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谢拉什
希望无非是懊悔的预兆，这是历史教给我们的第一堂课。
——卡西达斯，《塞内安帝国编年史》
仅仅回忆起末世之劫，便等于唤回那场大劫难。正因如此，《长诗》固然华美，却又骇人听闻。虽然写作它的诗人们不会承认，但他们写作时心中并无恐惧，也无悲痛，而是在庆祝。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2年，早春，谢拉什
应战士先知的命令，圣战军各部向捷罗萨聚拢。沿英雄大道前进的索特尔总督及其基什雅提人率先看到城市黑幕般的城墙。那位骄横的艾诺恩领主径直骑马来到长牙之民后来称为“双拳之门”的城门下，要求与帕夏谈判。谢拉什人告诉他，他们之所以关闭城门，只是担心部队会对居民施暴。
索特尔总督付之一笑，他没多说，把部队略为后撤，驻扎在城市周围开垦过的田野里，在一片饱经踩踏的甘蔗地中搭建第一座围城营地。
第二天一早，战士先知也在普罗雅斯和高提安的陪同下赶到。日暮时分，捷罗萨人派来使团，但与其说是来谈判，不如说是为亲眼见识击败帕迪拉贾的伪先知。他们并没有太多地讨价还价，谢拉什的帕夏——乌特嘉兰吉几天前就已带着所有幸存的基安人撤离了。几小时后，使节们回到双拳之门，他们深信除了无条件投降，别无选择。
经历长途强行军后，戈泰克和泰丹人的主力部队也于夜间抵达。
但次日清晨，他们却发现捷罗萨使团一行的尸体悬挂在城门的垛口上，掏出的内脏一直垂到墙根。据城中逃出来的人讲，昨晚发生兵变，发动者是祭司和忠于基安主人的军官。
于是，长牙之民准备攻城。
战士先知骑马来到双拳之门下要求对方作出解释，迎接他的是一位自称赫巴拉塔队长的老兵。他以老人特有的尖酸咒骂战士先知，称其为伪先知，并用独一神的惩戒发出威胁，好像那跟掏出一枚钱币一样简单。然后，作为长篇大论的结尾，有人用强弩射来一支箭矢……
箭矢即将命中脖颈的刹那，战士先知将它抓在手中。在所有人惊奇的注视下，他高举箭矢。“你听着，赫巴拉塔！”他喊道，“我从今天开始计算！”这神秘的宣言甚至让因里教徒感到困惑。
在此期间，柯伊苏斯·阿斯贾亚里带领他久经战阵的加恩里骑士继续东进，在一座名为奈贝斯拉的市镇以南遭遇了第一支基安巡逻队。经过激烈的肉搏战，被击溃的基安人朝查吉多逃去，而通过审讯俘虏，伯爵了解到法纳亚本人正在希摩，但没人知道他是否会久驻。基安人声称，他们是被派来探查因里教徒心目中那些“圣地”的。据一位俘虏说，帕迪拉贾希望占据并毁坏这些地方“会引诱伪先知做出蠢事”。
这引起了虔诚的年轻伯爵的警惕。当晚，伯爵和他的队长们开会，并在会上决定，若需作出强力回应，执行人非柯伊苏斯·阿斯贾亚里莫属。凭借古代纳述尔地图的副本，他们计划出一条从一个圣地到另一个圣地的行军路线。众人跪下吟诵完真神之殿的祷词后，来到篝火旁与披挂整齐的士兵们会合，在黑夜中骑上来自尤玛那和蒙格里亚的战马，发出震天呼号，然后一言不发地冲向月光下的丘陵。
被后世称为“阿斯贾亚里的朝圣之旅”的进军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的第一站是拜特穆拉山脉脚下的查吉多。自进入谢拉什以来，长牙之民经常听人谈起这座古代要塞，为此战士先知要求阿斯贾亚里提供报告。阿斯贾亚里将该地的草图与防御评估交信使送呈战士先知，然后穿过丘陵发起突袭，两度粉碎打着辛加捷霍旗帜的基安部队，但他们发现山顶村和穆瑟拉的神龛——后先知就是在这里让赫罗门复明的——业已化作冒烟废墟。
他们发誓报复。
与此同时，圣战军各部几乎已齐聚捷罗萨城下，顺利会师。谢拉什人从未开城出战，这暴露出他们力量薄弱。在全体贵族的议事会上，胡尔瓦嘉和戈泰克要求立即攻城，但战士先知斥责了他们，声称他们急于进攻并非出于自信，而是眼红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当希望熊熊燃烧时，”他说，“耐心也会迅速消耗。”
只需等待，他解释道，这座城市很快会自行陷落。
音乐。这是艾斯梅娜开始阅读《长诗》那天听到的第一种声音。
她的意识在半睡半醒的边缘徘徊了一瞬，犹如思想的晨光，分不清自我和时空，却有着令人痛苦的警觉。然后她听到了音乐，这令她在蒙眬间露出似曾相识的微笑。手指敲打出的鼓点、琴弦时断时续的颤动如此大胆，如此激烈：她知道这是基安人的音乐，正在乌别里卡层层叠叠的房间中的某处奏响。
“好！好！”随着表演的继续，间或有低沉的喝彩声传来。她仔细聆听，期待在音乐的掩盖下、在周围营地的嘈杂中辨别出他的声音。在她看来，他的每句话仿佛都会填进其他声音的间隙。但歌声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被笑声与掌声盖过了。
这是他们在倔强的捷罗萨城下扎营的第四个早上。晨吐之后，她挣扎着起来吃早饭，同时让贴身女奴伺候打扮。耶尔和布露兰眼神飘浮，法娜席拉用还不纯熟但已日益进步的谢伊克语给她解释了早上响起的音乐。据说三个被抓来做搬运工的谢拉什奴隶向加亚玛克里求恳，希望得到机会展示才艺。女孩还说，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个奴隶非常英俊，甚至连那个康里亚王子（她叫他作“普约斯”）都比不上。听到这话，耶尔大声笑了起来。
短暂沉默之后，法娜席拉脸红了。“奴隶可以嫁给奴隶，不是吗，女主人？”
艾斯梅娜露出微笑，喉间突然涌上一股污物，她只好点点头。
之后，她去看望莫恩古斯时，又一次经受了欧普萨拉的审视。和往常一样，她惊叹于莫恩古斯每个早晨的成长，但从不敢过久注视他绿松石般的双眼。那双眼睛的颜色始终如一，每每令她想起西维尔，不禁责怪起自己没有多多怀念那个女孩，跟着又想到了自己子宫中燃烧的火花。
从赫尔萨队长那里了解到围城的最新细节后，她和韦尔乔一起参加汇报会。一切都像例行公事，从种种事件的汇报到行军途中维持情报网络遇到的困难。时至今日，他们都学会了伫立在旁等候轮番发言，不过每天都会有些人消失，也会有些人再次出现。除谢拉什乐师之外，唯一吸引她注意的是关于乌兰扬卡及其摩瑟罗苏扈从的报告。尽管他已公开为萨博沙的屠杀事件表示悔悟，但私下仍对战士先知多有怨言。乌兰扬卡是个丑恶又歹毒的蠢货，艾斯梅娜不止一次建议将他扣押起来，但凯胡斯坚称这位艾诺恩总督太过重要，只能安抚，不宜过分压制。
圣侣的工作让她一直忙到下午。她对这些事务已是驾轻就熟，开始觉得无聊了，尤其是处理政务。她偶尔会不由自主地用旧日的目光审视周围，仿如慵懒的妓女审视客人的肉体。每当此时，她都会意识到自己穿着庄肃的衣服，和所有男人保持着距离，这种不可侵犯感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无法做出的举动，他们无法触碰的身体……种种禁忌来回飘荡，就像悬浮在帐篷顶上的烟尘。
我是不可侵犯的，她想道。
为什么这样的想法让她感觉自己变得纯洁了？她无法理解。
下午晚些时候，在听取战场情报的扩大会议上，她笑着把普罗雅斯叫作“普约斯大人”，搞得王子不明所以。她意识到，自己这种恶作剧式的幽默感在他那里不会得到回应，不仅因为他是康里亚人，过于看重风度，也因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之前对她怀有敌意。这样的处境让他们之间很尴尬，于是在韦尔乔汇报了那几个谢拉什乐师的情况后，她想方设法从纳森蒂和他们无穷无尽的请求中逃脱了出来。但她发觉自己无事可做，于是以此为契机读起《长诗》。
她仍把阅读当作“练习”，尽管早已没有吃力感了。事实上，她不仅渴望阅读，有时甚至会呆看着自己收集的几卷卷轴和典籍，心中强烈的占有欲跟看着化妆箱时一样。那些化妆品只能掩饰她对过去的自我的恐惧，文字却完全不同——它们的作用在于改变而非补偿，就像墨写的字符变成了梯子的脚蹬，或者一根看不到尽头的绳索，让她可以越爬越高，越看越多。
“你已经学会了这一课。”某次两人难得在一起早餐时，凯胡斯对她说。
“哪一课？”
“学无止境。”他笑笑，小心啜了一口冒蒸汽的茶，“因为无知没有止境。”
“那么，”她诚挚又调皮地问，“为什么会有人会觉得自己无所不知？”
