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希摩
旅行中让我最害怕的并非那么多人有着与我完全不同的习俗与信仰。不，真正让我害怕的是他们认为这些东西是自然而然、无可争辩的，就和我看待自己的习俗与信仰一样。
——瑟拉坦塔斯三世，《苏拿随想》
回到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地方——当我们领会到无法言说的事物时总是这样的感觉。
——普罗塔西斯，《百重天》
长牙纪4112年，春，阿提尔苏斯
惊惶的叫喊将诺策拉引到了初级图书馆旁的开放柱廊间。这些柱廊高悬在阿提尔苏斯的西城墙上面，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学生们经常在此聚会。几个新来的年轻人冲着阴暗的海峡指指点点，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马米安，一位刚从奥斯文塔执行任务回来休假的审计员。诺策拉挥手赶开他们，从石栏杆上探出身。虽然眼睛疲累不堪，他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什么引起了骚乱：蔚蓝的大海中有十五艘黄色划桨船，它们泰然自若地在阿提尔苏斯海港的悬崖外一里处下锚停泊。远道而来的水手们沿绳索爬上桅杆将船帆降下，每面船帆上都绘有金色的长牙。
阿提尔苏斯城中一片喧嚣，见习巫师和军官都在大声发号施令。要塞驻兵冲过狭窄的走廊，急匆匆赶去守卫漫长的城墙与塔楼。诺策拉和仲裁团的其他成员一起来到科莫兰斯塔的高层，在那里可以毫无阻碍地看清入侵舰队。好一幅荒唐画面：七个老人挥着遍布老人斑的手激烈争吵，其中两个穿着睡衣，一个挂着染满墨汁的抄写围裙，而包括诺策拉在内的四人则身穿全套礼服。大多数人认同一个明显的事实：这些战船是封锁线的一部分，意在破坏他们立即前往希摩的计划。但这些船是谁派来的？从船的颜色和长牙徽记来看是千庙教会……那些忘恩负义的沙里亚骑士真的觉得自己是真知法术的对手吗？
席玛斯建议立即出击。“按目前掌握的情况，”他喊道，“第二次末世之劫已经开始！不管那些战船名义上属于谁，我们只能假定操纵它们是非神会。我们都知道非神会一开战会首先对付我们。而现在，末日的使者，那所谓的战士先知已然现身……想想看吧，兄弟们，非神会会如何行动？他们难道不会赌上一切，以阻止我们加入圣战军吗？我们必须立即出击！”
诺策拉却没这么鲁莽。“一无所知地盲动总是愚蠢的。”他尖刻地反驳，“不管有没有开战。”
最后平息争论的是一艘朝岸边划来的小艇。仲裁团不顾席玛斯的极力反对，同意至少跟陌生来客先见个面。奴隶们迅速备好轿子，诺策拉透过轿子的纱帘打量那些神秘船只，而抬轿的奴隶沿那条从阿尔提苏斯的主门通往天然小港口的Z字形道路一路奔跑，路的尽头有好几个石码头。
仲裁团来到其中一个古老码头，周围并没有几艘船停泊，却挤满了不知所措的卫兵与见习学士。看到小艇越来越近，他们低声惊呼，迅速交换着意见，但显然没人清楚确切情况。港口工人抓住小艇上投来的绳索，大家的声音也低落下去，随后船上桨手们将手中划桨高举向天，船被拉入泊位停好。诺策拉等人目瞪口呆，这片桅杆与绳索的丛林也一片寂静，四周船上的诺里渔夫们挤在船舷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只看着他们那些巫师主人，还包括那支正爬出小艇的队伍。
仲裁团齐聚于此——七个眉头紧皱的老人——看着陌生来客在石码头尽头集结队伍：五位面无表情的沙里亚骑士沉默地排成一列横队，遮挡着身后的人影，他们银色的头盔与链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丘莱尔在白丝罩袍下发出黑暗的低吟。在他们身后，诺策拉只能瞥见几张剃得干干净净的人脸，然后有一位仪表堂堂的黑须男子越过骑士的队列，进入仲裁团惊讶的视野中。这人的个头比诺策拉之外的所有人都要高，他身穿庄严的白色礼袍，领口与袖子上都以金线绣出指头大小的长牙图案。虽然从面容看已近中年，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出奇地年轻，而他的胸口同样佩戴着一枚丘莱尔。
“至圣的沙里亚。”诺策拉平静地说。
玛伊萨内亲自驾临？
对方的笑容散发出温暖，他审视了众人一番，又抬头望向他们身后阿提尔苏斯的黑色堡垒……然后他突然往前冲去——不知怎的，一掌按住了席玛斯的头颅。他的动作快得让周围惊讶的眼睛无法理解。
巫术的低语撕裂了空气，一双双眼睛中闪动着真知法术的光芒，而搅动的气流意味着一道道隔绝术正迅速化作闪亮的实体。仲裁团成员用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摆出防御姿势，灰尘与沙砾滑下防波堤的斜坡。
席玛斯白发苍苍的头顺着一记打在后颈的拳头垂了下来，他变得小猫一样无力。沙里亚似乎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制住了他。
“放开他！”亚提克尔斯一边喊，一边和其他人一起朝后退去。
玛伊萨内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讲解如何解剖兔子。“照这里打上一拳，”他边说边晃了晃手中的老人，以示强调，“可令其完全瘫痪。”
“放开——”
“放开他！”
“你疯了吗？”诺策拉大喊。他是唯一一个没施放隔绝术的人，也没和其他人一起退下防波堤。他反倒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沙里亚和他的学士同伴之间，就像在提供保护。
“你们别急，”玛伊萨内续道，他直视诺策拉，“稍等片刻，真理自会显露。”
年迈的席玛斯挣扎着想要呼吸，但颤抖的方式有些不对。并非出于年迈，而是……
“他会死的——”
“闭嘴！”诺策拉喊道。
“通过审问它的同类，我们了解了很多知识。”玛伊萨内道，他声音里的回响扫荡着众人的戒心。“这是个畸形和异常的东西，万幸的是，它的设计者没有找到再造它的办法。”
它？
“你在说什么？”诺策拉喊道。
那个叫席玛斯的东西抽打着松弛下来的四肢，发出仿佛上百个疯子一起呐喊的号啕。玛伊萨内的双脚稳稳踩住它，就像渔民抓住一头扭动的鲨鱼。诺策拉跌跌撞撞朝后退去，高举双手释放出隔绝术。他用悲哀与恐惧的眼神，眼看那张如此熟悉的脸在噼啪声中张开，无数弯曲的肢体朝天空抓去。
“一个能施放巫术的换皮密探，”千庙教会的沙里亚扮个鬼脸，“一个有灵魂的换皮密探。”
老巫师意识到沙里亚只凭一眼就看穿了它。
长牙纪4112年，春，希摩
狂喜的呐喊盖过了骑兵队飞驰的蹄声，有人吹起悠长低沉的口哨。普罗雅斯勒马停在他的亲随骑士队伍前面，面无表情，仿佛吃坏了肚子般紧盯着东方地平线。
看到眼前的平凡景色，他一开始挣扎着抵抗心中的沮丧情绪。连日来，他知道它就在东方地平线之外。没见到它时，它在他心中既是黑暗的，同时也闪着金光。它是如此神圣，以致他觉得目睹它的真容时除了匍匐在地不可能有别的动作。但现在……
他并没有跪倒的冲动。事实上，他心中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呼吸着。他瞥向身后的长牙之民，看到的却是一帮打量受害者的土匪，或是一群打着家畜的小算盘，试图储备过冬脂肪的狼。他不由得猜测，梦想与现实交融时是否总是如此？他感受到的只是在远方看到一座宏伟城市时司空见惯的惊奇——无论什么人，站在这样远的地方，看到那片即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砖石与人群，都会有同样的情绪，仅此而已。
眼泪来得比感情快。他尝到它们的味道，抬起手擦了擦嘴唇，然而脸上胡须的长度与厚度却让他一阵惊讶。辛奈摩斯在哪里？他答应过给元帅描述这一幕……
他双肩抽搐，无声地啜泣起来。天空与城市在破碎的阳光下旋转。他紧紧抓住马鞍的铁把手，摩挲着绑水壶的绳子。
最后他清清喉咙，眨眨眼睛，抬眼望去。他不仅听到了，也看到了有人在哭泣。聚集的因里教徒队列远端有个被太阳灼伤的人，那人赤裸上身，双臂张开跪在草地上，向那座城市尖声高呼，就像儿子在坦承心中对暴虐父亲的恨意。
“诸神之神，”普罗雅斯身后有人吟诵，“在我们中行走……您的名字数不胜数。”
祷词很快在每个人喉咙深处引起回响，人们一个接一个加入进来，使得和声愈发雄浑壮阔。山坡在这嘶哑的念诵中震颤起来。他们是真神的信徒，要以武力纠正延续无数世纪的错误。他们是长牙之民，个个经历了丧亲失友的苦痛，如今终于亲眼看到曾以生命立誓的目标……多少人的兄弟，多少人的父亲与孩子倒在漫漫征途之中？
“愿您的面包消除我们每日的饥饿……”
虽然心中一片混乱，普罗雅斯也加入了祈祷。他意识到，大家都是战士先知的长剑，而这是因里·瑟金斯的城市。棋步已经走出，规则已经改变，如今凯胡斯和圆环旗代替了所有曾经的尺度与目的。他们站在这里，履行已被废弃的条约，欢庆变成中途的终点……
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要苛责我们的过失……”
希摩。
“但求审判我们的恶行……”
希摩终于到了。
就算她并不神圣，辛奈摩斯和不计其数的死者也会让她变得神圣。普罗雅斯心想，在最终的结局前，没有回溯以往的空暇。
艾诺恩的摩瑟罗苏人在小高地上四下散开，看着他们的总督——铁石心肠的乌兰扬卡——带领战士先知来到最高点。两人在墙顶长满青草的古老断墙前停步，这是附近的丘陵地带诸多废弃陵墓中的一座。
沙尔瑞佐平原在他们面前展开，刚刚经过坚壁清野的田地与牧场一片焦黑。杰什玛尔河将远处的景色一分为二，如一条蜿蜒的绳索自深浅不一的紫色丘陵地延伸出去。一座伟大的城市位于平原中心，占据了两道突入梅内亚诺海的岬角。她的外墙以白色砖块铺就，因而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墙上绘有无数巨大的眼睛，每一只都有树那么高，其中有的磨损不堪，但依然在回应他们的注视。
