“这是个错误,我现在知道了。荣耀和人身侵害孰轻孰重呢?”
奈育尔盯着陌生人。荣耀?这里有何荣耀可言?
“死了那么多人,”这人用混杂着悔恨的幽默语调说,“是你设计的战术吗?在墙中打洞,强迫我们进洞去抓你和你那群老鼠。很了不起,我真有点希望当初在基育斯河上遇到的是你,然后我就会知道谁更厉害,不是吗?”他耸耸肩。“诸神不就是这样证明自己的吗,通过征服恶魔?”
奈育尔哼了一声,心中有股不由自主的悸动。
这人笑笑。“我知道你不是人。我们是同类。”
奈育尔想说话,但只发出一阵咳嗽。他用舌头舔了舔结痂的嘴唇,尝到盐和铜的味道。这人关切地皱着眉头,举起瓶子,把充满祝福的圣水倒进他嘴里。
“你,”奈育尔沙哑地说,“是神吗?”
这人站了起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点点灯笼光映在他胸甲表面的若干雕刻上,像是浮在水面上。他的声音尖锐了些。“我知道你爱我……人们经常会打他们爱的人。言语无法表达,所以用拳头来打开缺口……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事。”
奈育尔头朝后靠去,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怎么来这儿的?为什么被绑住了?
“我也知道,”这人续道,“你恨他。”
他。这个词带着明显的紧张。不会错,是指那个杜尼安僧侣——这人视为死敌的杜尼安僧侣。“你远不是,”奈育尔说,“他的对手……”
“为什么?”
奈育尔转头对着他,眨了眨眼。“他能看透人心。他掌控着一切的初始,也就控制了结局。”
“这么说就连你,”不知名的将军唾了一口,“连你也屈服于凡人的疯狂了,所谓的信仰……”他转身回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点什么,奈育尔躺在地上看不清。“你知道,塞尔文迪人,我本以为你是我的同类。”他的笑声中充满恶意,“我甚至考虑过让你当我的大统领。”
奈育尔皱起眉头。这人到底是谁?
“很荒谬,我知道。完全没可能!军队会哗变,暴民会席卷安迪亚敏高地!但我总忍不住想,有了你这样的人,我甚至可以让崔亚姆斯黯然失色!”
奈育尔心中的恐惧开始展露。
“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躺在皇帝的面前吗?”他举起酒碗做出致敬的姿势,然后深饮一口。“我,伊库雷·孔法斯,”他喘着气说,“将让帝国重生,塞尔文迪人。我是凯兰尼亚的继承人。我是塞内安的继承人。很快,三海诸国都要亲吻我的脚踵!”
血腥而扭曲的场面。咆哮与怒吼的交织。火焰。他回想起了一切,约克萨那个恐怖狂乱的夜晚。他现在在这里……孔法斯。一个脸上挨揍的神。
奈育尔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嘶哑。
有那么一瞬,对方目瞪口呆,就像突然被迫意识到世事有不受控制的维度。“你竟然取笑我,”他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困扰,“你竟然嘲弄我。”
奈育尔明白,对方说的是真心话,孔法斯刚才的每句话都在表达真实想法。他当然会困扰了:他与兄弟相认,他的兄弟却没有给予对等的回应。
于是乌特蒙部落的酋长哈哈大笑。“兄弟,你的心如此浮躁,你的灵魂如此平庸,你的梦想如此荒谬,其中没有半点真正的领悟,就像在重复老妈对儿子的无聊宠溺!”奈育尔啐了一口混血的唾沫,“同类?兄弟?你身上没有我的兄弟应有的铁血,你是沙子做的。很快你就会被踢起来,教风吹跑。”
孔法斯一句话没说,往前迈了两步,穿凉鞋的脚狠踩在他头上。世界闪动了一下,然后变暗了。