凯胡斯露出她最喜欢的那种带邪气的笑容：“因为他们自以为了解我。”
艾斯梅娜朝他扔去枕头。这就像个奇迹：她在朝一位先知扔枕头。
她跪在装着她小图书馆的象牙镶板箱前，把盖子抬起来推开。一如既往，她细细品味着上了油的束绳的味道。箱内并没有几本书，卡拉斯坎的费恩教徒对偶像崇拜者的作品没什么兴趣，更不用说谢伊克语译本了。由于身边的奴隶都不识字，这些作品都是她自己早先从阿凯梅安房间的书架和卷轴堆里整理的。当时她颇不愿拿走《长诗》，而今看着那些压在普罗塔西斯作品下的卷轴，她产生了同样的抗拒。她皱着眉头把它们收拾起来，拿到床上，不禁惊叹末世之劫竟如此轻盈！她靠在自己最喜欢的枕头上，手指拂过那些羊皮纸，不经意间看到左手手背的文身。
在她眼中，那文身就像某种符咒或图腾，是她独有的上古书卷。那个女人，那个在窗外垂下赤裸双腿的苏拿妓女，对现在的她来说已是陌生人。她们或许血脉相连，但仅此而已。那个女人的穷困、潦倒、堕落而单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们的区别。
无需理解实质，单看她现在权力的表象就足以让过去的她惊极而泣。在凯胡斯借用沙里亚和各教派的祭司制度，为纳森蒂和法官们建立起同心圆式的权力结构中，她——圣侣——单独占据着仅次于凯胡斯的一圈位置。加亚玛克里要听她的，高提安要听她的，韦尔乔……甚至连那些大权在握者，比如普罗雅斯和以利亚萨拉斯，遇到她也要颔首致意。她重新定义了礼仪规范！而这一切，凯胡斯向她保证，仅仅是个开始。
她身上信仰的力量，一定会教曾经的艾斯梅娜——那个愤世嫉俗的妓女——觉得难以理喻。她的世界曾是黑暗而无常的，仅仅因为害怕诸神的惩罚才会生出些许虔诚，曾经的她绝不会理解伴随现在的她每次心跳的敬畏。曾经的她会竖起妓女的汗毛，在无人留意的角落任由心中的怀疑与猜忌滋长。毕竟，她和太多祭司同床共枕过了。
曾经的艾斯梅娜绝不会产生近乎信任的理解。
还有她的身孕，想到在她子宫中居住的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命运……她就会露出笑容！
但让曾经的艾斯梅娜最最惊讶的，无疑是她现在拥有的知识。从知识层面讲，她已远超常人。很少有人会像她这样反思自己的无知，人们的自负让他们只能欣赏自己熟悉的事物，而由于一切都来源于已知，他们便自认为掌握了一切，能够回答所有问题。简言之，善于遗忘带来无所不知。
但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认知的世界固然宏大，却只是更庞大世界中的小角落而已。正因如此，她才把客人当作一道道缝隙，当作朝向世界其他方向的窗户——一如她把阿凯梅安当作通往过去的门扉。而现在，凯胡斯……
他从根本上重写了这个世界，这个由奴隶和他们日复一日的劳苦支撑的世界，这个被习俗和欲望的阴影笼罩的世界，这个信仰只为强权而非真理的世界。曾经的艾斯梅娜会对此感到震惊，甚至愤怒，但她最终也会信任他的——到最后总会相信的。
因为这个世界也存在奇迹，虽然仅对敢于放弃旧有希望的人呈现。
艾斯梅娜深吸一口气，解开第一张卷轴的皮绳。
和《人类的解析·第三卷》一样，《长诗》是她这样目不识丁的低等种姓也非常熟悉的作品。每每想到她对这些东西产生印象远在阿凯梅安乃至凯胡斯之前，她就不禁有一种奇妙感。她知道，在人们心目中，“远古北方诸国”一直很有分量，这个词带着一种触手可及又不寒而栗的氛围，像冰冷的铅块一样躺在诸多历史名词中，标志着骄傲与失落，以及无穷岁月的审判。她听说过非神、末世之劫和救世军（又称“殉国军”），但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奇闻逸事，远古北方诸国却是一个她能在地图上指出的地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明白它属于那些词汇——如“塞尔文迪人”或“长牙”——的行列，单单发音就带来末日感。《长诗》仿如与之相伴的谣言，它确实令人恐惧，但这种恐惧只是城中居民对毒蛇的感觉，一件可以安心忽视掉的危险。
阿凯梅安提起《长诗》，只为了表示轻蔑和不屑。他说，对于一个天命派学士而言，《长诗》就是点缀在尸体上的珍珠。提起末世之劫和非神，他像是在描述与亲戚间的争执，带着不假思索的第一手权威，而他所用的辞藻和语调足以让她发根倒竖。阿凯梅安口中的“远古北方诸国”，不仅包含空洞而冰冷的恐怖，而且包罗万象，充满对已然熄灭的希望的无尽哀愁。相比之下，《长诗》真是蠢透了，甚至可以说是犯罪。偶尔听其他人提起，她会暗自发笑：他们怎么可能了解呢？即便是那些读书人……
尽管她对末世之劫有了一些了解，但对《长诗》的原文仍一无所知。怀着揭露谎言的期待，她小心翼翼展开第一张卷轴时，这样的无知感又一次冲击着她。她惊奇地发现，虽有《长诗》之名，但这部著作实际是由不同作者的多部作品连缀而成，其中只有赫约尔索和纳乌-加诺两位作者的名字保留下来。全书共分九篇，第一篇名为《塞摩玛亚德》。阅读之后她又发现，其中一些是韵文史诗，另一些则是散文体的编年史。她不禁斥责起自己的无知，又一次把复杂的事想得过于简单。难道不一直是如此吗？
她不知凯胡斯从哪里弄到这些卷轴的，它非常古老，但墨色仍然清晰——大概是从某个已故学士的书房搞到的吧。羊皮纸用母羊腹皮做成，质地柔软，没有杂斑；无论是行文风格还是译者独树一帜的口吻，仿佛都是为特定的读者准备的。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历史著作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想过，描写会和描写的对象连成一体。在她心中，它们仿佛一直……悬浮在它们描述的世界之外。
真是奇妙。她蜷身躺在婚床上，头枕丝枕，将卷轴慵懒地摊在面前。但甫一读到开场的诗句：
愤怒——女神啊！歌颂您的飞升，
远离我们的父辈与子孙。
离开吧，女神！让您的神圣永远成谜！
远离让愚者变为王侯的狂妄，
远离让生灵化作尸骨的纷争，
我们大声呼喊，张开双臂，恳求您：
为我们唱响您歌声的终曲！
她身边的一切——精美的华帐，昏暗的房间，华丽的镶板——统统消失了。她意识到，阅读可以改变位置，让“当下”变得模糊，让古老而遥远的事物浮现眼前；它可以将她连根拔起，放在任何时空，脱离现实的束缚，拥抱永恒。
带着汹涌的好奇心，她任自己浸入《长诗》的诗篇。
阅读过程很难，她却感到奇妙的快感，好像除了自慰般的满足，挣扎着适应远古作者的表达方式也是极为亲密甚至有几分肉欲的行为。意识到《塞摩玛亚德》就是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的历史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法呼吸，同时也第一次闪过恐惧：这篇故事不仅关乎阿凯梅安的梦境，也关系到凯胡斯的血脉。她陡然意识到，这些时间和地点，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古远。
她逐渐了解到，在上古时代，安那苏里博王朝就已经是古老而尊贵的了。事实上，史诗中反复提到的名词——康德部落联盟、乌莫鲁的神王们、欧敏达莉娅被强暴等，她一无所知。她本以为第一次末世之劫是历史的开始，却没想到那是一段历史的终结。空洞而庞大的概念又一次变得厚重而坚实，就像踏入一座拥有无数房间的庄园。
塞摩玛斯二世的降生便带有最不祥的兆头：他有一位死产的孪生兄弟，名叫胡欧摩玛斯。看到这样的句子：
他澎湃的哭号却无法唤醒他兄弟忧郁的沉眠。
她不由得想起了西维尔和莫恩古斯。
诗人用这种可怕的图景来形容至高王钢铁般的智慧，让她不由得紧张起来。诗人说，胡欧摩玛斯一直行走在他兄弟身旁，让兄弟的思维变得敏锐的同时，也让他的心变得冰冷。
阴暗的血亲，呢喃出一条条冰冷的建议。
黑暗的倒影！即便是大骑士也要束紧斗篷，
当他们在君王眼中看到了你。