希摩。后先知的圣城。终于到了。
有人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但大多数人只是凝望着城市，一脸茫然。
名字就像一个个篮子，拿到人们面前时里面已装满了东西，其中有垃圾，有毫无特色的普通材料，也有价值各异的其他物品。但在特殊的时刻，世事会将篮子统统打翻，名字会承载迥然不同的分量，更加沉重，更为黑暗。
希摩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他们从伊尔瓦大陆的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在摩门城下忍饥挨饿。他们在蒙格达平原和安乌拉特要塞的血战中幸存下来。他们用怒火净化施吉克。他们走过熔炉般的卡拉塞大沙漠。他们经受瘟疫、饥馑与暴乱。他们几乎杀死真神的先知。而今，他们终于理解了这段令人心碎的苦难的目的。
对虔诚而感性的人来说，这是功德圆满的时刻；但在那些经历了无数试炼而伤痕累累的人看来，这只是又一个考验。什么样的奖励值得他们经受那样的痛苦？又有什么能补偿他们被迫付出的一切？这个地方吗？这个白垩墙壁的城市？
希摩？
不知在哪里，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已被推翻了。
和以往一样，战士先知的话语在他们中间回响。“这里不是你们的终点，”他的每句话都将被铭记，“而是你们必能迈过的命运。”
一队队骑士穿过平原，越来越多的长牙之民出现在山丘下。很快，整支圣战军都来到高地上，张望指点。
他们南边是艾泽拉亚神龛——因里·瑟金斯第一次布道的地方。而远处可以看到至高堡……崔亚姆斯二世兴建的雄伟要塞，其环状的黑色城墙俯瞰着梅内亚诺海。至高堡右边是莫克汗宫的赭色石块和巨大梁柱，那是古代安摩图诸王的王宫。从丘陵地带延伸出去，穿过沙尔瑞佐平原进入城市的直线是斯基鲁兰水渠的遗迹，其名取自安摩图历史上最奢侈的纳述尔统治者。
再往里去，矗立在神圣的尤特鲁高地上的是元初神庙，巨大的环形柱廊标记出后先知升天的地点；神庙右边那栋在层层叠叠的柱廊之上、带有黄金镶边穹顶的建筑则是令人胆寒的西撒拉特，是他们远道而来所要治理的瘟疫——
西斯林最大的礼拜堂。
直到太阳将他们的影子延伸到那座满是眼睛的城市脚下，他们方才离开丘陵，回到下面的平原安营扎寨。当晚所有人都在惊奇与迷惑中度过，很少有人睡着。
长牙纪4112年，春，安摩图
比亚希家族每一个还在喘气的人，大统领——不，皇帝——声称，全都活活烧死。
比亚希·索帕斯将军被这句话困住了。皇帝做得出这种事吗？答案显而易见，伊库雷·孔法斯没有什么做不出来——这点接触过他的人都能发现，更别提马特姆斯的遭遇。但他会这样做吗？这才是问题所在。瑟留斯那老家伙肯定不敢，他了解比亚希家族的力量，甚至可以说心存尊重。这样做会在元老院激起暴动，甚至叛乱——一个家族的血脉若这样轻易灭绝，其他家族也难以幸免。
再说，伊库雷家族的敌人已经让他们疲于应付了……孔法斯不敢这样做！
但他会的。索帕斯打心眼里觉得孔法斯有这份胆量。更糟的是，其他家族很可能袖手旁观。谁敢反抗基育斯河的雄狮？瑟金斯在上，军队甚至选择他而背弃了先知。
不。不。他做出了正确选择，他唯一能做的选择……在目前情况下。
“我们往东走得太远了。”阿戈纳拉斯队长用一丝不苟的阴郁语调说。
当然了，你这蠢货！这正是我的意图……
他们已经逃了好几天：他，队长，他的巫师，还有十一个齐德鲁希骑兵。他们仍旧管这叫“追捕”，但每个人都知道——可能除了那个萨伊克巫师——自己才是猎物。他记不起上一次与其他小队——其他任何小队——取得联系是什么时候了，只能盲目地相信其他人还在附近。他们仍然沿拜特穆拉山脉曲折的山脚前进，只不过丛林变得越来越浓密，几乎让人想起赫桑塔山脚下。现在太阳贴近西边地平线，高耸的雪松遮住了光明与温暖，他们的马踩过松软起伏的腐殖土，愈发深沉的阴影仿佛在恐惧中抽噎。
他明白自己陷入了恐慌。先前，他察觉到塞尔文迪人正在摆脱追捕，于是将搜索部队分为更多小队，自认为这是更细密的罗网，但一切就此失控。他们追踪的足迹附近越来越多地出现齐德鲁希骑兵被侮辱过的尸体。他派骑手去召集分散的小队，但无人返回。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如同湿疹渐渐变成脓疮。然后某天早上——索帕斯记不起是哪一天了——醒来时，他们发现自己成了逃亡者。
他怎么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
不。不。不能把恶魔拉进交易。不管是不是萨伊克。
“我们走得太远了。”满面风霜的队长重复道，一边扫视着周围参天的雪松树丛中浓密的阴影，“圣战军一定在这附近……不然也会遇上费恩教徒。”
按阿戈纳拉斯的说法，他们早已离开谢拉什。
神圣的安摩图，他不由自主地想，圣地……
士兵们假装不在意他诡异的笑声，只有欧拉什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个浅薄又放肆的学士好几天前就不再掩饰对军人的轻蔑了。
索帕斯领队继续前进，但明显能感到手下的不耐烦。他们排成松散的阵形，在马鞍上摇晃，于低垂的大树枝间穿行。地上的松果被马蹄踩碎，空中泛着松香。
太阳终于落下，深渊般的林海每时每刻都在扩大，树干间犹如挂着黑色薄纱。这里一定是荷班纳森林，索帕斯心想，《圣典》中就是这么称呼的。但对他而言，去神庙不过是喝酒和谈论政治的借口而已，他并不记得经文中的具体描述。
毫无预兆，也未经他允许，阿戈纳拉斯队长就让队伍停下了。他们来到林间一片小空地，头顶有一棵巨大而古老的雪松，将军没见过这么粗的树。疲累的骑兵们一言不发地滚鞍下马，开始执行各自的任务，没人抬眼看他。
马匹拴好，营火点亮，帐篷搭起。黑暗笼罩四周，空地上升起的烟柱飘向头顶浓茂的雪松树冠。将军坐在隆起的树根上，默默打量着手下的骑兵，一边用手指揉搓蓝披风的褶边。
没人说话。
巫师离开营地去方便时，索帕斯紧跟在后。他不希望做出这种事——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别无选择！
他们在营火照不到的地方找到一个矮树丛，并排站立。
“真是场灾难！”学士严厉地说，用男人撒尿时特有的方式侧眼瞟向将军，“彻头彻尾的灾难。我向您保证，将军，我一定会在正式报告里——”
它就像拥有了自己的灵魂，扬起，落下，几乎没有闪光。
真是把不听话的匕首。
索帕斯用那个还在抽搐的人的绑腿把它蹭干净，然后走向火堆边那些精锐的齐德鲁希骑兵。那些是他能理解的人——至少大多数人是这样。但巫师呢？
别开玩笑了。
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
身处险境的不只是他自己，还包括他的整个家族。他不能允许自己的霉运——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为整个比亚希家族蒙上阴影。孔法斯说到做到，不会迟疑，也不会后悔。索帕斯知道自己只能寄希望于孔法斯的灭亡，为此他必须找到圣战军，将自己交给战士先知的慈悲……让先知知晓发生的一切。
谁知道呢？如果能干掉该死的伊库雷，也许就该比亚希家族的人穿上御袍了。皇帝和费恩教共谋，出卖虔诚的信徒？索帕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作为是光荣而正义的。他别无选择……
他惊讶于自己的冷静，来到军官的火堆旁坐下，那里只剩下阿戈纳拉斯一人。队长似乎在非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没抬眼看他。
“欧拉什在哪儿？”索帕斯问，就像在谈论众所周知的傻瓜。
“谁知道呢？”队长回答，“没准到树林里拉屎去了。”谁在意呢？他的口气仿佛在说。这让索帕斯松了口气。
将军坐在野营椅上，双手交握伸到火堆旁，以免铁石心肠的队长发现他的手在颤抖。阿戈纳拉斯是典型的三期老兵，能嗅出他人的脆弱，这比那些单纯轻视弱者的人更危险——至少对索帕斯来说是这样。将军望向更大的火堆，其他骑兵都坐在那里，有好几个士兵立即就将眼睛转开了。他们的沉默异乎寻常，他们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太过平静。他突然感觉到，他们在等待着……
等待一个割他喉咙的机会。
索帕斯将目光转回自己的火堆，想到欧拉什正躺在不远处的矮树丛中。他必须仔细挑选时间……挑选要说的话。
或者他可以逃跑……
“谁负责外围警卫？”他问阿戈纳拉斯，说话时已经下定决心。
是的，是的，逃跑，跑，跑——
听到叫喊，他和阿戈纳拉斯都站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树——”
“我听到了！我听——”
“闭嘴！”队长喊道，“你们全闭嘴！”他平举双臂，朝两侧伸出，就像可以压下他们的声音。火焰摇曳了一下，一块炭火发出噼啪声。索帕斯吓了一跳。
每个人都拔出武器，侧耳倾听着，朝树顶望去，但只看到头顶上方被火光照亮的遮天蔽日的树枝。火堆冒出的烟飘到半空就消失了。
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头顶的黑暗中发出的刺耳摩擦。一阵雨点般细碎的沙沙响动之后，呐喊声迅速逼近空地。
“瑟金斯啊！”一个骑兵高喊，旋即被愤怒的吼叫打断。
他们听到了小孩子朝皮带上尿尿一样的嘶嘶声，这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中央的火堆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同一样事物上：一条滴入火堆的血线……
紧跟着是一道突然降落的阴影，灼热的木头和煤炭爆射出来，浓烟翻滚。人们在突来的亮光中喊叫，踉跄着朝后退，有人疯狂拍打披风和衣服上的火花。索帕斯看见欧拉什蜷曲的尸身砸在火堆上，四分五裂，鲜血横流。