奈育尔高声笑着,温热的血从齿间喷出。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清楚听到了大统领离开的声音,皮革与布满雕刻的胸甲摩擦,剑鞘刺耳地划过皮制甲裙。大统领挥臂扫开门帘,大步在兵营中行走,一路呼喊手下的名字。奈育尔感到自己在无尽的虚空中向下滑去——大地残忍地挤压着他破碎的身体,吞噬了躁动的人群及他们的妄想。
终于,心底深处有个什么东西狂笑起来,一切终于结束了。

片刻后,索帕斯将军走进帐篷,脸色阴沉地掏出短刀,未带一丝犹豫。他在奈育尔身边跪下,开始割他身上的皮绳。
“大家在等你,”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你的丘莱尔在桌上放着。”
奈育尔只能沙哑地答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见西尔维。”

将军带着塞尔文迪俘虏走向纳述尔营地黑暗的外围,一路没遇到任何询问。他们从一队队哨兵身边走过,穿过喧闹欢庆的营帐,无人质疑为何将军穿着士官的制服。这是一支纪律森严的军队,指挥官又智计百出,无往不利,并且大家都知道,比亚希·索帕斯是大统领身边的亲信。
“总是这么容易吗?”奈育尔问那个东西。
“总是如此。”
角豆树丛下的阴影中,西尔维和她的另一个兄弟在等他,八匹驮马背着行李。他们身后远处传来第一声沉闷的号角时,夜幕中尚未露出曙光。

一个词在伊库雷·孔法斯皇帝心头徘徊不去,一个他本以为与自己绝缘的词。
恐惧。
他一脸倦态地倚在鞍上,看着摇曳的火把穿过面前黑暗的树丛。索帕斯和其他数名军官静静地骑行在他右边,叫喊声在身后的营地中回荡,夜色中满是搜寻的火光。
“塞尔文迪人!”孔法斯朝黑暗中大喊,“塞尔文迪人!”不用看手下军官,他也知道他们会面露疑惑。
是因为这个人——这个恶魔吗?这个恶魔为何能影响他?出于世世代代对塞尔文迪人的仇恨,纳述尔人对之也产生了某种迷恋。对纳述尔人来说,塞尔文迪人代表神秘与原始的活力,这样的原始与文明人交流所遵循的种种原则之间形成了强烈反差。纳述尔人需要巧辞令色去骗取的东西,塞尔文迪人总是直截了当地用暴力抢夺。他们毫无保留地拥抱暴力,纳述尔人却将这样的力量粉碎,化为万千碎片,镶嵌进组成社会的马赛克拼图之中。
塞尔文迪人显得……充满男子气概。
尤其是这个人,乌特蒙部落的酋长。孔法斯亲眼见识过他的风采,在约克萨面对他退缩的军团士兵们也都见识过。火光中,野蛮人的眼睛犹如嵌在头颅中的炭火,鲜红的血是他真正的色彩。他挥舞的手臂、咆哮的吼声以及让每个人胸腔为之震荡的宣言,让旁观者看到了神。他们看到可怕的吉尔加里奥神笼罩在他头顶……
他们将疯牛般的他压在地上,奇迹般俘虏了他——俘虏了战神!——然而现在,他居然凭空消失了!
希默克提坚称没有任何巫术痕迹,孔法斯第一次像叔叔那样对萨伊克产生了狂躁的怀疑。是他们监守自盗吗?还是像希默克提紧张地暗示的那样,是那些没有面孔的家伙?有几个士兵坚称他们看到索帕斯带着塞尔文迪人穿过军营,但这完全不可能,因为孔法斯离开塞尔文迪人之后就立即去找将军了。
没有面孔的家伙……天命派学士称之为换皮密探。从希默克提那里得知瑟留斯是被一个这样的怪物假扮成祖母杀害之后,孔法斯总回想起那个天命派的蠢货在卡拉斯坎为亚特里索王子辩护时讲出的胡言乱语。它们不是西斯林——孔法斯至少对这点确信无疑,瑟留斯的死也证明了这点。西斯林怎么会杀那个唯一可能拯救他们的人呢?
它们不是西斯林,但这能否证明——就像那个天命派学士坚称的——它们就是非神会?这些事真的是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开端吗?
恐惧。他怎么可能不恐惧?
