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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希摩

有人说我在那天晚上得到了可怕的启示。但和其他许多事一样,我不可在此细说,以免有性命之忧。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真相与希望像两位背向而行的旅人,在每个人的一生当中,它们只相遇一次。
——艾诺恩谚语
长牙纪4112年,春,希摩

艾斯梅娜梦到自己是一位王子,一位自黑暗中坠落的天使。她的心跳得飞快,下体也勃起得厉害,就这样活了几万年。她梦到凯胡斯站在她面前,如同必须抹去的侮辱,必须解决的谜团,一切都归结于一个燃烧的问题……
杜尼安僧侣是什么人?
醒来后,她用了好长时间才认出自己。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在凯胡斯的位置上只抓到冰冷的被单。不知为什么,她并无惊讶,但非常担心。压抑的气氛挥之不去,仿如渐渐变干的墨水留下的气息。
凯胡斯?
自开始读《长诗》,她心里就有了不断累积的预感,让心灵和肢体都变得愈发沉重。纳述尔别墅中,她被控制的那一晚后,这份徘徊不散的恐惧变得更加紧迫,更加让人迷惑了。她每一次眨眼,仿佛都会看到用来插入的事物和被插入的对象。她仍然感觉到那怪物的手按在她的身体上,而她顺从的欲望好像不曾褪去。那个晚上她忍受着怎样的饥渴啊!那样的饥渴只有深深的恐惧能够稍微平息,却始终无法驱散。那种滋味既强烈又疏远,包含着恣意的放荡,让任何猥琐的言辞都黯然失色……它是如此纯粹。
虚族占有了她,但那份饥渴,那份无法满足的欲求……却是属于她自己的。
当然,凯胡斯努力抚慰过她,就算向她抛出一个个问题时,他也安慰着她。他说的话与阿凯梅安解释辛奈摩斯的遭遇差不多:被强迫咒控制的人依然记得当初的感受,当时则完全不由自主。“你无法将自己与它区分开来,”凯胡斯解释,“在那一刻,它就是你。它试图激怒我,让我杀你,正因它害怕你的记忆中留着它的记忆。”
“但你不知道我当时的渴望!”她只能这样回答,“我的渴望!”扭曲的面孔。撕裂的伤疤。张开的洞口。涌动的液体。
“那些欲望不是你的,艾斯梅,只不过看上去像是你的而已。你并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你只是在遭受它们的折磨。”
“这样说的话,又有什么欲望是真正属于我的?”
得知辛奈摩斯的死讯时,她告诉自己,他是苦恼的真正源头,她那不断侵蚀的幻灭感只是因为关心元帅。但这谎言实在太明显,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为着没法为这样一位真诚的朋友真心哀悼,她花了好几个钟头咒骂自己。不久后,阿凯梅安将他的东西搬出了乌别里卡,她又想用这来解释包裹内心的冰冷沼泽。虽然这第二个谎言带有一点点真实的力量,乃至持续了一天一夜,但当她四处游荡的眼神落在一切错误的源头上时,谎言便不攻自灭了。
希摩。
这里,她看着城墙上紧盯自己的大眼睛,心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她的头仍在嗡嗡作响。她掀起被单,冲绣有仙鹤的屏风喊了几句,布露兰多半在屏风后睡觉。片刻后,她已穿戴整齐,在向加亚玛克里询问战士先知的去向了。可他只知道凯胡斯离开了乌别里卡,步行穿过营地——黑眼睛的男人皱着眉头告诉她,战士先知拒绝任何人陪同。
从前,艾斯梅娜害怕在圣战军营地中独自行走,但现在这已是她心中最安全的地方了。月光皎洁,除了几条突兀的绳索,并没有什么阻拦她的东西。大多数火堆要么已经熄灭,要么只剩橙色炭火仍在闪烁,只有极少数火堆边还有士兵在毫无来由地举杯欢呼,甚或喝着闷酒。认出她的士兵立即跪倒在地,但其中没人见过战士先知。
她险些撞到一个男人身上,那人从外貌看是名艾诺恩骑士。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跟对方睡过好多次,就在……重生之前。她一直告诉自己,决定那些生意的是她而非她的主顾,但从对方脸上不自然的笑容来看并非如此。所有人脸上都是这副笑容。她突然明白过来,他把睡过她当作无上的骄傲,因为先知的伴侣包裹过自己的性器。
他扶住她的手肘,拍着她的后背。“是的……”他说,仿佛在证明她的羞耻。他喝多了,按苏拿人的说法,裤腰带都被酒精泡软了。礼仪。荣誉。这些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你知道我是谁?”她厉声问。
“是的,”他醉醺醺地重复,“我认识你……”
“那你应该知道自己在找死!”