马匹尖叫着，在树下人立而起，但在深沉的黑暗映衬下只是一些影子。阿戈纳拉斯大喊着下达命令——
但她已落到他们中间，像一卷绳索一样打开了。
索帕斯只能跌跌撞撞朝后退。他别无选择……
队长第一个倒下，他跪倒在地，咳嗽着、喘息着，就像要吐出卡在喉咙的鸡骨。紧接着又有两名骑兵倒下，他们紧捂着身上出现的黑色伤口。索帕斯几乎看不到她手中的长剑，太快了。
金发在阴影中如丝绸般舞动，裹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将军突然意识到自己认识她……是那个亚特里索王子的女人。她的尸体和王子一起在卡拉斯坎被吊了起来。
又从树上被放下。
齐德鲁希骑兵胡乱挥动长剑，在她舞动的身影前节节退却。她跳向他们，剑尖刺穿一个人的喉咙，像在刺穿一枚橙子。塞尔文迪人嗥叫着冲出黑暗，冲向他们的侧面，大开大合地发动攻击，骑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一切迅速告终，只剩下队长的尖叫憋出的窒息声。
赤裸上身的塞尔文迪人转过来看着将军，吐了口口水，汗水闪烁的肌肉上每一处都是疤痕。虽然他体型骇人，但已瘦得皮包骨头，就像刚刚经历过饥馑，只是他缺乏的绝不仅仅是食物。他的眼睛在粗糙的眉毛下闪动着疯狂的火焰。
野蛮人叉开双脚站在索帕斯面前，那个美丽的女人绕到了将军身后。不知何时，第三个人已从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跳了出来，蹲在塞尔文迪人左边——索帕斯从没见过他。
纳述尔将军浑身颤抖，突然荒谬地庆幸之前都尿干净了。他甚至没抽出剑。
“她看到你杀害同伴，”塞尔文迪人边说边擦脸上的血点，擦成了一片污迹，“她想干你。”
一双温暖的手蛇一样爬上他的后颈，朝他的脸上摸去。
那天晚上，比亚希·索帕斯学到了很多东西：一切都有规则，包括人对自己的身体能做和不能做什么。他很快发现，这些是一切规则之中最神圣的。
有一次，在将自己经受的所有惨痛化为尖叫的间隙，他想到了被架在火上的妻子和孩子。
但也只有一次。
长牙纪4112年，春，希摩
晨光之中，法官带着一队又一队虔诚的信徒到杰什玛尔河沐浴。许多人在用树枝鞭打后背，即兴举行苦修仪式。全副武装的骑兵们遥望着这些朝圣者，警惕城中可能派出的袭扰队。白色塔楼仿佛触手可及，但黑色的城门一直没有打开，异教徒也一直没敢前来骚扰。
从河里出来的长牙之民头发湿漉漉的，但眼神明亮，他们大多唱着圣歌回到营地，相信自己已得到净化。只有少数人变得更加紧张，感觉长满眼睛的城墙在嘲弄自己。他们知道它名叫塔托卡之墙，却鲜有人了解这名字背后的意义。
和她西北方早已化作废墟的姐妹城市丘迪亚一样，希摩曾是安摩图诸王的古都。在因里·瑟金斯的时代，城市规模比现在要小得多，大多数建筑集中在杰什玛尔河东岸的几个高地下，而到崔亚姆斯一世宣布因里教成为塞内安帝国的国教时，城市规模扩大了整整一倍，朝圣者和商人让它迅速膨胀起来。希摩和卡拉斯坎不同，后者虽也曾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商队贸易中心，但一直暴露在卡拉塞沙漠中无法无天的游牧部落攻击之下，而塞内安的神皇帝认为希摩这座伟大的城市并不需要城墙保护，毕竟整个三海都处于塞内安人严格但成功的统治之下。即便在帝国崩溃后的动荡岁月里，在安摩图短暂而纷乱的独立期间，除了围绕神圣的升天高地的荷特林之墙，这座城市也没有兴建任何防御工事。
最初为希摩修建外墙的是好战的纳述尔皇帝苏尔曼提克·沙坦提安一世，他最广为人知的事绩是与尼尔纳米什人之间长年无休的战事。那最初的城墙以古代蒙特松人塔楼林立的要塞为模板，几世纪后，塔托卡一世治下的西斯林在墙面贴上了釉光闪亮的白砖——这位教首显然对沙坦提安一世的石工不满意。城墙上那些引人注目的大眼睛则是塔托卡的继任者、著名诗人哈基提·阿布·西班的杰作。据记载，当一位来访的艾诺恩贵族要他解释这些眼睛的寓意时，他说这是为了提醒偶像崇拜者“独一神从不眨眼”——换句话说，是为了羞辱他们。也是从那时起，希摩的港口渐渐被淤泥阻塞，因里教朝圣者不得不从陆路通过城门进城。
不管其来源如何，这些大眼睛在长牙之民中引发了长久不息的争议。有些眼睛似乎只是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有些则似乎闪动着狂野的怒火。他们争论得越久，就越觉得希摩仿佛具有生命，陌生难解，却也无比强悍，像是一只摇摇晃晃的巨型螃蟹，从深渊中爬到了海滩上来沐浴阳光。这让攻城前景变得……难以预料。
谁知道有生命的东西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里有过许多声音、许多意志，现在都统一为一个。他曾经用道来播种，如今用道来收获。
很快，父亲，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你了。
凯胡斯的目光从艾斯梅娜身上转开，伸出发光的双手，寂静随之在庞大的人群中蔓延开去。早些时候，他派信使召集圣战军的大小贵族，宣布将在大营上方的斜坡召开最后一次议事会。正如他所期待的，响应召唤的远不止贵族种姓，接近半数的圣战军战士在他面前的斜坡上集结起来，一直站到了丘陵顶上，宛如乌鸦落在废弃墓冢的椽上，极力想看清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在斜坡中间站定，在坡顶上的人们看来，希摩犹如从他的脑袋和肩膀上升起的光晕。圣战军首领们齐聚于他正前方的一片长方形空地，在草坪上坐下，充满虔诚与渴盼的眼神中闪动着激情的光芒，又不失于对即将来临的考验的警惕。在他们右边，在人脸组成的海洋的南岸，纳森蒂笔挺地站着，带着一份并不确信的骄傲，努力维持那副“只有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表情。以利亚萨拉斯、伊奥库斯和其他赤塔学士站在这片海洋的北岸，脸上唯有焦虑。凯胡斯看到以利亚萨拉斯弯下腰，正听眼缠纱布的伊奥库斯说些什么，然后大宗师的目光落在阿凯梅安身上——天命派巫师和以往一样站在凯胡斯左边。
“每当我转身，”凯胡斯喊道，“都会看到你们！千千万万的圣战之军，伟大的真理部落！我看到你们阵容齐整，组成光辉万丈的队伍，布满平原与丘陵……我还看到已经倒下的烈士的魂魄站在我们之中，骄傲地看着我们，看着这些让他们为自己的牺牲而骄傲的人。”
他们绝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为了当下这一刻所付出的鲜血与磨难。
“你们将夺回我的兄弟的房子。”
他清楚地记得从伊述亚的休耕门的阴影下走出后，这三年来每时每刻的样子。无数条道路自他脚下散开，通往无数种可能的结果。但人并非可以无限伸展枝叶的树，他只能向一个方向攻击，每踏出一步，都在扼杀其他可能性，让一个又一个未来化为泡影，而这是一条在任何地图上都无法标记的细线。只要他相信这条线、这条道路属于他自己，相信每一个脚印都来自于他本人做出的重大决定，这一切就有意义。一步又一步，他毁灭了那么多可能存在的世界，一直战斗到使这个时刻成为唯一……
但在内心深处，他现在明白，那些未来早已被扼杀，他一路走来的道路早已被反复限定了条件。每一个回合中，可能性都曾被他人不断计算、求和、均分，消解掉不该出现的分支……即便在这里，站在希摩前面，他也不过是个执行者，是另一个人如神明般宏伟计划的一条分支。即便在这里，他的每个决定、每个动作，都只是在巩固千回之念那令人恐惧的意志。
三十年了……
柔和的微笑。“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议事会，”他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在安迪亚敏高地上。”看到他怜悯地皱起眉头，众人都露出微笑。“那时我们都比现在要胖不少。”
笑声，亲密又洪亮的笑声，好像只是几十个亲戚聚在一起，听亲爱的伯父讲一些早已熟知的笑话，而非数万人齐集战场。他是他们的轴心，他们是他的圆辐。
“普罗雅斯！”他喊道，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父亲在纵容儿子的个性，“我还记得你是怎样执意要赢得与伊库雷·瑟留斯的斗争。你一次又一次为当时的困难而哀叹，你不得不为了便利牺牲原则，为了政治考量背弃经卷。你的一生都在追寻纯粹，但内心深处却觉得目标遥不可及；你的一生都在渴望见证敢作敢为的真神，而非躲藏在缮写室里、向那些疯狂灵魂发出无声低语的偶像。”
现在，你可以大声质疑古老的习俗，但也要为新生的信仰付出代价……
他望向阿甘萨诺伯爵，老伯爵像个少年一样坐在那里，结实的手臂环绕膝盖。“戈泰克，你希望在死前得到救赎。你的生命之水即将干涸，你已然尝到自己罪孽之盐的味道——有哪个武士不会在年老时清数罪孽呢？而你回顾一生时，认定自己积累的罪太过深重，只有用血来清偿……”
现在，罪与罚的账目交到了我手中，你所梦想的安详死亡……
“还有高提安，亲爱的高提安，你的心愿是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但并非出于每个人性格中都具有的跪拜渴望，而是希望将整个生命都注入真神意志的铸具之中。虽然你有无人能及的权威与名望，但你始终被自己的无知所困扰，和许多人一样，你没法从无知中获得抚慰。”
现在，我成了你的法则与启示，你所追寻的一切的化身……
这样的练习早已成为他的习惯，只消说出几个人脸上的真相，就可让他们感觉到他了解他们，时刻注视着他们。
“你们中的每一个，”他的目光扫过人群，“都有加入圣战军的理由。有些人为了征服，有些人为了救赎，还有些人为了虚荣、为了复仇，或者逃避……但我想追问，你们中有哪个人只为了希摩而来？”
片刻间，他只听到每个人参差不齐的心跳，好像他们的胸膛化作了一万面战鼓。
“有吗？”