一直以来,孔法斯都觉得自己和叔叔是一切的起源,不论其他人如何谋划,都不过是在他们编织的蛛网上扭动而已。多么错误的自负啊!一直以来,都有其他人知晓一切,观察一切,他却对他们的目的一无所知!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在主宰一切?
不是伊库雷·孔法斯一世皇帝。
火光映出索帕斯鹰一般的脸庞,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孔法斯,但和其他人一样没有贸然提议。他们察觉到他兴致勃勃,绝不只有被“耍弄”的恼怒。孔法斯扫视月光照耀的乡野,仿佛能感受到下属们面对这个吞噬一切欲念的世界时心中那绝望的刺痛。如果他只是一个人,孤身一人,无疑也会陷入绝望当中。
但他并非孤身一人。他是许多人。放弃自己的声音与肢体,屈从于他人的意志,这是人类的天性:跪拜。对孔法斯来说,有了这些人的力量,他便不再被禁锢于此时此刻。有了这些人的力量,他可以触及全世界每个角落!他是皇帝。
他怎能不为之发笑?他的生活何等神奇!
他只需让一切变得简单就好,就从这个塞尔文迪人开始……他别无选择。
此人是个塞尔文迪人,绝非巧合。孔法斯正要恢复帝国往昔的荣耀,恰恰是这样一个人挡在前面,他来自帝国的世仇民族,曾一次次打败孔法斯的祖先。孔法斯自己不是说过吗?他是凯兰尼亚的继承人,他是塞内安的继承人。
难怪会遭到野蛮人的嘲笑!
这其中一定蕴藏着诸神的意志——孔法斯非常肯定。诸神总是喜欢兄弟相残,像同母异父的孩子一般互相憎恨。是了,怎么可能不是呢?塞尔文迪人代表某种警告。他现在是皇帝了,棋步已经走下,规则已经改变……
为什么?为什么之前不杀这个恶魔?到底是思虑不周还是虚荣骄傲造成了犹豫?是由于箍住他脖颈的钢铁般的手,还是这个人洒入他后面的灼热的种子?
“索帕斯!”他喊了出来。
“人中之神,有何吩咐?”
“你觉得‘大统领’这头衔适合你吗?”
不知好歹的家伙吞了口口水。“非常适合,人中之神。”
他多么想念马特姆斯,想念对方目光中冰冷的玩世不恭啊。“带上齐德鲁希骑兵,全部带上,给我抓住那个恶魔,索帕斯。把他的头给我,这头衔就是你的……大统领,帝国之矛。”他眯眼露出恐吓的微笑,“如果你让我失望,我就把你烧死,外加你的儿子和老婆们,比亚希家族每一个还在喘气的人——全都活活烧死。”

凭借西尔维超凡的视觉,他们牵马穿过沥青般浓稠的夜色,心知唯一的优势取决于日出前能走出多远。他们在高高的灌木和长满长草的斜坡间寻路,又下到一条林木茂密的峡谷,风中充满香柏气息。尽管受了伤,奈育尔还是蹒跚跟上,仿佛从渴望或恐惧中汲取了永不枯竭的能量。他周围的世界旋转得越来越快,普通事物也化为别有用心的梦魇。黑暗的树抓挠他,用指甲在他脸颊和肩膀上撕出伤口,看不到的石头踢着他凉鞋中露出的脚趾,一弯明月则让他暴露无遗。
他思绪混乱,不停吐血。前路布满阴影与沙石,在他摇晃的脚步下来回翻滚。比夜色更浓的黑暗慢慢展开,吞没了他。他抛开过往的记忆,开始思考,灵魂为何会为颤抖得这般厉害?