在这之后，奇妙的紧张感变得无处不在，从阅读《长诗》这个念头本身，到卷轴在她手中的分量，都带有一种紧迫。就像有什么东西——什么人——在她所读的纸卷下低语。她甚至跳下床，耳朵紧贴在刺绣帆布墙上，但什么也没听到。她和其他人一样喜欢看故事，会被故事的悬念吸引，被刺激的结局诱惑，但这次全然不同。不管她认为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它讲述的对象都不是缥缈的虚空，也不是他人的幻象——而是直接面向她本人——就像真有人当面倾诉一样。
接下来的四天让她心力交瘁。嫉妒、谋杀、愤怒以及压倒一切的毁灭……第一次末世之劫撕裂了她。
她很快意识到，虽然和阿凯梅安谈过那么多次，但她对上古战争的理解仍只有只鳞片爪，而《塞摩玛亚德》将她直接带入库尼乌里至高王波澜壮阔的一生。故事从至高王的巫术导师谢斯瓦萨提出的可怕警告开始，到他在埃伦奥特平原上的阵亡告终。从许多角度看，其开篇和大多数故事并无不同：谢斯瓦萨是末日的预言者，是唯一能正确解读种种预兆的人；塞摩玛斯则是骄傲自大的君主，除了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务之外对其他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按照《塞摩玛亚德》的说法，很久以前，一个叫玛迦卡的流亡真知学派不知找出什么办法，穿透了奇族奎雅在传说中的虚族要塞明-乌洛卡斯周围施加的古老幻术。在塞摩玛斯的年轻时代，伊斯坦宾斯的奇族之王尼尔-吉卡斯的使团就找到了谢斯瓦萨，这位至高王的童年挚友与维齐尔。奇族担心虚族，这一在库亚拉-辛莫伊的时代几乎被他们斩尽杀绝的对手重返明-乌洛卡斯，与玛迦卡学派携手重启可怕的研究，于是他们将从早已死去的俘虏那里搜集来的情报告诉谢斯瓦萨，给他讲述了非神的传说。
谢斯瓦萨就此开始“漫长诉告”，竭力警告古代的诺斯莱君王们，末世之劫正在临近。
虽然《长诗》没有一篇以谢斯瓦萨为主角，但他在每个故事中反复登场，宛若繁杂凌乱的事件组成的海浪下浮现的巨岩。他是《塞摩玛亚德》的主要配角，是一位强大而善变的国王最坚定的支持者；描写塞摩玛斯最年轻，亦是最光芒四射的儿子纳乌-卡育提的史诗《卡育提亚德》中也是同样状况，谢斯瓦萨同时扮演老师与父亲的角色；《将军篇》是以散文体详述纳乌-卡育提死后的种种事件，谢斯瓦萨在一场接一场会议中发出最强势也最遭人嫉恨的声音；用诗体描述特雷瑟毁灭的《特雷瑟亚德》中，他是城墙上闪耀的灯塔，以巫术的光芒将巨龙从天空中击坠；《伊莫尔亚德》里，他扮演一位老谋深算的外乡人，虽然说了无数冠冕堂皇的口号，却在非神来临前夜仓皇逃离；《阿克瑟西亚纪》一篇的他是希望的化身，是至高王昆德劳尔三世的护盾；在《萨卡普年代纪》中他又成了疯狂的流亡者，诅咒了拒绝携带丘莱尔贮藏逃往蒙特松的霍鲁斯五世国王后，被驱逐出境；而在描述凯兰尼亚悲剧性大沦亡的《安纳克亚德》里，他是世界的拯救者，苍鹭之矛的持有人。
无论作者对他的态度是恨是爱，谢斯瓦萨都是《长诗》九篇无法回避的轴心和真正的英雄——尽管没有哪篇作品对此加以承认。每当艾斯梅娜看到他的名字或化名，都会胸口一紧，随即想起阿凯梅安。
阅读战争的文字从来都不轻松，更不用说末世之劫了。不管白天的工作压力有多大，《长诗》的画面总会浮现在她的灵魂之眼：斯兰克用刚从受害者嘴里剥下的颌骨装饰自己；索利什图书馆被焚，数千名在大厅中寻求庇护的难民一同化为灰烬；达里亚什面海一面铺设的死者之墙上有无数尸体；邪恶的戈尔格特拉斯，金色的号角如山峦般指向漆黑的天空；非神，Tsurumah，一座黑色飓风组成的崎岖高塔……
一场接一场战争，毁灭了每一座城市，每一方炉石，以残忍的巨颚吞噬了所有生灵——甚至包括未降生者。
想到阿凯梅安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一种罪恶感就令她汗毛倒竖，甚至瑟缩。每个夜晚，他都会看到地平线上涌来的无数斯兰克部落，并被乌黑云层中降落的巨龙的阴影笼罩；每个夜晚，他都要见证“万城之母”特雷瑟被她怀中无辜儿女们的鲜血冲刷；每个夜晚，他都要经历非神可怕的苏醒，听到母亲们为死产的孩子发出哀号。
她不由得想起他那头死掉的骡子，黎明。她从未意识到——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名字在他心中代表着多么沉重的负担，多么辛酸的希望。她惶恐地发觉自己从未了解过阿凯梅安——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在一个个夜晚中被人占据，经受如此宏伟、古老和腐朽的饥渴折磨，身为妓女，她为何就没能看出堆积在他灵魂上的层层凌辱呢？
你是我的日出，艾斯梅……你是我的黎明之光。
这话还能有别的意思吗？一个反复经历万物毁灭的人，每天醒来面对她的触摸、她的面孔，会有怎样的意义？他会从哪里寻找勇气，寻求信任？
我是他的日出。
艾斯梅娜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在被沉甸甸的力量压倒的同时，却又荒谬地想将其赶开，但已经晚了。也许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她理解了他——他毫无来由的急迫感，他对信任的极度渴求，他不顾一切的爱，还有反复无常的激情——一切都源于末世之劫的阴影。每个夜晚，他都在见证诸国的崩解，经历一切美好事物的灭绝。但他仍然懂得去爱，仍然能辨出慈悲与怜悯，这本身就是奇迹……她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够强大呢？
她理解了他，这也让她极为恐慌，因为“理解”太接近爱了。
那晚，她梦见自己飘浮在深渊之上，周围是不知名的汪洋大海。恐惧拉扯着她，就像绑在脚踝上的石头，但她朝下看时，却只能看到脚底黑色水波中的阴影，清晰可辨的涟漪让她迷惑。那深渊是如此沉重、广阔、深邃，虽然她不愿被它吸引，但最终还是适应了它可怕的样貌，而它也越来越清晰。她不曾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暴露，大海似乎淹没了整个地平线，它那么平静，犹如沸腾的黑色深渊之上的一方碧水。潮流涌动，掀起巨大的白色漩涡，还有耸立的透明牙齿般的浪尖。就在那里，若游萍漂浮的苍白赤裸的人影……正是阿凯梅安。
他的手臂随海浪上下起伏，死气沉沉。
她突然回到凯胡斯散发着香气的怀抱中，喘着粗气，不停颤抖。他轻声安抚她，拨开盖住她眼睛的头发，告诉她一切只是噩梦。
她如此绝望地抱住他，自己也感到震惊。“我不愿和别人分享你。”她低声说，亲吻他脖子上细软的绒毛。
“我也不愿。”他说。
她没告诉他阿凯梅安的事，没跟他提过与普罗雅斯和辛奈摩斯在一起的恐怖夜晚中那次亲吻，但这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只是一些没说出来的事。她长时间仔细思考他的沉默，更多时间则用来诅咒自己的沉默。为什么？凯胡斯明明可以循循善诱地挖掘出她心灵深处每一个弱点，却偏偏放过这一个？但她不敢问，尤其当被《长诗》耗得心力交瘁时，更没有这份勇气。
一切在她眼中变得那么清晰。荒弃的城市。燃烧的神殿。连绵不断的死尸标记出通往戈尔格特拉斯的奴役之路。她跟随奇族残忆者纵马在乡间猎杀幸存的人类。她看到斯兰克掘出死婴，将它们放在火堆上烧烤。她从远处遥望着这一切，从两千年后遥望着这一切。
她从未读过如此黑暗、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光芒四射的作品。这就像是奇迹的玻璃瓶中倒进了毒液。这，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就是他的夜晚……
虽然她努力想把这念头从脑海中赶开，它仍反复不断地出现，像是控诉者口中的真相一样冰冷，像是罪有应得的苦难一样无情。我是她的日出。
某晚，就在读完最后的诗篇前不久，她偶然看到阿凯梅安出神地坐在河边一块平整的石板上，把双脚浸在纳兹米尔河的绿水中。她心中涌过一阵欢欣，如此突然，如此直接。她不禁喘了口气，但惊慌也随之而来，还有其他各种复杂情绪。她差点喊出“我们是要熏死这条河吗？”这样的笑话；差点“扑通”一声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搅动河水，开些低俗的玩笑；差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凑到他耳旁大喊“小心！”但现在，哪怕只是看着他，也让她感到……威胁。