他必须完美地在这里准备好一切。吉姆镇那个老人引诱他的话是确凿无疑的，而天命派的舰队随时可能到达，掌握真知法术的学士们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战争。因此一切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结束，事情必须成为定局。只要造成既成事实，不让天命派作出贡献，他们就很难坚持自己的要求。“你父亲要我来告诉你，”那个双目失明的乞丐说，“在丘迪亚只有一棵树……”
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他的长牙之民能否获胜？
“没有一个人，”他的喊声如同十字弩射出的弩矢，“没有一个人是单纯为希摩而来，因为你们都是人类，人类的心永远不会是单纯的。”他看向一张张面孔，仿佛在邀请他们见证如此明显的事实，“我们的情感是一片沼泽，由于没有足够的词句来加以形容，我们假装自己所用的词就代表真正的情感。我们用贫乏无力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我们谴责复杂的理解，却为故作聪明的讽喻而欢呼。有哪个人不向往单纯的灵魂，不渴望纯粹的爱情，不羡慕毫不犹豫的行动，不期待绝无保留的领导？”
他看到一千双眼睛中闪动着光芒。
“但这样的灵魂是不存在的。”
发言就是拨动他人灵魂的琴弦，吟诵则是弹出完整的和声。他早就学会了如何让言语超越意义，单凭声音便激发出灵魂深处的情感。
“矛盾是我们的本质。矛盾。我们认为它是苦恼，是阻碍，是需要战胜的对手，然而事实上它是我们灵魂的本质。想想我们的人生吧。我们有过纯粹的动机吗？有过吗？如果有人说有，那真的不是用来搪塞无止境的虚荣的谎言吗？想想看！有谁做出过什么事来，只为了对真神的爱？”
又是一片沉默，带着羞愧与希冀的沉默。
“不，我们心中不存在那么单纯的东西，即便你们对我的崇拜，也混杂了恐惧、贪欲和怀疑……韦尔乔担心失去恩宠，因为我的目光在加亚玛克里身上停留了三次；高提安感到绝望，因为他让人生变得纯粹的希望刚刚被我打碎。”有些人发出肤浅的笑声。“矛盾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脸上！矛盾！这意味着你们是肮脏、邪恶、不值得拯救的吗？”
最后这句话回响在每个人耳边，仿佛控诉。
“或者，这只意味着你们是人类？”
风停了，每个人都闻到了那股气味：肿胀的牙根、肮脏的腋窝、没洗干净的肛门……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冲破了香油、柑橙和茉莉香水的掩饰。短短一瞬间，他仿佛站在一大群猿猴组成的圆环之中，那些弯腰驼背的肮脏动物用黑暗而呆滞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他又看到了另一个圆环，与刚才的完全不同，长牙之民仍站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是每个人都背朝他向外看去，而他站在他们中间的阴影中——没人看到他，没人怀疑他……
他知道该说什么话。他知道什么话可以让他们沸腾起来，让坚实的壁垒倒下。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哪些词——从前度的黑暗中响起的词——可以利用他们，只需说出来，就能让他们哭泣，让他们割开自己的喉咙。将人类用作工具意味着什么？既然他是以真神的名义在利用他们，又何必在乎？
重要的只有任务。
“事实如此简单，”他突然开口，带着忧愁与歉意，“我们的灵魂中并没有隐藏着什么未经发掘的纯粹。从内心到外表，每个人都有无数自我，每个人体内都住着一支军团。即使我们的神也在互相战斗，矛盾写在骨髓之中！”
“我们。就是。战争。”
魁梧的亚格罗塔第一个站起来，身型让他所有凶蛮的同胞都相形见绌，他疯狂地甩动潮湿的长发，挥舞手中浸血的战斧，发出怒吼。刹那间，空气在众人的呐喊声中颤抖，无数武器举向空中，反射的阳光令整座山丘耀眼至极。无论凯胡斯望向何处，看到的都是磨利的刀锋与紧咬的牙齿，紧攥的拳头与明亮的眼神。即便是艾斯梅娜，也正从眼影上拭去泪珠，只有阿凯梅安站在这幅奇观之外……
“《歌谣书》告诉我们，”凯胡斯续道，“‘战争就是让心灵挣脱束缚’。普罗塔西斯也说：‘在战争中个体的约束将被抛却’。为何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找到纯粹——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伴随被挡下的这一剑，击中敌人的下一剑，怒吼回荡交融，兽性舞动，灵魂在恐惧与狂喜之间摇摆——你们还不明白吗？战争就是我们灵魂的终极展现，战争就是我们内心的呼唤！它将我们凝结起来，最终让我们熊熊燃烧。”
他已将圣战军牢牢握在手中。在他所展示的神性之前，正统派早已土崩瓦解，而作为他的圣侣，艾斯梅娜卓有成效地消灭了剩余的反对者。孔法斯和塞尔文迪人也从棋盘上移去了……
只有阿凯梅安还警惕地看着他。
“明天，你们将冲下山坡，向最后一支邪恶子民发起冲锋。明天，你们将从那些堕落者手中夺回我的兄弟的房子。”他望向涅尔塞·普罗雅斯。
“明天，你们将举起武器冲向希摩！而我，战神的先知，将成为你们的战利品！”
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训练他们，潜移默化地提供他们能辨认出的线索，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静听，什么时候该怒吼，什么时候该屏息。
“但是，至圣者！”普罗雅斯喊道，这是王子与其他人为他发明的众多尊称之一。“您说这话就像是……”王子坦率地皱起眉头，“您不打算指挥明早的攻击？”
凯胡斯微笑着，就像被人发觉保留着一个光荣的秘密。
“我和我的兄弟一样，也生而为子……作为儿子，我必须先访问父亲的房子。”
他又看到阿凯梅安递来的眼神，又感到需要压制对方永不止息的疑虑。
圣战军首领们聚集于营地上方的山坡上，一致同意必须发起强攻。围困圣城、用饥饿迫使守城者——包括普通士兵和西斯林——出来决战的计划是不现实的。因里教一方的部队数量已不足以有效包围希摩，只要异教徒下定决心，一定能突围而出。此外，虽然希摩的港口早因基安人疏于治理而淤塞荒废，但仍足以从海路运输补给。
但战士先知要求他们在次日进攻的指示还是引发了争论，最让大家沮丧的是，凯胡斯要他们在他不在场时进攻。他拒绝改变后一项要求，关于前一项要求则解释道：“我们的敌人尚未摆脱灾难，但他们毕竟人数众多。我们既已兵临城下……请想一想战争的经验：面对强敌时，时间会是最好的黏合剂。而眼下，信念与坚定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必须立刻进攻！”
昨日，斥候们仔细搜索过周围的丘陵地带，希望找到法纳亚及重新集结的费恩教军队。居住在此的安摩图人对战况一无所知，而他们俘虏的基安人讲述着千奇百怪的故事：有人说尤玛那猛虎辛加捷霍在拜特穆拉山脉等待，随时可能冲下来袭击他们；有人说基安人那支早该被消灭的舰队正在谢拉什的海岸登陆，运来部队逼近圣战军的后方；有人说法纳亚下令进行大规模迁徙，正和西斯林一起撤出希摩，前往雄伟的塞鲁卡拉城；还有人说基安人将所有力量集中在希摩，犹如毒蛇在篮子里盘起身子，准备在因里教徒掀开盖子的瞬间猛然窜出……
真真假假，偶像崇拜者要么即将大获全胜，要么已然注定毁灭。
大贵族们最终达成一致，所有传言都不可信。但战士先知不赞成，他指出俘虏始终在重复五六个故事。“这是法纳亚的安排，”他说，“他想制造噪声，阻碍我们听到真理的呼唤。”他告诫贵族们，提醒他们注意对手之前的作战表现。“别忘记他在蒙格达和安乌拉特战场上的神勇。法纳亚不仅是卡萨曼德的儿子，”他说，“他还是萨考拉斯的学生。”
圣战军决定将攻城力量集中在希摩的西城墙，这不仅因为他们的营地在城市西边，更重要的是尤特鲁高地位于杰什玛尔河西岸。每个人都同意升天高地必须作为首要目标，只要西斯林还没被打败，战况就随时可能发生逆转。
普罗雅斯和高提安向被赐福者请愿，请求率领人马在赤塔之前发动进攻。虽然长牙上对巫术的宣判业已被废除，他们仍不愿让巫师首先踏足圣城。然而岑约萨和戈泰克坚决反对。“赤塔的拖沓与懈怠已让我失去一个儿子，”年迈的泰丹人伯爵喊道，他指的是在卡拉斯坎失去的幼子，“我可不愿再失去一个！”
和以往一样，战士先知做出了最后裁定。
“我们——我们所有人——一起行动。”他说，“是谁最先开战，谁位于战场上的何处，这些都不重要。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成功才是唯一的荣耀……只有成功。”
其他长牙之民忙着准备，每个人都在边流汗边唱歌。小股人马前往丘陵地带采集木料，需要的木料并不算多。突袭队被派往安摩图沿岸，收集能找到的所有补给。骑士用橄榄树枝编织护盾，方圆几里的小树丛都被剥了个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士兵用白杨树与棕榈树扎成简易云梯。巨大的石块从海岸线上运来充当弹药——奉战士先知之命，在捷罗萨建造的攻城机械被拆解后由谢拉什俘虏随辎重队一路运来，现在在希摩城下重新安装，有些甚至是连夜赶装的。
那天深夜，人们在火堆旁舒展四肢，讨论即将来临的挑战，言辞与神态介于疲累与狂喜之间。他们互相印证着记忆中战士先知在全体贵族议事会上的演说，许多长牙之民毫无缘由地焦急起来，哪怕再镇定、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救赎圆满的前夕也失去了耐性，只想尽快为这场严酷的试炼画上句号。
篝火熄灭之后，只有最倔强、最多虑的人还醒着，其中有些人壮起胆子说出了心中的不安。