西尔维俯视着他,他感到她的大腿垫在自己脖子下面,隔着亚麻衣服也能感受到那双腿的紧致与温暖。她朝前倾身,酥胸擦过他的额角。她取过水袋,溅湿一片布,擦拭他脸上的伤口。
她的微笑几乎令他无法呼吸。女人的膝盖是完美的避难所,它的宁静足以让这个世界及其中包含的狂怒都变得渺小,变得荒谬。她擦拭到他左眼上一处伤口,他不由得缩了缩,细细体味着凉水流过温热皮肤的滋味。
黑夜的铠甲开始变灰,他抬头看到她下颌上若有若无的汗毛,伸手想摸时发现指节上的疤痕却犹豫了。他警惕起来,虽然伤口的痛苦仍像重担压在身上,他还是坚持起身,咳嗽着吐出满满一口混血的浓痰。他们坐在一座覆满野草的山丘顶上,此时还看不见太阳,但东方天空已然变色。山脊盘桓若干里,有植被的地方一片漆黑,裸露的岩石则显出苍白。
“我一定忘了什么。”他说。
她点点头,露出童稚而欢欣的笑容,就像一直知道答案一样。
“你忘了你追猎的那个人,”她说,“杀人凶手。”
他感到自己的脸变得阴暗。“但我才是凶手!我是草原上最强大的人!他们都被锁链束缚着弯下了腰,他们都在模仿父辈,就像他们的父辈也在模仿父辈,直至最初的肇始。这是大地的契约,血缘的契约。然而我站了起来,发现那锁链不过是烟尘。我转身看到了虚空……我超越了束缚。”
她仔细看了他一会儿,那张完美的脸在月光与深思中镇定下来。“是的……你就像你追猎的那个人。”
这些浅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说你是我的情人?你以为你是我的证明,是我的战利品?”
她带着恐惧和悲哀眨了眨眼,“是的……”
“你不过是把刀!你是长矛,是战锤,是忘忧解愁的法子——是鸦片!你想把我的心变成把柄,用来控制我。控制我!”
“那我呢?”一个阳刚的声音问,“我又是什么?”
她的一个兄弟坐在他右边——然而那不是她的兄弟,是他……奈育尔心中那条蛇越盘越紧:莫恩古斯,杀人凶手,穿戴着纳述尔步兵队长的盔甲与徽记。
不对。不可能。他是凯胡斯?
“你……”
杜尼安僧侣点点头,空气变得像大帐中一样阴湿酸腐。“我又是什么?”
“我……”
这是怎样的疯狂?怎样的妖术?
“告诉我!”莫恩古斯逼问。
他在希摩躲藏了多久?他准备了多久?这不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奈育尔的恨足以撕裂太阳!他要把那个人的心挖出来、埋葬掉,哪怕让全世界陷入无尽的黑暗。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个人,”奈育尔咬牙切齿地说,“我追猎的那个人。”
“是的,”西尔维在他身后说,“杀人凶手。”
“他的言语害死了我父亲!他的启示吞噬了我的心!”
“是的……”
“他给了我自由。”
奈育尔转身看着西尔维,强烈的渴望几乎把胸口撑满。她完美无瑕的前额、脸颊与下颌都出现了裂口,若干肢体从中露出,轻轻一扯面颜就分开来了。她的嘴唇也消失不见。她往前缓缓倾身,带着无法拒绝的情欲,那些修长而纤美的肢体朝后弯曲,越伸越长,然后紧紧扣住他的后脑。她把他扯过来,紧贴住她炽热的嘴,她真正的嘴。
他站起来,毫不费力地拥她入怀。她真轻……晨曦在他们纠缠的身体间闪烁。
“来吧,”莫恩古斯说,“我找到了路,我们得去追逐猎物。”
他们听到远方的号角。纳述尔人的号角。