潮湿的眼神带着困惑。她朝前走了一步,张开手掌掴上他的脸。
“无礼的狗!跪下!”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跪下!否则我剥了你的皮……明白吗!”
用了几个心跳的时间,他的震惊才浮上脸庞,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跪下了。酒总能为这种场合增添动力。他哽咽着道歉,更重要的是,他告诉她看到凯胡斯离开营地,爬上了西边的山丘。
艾斯梅娜迈步就走,紧抱着肩膀以止住颤抖。她可以理解自己咬紧了牙关,却不解为何面露微笑。她打算在天亮后逮捕那人,虽然她一直不喜欢当下的地位强加给她的权力,但想到他的尖叫声,就不由得兴奋起来。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闪过,尽管她明知如此狭小的气量是荒谬的,却仍然为之欣喜。
到底是为什么?她的羞耻?他的坏笑?或者只因为她能做到这样的事?
我,她屏住呼吸想,包裹过他。
焦虑让她有些魂不守舍,但她还是爬上了低矮的山丘,裙子的滚边在她穿过潮湿的蓟草丛时发出了叹息。天堂之指高悬于梅内亚诺海上,在漆黑的夜空中闪耀。她两度回头望向月光下的希摩。
它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
凯胡斯坐在山坡上一座早已荒废的陵墓顶部,紧盯着沙尔瑞佐平原对面黑暗的城市。她想直接爬过倒塌的陵墓,像猫一样翻墙,但又记起腹中的生命,于是绕到他下面生满青苔的地基边。他盘腿坐着,双手朝上压住膝盖,长发绾成加里奥斯战士的样式。他的面孔在月光下犹如冰冷的大理石,蜷曲的胡须微微闪烁。和以往一样,他的姿势或神态中有种无法言明的东西,让周围一切都向他臣服。其他人在这样的地方可能会显得孤独乃至凄凉,他却让人想起坚定不移的哨兵,在月光下如此洁白,在阴影中那么沉静。
他没将目光从希摩移开,只开口道:“你想起了卡拉斯坎。你还记得在圆环审判之前,我是怎样离开你的。你害怕我会因为同样的危险而做出类似的事来。”
她双手叉腰,抬头望向他,皱起眉头假装不满。“我还真不愿这么想。”
他微笑起来,朝下看着她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为什么要这样?”她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很快就得离开。”他蹲下来,朝她伸出手。
她抬起手来抓他的手腕,突然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他身边,被他强有力的手臂扶着。一时间,他们仿佛立足于针尖之上。她紧张地四下巡视,沿山坡看向平原,看向废弃的陵墓内部细细的柱子之间的黑暗。
她深吸了一口他的气味:柑橙、肉桂和男人的汗水。尽管他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惧,她仍和以往一样品尝着他。他的胡须在月色下显得苍白。
她小心翼翼退了一步,好看清他的眼睛。“你要去哪里?”
他打量了她一会儿。他身后远处的希摩是那么错综复杂,那么悠远古老,像是海浪冲刷下的宏伟化石。
“去丘迪亚。”
艾斯梅娜皱起眉头。丘迪亚是希摩早已死去的姐妹城,很久之前就被塞内安的神皇帝毁灭了,她已记不住那个皇帝的名字。“你父亲的房子。”她心酸地说。
“时机成熟时,真理自会展现,艾斯梅,一切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到来。”
“但是,凯胡斯……”他们必须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进攻希摩,这意味着什么?
“普罗雅斯知道怎么做。”他果决地说,“赤塔也会适时配合。”
绝望自她心中涌出。你不能离开我们。
“我必须,艾斯梅,我必须听从召唤我的声音。”
并非她的声音,她灵魂中脆弱的那部分意识到了这点。但他并没有回应她的担忧,她的关切,甚至她的希望……她的感受根本没有触及他。虽然他们站在一起,但凯胡斯的双脚似乎扎根在一片远非她所能理解的土地上,驱动他的东西拥有的尺度可以与天上的星辰,以及它们在夜空中划出的轨迹媲美。
突然之间,他成了一个无比陌生的人,就像塞尔文迪人……如此可怖。
“那阿凯呢?”她立即追问,希望掩饰住瞬间的脆弱,“他不该陪着你吗?”