“但你想想吧，”信仰坚定的人会如此反驳，“当我们走过漫长而壮丽的一生，在战利品的环绕中死去前，我们可以抬起头来，对那些敬爱我们的人说：‘我认识他。我认识战士先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瑟拉坦塔斯三世，《苏拿随想》
回到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地方——当我们领会到无法言说的事物时总是这样的感觉。
——普罗塔西斯，《百重天》
长牙纪4112年，春，阿提尔苏斯
惊惶的叫喊将诺策拉引到了初级图书馆旁的开放柱廊间。这些柱廊高悬在阿提尔苏斯的西城墙上面，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学生们经常在此聚会。几个新来的年轻人冲着阴暗的海峡指指点点，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马米安，一位刚从奥斯文塔执行任务回来休假的审计员。诺策拉挥手赶开他们，从石栏杆上探出身。虽然眼睛疲累不堪，他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什么引起了骚乱：蔚蓝的大海中有十五艘黄色划桨船，它们泰然自若地在阿提尔苏斯海港的悬崖外一里处下锚停泊。远道而来的水手们沿绳索爬上桅杆将船帆降下，每面船帆上都绘有金色的长牙。
阿提尔苏斯城中一片喧嚣，见习巫师和军官都在大声发号施令。要塞驻兵冲过狭窄的走廊，急匆匆赶去守卫漫长的城墙与塔楼。诺策拉和仲裁团的其他成员一起来到科莫兰斯塔的高层，在那里可以毫无阻碍地看清入侵舰队。好一幅荒唐画面：七个老人挥着遍布老人斑的手激烈争吵，其中两个穿着睡衣，一个挂着染满墨汁的抄写围裙，而包括诺策拉在内的四人则身穿全套礼服。大多数人认同一个明显的事实：这些战船是封锁线的一部分，意在破坏他们立即前往希摩的计划。但这些船是谁派来的？从船的颜色和长牙徽记来看是千庙教会……那些忘恩负义的沙里亚骑士真的觉得自己是真知法术的对手吗？
席玛斯建议立即出击。“按目前掌握的情况，”他喊道，“第二次末世之劫已经开始！不管那些战船名义上属于谁，我们只能假定操纵它们是非神会。我们都知道非神会一开战会首先对付我们。而现在，末日的使者，那所谓的战士先知已然现身……想想看吧，兄弟们，非神会会如何行动？他们难道不会赌上一切，以阻止我们加入圣战军吗？我们必须立即出击！”
诺策拉却没这么鲁莽。“一无所知地盲动总是愚蠢的。”他尖刻地反驳，“不管有没有开战。”
最后平息争论的是一艘朝岸边划来的小艇。仲裁团不顾席玛斯的极力反对，同意至少跟陌生来客先见个面。奴隶们迅速备好轿子，诺策拉透过轿子的纱帘打量那些神秘船只，而抬轿的奴隶沿那条从阿尔提苏斯的主门通往天然小港口的Z字形道路一路奔跑，路的尽头有好几个石码头。
仲裁团来到其中一个古老码头，周围并没有几艘船停泊，却挤满了不知所措的卫兵与见习学士。看到小艇越来越近，他们低声惊呼，迅速交换着意见，但显然没人清楚确切情况。港口工人抓住小艇上投来的绳索，大家的声音也低落下去，随后船上桨手们将手中划桨高举向天，船被拉入泊位停好。诺策拉等人目瞪口呆，这片桅杆与绳索的丛林也一片寂静，四周船上的诺里渔夫们挤在船舷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只看着他们那些巫师主人，还包括那支正爬出小艇的队伍。
仲裁团齐聚于此——七个眉头紧皱的老人——看着陌生来客在石码头尽头集结队伍：五位面无表情的沙里亚骑士沉默地排成一列横队，遮挡着身后的人影，他们银色的头盔与链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丘莱尔在白丝罩袍下发出黑暗的低吟。在他们身后，诺策拉只能瞥见几张剃得干干净净的人脸，然后有一位仪表堂堂的黑须男子越过骑士的队列，进入仲裁团惊讶的视野中。这人的个头比诺策拉之外的所有人都要高，他身穿庄严的白色礼袍，领口与袖子上都以金线绣出指头大小的长牙图案。虽然从面容看已近中年，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出奇地年轻，而他的胸口同样佩戴着一枚丘莱尔。
“至圣的沙里亚。”诺策拉平静地说。
玛伊萨内亲自驾临？
对方的笑容散发出温暖，他审视了众人一番，又抬头望向他们身后阿提尔苏斯的黑色堡垒……然后他突然往前冲去——不知怎的，一掌按住了席玛斯的头颅。他的动作快得让周围惊讶的眼睛无法理解。
巫术的低语撕裂了空气，一双双眼睛中闪动着真知法术的光芒，而搅动的气流意味着一道道隔绝术正迅速化作闪亮的实体。仲裁团成员用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摆出防御姿势，灰尘与沙砾滑下防波堤的斜坡。
席玛斯白发苍苍的头顺着一记打在后颈的拳头垂了下来，他变得小猫一样无力。沙里亚似乎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制住了他。
“放开他！”亚提克尔斯一边喊，一边和其他人一起朝后退去。
玛伊萨内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讲解如何解剖兔子。“照这里打上一拳，”他边说边晃了晃手中的老人，以示强调，“可令其完全瘫痪。”
“放开——”
“放开他！”
“你疯了吗？”诺策拉大喊。他是唯一一个没施放隔绝术的人，也没和其他人一起退下防波堤。他反倒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沙里亚和他的学士同伴之间，就像在提供保护。
“你们别急，”玛伊萨内续道，他直视诺策拉，“稍等片刻，真理自会显露。”
年迈的席玛斯挣扎着想要呼吸，但颤抖的方式有些不对。并非出于年迈，而是……
“他会死的——”
“闭嘴！”诺策拉喊道。
“通过审问它的同类，我们了解了很多知识。”玛伊萨内道，他声音里的回响扫荡着众人的戒心。“这是个畸形和异常的东西，万幸的是，它的设计者没有找到再造它的办法。”
它？
“你在说什么？”诺策拉喊道。
那个叫席玛斯的东西抽打着松弛下来的四肢，发出仿佛上百个疯子一起呐喊的号啕。玛伊萨内的双脚稳稳踩住它，就像渔民抓住一头扭动的鲨鱼。诺策拉跌跌撞撞朝后退去，高举双手释放出隔绝术。他用悲哀与恐惧的眼神，眼看那张如此熟悉的脸在噼啪声中张开，无数弯曲的肢体朝天空抓去。
“一个能施放巫术的换皮密探，”千庙教会的沙里亚扮个鬼脸，“一个有灵魂的换皮密探。”
老巫师意识到沙里亚只凭一眼就看穿了它。
长牙纪4112年，春，希摩
狂喜的呐喊盖过了骑兵队飞驰的蹄声，有人吹起悠长低沉的口哨。普罗雅斯勒马停在他的亲随骑士队伍前面，面无表情，仿佛吃坏了肚子般紧盯着东方地平线。
看到眼前的平凡景色，他一开始挣扎着抵抗心中的沮丧情绪。连日来，他知道它就在东方地平线之外。没见到它时，它在他心中既是黑暗的，同时也闪着金光。它是如此神圣，以致他觉得目睹它的真容时除了匍匐在地不可能有别的动作。但现在……
他并没有跪倒的冲动。事实上，他心中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呼吸着。他瞥向身后的长牙之民，看到的却是一帮打量受害者的土匪，或是一群打着家畜的小算盘，试图储备过冬脂肪的狼。他不由得猜测，梦想与现实交融时是否总是如此？他感受到的只是在远方看到一座宏伟城市时司空见惯的惊奇——无论什么人，站在这样远的地方，看到那片即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砖石与人群，都会有同样的情绪，仅此而已。
眼泪来得比感情快。他尝到它们的味道，抬起手擦了擦嘴唇，然而脸上胡须的长度与厚度却让他一阵惊讶。辛奈摩斯在哪里？他答应过给元帅描述这一幕……
他双肩抽搐，无声地啜泣起来。天空与城市在破碎的阳光下旋转。他紧紧抓住马鞍的铁把手，摩挲着绑水壶的绳子。
最后他清清喉咙，眨眨眼睛，抬眼望去。他不仅听到了，也看到了有人在哭泣。聚集的因里教徒队列远端有个被太阳灼伤的人，那人赤裸上身，双臂张开跪在草地上，向那座城市尖声高呼，就像儿子在坦承心中对暴虐父亲的恨意。
“诸神之神，”普罗雅斯身后有人吟诵，“在我们中行走……您的名字数不胜数。”
祷词很快在每个人喉咙深处引起回响，人们一个接一个加入进来，使得和声愈发雄浑壮阔。山坡在这嘶哑的念诵中震颤起来。他们是真神的信徒，要以武力纠正延续无数世纪的错误。他们是长牙之民，个个经历了丧亲失友的苦痛，如今终于亲眼看到曾以生命立誓的目标……多少人的兄弟，多少人的父亲与孩子倒在漫漫征途之中？
“愿您的面包消除我们每日的饥饿……”
虽然心中一片混乱，普罗雅斯也加入了祈祷。他意识到，大家都是战士先知的长剑，而这是因里·瑟金斯的城市。棋步已经走出，规则已经改变，如今凯胡斯和圆环旗代替了所有曾经的尺度与目的。他们站在这里，履行已被废弃的条约，欢庆变成中途的终点……
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要苛责我们的过失……”
希摩。
“但求审判我们的恶行……”
希摩终于到了。
就算她并不神圣，辛奈摩斯和不计其数的死者也会让她变得神圣。普罗雅斯心想，在最终的结局前，没有回溯以往的空暇。
艾诺恩的摩瑟罗苏人在小高地上四下散开，看着他们的总督——铁石心肠的乌兰扬卡——带领战士先知来到最高点。两人在墙顶长满青草的古老断墙前停步，这是附近的丘陵地带诸多废弃陵墓中的一座。
沙尔瑞佐平原在他们面前展开，刚刚经过坚壁清野的田地与牧场一片焦黑。杰什玛尔河将远处的景色一分为二，如一条蜿蜒的绳索自深浅不一的紫色丘陵地延伸出去。一座伟大的城市位于平原中心，占据了两道突入梅内亚诺海的岬角。她的外墙以白色砖块铺就，因而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墙上绘有无数巨大的眼睛，每一只都有树那么高，其中有的磨损不堪，但依然在回应他们的注视。
希摩。后先知的圣城。终于到了。