孔法斯会不遗余力地追捕他们,他们非常清楚这点,于是全力催动马匹,不顾日升月落,仅在精疲力竭时休息。那些东西说,一个帝国军团登陆后马上被孔法斯派往约克萨以南,皇帝的战略完全立足于圣战军对其存在一无所知,既然梭本一定已经发觉了他们的倒戈,孔法斯需要封锁从卡拉斯坎到谢拉什的所有道路——这意味着他们前后都有纳述尔人。他们的最佳选择是先向南进入安那斯潘尼亚,继而转向东穿越拜特穆拉山脉,那里复杂的地形将使纳述尔人无法封锁道路,追击也会变得更困难。
奈育尔偶尔会和它们交谈,学习它们畸形的手段。它们自称虚族最后的子嗣,却不愿谈论“老父”,又说自己是“逆火”的守护者,但对于“守护”和“逆火”本身却迷惑不解。它们从不抱怨,只说自己怀着无法言说的饥渴,又坚称自己在坠落——始终在坠落。它们让他信任它们,因为老父制造它们来做奴隶,它们就像狗,宁可饿死也不会从陌生人手上叼肉吃。
奈育尔发现它们体内闪着虚空的碎块,跟斯兰克一样。
他小时候有一阵子对树非常着迷。大草原上的树不多,只在冬天,乌特蒙部落将营地迁往海边——因里教徒将那片海称为约露亚海——的斯瓦鲁特高原时才能常见到。他会盯着一棵棵枯树看上很久,发现它们不再拥有维度,而是变成了平面,就像老妇的眼角皱纹中渗开的血痕。
奈育尔心想,人和树一样,扎下繁衍之根,然后向成千上万个方向伸出枝叶,试图盘踞其他人的天空。但这些东西——这些换皮密探——却完全不同,虽然它们可以近乎完美地模仿人类,却无需像人一样将血脉融入四周。它们会穿透环境,而非伸手夺取。它们就像隐藏在枝繁叶茂的人类行为之中的长矛,就像荆棘……
像长牙。虚伪的长牙。
这给了它们奇妙的美,一种令人恐惧的优雅。这些换皮密探如匕首一样简单明了,他为此嫉妒它们,他既爱惜又鄙视它们。
“两个世纪前我曾是塞尔文迪人,”有一次它说,“我了解你们。”
“你还当过谁?”
“很多人。”
“现在呢?”
“现在我是西尔维……你的爱人。”

孔法斯追击的决心在他们南行的第三天晚上尤为彰显。安那斯潘尼亚边境是一片片南北向的低矮丘陵,有锐利而蜿蜒的山脊和陡峭的山坡。一切都是绿的,但绿意中流露更多的是坚韧而非繁茂。长草长满每块空地,爬上了最陡峭绝壁的缝隙。丛生的猫爪草覆盖山坡,多数峡谷被角豆树占据,但这个季节尚不能提供饲料。傍晚时分,在向山丘顶攀登的路上,奈育尔看到几十点闪亮的橙黄火光出现在北方几里外另一座山丘宽阔的丘顶。
虽然火光如此之近,他却并不意外,甚至感到一阵欣慰。他知道,纳述尔人一定会选择最高的地势扎营,希望让逃亡者看到自己,并在绝望之下把坐骑逼到绝境。真正让他烦恼的是火光的数量。如果纳述尔人追出了这么远,说明他们知道奈育尔的队伍并没有逃往卡拉斯坎寻求梭本的庇护,也就是说,他们料到奈育尔会在某处转而东进。由此推论,指挥这场追击的人,不管是谁,肯定已朝东南方分兵,希望截住他们的去路。当然了,这就像朝黑暗中射箭一样,但此人的箭袋看上去深不见底。
次日,他们遇到一个安那斯牧羊人。那个老蠢货吓了他们一跳,奈育尔还没来及说话,西尔维就杀了他。山地土壤太硬,没法有效掩埋尸体,只得把尸体绑在一匹空余的驮马上——没过多久它就变得疲惫不堪,而从那时起,秃鹫,那些永远翱翔在现世与外域之间的鸟群,就一直跟随着他们。盘旋的秃鹫简直像上达云霄的旗帜一样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当晚,他们在峡谷中宿营,就着明朗的夜色与皎洁的月光烧掉了尸体。