你得安全回来!
“我要去的地方,没人能陪着去。”他道,“而且,我现在不是他保护得了的了,他应该已经知道。”虽然他的话有令人震惊的涵义,口气却像在谈论不容争辩的事实。
“他一定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凯胡斯微微一笑,点点头,好像在说:那个阿凯……
“他知道的。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用这些善意的问题拷问我的人吗?”
不知为什么,他温柔的幽默让她忍不住想哭。她突然屈膝跪在破碎的石墙上,垂下头,用脸触碰他那双凉鞋边的青苔。她的样子一定荒谬极了,她心想,跪在一堵石墙破碎的边缘,表演着其他人只在坚固的地面上演出的哑剧。妻子跪在丈夫身前。
但她不在乎。他才是唯一的评判。唯一的主宰……
占有我吧。
不管转向哪里,人类都会发现自己被更伟大的事物包围。通常情况下他们对此视若无睹,甚至有时,在骄傲与卑微的欲望驱使下,他们会与之为敌。但无论如何,那些事物依旧伟大;而人类,不管他们的自负有多疯狂,也改变不了自身的渺小。只有通过跪拜,将自己贡献给伟大的事物,犹如倒转武器的把柄,人类才能找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只有通过屈从,他们才能认知自己。
屈从中潜藏着狂喜。让他者矗立在自己面前,这种感觉如此危险——就像任陌生人触摸自己的脸——却又带着深厚的亲密,只有自承卑微才能得到承认。交出自我所得到的宽慰,就像放弃沉重的责任一样如释重负。
如此矛盾的放纵。
喋喋不休的声音消失了,永无止境的伪装带来的疲惫渐渐消退。她像被麻醉了一样,甚至有些性意盎然……这就是让另一个人统治自己的感觉!
凯胡斯带着宽容的微笑扶起她,甚至还弯腰为她拂去裙子上沾的碎石。“你知道吗?”他抬起眼睛说,“你知道我爱你吗?”
她微笑着,心里有一部分情感像少女一样涌动,更年长、更智慧的那部分则通过妓女久经战阵的眼神打量着他。“我知道,”她回答,“但我……我……”
“惧怕即将发生的事是很自然的反应,”他说,“人类都会害怕。”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她不也对阿凯说过同样的话吗?
他将一只温暖的、带光晕的手按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仿佛在祝福她的子宫。“我也一样。”
他抱她入怀,用长长的吻偷去她的焦虑。虽然他的拥抱带着奇妙的热烈,但她感到他的视线又转回了希摩的方向。她抱紧他坚实的身躯,想象那缠绕在他心中和体内的强大力量。她想起了先知的天赋,想起了试图控制他的势力是如何一一失败的。
别放手,她告诉自己,千万别放手。
但他听到了。他总能听到。
“你该惧怕的是未来,艾斯梅,而不是我。”他的手指梳子般穿过她的长发,在头皮上留下颤动的线条,“这具血肉不过是我的影子。”

他走了多远?
凯胡斯想起白雪皑皑的群山,阳光在遍布冰川的高地上闪耀。他想起繁茂的森林和失落的城市,青苔覆盖的雕像斜插在腐土中。他想起没人把守的城墙……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冰封的林木间尖叫着他的名字。
“凯胡斯?凯——胡——斯!”
他走了多远才到达这里?
把艾斯梅娜送回营地后,他朝西边走去,穿过饱经践踏的牧场,爬上饱经践踏的山坡。他来到山顶,在几棵死去的橡树中间停下,转身背对天堂之指——从他现在的方向看去,天堂之指正在希摩和梅内亚诺海的上空,而他正沿这条轴线面朝前方黑暗的大地……
望向丘迪亚。
“我知道你能听到,”他对这个世界说,声音低沉而肃穆,“我知道你在听。”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让草丛化作滚滚浪涛,直向西南而去。在群星对面,死去的树枝毫无节奏地噼啪乱响。
“我该怎么做?”他问,“他们只能注意到眼前的事物,他们只能听到自己喜欢听的声音。那些看不到、听不到的一切……他们都任你掌控。”
风消退了,留下别样的寂静。他听到右边五步之外蛆虫在死去的乌鸦内脏里蠕动,他听到白蚁啃噬附近橡树的树皮。
他闻到海的味道。
“我该怎么做?告诉他们真相?”