有人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但大多数人只是凝望着城市，一脸茫然。
名字就像一个个篮子，拿到人们面前时里面已装满了东西，其中有垃圾，有毫无特色的普通材料，也有价值各异的其他物品。但在特殊的时刻，世事会将篮子统统打翻，名字会承载迥然不同的分量，更加沉重，更为黑暗。
希摩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他们从伊尔瓦大陆的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在摩门城下忍饥挨饿。他们在蒙格达平原和安乌拉特要塞的血战中幸存下来。他们用怒火净化施吉克。他们走过熔炉般的卡拉塞大沙漠。他们经受瘟疫、饥馑与暴乱。他们几乎杀死真神的先知。而今，他们终于理解了这段令人心碎的苦难的目的。
对虔诚而感性的人来说，这是功德圆满的时刻；但在那些经历了无数试炼而伤痕累累的人看来，这只是又一个考验。什么样的奖励值得他们经受那样的痛苦？又有什么能补偿他们被迫付出的一切？这个地方吗？这个白垩墙壁的城市？
希摩？
不知在哪里，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已被推翻了。
和以往一样，战士先知的话语在他们中间回响。“这里不是你们的终点，”他的每句话都将被铭记，“而是你们必能迈过的命运。”
一队队骑士穿过平原，越来越多的长牙之民出现在山丘下。很快，整支圣战军都来到高地上，张望指点。
他们南边是艾泽拉亚神龛——因里·瑟金斯第一次布道的地方。而远处可以看到至高堡……崔亚姆斯二世兴建的雄伟要塞，其环状的黑色城墙俯瞰着梅内亚诺海。至高堡右边是莫克汗宫的赭色石块和巨大梁柱，那是古代安摩图诸王的王宫。从丘陵地带延伸出去，穿过沙尔瑞佐平原进入城市的直线是斯基鲁兰水渠的遗迹，其名取自安摩图历史上最奢侈的纳述尔统治者。
再往里去，矗立在神圣的尤特鲁高地上的是元初神庙，巨大的环形柱廊标记出后先知升天的地点；神庙右边那栋在层层叠叠的柱廊之上、带有黄金镶边穹顶的建筑则是令人胆寒的西撒拉特，是他们远道而来所要治理的瘟疫——
西斯林最大的礼拜堂。
直到太阳将他们的影子延伸到那座满是眼睛的城市脚下，他们方才离开丘陵，回到下面的平原安营扎寨。当晚所有人都在惊奇与迷惑中度过，很少有人睡着。
长牙纪4112年，春，安摩图
比亚希家族每一个还在喘气的人，大统领——不，皇帝——声称，全都活活烧死。
比亚希·索帕斯将军被这句话困住了。皇帝做得出这种事吗？答案显而易见，伊库雷·孔法斯没有什么做不出来——这点接触过他的人都能发现，更别提马特姆斯的遭遇。但他会这样做吗？这才是问题所在。瑟留斯那老家伙肯定不敢，他了解比亚希家族的力量，甚至可以说心存尊重。这样做会在元老院激起暴动，甚至叛乱——一个家族的血脉若这样轻易灭绝，其他家族也难以幸免。
再说，伊库雷家族的敌人已经让他们疲于应付了……孔法斯不敢这样做！
但他会的。索帕斯打心眼里觉得孔法斯有这份胆量。更糟的是，其他家族很可能袖手旁观。谁敢反抗基育斯河的雄狮？瑟金斯在上，军队甚至选择他而背弃了先知。
不。不。他做出了正确选择，他唯一能做的选择……在目前情况下。
“我们往东走得太远了。”阿戈纳拉斯队长用一丝不苟的阴郁语调说。
当然了，你这蠢货！这正是我的意图……
他们已经逃了好几天：他，队长，他的巫师，还有十一个齐德鲁希骑兵。他们仍旧管这叫“追捕”，但每个人都知道——可能除了那个萨伊克巫师——自己才是猎物。他记不起上一次与其他小队——其他任何小队——取得联系是什么时候了，只能盲目地相信其他人还在附近。他们仍然沿拜特穆拉山脉曲折的山脚前进，只不过丛林变得越来越浓密，几乎让人想起赫桑塔山脚下。现在太阳贴近西边地平线，高耸的雪松遮住了光明与温暖，他们的马踩过松软起伏的腐殖土，愈发深沉的阴影仿佛在恐惧中抽噎。
他明白自己陷入了恐慌。先前，他察觉到塞尔文迪人正在摆脱追捕，于是将搜索部队分为更多小队，自认为这是更细密的罗网，但一切就此失控。他们追踪的足迹附近越来越多地出现齐德鲁希骑兵被侮辱过的尸体。他派骑手去召集分散的小队，但无人返回。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如同湿疹渐渐变成脓疮。然后某天早上——索帕斯记不起是哪一天了——醒来时，他们发现自己成了逃亡者。
他怎么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
不。不。不能把恶魔拉进交易。不管是不是萨伊克。
“我们走得太远了。”满面风霜的队长重复道，一边扫视着周围参天的雪松树丛中浓密的阴影，“圣战军一定在这附近……不然也会遇上费恩教徒。”
按阿戈纳拉斯的说法，他们早已离开谢拉什。
神圣的安摩图，他不由自主地想，圣地……
士兵们假装不在意他诡异的笑声，只有欧拉什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个浅薄又放肆的学士好几天前就不再掩饰对军人的轻蔑了。
索帕斯领队继续前进，但明显能感到手下的不耐烦。他们排成松散的阵形，在马鞍上摇晃，于低垂的大树枝间穿行。地上的松果被马蹄踩碎，空中泛着松香。
太阳终于落下，深渊般的林海每时每刻都在扩大，树干间犹如挂着黑色薄纱。这里一定是荷班纳森林，索帕斯心想，《圣典》中就是这么称呼的。但对他而言，去神庙不过是喝酒和谈论政治的借口而已，他并不记得经文中的具体描述。
毫无预兆，也未经他允许，阿戈纳拉斯队长就让队伍停下了。他们来到林间一片小空地，头顶有一棵巨大而古老的雪松，将军没见过这么粗的树。疲累的骑兵们一言不发地滚鞍下马，开始执行各自的任务，没人抬眼看他。
马匹拴好，营火点亮，帐篷搭起。黑暗笼罩四周，空地上升起的烟柱飘向头顶浓茂的雪松树冠。将军坐在隆起的树根上，默默打量着手下的骑兵，一边用手指揉搓蓝披风的褶边。
没人说话。
巫师离开营地去方便时，索帕斯紧跟在后。他不希望做出这种事——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别无选择！
他们在营火照不到的地方找到一个矮树丛，并排站立。
“真是场灾难！”学士严厉地说，用男人撒尿时特有的方式侧眼瞟向将军，“彻头彻尾的灾难。我向您保证，将军，我一定会在正式报告里——”
它就像拥有了自己的灵魂，扬起，落下，几乎没有闪光。
真是把不听话的匕首。
索帕斯用那个还在抽搐的人的绑腿把它蹭干净，然后走向火堆边那些精锐的齐德鲁希骑兵。那些是他能理解的人——至少大多数人是这样。但巫师呢？
别开玩笑了。
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
身处险境的不只是他自己，还包括他的整个家族。他不能允许自己的霉运——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为整个比亚希家族蒙上阴影。孔法斯说到做到，不会迟疑，也不会后悔。索帕斯知道自己只能寄希望于孔法斯的灭亡，为此他必须找到圣战军，将自己交给战士先知的慈悲……让先知知晓发生的一切。
谁知道呢？如果能干掉该死的伊库雷，也许就该比亚希家族的人穿上御袍了。皇帝和费恩教共谋，出卖虔诚的信徒？索帕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作为是光荣而正义的。他别无选择……
他惊讶于自己的冷静，来到军官的火堆旁坐下，那里只剩下阿戈纳拉斯一人。队长似乎在非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没抬眼看他。
“欧拉什在哪儿？”索帕斯问，就像在谈论众所周知的傻瓜。
“谁知道呢？”队长回答，“没准到树林里拉屎去了。”谁在意呢？他的口气仿佛在说。这让索帕斯松了口气。
将军坐在野营椅上，双手交握伸到火堆旁，以免铁石心肠的队长发现他的手在颤抖。阿戈纳拉斯是典型的三期老兵，能嗅出他人的脆弱，这比那些单纯轻视弱者的人更危险——至少对索帕斯来说是这样。将军望向更大的火堆，其他骑兵都坐在那里，有好几个士兵立即就将眼睛转开了。他们的沉默异乎寻常，他们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太过平静。他突然感觉到，他们在等待着……
等待一个割他喉咙的机会。
索帕斯将目光转回自己的火堆，想到欧拉什正躺在不远处的矮树丛中。他必须仔细挑选时间……挑选要说的话。
或者他可以逃跑……
“谁负责外围警卫？”他问阿戈纳拉斯，说话时已经下定决心。
是的，是的，逃跑，跑，跑——
听到叫喊，他和阿戈纳拉斯都站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树——”
“我听到了！我听——”
“闭嘴！”队长喊道，“你们全闭嘴！”他平举双臂，朝两侧伸出，就像可以压下他们的声音。火焰摇曳了一下，一块炭火发出噼啪声。索帕斯吓了一跳。
每个人都拔出武器，侧耳倾听着，朝树顶望去，但只看到头顶上方被火光照亮的遮天蔽日的树枝。火堆冒出的烟飘到半空就消失了。
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头顶的黑暗中发出的刺耳摩擦。一阵雨点般细碎的沙沙响动之后，呐喊声迅速逼近空地。
“瑟金斯啊！”一个骑兵高喊，旋即被愤怒的吼叫打断。
他们听到了小孩子朝皮带上尿尿一样的嘶嘶声，这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中央的火堆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同一样事物上：一条滴入火堆的血线……
紧跟着是一道突然降落的阴影，灼热的木头和煤炭爆射出来，浓烟翻滚。人们在突来的亮光中喊叫，踉跄着朝后退，有人疯狂拍打披风和衣服上的火花。索帕斯看见欧拉什蜷曲的尸身砸在火堆上，四分五裂，鲜血横流。
马匹尖叫着，在树下人立而起，但在深沉的黑暗映衬下只是一些影子。阿戈纳拉斯大喊着下达命令——