他们在安那斯潘尼亚崎岖不平的乡野间连续赶了一星期路,避开一切人烟,只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停下来洗劫补给。连续两晚,天空被阴云覆盖,夜色暗沉。奈育尔用一小堆火烤红刀刃,在肩膀和胸口刻下疤痕,记下自己在约克萨带走的那些生命。这期间他不愿抬头看向西尔维,或是另外两个面对他坐着、猎豹一样沉默审视他的东西。完成仪式后,他朝它们一通咆哮,但很快就后悔了。他意识到,它们的眼神中没有评判,没有人性。
三个夜晚之后,他们又看到了火光。那一定是纳述尔追兵,虽然奈育尔看出彼此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远,却并不兴奋。被看不到的人追击是很奇特的体验,看不到也就无所谓弱点与缺陷,而正是弱点与缺陷让人类成为人类——它们存在于灵魂当中,无法弥补且永不平息,最终总会演变成教条,超脱升华进而统治人的行为。
纳述尔人火光的每次闪现,似乎都意味着某种更强大的东西。虽然奈育尔身边都是异类,但在他看来,邪恶正在他身后的地平线上汇聚,北方是残虐的魔王,东方有专横的暴君。
他们睁着血红的双眼行军,苍白的月光与夺目的太阳交替照耀着周围景色,奈育尔得以抽空仔细思考自己灵魂中出现的种种异状。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但想得越久,就越无法确定这句话的意义。部族长者认定,他曾多次主持的乌特蒙部落的割喉仪式是疯狂的;忆者说人和狗、马一样会发狂,然后得用同样的方式处死;因里教徒则认为发疯是恶魔作祟。
圣战军刚启程的某天夜里,出于被奈育尔遗忘的原因,那个软弱的巫师曾取出一张粗糙的羊皮纸三海地图,放在装满水的铜盆上。他在羊皮纸上戳出大小不一的孔洞,并举起油灯补充火炬光芒,方便大家观察。一滴滴小水珠在鞣制的地图上流动,巫师解释说,每个人都是大千万物中的某种空洞,外域借此穿透到这个世界。他用手指轻触一滴水珠,水珠裂开时把周围的羊皮纸润湿了,他又解释说,当考验让人崩溃时,外域会就会渗入这个世界。
他说,这就是疯狂。
这件事当时并没给奈育尔留下太深印象。他一直看不起那个巫师,觉得对方不过是那些永远在自我造就的负担下苟延残喘的灵魂之一。他早将与巫师有关的一切抛诸脑后。但现在,那场展示突然变得极有分量——他似乎确实被某物占据了。
这很奇特。有时他的两只眼睛好像在为不同的主人服务,看到的一切都关乎战争和失落。有时他仿佛拥有两张面孔,一张是真诚的外在表情,可以在白日的阳光下展现;另一张是内在表情,不那么光明正大。每当他集中精神,就能感受到第二张面孔的肌肉——那片深埋在牵动表皮的肌肉之下的、纠结扭曲的网络。这实在难以捉摸,像是兄弟间短暂目光交汇中蕴含的恨意;它又极其深奥,如同埋藏在骨头中心的骨髓。它与他之间毫无距离,但他也无法用感知去描画它的轮廓。这怎么可能呢?当它思考时,他会……
代表他的那滴水裂开了——这点毫无疑问。那个巫师说,决定疯狂与否的是其起源。如果被神圣的起源占据,人类可以成为梦想家或先知,如果被邪恶的……
巫师的展示再清楚不过,他后来那番啰嗦的说明则解释了疯狂与启示之间诡异的相似性——一个时代的预言者为何在另一个时代会被认为是疯子。
唯一例外在于那个杜尼安僧侣。
他与巫师的所有理论都不相符。
奈育尔眼看他挖掘出一个又一个人的根系,由此得以控制他们千变万化的行为。他煽动他们的憎恨,放任他们的羞耻与狂妄,在他们心中培育爱意,种植理性乃至信仰!而他借助的只有世俗的语言与表情——那不过是口舌之功!