都是他死去的错！如果他留了下来，如果辛奈摩斯没提过图书馆的事，如果她的手没在凯胡斯的膝上逗留……她的心在恐惧中悸动。
艾斯梅……他起死回生的那个夜晚对她说，是我……是我。
他身后有一队赤身裸体的森耶里人，正单脚蹦跳着努力解开绑腿，接着他们中的一个大喊着奔跑起来，从一块大石头跳进明亮的河水中。远处河滩上，几个女人——洗衣奴隶——在鹅卵石堆中拍打衣服，看到男人的怪相纷纷嬉笑起来。那个森耶里人自梓树树荫笼罩的河面上探出头，发出胜利的吼声。然而不知是不屑于这些喧嚣，还是浑无知觉，阿凯梅安只静静地弯下腰，用手掬水泼在脸上，眨了眨眼睛，抖了抖面颊。阳光在他的黑胡须上闪烁。
他仿佛失去了意识，紧盯着水面，双眼开开合合。
她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就像过去数月只是一场扭曲的噩梦，抬手便能掀开那层虚伪的面纱。她不曾委身凯胡斯，她不曾背弃阿凯梅安，她可以叫出来：“阿凯！”
但那并不是梦。
凯胡斯温暖的手掌抚过她的肩头，滑向她的胸部，捏到她的乳头，她喘息起来。他的手又继续向下拂去，扫过肚腹，沿着她髋部平滑的曲线，滑到大腿外侧，再转向……内侧。她把双腿抬起来分开……阿凯在哭泣，在恐惧与绝望中撕扯胡子。“艾斯梅！”他哭喊着，尖叫着，“艾斯梅！求求你，是我！是我！
“我还活着。”
泪眼婆娑中，他化为模糊的色块，而她虽然脚踏坚实的地面，却在不停坠落。她明白自己的背叛如同无底深渊，罪孽无法比拟。她回想起凯胡斯不经意间碰到她胸口的那个下午，回想起那时她耳畔回荡的思绪、脸上的红晕与双腿间的热流；她又想起凯胡斯被她的手触碰而变得坚硬的那个晚上，她怦然作响的心跳与刺痛的呼吸。隐秘的眼神，淫荡的幻想——幻想在他身边醒来；还有，在干涸的沙漠中腿间黏稠的暖意，用双腿，用子宫——用心灵占有他的狂喜。他冲入她体内的力量，流进她子宫的种子。她的呻吟。
恐惧溢出阿凯梅安的双眼。
那个卑劣而忘恩负义的女人是谁？艾斯梅娜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她做不到。她不能这样对待阿凯。不要！
这时她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大概在大海彼岸的某个地方，被卖给了奴隶贩子。
阿凯梅安伸手到身后提起凉鞋，又把一只脚从水中抬起，弯腰屈膝开始系鞋带。他的脸色既温顺又有些悲凉，似乎一举一动都漫不经心却又无力挣扎。艾斯梅娜喘不过气，她用双手按着肚腹，偷偷走开了。
她把他抛弃在河边，抛下这个末世之劫的幸存者，这个为自己唯一信任的爱侣满心悲伤的男人。
她回房哀悼那个名叫艾斯梅娜的妓女。
那晚，她读完了《长诗》，任它抽去自己肢体与心中的力量。最终的诗行令她泣不成声……
火葬堆熄灭，焦黑的高塔纷纷倒塌，
大敌在肆虐，过往的荣耀惨遭践踏，
世界倾覆破碎，人们泪浓于血，
流传的故事啊，仿佛是死者在耳边倾诉。
她哭了起来，低声道：“阿凯。”
她曾是他的世界，而今这个世界已成灰烬。
阿凯。阿凯，求求你……
根据奇族传说，天空方舟因库-霍洛纳斯坠落时，击碎了这个世界与无穷黑暗的外界间的屏障。谢斯瓦萨现在知道，这个传说是真实的。
阿凯梅安跟在纳乌-卡育提身边，匍匐在黑暗之中，望向眼前垂直下落的悬崖。几天来，他们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不敢发出任何亮光。有时四周的通道过于憋闷复杂，让人觉得仿佛在被熏黑的肺中攀爬。爬行太久，他们的手肘早已鲜血淋漓。
“大围攻”的那些年，斯兰克从戈尔格特拉斯挖掘隧道，深处于周围平原驻扎的军队下方。围攻瓦解后，非神会忘记了那些隧道，自以为不可战胜。难道不是吗？救世军——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召集起来攻打戈尔格特拉斯的圣战军——在尖锐的内斗与致命的骄傲联合作用下分崩离析。恶兆正在临近，非常之近……
谁敢做出谢斯瓦萨与至高王的幼子现在做的事？
求求你，快醒来……
“那是什么？”纳乌-卡育提低声问，“是后门吗？”
他们俯卧在一堵上翘的石崖边缘，越过巨大的裂隙看去，整座山仿佛都悬在头顶，纵横交错的崖壁自无尽的黑暗中交叠上升，最后触及巨大的弯曲金盘。它笼罩在前，庞大无比，其上刻着无穷无尽的文字与花纹，每一道刻痕都有战船的桅杆粗细，此外还有浮雕般的异族交战人形。下方射来的光线在它表面投下错综复杂的影子。
谢斯瓦萨知道，他们正仰望着令人生畏的方舟，它深深嵌进地表的裂沟，此处即是戈尔格特拉斯最深的深渊。
在他们所处的位置以下，越过数百尺的垂直空间，有一道门。门下有石头建筑——一个宽广的平台，左右摆设着两只巨大火盆，其火焰熏黑了颠覆于此的方舟表面。错综复杂的台阶与楼梯延伸向更下方的暗处，被火光照亮的若干斯兰克正在门边劳作，虚空中充斥着他们尖锐的吵闹与抱怨。
阿凯……
“我们该怎么办？”谢斯瓦萨低声说。冒险施展巫术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不行，哪怕最轻微的巫术印记也必会惊动玛迦卡学派。说到底，他亲自前来本就过于冒险。
天性果决的纳乌-卡育提动手脱下青铜铠甲。阿凯梅安打量着他的侧脸，黝黑的肤色和浓密的金色胡须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眼中带着不可阻挡的决心，但那份决心是来自绝望，而非来自使他成为人类伟大领袖的热情与自信。
阿凯梅安转过脸去，无法忍受对他说过的谎话。“这真是疯了。”他低声道。
“但她就在这儿！”年轻战士嘶吼道，“你自己说的！”
纳乌-卡育提只穿一条皮革褶裙，站起来抓住面前细细的石檐，将自己荡入深渊之中。眼看他翻下悬崖，融入黑暗，谢斯瓦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很快他就只能看到卡育提后背和小腿上闪烁的汗珠了。
什么东西——一道阴影——笼罩着他。
阿凯，你在做梦……
一点亮光，脆弱地闪烁着。
“求求你……”
她起初就像他面前的一抹幻影，虚空中飘浮的闪光迷雾，但他眨了眨眼，黑暗中她的线条清晰起来，灯笼照亮了椭圆形的脸。
“艾斯梅。”他沙哑地唤道。
她跪在他床边，倾身靠近。他思绪飞转。这是什么时候？隔绝术为什么没叫醒他？戈尔格特拉斯的恐怖仍在刺痛他汗湿的四肢。他看得出，她刚哭过，他睡意沉沉地抬起手，但她避开了他本能的拥抱。
他记起了凯胡斯。
“艾斯梅？”他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只想让你知道……”
他喉头突然一痛。他瞥见了她的胸脯，像是那层薄薄的织物下晃动的烟雾。“知道什么？”
她皱起脸，又舒展开来。“你很强大。”
随后她逃走了，黑暗重新笼罩一切。
它在夜空中飞行，警觉地留意下方地面。它拍打翅膀，越升越高，直到空气变得像锋利的针尖，泪水让布满百万星辰的虚空变得支离破碎。
它这才展开双翼开始滑行。
对于一个如此古老的智慧生命而言，急切并非经常出现的情绪。
刑鸟的形体限制了它的作为，它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种族惯有的姿态。这样的本约卡棋盘它已有上千年未曾征战过了：天命派证明了自己的正确；它们的孩子被察觉，被拖曳至光明之下；圣战军经历了重生，成为它所不知晓的阴谋的工具……
那只害虫真奸诈！那个塞尔文迪人也许是疯子，但他经历的桩桩考验却无法否认。那些杜尼安僧侣……
扑面而来的空气变得温暖，地面迅速膨胀。树木与蕨草在冰冷的月光下清晰可辨，山坡起伏不定，溪流在黑暗崎岖的山石间穿行。刑鸟飞过这片黑暗的风景，直至安那斯潘尼亚的尽头。
戈尔格特拉斯不会满意这些新棋子的分布，但规则已经改变了……