但她已落到他们中间，像一卷绳索一样打开了。
索帕斯只能跌跌撞撞朝后退。他别无选择……
队长第一个倒下，他跪倒在地，咳嗽着、喘息着，就像要吐出卡在喉咙的鸡骨。紧接着又有两名骑兵倒下，他们紧捂着身上出现的黑色伤口。索帕斯几乎看不到她手中的长剑，太快了。
金发在阴影中如丝绸般舞动，裹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将军突然意识到自己认识她……是那个亚特里索王子的女人。她的尸体和王子一起在卡拉斯坎被吊了起来。
又从树上被放下。
齐德鲁希骑兵胡乱挥动长剑，在她舞动的身影前节节退却。她跳向他们，剑尖刺穿一个人的喉咙，像在刺穿一枚橙子。塞尔文迪人嗥叫着冲出黑暗，冲向他们的侧面，大开大合地发动攻击，骑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一切迅速告终，只剩下队长的尖叫憋出的窒息声。
赤裸上身的塞尔文迪人转过来看着将军，吐了口口水，汗水闪烁的肌肉上每一处都是疤痕。虽然他体型骇人，但已瘦得皮包骨头，就像刚刚经历过饥馑，只是他缺乏的绝不仅仅是食物。他的眼睛在粗糙的眉毛下闪动着疯狂的火焰。
野蛮人叉开双脚站在索帕斯面前，那个美丽的女人绕到了将军身后。不知何时，第三个人已从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跳了出来，蹲在塞尔文迪人左边——索帕斯从没见过他。
纳述尔将军浑身颤抖，突然荒谬地庆幸之前都尿干净了。他甚至没抽出剑。
“她看到你杀害同伴，”塞尔文迪人边说边擦脸上的血点，擦成了一片污迹，“她想干你。”
一双温暖的手蛇一样爬上他的后颈，朝他的脸上摸去。
那天晚上，比亚希·索帕斯学到了很多东西：一切都有规则，包括人对自己的身体能做和不能做什么。他很快发现，这些是一切规则之中最神圣的。
有一次，在将自己经受的所有惨痛化为尖叫的间隙，他想到了被架在火上的妻子和孩子。
但也只有一次。
长牙纪4112年，春，希摩
晨光之中，法官带着一队又一队虔诚的信徒到杰什玛尔河沐浴。许多人在用树枝鞭打后背，即兴举行苦修仪式。全副武装的骑兵们遥望着这些朝圣者，警惕城中可能派出的袭扰队。白色塔楼仿佛触手可及，但黑色的城门一直没有打开，异教徒也一直没敢前来骚扰。
从河里出来的长牙之民头发湿漉漉的，但眼神明亮，他们大多唱着圣歌回到营地，相信自己已得到净化。只有少数人变得更加紧张，感觉长满眼睛的城墙在嘲弄自己。他们知道它名叫塔托卡之墙，却鲜有人了解这名字背后的意义。
和她西北方早已化作废墟的姐妹城市丘迪亚一样，希摩曾是安摩图诸王的古都。在因里·瑟金斯的时代，城市规模比现在要小得多，大多数建筑集中在杰什玛尔河东岸的几个高地下，而到崔亚姆斯一世宣布因里教成为塞内安帝国的国教时，城市规模扩大了整整一倍，朝圣者和商人让它迅速膨胀起来。希摩和卡拉斯坎不同，后者虽也曾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商队贸易中心，但一直暴露在卡拉塞沙漠中无法无天的游牧部落攻击之下，而塞内安的神皇帝认为希摩这座伟大的城市并不需要城墙保护，毕竟整个三海都处于塞内安人严格但成功的统治之下。即便在帝国崩溃后的动荡岁月里，在安摩图短暂而纷乱的独立期间，除了围绕神圣的升天高地的荷特林之墙，这座城市也没有兴建任何防御工事。
最初为希摩修建外墙的是好战的纳述尔皇帝苏尔曼提克·沙坦提安一世，他最广为人知的事绩是与尼尔纳米什人之间长年无休的战事。那最初的城墙以古代蒙特松人塔楼林立的要塞为模板，几世纪后，塔托卡一世治下的西斯林在墙面贴上了釉光闪亮的白砖——这位教首显然对沙坦提安一世的石工不满意。城墙上那些引人注目的大眼睛则是塔托卡的继任者、著名诗人哈基提·阿布·西班的杰作。据记载，当一位来访的艾诺恩贵族要他解释这些眼睛的寓意时，他说这是为了提醒偶像崇拜者“独一神从不眨眼”——换句话说，是为了羞辱他们。也是从那时起，希摩的港口渐渐被淤泥阻塞，因里教朝圣者不得不从陆路通过城门进城。
不管其来源如何，这些大眼睛在长牙之民中引发了长久不息的争议。有些眼睛似乎只是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有些则似乎闪动着狂野的怒火。他们争论得越久，就越觉得希摩仿佛具有生命，陌生难解，却也无比强悍，像是一只摇摇晃晃的巨型螃蟹，从深渊中爬到了海滩上来沐浴阳光。这让攻城前景变得……难以预料。
谁知道有生命的东西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里有过许多声音、许多意志，现在都统一为一个。他曾经用道来播种，如今用道来收获。
很快，父亲，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你了。
凯胡斯的目光从艾斯梅娜身上转开，伸出发光的双手，寂静随之在庞大的人群中蔓延开去。早些时候，他派信使召集圣战军的大小贵族，宣布将在大营上方的斜坡召开最后一次议事会。正如他所期待的，响应召唤的远不止贵族种姓，接近半数的圣战军战士在他面前的斜坡上集结起来，一直站到了丘陵顶上，宛如乌鸦落在废弃墓冢的椽上，极力想看清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在斜坡中间站定，在坡顶上的人们看来，希摩犹如从他的脑袋和肩膀上升起的光晕。圣战军首领们齐聚于他正前方的一片长方形空地，在草坪上坐下，充满虔诚与渴盼的眼神中闪动着激情的光芒，又不失于对即将来临的考验的警惕。在他们右边，在人脸组成的海洋的南岸，纳森蒂笔挺地站着，带着一份并不确信的骄傲，努力维持那副“只有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表情。以利亚萨拉斯、伊奥库斯和其他赤塔学士站在这片海洋的北岸，脸上唯有焦虑。凯胡斯看到以利亚萨拉斯弯下腰，正听眼缠纱布的伊奥库斯说些什么，然后大宗师的目光落在阿凯梅安身上——天命派巫师和以往一样站在凯胡斯左边。
“每当我转身，”凯胡斯喊道，“都会看到你们！千千万万的圣战之军，伟大的真理部落！我看到你们阵容齐整，组成光辉万丈的队伍，布满平原与丘陵……我还看到已经倒下的烈士的魂魄站在我们之中，骄傲地看着我们，看着这些让他们为自己的牺牲而骄傲的人。”
他们绝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为了当下这一刻所付出的鲜血与磨难。
“你们将夺回我的兄弟的房子。”
他清楚地记得从伊述亚的休耕门的阴影下走出后，这三年来每时每刻的样子。无数条道路自他脚下散开，通往无数种可能的结果。但人并非可以无限伸展枝叶的树，他只能向一个方向攻击，每踏出一步，都在扼杀其他可能性，让一个又一个未来化为泡影，而这是一条在任何地图上都无法标记的细线。只要他相信这条线、这条道路属于他自己，相信每一个脚印都来自于他本人做出的重大决定，这一切就有意义。一步又一步，他毁灭了那么多可能存在的世界，一直战斗到使这个时刻成为唯一……
但在内心深处，他现在明白，那些未来早已被扼杀，他一路走来的道路早已被反复限定了条件。每一个回合中，可能性都曾被他人不断计算、求和、均分，消解掉不该出现的分支……即便在这里，站在希摩前面，他也不过是个执行者，是另一个人如神明般宏伟计划的一条分支。即便在这里，他的每个决定、每个动作，都只是在巩固千回之念那令人恐惧的意志。
三十年了……
柔和的微笑。“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议事会，”他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在安迪亚敏高地上。”看到他怜悯地皱起眉头，众人都露出微笑。“那时我们都比现在要胖不少。”
笑声，亲密又洪亮的笑声，好像只是几十个亲戚聚在一起，听亲爱的伯父讲一些早已熟知的笑话，而非数万人齐集战场。他是他们的轴心，他们是他的圆辐。
“普罗雅斯！”他喊道，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父亲在纵容儿子的个性，“我还记得你是怎样执意要赢得与伊库雷·瑟留斯的斗争。你一次又一次为当时的困难而哀叹，你不得不为了便利牺牲原则，为了政治考量背弃经卷。你的一生都在追寻纯粹，但内心深处却觉得目标遥不可及；你的一生都在渴望见证敢作敢为的真神，而非躲藏在缮写室里、向那些疯狂灵魂发出无声低语的偶像。”
现在，你可以大声质疑古老的习俗，但也要为新生的信仰付出代价……
他望向阿甘萨诺伯爵，老伯爵像个少年一样坐在那里，结实的手臂环绕膝盖。“戈泰克，你希望在死前得到救赎。你的生命之水即将干涸，你已然尝到自己罪孽之盐的味道——有哪个武士不会在年老时清数罪孽呢？而你回顾一生时，认定自己积累的罪太过深重，只有用血来清偿……”
现在，罪与罚的账目交到了我手中，你所梦想的安详死亡……
“还有高提安，亲爱的高提安，你的心愿是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但并非出于每个人性格中都具有的跪拜渴望，而是希望将整个生命都注入真神意志的铸具之中。虽然你有无人能及的权威与名望，但你始终被自己的无知所困扰，和许多人一样，你没法从无知中获得抚慰。”
现在，我成了你的法则与启示，你所追寻的一切的化身……
这样的练习早已成为他的习惯，只消说出几个人脸上的真相，就可让他们感觉到他了解他们，时刻注视着他们。
“你们中的每一个，”他的目光扫过人群，“都有加入圣战军的理由。有些人为了征服，有些人为了救赎，还有些人为了虚荣、为了复仇，或者逃避……但我想追问，你们中有哪个人只为了希摩而来？”
片刻间，他只听到每个人参差不齐的心跳，好像他们的胸膛化作了一万面战鼓。
“有吗？”