奈育尔意识到,从杜尼安僧侣的所作所为看,巫师那张羊皮地图上根本没有洞,没有表示灵魂的水珠,甚至没有表明外域存在的水池。杜尼安僧侣只是单纯地认为世界上一个人的行为会变成另一个人的根基,他以此为基础,控制万千人的行为。
控制了圣战军。
意识到这点,奈育尔变得步履蹒跚,仿佛突然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骑行:一个世界是开放的,固定每个人的根基在世界之外的某处;另一个世界是封闭的,每个人的根基都互相交缠。在后一个封闭的世界中,发疯该作何解释?但这样的世界不可能存在!它只会没有知觉地向内生长,冰冷而无灵魂。
不会仅仅是这样。
此外,他认定自己不可能发疯,因为他超越了起源,飞离了大地,甚至没有任何过去属于他,完全没有。当他回忆时,想到的只有现在。他——奈育尔·厄·齐约萨,是前度存在的一切的基础。他是他自己的根基!
他哈哈大笑,想着与杜尼安僧侣致命的重逢,想着如何凭借这一点击倒对方。
他试过——试过一次——将这些想法告诉西尔维及其同伴,但它们回馈他的只是模仿出的了解。它们本身不具有任何深度,又怎能理解他的思考?它们和他不同,它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无底空洞。它们拥有生命,但没有生活,没有真正的生活。他知道,它们不会恐惧,没有灵魂的它们完全生存在这个世界之中。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对它们的爱——对她的爱——却变得更强烈了。
又是几天过去,他们看到了拜特穆拉山脉真正的山峰,不过奈育尔怀疑早先就已越过安那斯潘尼亚的边界了。他们朝山峰前进,打算横穿山脉北麓巨大的山坡。他们骑过碎石嶙峋的台地,又沿蜿蜒的小溪骑行,水边桦树十分茂密。山峰的阴影渐渐笼罩了他们,奈育尔不由得回忆起赫桑塔的群山,还有他对西尔维的暴行。他当时太蠢了,身为自由人,居然要将自己变成自己民族的奴隶,但他也找不出能让她理解的词句。
“我们的孩子,”他无力地喊道,“就是在这样的山间怀上的。”
她一句话都没说,他不禁诅咒起自己,怀念着人类女人独有的敏感。
那天下午,一匹坐骑在爬下页岩土坡时扭了蹄子,他们把它留下,没有杀它,生怕秃鹫会暴露行踪。夜幕降临后,他们仍然指引着余下的马,依靠换皮密探的超自然视力继续前进。除非发生什么特别大的灾难,否则身后那些火光——不管它们看上去多么令人恐惧——永远追不上他们了。
晨光降临,拜特穆拉山脉的峭壁出现在西南方天际。他们经过干涸的湖泊,湖底布满暗红色的水藻花朵,然后他们又穿过一片纯种的峡谷橡木林,在湖泊岬角上找到一座神龛的遗址。倒塌的无面神像从落叶堆成的地毯中探出头来,祭坛上的自流泉仍在淌出涓涓细流,他们用之灌满水袋。一只鹿在湖边坡上吃草,奈育尔开心地看着西尔维和她的兄弟们像少年一样徒步朝它扑去。之后,他又在灌木中找到一丛紫景天,块茎虽远未成熟,但与鹿肉一起吃仍非常美味。
他们的篝火不大,却仍是个错误。风越过湖面从正西方吹来,换皮密探虽然抢先闻到了对手的味道,但为时已晚。
“他们来了。”西尔维突然道,朝她的兄弟们看了一眼。几乎一次心跳的时间,她的两个兄弟便消失不见,隐蔽于树冠之中。那之后,奈育尔才听到战马冲上布满腐殖质的山坡时特有的鼻息与蹄声,以及战甲在阴暗的树林中穿行发出的碰撞。
他知道西尔维会跟上自己,于是冲向神龛平坦的地基遗迹。第一个齐德鲁希骑兵冲出橡树林时他刚踩上神龛,骑兵看到他便叫喊起来,数十名同伴随即现身。他们拼命催促坐骑穿越树林,战马口吐唾沫,最前面的一排骑兵抽出长剑——
一阵尖叫从树木中传来。