棋手现在选择了更为清晰明确的思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卡西达斯，《塞内安帝国编年史》
仅仅回忆起末世之劫，便等于唤回那场大劫难。正因如此，《长诗》固然华美，却又骇人听闻。虽然写作它的诗人们不会承认，但他们写作时心中并无恐惧，也无悲痛，而是在庆祝。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2年，早春，谢拉什
应战士先知的命令，圣战军各部向捷罗萨聚拢。沿英雄大道前进的索特尔总督及其基什雅提人率先看到城市黑幕般的城墙。那位骄横的艾诺恩领主径直骑马来到长牙之民后来称为“双拳之门”的城门下，要求与帕夏谈判。谢拉什人告诉他，他们之所以关闭城门，只是担心部队会对居民施暴。
索特尔总督付之一笑，他没多说，把部队略为后撤，驻扎在城市周围开垦过的田野里，在一片饱经踩踏的甘蔗地中搭建第一座围城营地。
第二天一早，战士先知也在普罗雅斯和高提安的陪同下赶到。日暮时分，捷罗萨人派来使团，但与其说是来谈判，不如说是为亲眼见识击败帕迪拉贾的伪先知。他们并没有太多地讨价还价，谢拉什的帕夏——乌特嘉兰吉几天前就已带着所有幸存的基安人撤离了。几小时后，使节们回到双拳之门，他们深信除了无条件投降，别无选择。
经历长途强行军后，戈泰克和泰丹人的主力部队也于夜间抵达。
但次日清晨，他们却发现捷罗萨使团一行的尸体悬挂在城门的垛口上，掏出的内脏一直垂到墙根。据城中逃出来的人讲，昨晚发生兵变，发动者是祭司和忠于基安主人的军官。
于是，长牙之民准备攻城。
战士先知骑马来到双拳之门下要求对方作出解释，迎接他的是一位自称赫巴拉塔队长的老兵。他以老人特有的尖酸咒骂战士先知，称其为伪先知，并用独一神的惩戒发出威胁，好像那跟掏出一枚钱币一样简单。然后，作为长篇大论的结尾，有人用强弩射来一支箭矢……
箭矢即将命中脖颈的刹那，战士先知将它抓在手中。在所有人惊奇的注视下，他高举箭矢。“你听着，赫巴拉塔！”他喊道，“我从今天开始计算！”这神秘的宣言甚至让因里教徒感到困惑。
在此期间，柯伊苏斯·阿斯贾亚里带领他久经战阵的加恩里骑士继续东进，在一座名为奈贝斯拉的市镇以南遭遇了第一支基安巡逻队。经过激烈的肉搏战，被击溃的基安人朝查吉多逃去，而通过审讯俘虏，伯爵了解到法纳亚本人正在希摩，但没人知道他是否会久驻。基安人声称，他们是被派来探查因里教徒心目中那些“圣地”的。据一位俘虏说，帕迪拉贾希望占据并毁坏这些地方“会引诱伪先知做出蠢事”。
这引起了虔诚的年轻伯爵的警惕。当晚，伯爵和他的队长们开会，并在会上决定，若需作出强力回应，执行人非柯伊苏斯·阿斯贾亚里莫属。凭借古代纳述尔地图的副本，他们计划出一条从一个圣地到另一个圣地的行军路线。众人跪下吟诵完真神之殿的祷词后，来到篝火旁与披挂整齐的士兵们会合，在黑夜中骑上来自尤玛那和蒙格里亚的战马，发出震天呼号，然后一言不发地冲向月光下的丘陵。
被后世称为“阿斯贾亚里的朝圣之旅”的进军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的第一站是拜特穆拉山脉脚下的查吉多。自进入谢拉什以来，长牙之民经常听人谈起这座古代要塞，为此战士先知要求阿斯贾亚里提供报告。阿斯贾亚里将该地的草图与防御评估交信使送呈战士先知，然后穿过丘陵发起突袭，两度粉碎打着辛加捷霍旗帜的基安部队，但他们发现山顶村和穆瑟拉的神龛——后先知就是在这里让赫罗门复明的——业已化作冒烟废墟。
他们发誓报复。
与此同时，圣战军各部几乎已齐聚捷罗萨城下，顺利会师。谢拉什人从未开城出战，这暴露出他们力量薄弱。在全体贵族的议事会上，胡尔瓦嘉和戈泰克要求立即攻城，但战士先知斥责了他们，声称他们急于进攻并非出于自信，而是眼红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当希望熊熊燃烧时，”他说，“耐心也会迅速消耗。”
只需等待，他解释道，这座城市很快会自行陷落。
音乐。这是艾斯梅娜开始阅读《长诗》那天听到的第一种声音。
她的意识在半睡半醒的边缘徘徊了一瞬，犹如思想的晨光，分不清自我和时空，却有着令人痛苦的警觉。然后她听到了音乐，这令她在蒙眬间露出似曾相识的微笑。手指敲打出的鼓点、琴弦时断时续的颤动如此大胆，如此激烈：她知道这是基安人的音乐，正在乌别里卡层层叠叠的房间中的某处奏响。
“好！好！”随着表演的继续，间或有低沉的喝彩声传来。她仔细聆听，期待在音乐的掩盖下、在周围营地的嘈杂中辨别出他的声音。在她看来，他的每句话仿佛都会填进其他声音的间隙。但歌声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被笑声与掌声盖过了。
这是他们在倔强的捷罗萨城下扎营的第四个早上。晨吐之后，她挣扎着起来吃早饭，同时让贴身女奴伺候打扮。耶尔和布露兰眼神飘浮，法娜席拉用还不纯熟但已日益进步的谢伊克语给她解释了早上响起的音乐。据说三个被抓来做搬运工的谢拉什奴隶向加亚玛克里求恳，希望得到机会展示才艺。女孩还说，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个奴隶非常英俊，甚至连那个康里亚王子（她叫他作“普约斯”）都比不上。听到这话，耶尔大声笑了起来。
短暂沉默之后，法娜席拉脸红了。“奴隶可以嫁给奴隶，不是吗，女主人？”
艾斯梅娜露出微笑，喉间突然涌上一股污物，她只好点点头。
之后，她去看望莫恩古斯时，又一次经受了欧普萨拉的审视。和往常一样，她惊叹于莫恩古斯每个早晨的成长，但从不敢过久注视他绿松石般的双眼。那双眼睛的颜色始终如一，每每令她想起西维尔，不禁责怪起自己没有多多怀念那个女孩，跟着又想到了自己子宫中燃烧的火花。
从赫尔萨队长那里了解到围城的最新细节后，她和韦尔乔一起参加汇报会。一切都像例行公事，从种种事件的汇报到行军途中维持情报网络遇到的困难。时至今日，他们都学会了伫立在旁等候轮番发言，不过每天都会有些人消失，也会有些人再次出现。除谢拉什乐师之外，唯一吸引她注意的是关于乌兰扬卡及其摩瑟罗苏扈从的报告。尽管他已公开为萨博沙的屠杀事件表示悔悟，但私下仍对战士先知多有怨言。乌兰扬卡是个丑恶又歹毒的蠢货，艾斯梅娜不止一次建议将他扣押起来，但凯胡斯坚称这位艾诺恩总督太过重要，只能安抚，不宜过分压制。
圣侣的工作让她一直忙到下午。她对这些事务已是驾轻就熟，开始觉得无聊了，尤其是处理政务。她偶尔会不由自主地用旧日的目光审视周围，仿如慵懒的妓女审视客人的肉体。每当此时，她都会意识到自己穿着庄肃的衣服，和所有男人保持着距离，这种不可侵犯感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无法做出的举动，他们无法触碰的身体……种种禁忌来回飘荡，就像悬浮在帐篷顶上的烟尘。
我是不可侵犯的，她想道。
为什么这样的想法让她感觉自己变得纯洁了？她无法理解。
下午晚些时候，在听取战场情报的扩大会议上，她笑着把普罗雅斯叫作“普约斯大人”，搞得王子不明所以。她意识到，自己这种恶作剧式的幽默感在他那里不会得到回应，不仅因为他是康里亚人，过于看重风度，也因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之前对她怀有敌意。这样的处境让他们之间很尴尬，于是在韦尔乔汇报了那几个谢拉什乐师的情况后，她想方设法从纳森蒂和他们无穷无尽的请求中逃脱了出来。但她发觉自己无事可做，于是以此为契机读起《长诗》。
她仍把阅读当作“练习”，尽管早已没有吃力感了。事实上，她不仅渴望阅读，有时甚至会呆看着自己收集的几卷卷轴和典籍，心中强烈的占有欲跟看着化妆箱时一样。那些化妆品只能掩饰她对过去的自我的恐惧，文字却完全不同——它们的作用在于改变而非补偿，就像墨写的字符变成了梯子的脚蹬，或者一根看不到尽头的绳索，让她可以越爬越高，越看越多。
“你已经学会了这一课。”某次两人难得在一起早餐时，凯胡斯对她说。
“哪一课？”
“学无止境。”他笑笑，小心啜了一口冒蒸汽的茶，“因为无知没有止境。”
“那么，”她诚挚又调皮地问，“为什么会有人会觉得自己无所不知？”
凯胡斯露出她最喜欢的那种带邪气的笑容：“因为他们自以为了解我。”
艾斯梅娜朝他扔去枕头。这就像个奇迹：她在朝一位先知扔枕头。