他必须完美地在这里准备好一切。吉姆镇那个老人引诱他的话是确凿无疑的，而天命派的舰队随时可能到达，掌握真知法术的学士们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战争。因此一切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结束，事情必须成为定局。只要造成既成事实，不让天命派作出贡献，他们就很难坚持自己的要求。“你父亲要我来告诉你，”那个双目失明的乞丐说，“在丘迪亚只有一棵树……”
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他的长牙之民能否获胜？
“没有一个人，”他的喊声如同十字弩射出的弩矢，“没有一个人是单纯为希摩而来，因为你们都是人类，人类的心永远不会是单纯的。”他看向一张张面孔，仿佛在邀请他们见证如此明显的事实，“我们的情感是一片沼泽，由于没有足够的词句来加以形容，我们假装自己所用的词就代表真正的情感。我们用贫乏无力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我们谴责复杂的理解，却为故作聪明的讽喻而欢呼。有哪个人不向往单纯的灵魂，不渴望纯粹的爱情，不羡慕毫不犹豫的行动，不期待绝无保留的领导？”
他看到一千双眼睛中闪动着光芒。
“但这样的灵魂是不存在的。”
发言就是拨动他人灵魂的琴弦，吟诵则是弹出完整的和声。他早就学会了如何让言语超越意义，单凭声音便激发出灵魂深处的情感。
“矛盾是我们的本质。矛盾。我们认为它是苦恼，是阻碍，是需要战胜的对手，然而事实上它是我们灵魂的本质。想想我们的人生吧。我们有过纯粹的动机吗？有过吗？如果有人说有，那真的不是用来搪塞无止境的虚荣的谎言吗？想想看！有谁做出过什么事来，只为了对真神的爱？”
又是一片沉默，带着羞愧与希冀的沉默。
“不，我们心中不存在那么单纯的东西，即便你们对我的崇拜，也混杂了恐惧、贪欲和怀疑……韦尔乔担心失去恩宠，因为我的目光在加亚玛克里身上停留了三次；高提安感到绝望，因为他让人生变得纯粹的希望刚刚被我打碎。”有些人发出肤浅的笑声。“矛盾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脸上！矛盾！这意味着你们是肮脏、邪恶、不值得拯救的吗？”
最后这句话回响在每个人耳边，仿佛控诉。
“或者，这只意味着你们是人类？”
风停了，每个人都闻到了那股气味：肿胀的牙根、肮脏的腋窝、没洗干净的肛门……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冲破了香油、柑橙和茉莉香水的掩饰。短短一瞬间，他仿佛站在一大群猿猴组成的圆环之中，那些弯腰驼背的肮脏动物用黑暗而呆滞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他又看到了另一个圆环，与刚才的完全不同，长牙之民仍站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是每个人都背朝他向外看去，而他站在他们中间的阴影中——没人看到他，没人怀疑他……
他知道该说什么话。他知道什么话可以让他们沸腾起来，让坚实的壁垒倒下。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哪些词——从前度的黑暗中响起的词——可以利用他们，只需说出来，就能让他们哭泣，让他们割开自己的喉咙。将人类用作工具意味着什么？既然他是以真神的名义在利用他们，又何必在乎？
重要的只有任务。
“事实如此简单，”他突然开口，带着忧愁与歉意，“我们的灵魂中并没有隐藏着什么未经发掘的纯粹。从内心到外表，每个人都有无数自我，每个人体内都住着一支军团。即使我们的神也在互相战斗，矛盾写在骨髓之中！”
“我们。就是。战争。”
魁梧的亚格罗塔第一个站起来，身型让他所有凶蛮的同胞都相形见绌，他疯狂地甩动潮湿的长发，挥舞手中浸血的战斧，发出怒吼。刹那间，空气在众人的呐喊声中颤抖，无数武器举向空中，反射的阳光令整座山丘耀眼至极。无论凯胡斯望向何处，看到的都是磨利的刀锋与紧咬的牙齿，紧攥的拳头与明亮的眼神。即便是艾斯梅娜，也正从眼影上拭去泪珠，只有阿凯梅安站在这幅奇观之外……
“《歌谣书》告诉我们，”凯胡斯续道，“‘战争就是让心灵挣脱束缚’。普罗塔西斯也说：‘在战争中个体的约束将被抛却’。为何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找到纯粹——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伴随被挡下的这一剑，击中敌人的下一剑，怒吼回荡交融，兽性舞动，灵魂在恐惧与狂喜之间摇摆——你们还不明白吗？战争就是我们灵魂的终极展现，战争就是我们内心的呼唤！它将我们凝结起来，最终让我们熊熊燃烧。”
他已将圣战军牢牢握在手中。在他所展示的神性之前，正统派早已土崩瓦解，而作为他的圣侣，艾斯梅娜卓有成效地消灭了剩余的反对者。孔法斯和塞尔文迪人也从棋盘上移去了……
只有阿凯梅安还警惕地看着他。
“明天，你们将冲下山坡，向最后一支邪恶子民发起冲锋。明天，你们将从那些堕落者手中夺回我的兄弟的房子。”他望向涅尔塞·普罗雅斯。
“明天，你们将举起武器冲向希摩！而我，战神的先知，将成为你们的战利品！”
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训练他们，潜移默化地提供他们能辨认出的线索，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静听，什么时候该怒吼，什么时候该屏息。
“但是，至圣者！”普罗雅斯喊道，这是王子与其他人为他发明的众多尊称之一。“您说这话就像是……”王子坦率地皱起眉头，“您不打算指挥明早的攻击？”
凯胡斯微笑着，就像被人发觉保留着一个光荣的秘密。
“我和我的兄弟一样，也生而为子……作为儿子，我必须先访问父亲的房子。”
他又看到阿凯梅安递来的眼神，又感到需要压制对方永不止息的疑虑。
圣战军首领们聚集于营地上方的山坡上，一致同意必须发起强攻。围困圣城、用饥饿迫使守城者——包括普通士兵和西斯林——出来决战的计划是不现实的。因里教一方的部队数量已不足以有效包围希摩，只要异教徒下定决心，一定能突围而出。此外，虽然希摩的港口早因基安人疏于治理而淤塞荒废，但仍足以从海路运输补给。
但战士先知要求他们在次日进攻的指示还是引发了争论，最让大家沮丧的是，凯胡斯要他们在他不在场时进攻。他拒绝改变后一项要求，关于前一项要求则解释道：“我们的敌人尚未摆脱灾难，但他们毕竟人数众多。我们既已兵临城下……请想一想战争的经验：面对强敌时，时间会是最好的黏合剂。而眼下，信念与坚定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必须立刻进攻！”
昨日，斥候们仔细搜索过周围的丘陵地带，希望找到法纳亚及重新集结的费恩教军队。居住在此的安摩图人对战况一无所知，而他们俘虏的基安人讲述着千奇百怪的故事：有人说尤玛那猛虎辛加捷霍在拜特穆拉山脉等待，随时可能冲下来袭击他们；有人说基安人那支早该被消灭的舰队正在谢拉什的海岸登陆，运来部队逼近圣战军的后方；有人说法纳亚下令进行大规模迁徙，正和西斯林一起撤出希摩，前往雄伟的塞鲁卡拉城；还有人说基安人将所有力量集中在希摩，犹如毒蛇在篮子里盘起身子，准备在因里教徒掀开盖子的瞬间猛然窜出……
真真假假，偶像崇拜者要么即将大获全胜，要么已然注定毁灭。
大贵族们最终达成一致，所有传言都不可信。但战士先知不赞成，他指出俘虏始终在重复五六个故事。“这是法纳亚的安排，”他说，“他想制造噪声，阻碍我们听到真理的呼唤。”他告诫贵族们，提醒他们注意对手之前的作战表现。“别忘记他在蒙格达和安乌拉特战场上的神勇。法纳亚不仅是卡萨曼德的儿子，”他说，“他还是萨考拉斯的学生。”
圣战军决定将攻城力量集中在希摩的西城墙，这不仅因为他们的营地在城市西边，更重要的是尤特鲁高地位于杰什玛尔河西岸。每个人都同意升天高地必须作为首要目标，只要西斯林还没被打败，战况就随时可能发生逆转。
普罗雅斯和高提安向被赐福者请愿，请求率领人马在赤塔之前发动进攻。虽然长牙上对巫术的宣判业已被废除，他们仍不愿让巫师首先踏足圣城。然而岑约萨和戈泰克坚决反对。“赤塔的拖沓与懈怠已让我失去一个儿子，”年迈的泰丹人伯爵喊道，他指的是在卡拉斯坎失去的幼子，“我可不愿再失去一个！”
和以往一样，战士先知做出了最后裁定。
“我们——我们所有人——一起行动。”他说，“是谁最先开战，谁位于战场上的何处，这些都不重要。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成功才是唯一的荣耀……只有成功。”
其他长牙之民忙着准备，每个人都在边流汗边唱歌。小股人马前往丘陵地带采集木料，需要的木料并不算多。突袭队被派往安摩图沿岸，收集能找到的所有补给。骑士用橄榄树枝编织护盾，方圆几里的小树丛都被剥了个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士兵用白杨树与棕榈树扎成简易云梯。巨大的石块从海岸线上运来充当弹药——奉战士先知之命，在捷罗萨建造的攻城机械被拆解后由谢拉什俘虏随辎重队一路运来，现在在希摩城下重新安装，有些甚至是连夜赶装的。
那天深夜，人们在火堆旁舒展四肢，讨论即将来临的挑战，言辞与神态介于疲累与狂喜之间。他们互相印证着记忆中战士先知在全体贵族议事会上的演说，许多长牙之民毫无缘由地焦急起来，哪怕再镇定、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救赎圆满的前夕也失去了耐性，只想尽快为这场严酷的试炼画上句号。
篝火熄灭之后，只有最倔强、最多虑的人还醒着，其中有些人壮起胆子说出了心中的不安。
“但你想想吧，”信仰坚定的人会如此反驳，“当我们走过漫长而壮丽的一生，在战利品的环绕中死去前，我们可以抬起头来，对那些敬爱我们的人说：‘我认识他。我认识战士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