奈育尔看到骑兵们猛扯缰绳,胯下坐骑困惑地打转,随后一个骑兵摔落马下,脑袋成了一团猩红泥浆……现在他们抬头望天,大声警告。西维尔的兄弟们在附近的树顶上跃来跃去,每次起落都带走人命,后方的齐德鲁希骑兵陷入了恐慌。
骑兵们放慢速度,齐刷刷朝后看去,甚至朝右调转马头。奈育尔听到一个军官喊道:“离开树林!离开树林!”无需催促,他的手下立刻散开,踏过冒烟的营地,无主的战马四下逃散。
然后奈育尔注意到那些弓……反曲弓,和塞尔文迪人用的一样。它们原本放在马鞍下的涂漆皮套中,这也是塞尔文迪人的风格。分散开来的齐德鲁希骑兵又一次发出战吼,用马刺和膝盖指挥坐骑,返身冲上山坡。领头三人搭箭射击,张弓的同时就完成了瞄准——和战争之民几无二致。西尔维的双手在他前方挥过,将第一支箭击飞,没去理会尖啸着从他身边擦过的第二支箭,最后用前臂挡住了第三支。
奈育尔目瞪口呆地退了一步,单膝跪下。他们面前没有别的掩护。
“西尔维!”他大喊。
齐德鲁希骑兵兵分两路,从神龛两边杀来。出于本能,奈育尔手脚并用地退到这座古老的小广场左后方的角落,伏低身子。但这让一边的骑兵难以射击的同时,也把自己暴露给了另一边的骑兵。果不其然,左边的骑兵迅速扑来,一边大喊“驾!驾!驾!”一边举起了弓……
不知何时,西尔维又站到了他前面。一瞬间,她伸出双臂,山间的阳光洒在她亚麻色的头发上,那么泰然自若,那么美……
她在为他舞蹈。
遮挡、跳跃、还击。她一直背对他,就像出于某种仪式化的羞赧。她的衣袖如皮革般噼啪作响,令箭矢密密麻麻砸在神龛上,或呼啸着掠过他的肩膀与头颅。她身体一沉,转动手臂,一支箭杆随即穿过了她的手掌。她朝下一蹬,小腿上扬,用腿肚又接住飞来的一箭。接着又有两支箭从她后背透出。她凌空翻个跟头,踢飞一支箭杆,同时有三支箭射中她的胸口和小腹。她向外飞旋双手,接连击飞四支箭,再朝后仰头,伸长手臂,以右手手背挡住一支箭,左手前臂挡住另一支箭。
她的头朝左一偏,一支箭镞从脖子后面冒了出来。她像个小女孩那样开始抽泣。
但她没有停下,飞溅的血珠在阳光中划出道道红线。
呐喊与尖叫的合唱越来越响亮了。一声号角响起,又戛然而止。但奈育尔眼中所见只有她的舞蹈。在一串串猩红的血珠下,柔软而苍白的肢体被穿透了,浸透鲜血的亚麻衣服紧紧包裹着摇摆的乳房。
西尔维……
他的战利品。
叫喊声减弱了,隆隆马蹄奔下山坡……
她停了下来,犹如准备祈祷般单膝跪地,伸长脖颈低下头,无声地呕吐。她抬起一只被射穿的手臂,用牙咬断桦木箭杆,动作仍那么从容——但渐渐变得僵硬了。她朝脑后伸出手,摸到那支刺穿头骨的箭镞,将它连同箭杆一起拔出,浑不顾血如泉涌。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他,微笑的眼睛中泪光闪动。她想擦去嘴角冒出的血,手上的断箭却在脖子上划出新伤。她用明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朝前扑倒,奈育尔甚至能听到箭杆折断的砰响。
“西尔维!”他高喊。
他摇晃她的身体时,那张完美的脸庞开始分裂。
麻木,孤独。他站起身,惊恐地看着山坡上的屠杀场面。她那两个兄弟站在尸横遍野的纳述尔人中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它们的四肢都被不止一支箭矢穿过,却似乎……毫不在意。
十几匹无主的战马在不远处徘徊,但齐德鲁希骑兵踪影全无。
“我们必须埋了她。”他说。
于是西尔维过来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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