她跪在装着她小图书馆的象牙镶板箱前，把盖子抬起来推开。一如既往，她细细品味着上了油的束绳的味道。箱内并没有几本书，卡拉斯坎的费恩教徒对偶像崇拜者的作品没什么兴趣，更不用说谢伊克语译本了。由于身边的奴隶都不识字，这些作品都是她自己早先从阿凯梅安房间的书架和卷轴堆里整理的。当时她颇不愿拿走《长诗》，而今看着那些压在普罗塔西斯作品下的卷轴，她产生了同样的抗拒。她皱着眉头把它们收拾起来，拿到床上，不禁惊叹末世之劫竟如此轻盈！她靠在自己最喜欢的枕头上，手指拂过那些羊皮纸，不经意间看到左手手背的文身。
在她眼中，那文身就像某种符咒或图腾，是她独有的上古书卷。那个女人，那个在窗外垂下赤裸双腿的苏拿妓女，对现在的她来说已是陌生人。她们或许血脉相连，但仅此而已。那个女人的穷困、潦倒、堕落而单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们的区别。
无需理解实质，单看她现在权力的表象就足以让过去的她惊极而泣。在凯胡斯借用沙里亚和各教派的祭司制度，为纳森蒂和法官们建立起同心圆式的权力结构中，她——圣侣——单独占据着仅次于凯胡斯的一圈位置。加亚玛克里要听她的，高提安要听她的，韦尔乔……甚至连那些大权在握者，比如普罗雅斯和以利亚萨拉斯，遇到她也要颔首致意。她重新定义了礼仪规范！而这一切，凯胡斯向她保证，仅仅是个开始。
她身上信仰的力量，一定会教曾经的艾斯梅娜——那个愤世嫉俗的妓女——觉得难以理喻。她的世界曾是黑暗而无常的，仅仅因为害怕诸神的惩罚才会生出些许虔诚，曾经的她绝不会理解伴随现在的她每次心跳的敬畏。曾经的她会竖起妓女的汗毛，在无人留意的角落任由心中的怀疑与猜忌滋长。毕竟，她和太多祭司同床共枕过了。
曾经的艾斯梅娜绝不会产生近乎信任的理解。
还有她的身孕，想到在她子宫中居住的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命运……她就会露出笑容！
但让曾经的艾斯梅娜最最惊讶的，无疑是她现在拥有的知识。从知识层面讲，她已远超常人。很少有人会像她这样反思自己的无知，人们的自负让他们只能欣赏自己熟悉的事物，而由于一切都来源于已知，他们便自认为掌握了一切，能够回答所有问题。简言之，善于遗忘带来无所不知。
但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认知的世界固然宏大，却只是更庞大世界中的小角落而已。正因如此，她才把客人当作一道道缝隙，当作朝向世界其他方向的窗户——一如她把阿凯梅安当作通往过去的门扉。而现在，凯胡斯……
他从根本上重写了这个世界，这个由奴隶和他们日复一日的劳苦支撑的世界，这个被习俗和欲望的阴影笼罩的世界，这个信仰只为强权而非真理的世界。曾经的艾斯梅娜会对此感到震惊，甚至愤怒，但她最终也会信任他的——到最后总会相信的。
因为这个世界也存在奇迹，虽然仅对敢于放弃旧有希望的人呈现。
艾斯梅娜深吸一口气，解开第一张卷轴的皮绳。
和《人类的解析·第三卷》一样，《长诗》是她这样目不识丁的低等种姓也非常熟悉的作品。每每想到她对这些东西产生印象远在阿凯梅安乃至凯胡斯之前，她就不禁有一种奇妙感。她知道，在人们心目中，“远古北方诸国”一直很有分量，这个词带着一种触手可及又不寒而栗的氛围，像冰冷的铅块一样躺在诸多历史名词中，标志着骄傲与失落，以及无穷岁月的审判。她听说过非神、末世之劫和救世军（又称“殉国军”），但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奇闻逸事，远古北方诸国却是一个她能在地图上指出的地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明白它属于那些词汇——如“塞尔文迪人”或“长牙”——的行列，单单发音就带来末日感。《长诗》仿如与之相伴的谣言，它确实令人恐惧，但这种恐惧只是城中居民对毒蛇的感觉，一件可以安心忽视掉的危险。
阿凯梅安提起《长诗》，只为了表示轻蔑和不屑。他说，对于一个天命派学士而言，《长诗》就是点缀在尸体上的珍珠。提起末世之劫和非神，他像是在描述与亲戚间的争执，带着不假思索的第一手权威，而他所用的辞藻和语调足以让她发根倒竖。阿凯梅安口中的“远古北方诸国”，不仅包含空洞而冰冷的恐怖，而且包罗万象，充满对已然熄灭的希望的无尽哀愁。相比之下，《长诗》真是蠢透了，甚至可以说是犯罪。偶尔听其他人提起，她会暗自发笑：他们怎么可能了解呢？即便是那些读书人……
尽管她对末世之劫有了一些了解，但对《长诗》的原文仍一无所知。怀着揭露谎言的期待，她小心翼翼展开第一张卷轴时，这样的无知感又一次冲击着她。她惊奇地发现，虽有《长诗》之名，但这部著作实际是由不同作者的多部作品连缀而成，其中只有赫约尔索和纳乌-加诺两位作者的名字保留下来。全书共分九篇，第一篇名为《塞摩玛亚德》。阅读之后她又发现，其中一些是韵文史诗，另一些则是散文体的编年史。她不禁斥责起自己的无知，又一次把复杂的事想得过于简单。难道不一直是如此吗？
她不知凯胡斯从哪里弄到这些卷轴的，它非常古老，但墨色仍然清晰——大概是从某个已故学士的书房搞到的吧。羊皮纸用母羊腹皮做成，质地柔软，没有杂斑；无论是行文风格还是译者独树一帜的口吻，仿佛都是为特定的读者准备的。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历史著作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想过，描写会和描写的对象连成一体。在她心中，它们仿佛一直……悬浮在它们描述的世界之外。
真是奇妙。她蜷身躺在婚床上，头枕丝枕，将卷轴慵懒地摊在面前。但甫一读到开场的诗句：
愤怒——女神啊！歌颂您的飞升，
远离我们的父辈与子孙。
离开吧，女神！让您的神圣永远成谜！
远离让愚者变为王侯的狂妄，
远离让生灵化作尸骨的纷争，
我们大声呼喊，张开双臂，恳求您：
为我们唱响您歌声的终曲！
她身边的一切——精美的华帐，昏暗的房间，华丽的镶板——统统消失了。她意识到，阅读可以改变位置，让“当下”变得模糊，让古老而遥远的事物浮现眼前；它可以将她连根拔起，放在任何时空，脱离现实的束缚，拥抱永恒。
带着汹涌的好奇心，她任自己浸入《长诗》的诗篇。
阅读过程很难，她却感到奇妙的快感，好像除了自慰般的满足，挣扎着适应远古作者的表达方式也是极为亲密甚至有几分肉欲的行为。意识到《塞摩玛亚德》就是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的历史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法呼吸，同时也第一次闪过恐惧：这篇故事不仅关乎阿凯梅安的梦境，也关系到凯胡斯的血脉。她陡然意识到，这些时间和地点，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古远。
她逐渐了解到，在上古时代，安那苏里博王朝就已经是古老而尊贵的了。事实上，史诗中反复提到的名词——康德部落联盟、乌莫鲁的神王们、欧敏达莉娅被强暴等，她一无所知。她本以为第一次末世之劫是历史的开始，却没想到那是一段历史的终结。空洞而庞大的概念又一次变得厚重而坚实，就像踏入一座拥有无数房间的庄园。
塞摩玛斯二世的降生便带有最不祥的兆头：他有一位死产的孪生兄弟，名叫胡欧摩玛斯。看到这样的句子：
他澎湃的哭号却无法唤醒他兄弟忧郁的沉眠。
她不由得想起了西维尔和莫恩古斯。
诗人用这种可怕的图景来形容至高王钢铁般的智慧，让她不由得紧张起来。诗人说，胡欧摩玛斯一直行走在他兄弟身旁，让兄弟的思维变得敏锐的同时，也让他的心变得冰冷。
阴暗的血亲，呢喃出一条条冰冷的建议。
黑暗的倒影！即便是大骑士也要束紧斗篷，
当他们在君王眼中看到了你。
在这之后，奇妙的紧张感变得无处不在，从阅读《长诗》这个念头本身，到卷轴在她手中的分量，都带有一种紧迫。就像有什么东西——什么人——在她所读的纸卷下低语。她甚至跳下床，耳朵紧贴在刺绣帆布墙上，但什么也没听到。她和其他人一样喜欢看故事，会被故事的悬念吸引，被刺激的结局诱惑，但这次全然不同。不管她认为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它讲述的对象都不是缥缈的虚空，也不是他人的幻象——而是直接面向她本人——就像真有人当面倾诉一样。
接下来的四天让她心力交瘁。嫉妒、谋杀、愤怒以及压倒一切的毁灭……第一次末世之劫撕裂了她。
她很快意识到，虽然和阿凯梅安谈过那么多次，但她对上古战争的理解仍只有只鳞片爪，而《塞摩玛亚德》将她直接带入库尼乌里至高王波澜壮阔的一生。故事从至高王的巫术导师谢斯瓦萨提出的可怕警告开始，到他在埃伦奥特平原上的阵亡告终。从许多角度看，其开篇和大多数故事并无不同：谢斯瓦萨是末日的预言者，是唯一能正确解读种种预兆的人；塞摩玛斯则是骄傲自大的君主，除了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务之外对其他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按照《塞摩玛亚德》的说法，很久以前，一个叫玛迦卡的流亡真知学派不知找出什么办法，穿透了奇族奎雅在传说中的虚族要塞明-乌洛卡斯周围施加的古老幻术。在塞摩玛斯的年轻时代，伊斯坦宾斯的奇族之王尼尔-吉卡斯的使团就找到了谢斯瓦萨，这位至高王的童年挚友与维齐尔。奇族担心虚族，这一在库亚拉-辛莫伊的时代几乎被他们斩尽杀绝的对手重返明-乌洛卡斯，与玛迦卡学派携手重启可怕的研究，于是他们将从早已死去的俘虏那里搜集来的情报告诉谢斯瓦萨，给他讲述了非神的传说。
谢斯瓦萨就此开始“漫长诉告”，竭力警告古代的诺斯莱君王们，末世之劫正在临近。
虽然《长诗》没有一篇以谢斯瓦萨为主角，但他在每个故事中反复登场，宛若繁杂凌乱的事件组成的海浪下浮现的巨岩。他是《塞摩玛亚德》的主要配角，是一位强大而善变的国王最坚定的支持者；描写塞摩玛斯最年轻，亦是最光芒四射的儿子纳乌-卡育提的史诗《卡育提亚德》中也是同样状况，谢斯瓦萨同时扮演老师与父亲的角色；《将军篇》是以散文体详述纳乌-卡育提死后的种种事件，谢斯瓦萨在一场接一场会议中发出最强势也最遭人嫉恨的声音；用诗体描述特雷瑟毁灭的《特雷瑟亚德》中，他是城墙上闪耀的灯塔，以巫术的光芒将巨龙从天空中击坠；《伊莫尔亚德》里，他扮演一位老谋深算的外乡人，虽然说了无数冠冕堂皇的口号，却在非神来临前夜仓皇逃离；《阿克瑟西亚纪》一篇的他是希望的化身，是至高王昆德劳尔三世的护盾；在《萨卡普年代纪》中他又成了疯狂的流亡者，诅咒了拒绝携带丘莱尔贮藏逃往蒙特松的霍鲁斯五世国王后，被驱逐出境；而在描述凯兰尼亚悲剧性大沦亡的《安纳克亚德》里，他是世界的拯救者，苍鹭之矛的持有人。
无论作者对他的态度是恨是爱，谢斯瓦萨都是《长诗》九篇无法回避的轴心和真正的英雄——尽管没有哪篇作品对此加以承认。每当艾斯梅娜看到他的名字或化名，都会胸口一紧，随即想起阿凯梅安。
阅读战争的文字从来都不轻松，更不用说末世之劫了。不管白天的工作压力有多大，《长诗》的画面总会浮现在她的灵魂之眼：斯兰克用刚从受害者嘴里剥下的颌骨装饰自己；索利什图书馆被焚，数千名在大厅中寻求庇护的难民一同化为灰烬；达里亚什面海一面铺设的死者之墙上有无数尸体；邪恶的戈尔格特拉斯，金色的号角如山峦般指向漆黑的天空；非神，Tsurumah，一座黑色飓风组成的崎岖高塔……
一场接一场战争，毁灭了每一座城市，每一方炉石，以残忍的巨颚吞噬了所有生灵——甚至包括未降生者。
想到阿凯梅安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一种罪恶感就令她汗毛倒竖，甚至瑟缩。每个夜晚，他都会看到地平线上涌来的无数斯兰克部落，并被乌黑云层中降落的巨龙的阴影笼罩；每个夜晚，他都要见证“万城之母”特雷瑟被她怀中无辜儿女们的鲜血冲刷；每个夜晚，他都要经历非神可怕的苏醒，听到母亲们为死产的孩子发出哀号。
她不由得想起他那头死掉的骡子，黎明。她从未意识到——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名字在他心中代表着多么沉重的负担，多么辛酸的希望。她惶恐地发觉自己从未了解过阿凯梅安——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在一个个夜晚中被人占据，经受如此宏伟、古老和腐朽的饥渴折磨，身为妓女，她为何就没能看出堆积在他灵魂上的层层凌辱呢？
你是我的日出，艾斯梅……你是我的黎明之光。
这话还能有别的意思吗？一个反复经历万物毁灭的人，每天醒来面对她的触摸、她的面孔，会有怎样的意义？他会从哪里寻找勇气，寻求信任？
我是他的日出。
艾斯梅娜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在被沉甸甸的力量压倒的同时，却又荒谬地想将其赶开，但已经晚了。也许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她理解了他——他毫无来由的急迫感，他对信任的极度渴求，他不顾一切的爱，还有反复无常的激情——一切都源于末世之劫的阴影。每个夜晚，他都在见证诸国的崩解，经历一切美好事物的灭绝。但他仍然懂得去爱，仍然能辨出慈悲与怜悯，这本身就是奇迹……她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够强大呢？
她理解了他，这也让她极为恐慌，因为“理解”太接近爱了。
那晚，她梦见自己飘浮在深渊之上，周围是不知名的汪洋大海。恐惧拉扯着她，就像绑在脚踝上的石头，但她朝下看时，却只能看到脚底黑色水波中的阴影，清晰可辨的涟漪让她迷惑。那深渊是如此沉重、广阔、深邃，虽然她不愿被它吸引，但最终还是适应了它可怕的样貌，而它也越来越清晰。她不曾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暴露，大海似乎淹没了整个地平线，它那么平静，犹如沸腾的黑色深渊之上的一方碧水。潮流涌动，掀起巨大的白色漩涡，还有耸立的透明牙齿般的浪尖。就在那里，若游萍漂浮的苍白赤裸的人影……正是阿凯梅安。
他的手臂随海浪上下起伏，死气沉沉。
她突然回到凯胡斯散发着香气的怀抱中，喘着粗气，不停颤抖。他轻声安抚她，拨开盖住她眼睛的头发，告诉她一切只是噩梦。
她如此绝望地抱住他，自己也感到震惊。“我不愿和别人分享你。”她低声说，亲吻他脖子上细软的绒毛。
“我也不愿。”他说。
她没告诉他阿凯梅安的事，没跟他提过与普罗雅斯和辛奈摩斯在一起的恐怖夜晚中那次亲吻，但这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只是一些没说出来的事。她长时间仔细思考他的沉默，更多时间则用来诅咒自己的沉默。为什么？凯胡斯明明可以循循善诱地挖掘出她心灵深处每一个弱点，却偏偏放过这一个？但她不敢问，尤其当被《长诗》耗得心力交瘁时，更没有这份勇气。
一切在她眼中变得那么清晰。荒弃的城市。燃烧的神殿。连绵不断的死尸标记出通往戈尔格特拉斯的奴役之路。她跟随奇族残忆者纵马在乡间猎杀幸存的人类。她看到斯兰克掘出死婴，将它们放在火堆上烧烤。她从远处遥望着这一切，从两千年后遥望着这一切。
她从未读过如此黑暗、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光芒四射的作品。这就像是奇迹的玻璃瓶中倒进了毒液。这，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就是他的夜晚……
虽然她努力想把这念头从脑海中赶开，它仍反复不断地出现，像是控诉者口中的真相一样冰冷，像是罪有应得的苦难一样无情。我是她的日出。
某晚，就在读完最后的诗篇前不久，她偶然看到阿凯梅安出神地坐在河边一块平整的石板上，把双脚浸在纳兹米尔河的绿水中。她心中涌过一阵欢欣，如此突然，如此直接。她不禁喘了口气，但惊慌也随之而来，还有其他各种复杂情绪。她差点喊出“我们是要熏死这条河吗？”这样的笑话；差点“扑通”一声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搅动河水，开些低俗的玩笑；差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凑到他耳旁大喊“小心！”但现在，哪怕只是看着他，也让她感到……威胁。
都是他死去的错！如果他留了下来，如果辛奈摩斯没提过图书馆的事，如果她的手没在凯胡斯的膝上逗留……她的心在恐惧中悸动。
艾斯梅……他起死回生的那个夜晚对她说，是我……是我。
他身后有一队赤身裸体的森耶里人，正单脚蹦跳着努力解开绑腿，接着他们中的一个大喊着奔跑起来，从一块大石头跳进明亮的河水中。远处河滩上，几个女人——洗衣奴隶——在鹅卵石堆中拍打衣服，看到男人的怪相纷纷嬉笑起来。那个森耶里人自梓树树荫笼罩的河面上探出头，发出胜利的吼声。然而不知是不屑于这些喧嚣，还是浑无知觉，阿凯梅安只静静地弯下腰，用手掬水泼在脸上，眨了眨眼睛，抖了抖面颊。阳光在他的黑胡须上闪烁。
他仿佛失去了意识，紧盯着水面，双眼开开合合。
她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就像过去数月只是一场扭曲的噩梦，抬手便能掀开那层虚伪的面纱。她不曾委身凯胡斯，她不曾背弃阿凯梅安，她可以叫出来：“阿凯！”
但那并不是梦。
凯胡斯温暖的手掌抚过她的肩头，滑向她的胸部，捏到她的乳头，她喘息起来。他的手又继续向下拂去，扫过肚腹，沿着她髋部平滑的曲线，滑到大腿外侧，再转向……内侧。她把双腿抬起来分开……阿凯在哭泣，在恐惧与绝望中撕扯胡子。“艾斯梅！”他哭喊着，尖叫着，“艾斯梅！求求你，是我！是我！
“我还活着。”
泪眼婆娑中，他化为模糊的色块，而她虽然脚踏坚实的地面，却在不停坠落。她明白自己的背叛如同无底深渊，罪孽无法比拟。她回想起凯胡斯不经意间碰到她胸口的那个下午，回想起那时她耳畔回荡的思绪、脸上的红晕与双腿间的热流；她又想起凯胡斯被她的手触碰而变得坚硬的那个晚上，她怦然作响的心跳与刺痛的呼吸。隐秘的眼神，淫荡的幻想——幻想在他身边醒来；还有，在干涸的沙漠中腿间黏稠的暖意，用双腿，用子宫——用心灵占有他的狂喜。他冲入她体内的力量，流进她子宫的种子。她的呻吟。
恐惧溢出阿凯梅安的双眼。
那个卑劣而忘恩负义的女人是谁？艾斯梅娜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她做不到。她不能这样对待阿凯。不要！
这时她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大概在大海彼岸的某个地方，被卖给了奴隶贩子。
阿凯梅安伸手到身后提起凉鞋，又把一只脚从水中抬起，弯腰屈膝开始系鞋带。他的脸色既温顺又有些悲凉，似乎一举一动都漫不经心却又无力挣扎。艾斯梅娜喘不过气，她用双手按着肚腹，偷偷走开了。
她把他抛弃在河边，抛下这个末世之劫的幸存者，这个为自己唯一信任的爱侣满心悲伤的男人。
她回房哀悼那个名叫艾斯梅娜的妓女。
那晚，她读完了《长诗》，任它抽去自己肢体与心中的力量。最终的诗行令她泣不成声……
火葬堆熄灭，焦黑的高塔纷纷倒塌，
大敌在肆虐，过往的荣耀惨遭践踏，
世界倾覆破碎，人们泪浓于血，
流传的故事啊，仿佛是死者在耳边倾诉。
她哭了起来，低声道：“阿凯。”
她曾是他的世界，而今这个世界已成灰烬。
阿凯。阿凯，求求你……
根据奇族传说，天空方舟因库-霍洛纳斯坠落时，击碎了这个世界与无穷黑暗的外界间的屏障。谢斯瓦萨现在知道，这个传说是真实的。
阿凯梅安跟在纳乌-卡育提身边，匍匐在黑暗之中，望向眼前垂直下落的悬崖。几天来，他们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不敢发出任何亮光。有时四周的通道过于憋闷复杂，让人觉得仿佛在被熏黑的肺中攀爬。爬行太久，他们的手肘早已鲜血淋漓。
“大围攻”的那些年，斯兰克从戈尔格特拉斯挖掘隧道，深处于周围平原驻扎的军队下方。围攻瓦解后，非神会忘记了那些隧道，自以为不可战胜。难道不是吗？救世军——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召集起来攻打戈尔格特拉斯的圣战军——在尖锐的内斗与致命的骄傲联合作用下分崩离析。恶兆正在临近，非常之近……
谁敢做出谢斯瓦萨与至高王的幼子现在做的事？
求求你，快醒来……
“那是什么？”纳乌-卡育提低声问，“是后门吗？”
他们俯卧在一堵上翘的石崖边缘，越过巨大的裂隙看去，整座山仿佛都悬在头顶，纵横交错的崖壁自无尽的黑暗中交叠上升，最后触及巨大的弯曲金盘。它笼罩在前，庞大无比，其上刻着无穷无尽的文字与花纹，每一道刻痕都有战船的桅杆粗细，此外还有浮雕般的异族交战人形。下方射来的光线在它表面投下错综复杂的影子。
谢斯瓦萨知道，他们正仰望着令人生畏的方舟，它深深嵌进地表的裂沟，此处即是戈尔格特拉斯最深的深渊。
在他们所处的位置以下，越过数百尺的垂直空间，有一道门。门下有石头建筑——一个宽广的平台，左右摆设着两只巨大火盆，其火焰熏黑了颠覆于此的方舟表面。错综复杂的台阶与楼梯延伸向更下方的暗处，被火光照亮的若干斯兰克正在门边劳作，虚空中充斥着他们尖锐的吵闹与抱怨。
阿凯……
“我们该怎么办？”谢斯瓦萨低声说。冒险施展巫术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不行，哪怕最轻微的巫术印记也必会惊动玛迦卡学派。说到底，他亲自前来本就过于冒险。
天性果决的纳乌-卡育提动手脱下青铜铠甲。阿凯梅安打量着他的侧脸，黝黑的肤色和浓密的金色胡须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眼中带着不可阻挡的决心，但那份决心是来自绝望，而非来自使他成为人类伟大领袖的热情与自信。
阿凯梅安转过脸去，无法忍受对他说过的谎话。“这真是疯了。”他低声道。
“但她就在这儿！”年轻战士嘶吼道，“你自己说的！”
纳乌-卡育提只穿一条皮革褶裙，站起来抓住面前细细的石檐，将自己荡入深渊之中。眼看他翻下悬崖，融入黑暗，谢斯瓦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很快他就只能看到卡育提后背和小腿上闪烁的汗珠了。
什么东西——一道阴影——笼罩着他。
阿凯，你在做梦……
一点亮光，脆弱地闪烁着。
“求求你……”
她起初就像他面前的一抹幻影，虚空中飘浮的闪光迷雾，但他眨了眨眼，黑暗中她的线条清晰起来，灯笼照亮了椭圆形的脸。
“艾斯梅。”他沙哑地唤道。
她跪在他床边，倾身靠近。他思绪飞转。这是什么时候？隔绝术为什么没叫醒他？戈尔格特拉斯的恐怖仍在刺痛他汗湿的四肢。他看得出，她刚哭过，他睡意沉沉地抬起手，但她避开了他本能的拥抱。
他记起了凯胡斯。
“艾斯梅？”他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只想让你知道……”
他喉头突然一痛。他瞥见了她的胸脯，像是那层薄薄的织物下晃动的烟雾。“知道什么？”
她皱起脸，又舒展开来。“你很强大。”
随后她逃走了，黑暗重新笼罩一切。
它在夜空中飞行，警觉地留意下方地面。它拍打翅膀，越升越高，直到空气变得像锋利的针尖，泪水让布满百万星辰的虚空变得支离破碎。
它这才展开双翼开始滑行。
对于一个如此古老的智慧生命而言，急切并非经常出现的情绪。
刑鸟的形体限制了它的作为，它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种族惯有的姿态。这样的本约卡棋盘它已有上千年未曾征战过了：天命派证明了自己的正确；它们的孩子被察觉，被拖曳至光明之下；圣战军经历了重生，成为它所不知晓的阴谋的工具……
那只害虫真奸诈！那个塞尔文迪人也许是疯子，但他经历的桩桩考验却无法否认。那些杜尼安僧侣……
扑面而来的空气变得温暖，地面迅速膨胀。树木与蕨草在冰冷的月光下清晰可辨，山坡起伏不定，溪流在黑暗崎岖的山石间穿行。刑鸟飞过这片黑暗的风景，直至安那斯潘尼亚的尽头。
戈尔格特拉斯不会满意这些新棋子的分布，但规则已经改变了……
棋手现在选择了更为清晰明确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