他弯下腰,拔出右脚凉鞋绑带里夹的一根枝条,就着月光研究它。这条纤细的、单调的枝杈竟能占据这么大一片苍穹,就像是长牙之中萌生的长牙。虽然他周围的树木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但这根枝条上却有两片叶子,一片是苍白的绿色,另一片是棕色……
“不,”他说,“我不能。”
杜尼安修会将他派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刺杀——因为他父亲亵渎了他们超然世外的隐居,威胁到伊述亚,那座供他们进行神圣冥想的伟大避难所。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派出凯胡斯,虽然明知这是莫恩古斯的计划……但还能怎么做呢?
于是凯胡斯横穿伊尔瓦大陆,从北方荒芜的废墟来到南方喧闹的城市。他利用自己能争取到的每一份优势——无论是一个简单的微笑还是一千双铁拳——削减了所有不利因素。他学习这个世界包含的一切:语言、历史、阵营,无数心灵各自的特质。他掌握了世上最强大的武器……信仰、战争、巫术。
他是超越条件的杜尼安僧侣。在每个转折处他都在追随逻各斯,追随捷径之道。
我到底走了多远?
他曾被绑在圆环上,缓缓地在乌米亚齐黑暗的树荫下旋转。西尔维张大了嘴从他身边晃过,贴在他裸露的身体上,同石头一样冰冷。她的脸浮肿发黑。
我哭泣过。
凯胡斯扔掉树枝,俯低身子,在夜色下的草原中奔跑,朝前方地平线上漆黑而高耸的拜特穆拉山脉疾冲而去。他跳过灌木丛,跳过黑色的溪谷,加速奔上破碎的山坡。
他奔跑着,不曾绊倒,也不曾减缓脚步来观察四周。这片大地属于我……超越一切条件的我。
无论在哪里,一切都属于他,整个世界属于他。无限的分支,但并非每个分支都是平等的。
并非如此。

只有极少几个基安人和安摩图人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远处的奴隶在拍打挂毯,但声音的主人正在他们头顶之上、群星之下飞翔。
在元初神庙的走道上,它化为一道阴影,沿拱顶和天花板上的壁画蔓延开来,刹那间似乎遮蔽了下方的一切,然后又消失了。它用眼睛畅饮着,它的灵魂已在睡梦中度过了一百万年。它智慧而狡诈,有野兽般的怒火。它在这个有无穷棱面和狭小天空的地方游走。
荆刺。它的每一次瞥看都如同锋利的荆刺。
石头并不结实。吾可以冲走它……
什么都不要做,那个声音回答,乖乖看着。
彼等知晓吾已至。吾若不行动,会被彼等发觉。
那就试试彼等之手段。
西弗朗落在地上,缩成一团,厌恶地感受着外部的一切,延伸出自己的表面。它等待着,渴望回到漆黑的深渊,但很快,他们中的一个就来了。那人类没有眼睛,但能看到他……就像它能看到他一样,只是不用承受痛苦。然而无论如何,人类恐惧的咸味跟其他生物并无区别。
它站起来,展现出自己的形态:佐奥斯。它的脸如太阳般明亮。
人类发出恐惧的叫喊,释放出自己的光:一束纯粹的能量。佐奥斯单手就抓住了能量束,好奇地轻轻一扯,人类的灵魂就被拉了出来。那道光消失了。肉体倒在地上。
真弱小……
还有其他人,那个声音说,强大得多的人。
吾也许会死。
不会的,汝强大至极。
也许汝会与吾同死……伊奥库斯。

什么东西——摇摆不定的虚空——在阿凯梅安头上盘旋……他实在应该醒来的。
然而那味道只是让谢斯瓦萨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不停呕吐。他连唾沫都吐光了,内脏仍在翻滚。纳乌-卡育提站在上方的阴影里注视着他,疲倦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们爬过无尽的黑暗,越爬越高,心知这片虚空迟早会化为纯粹的恐惧。
最初是大雨般降落的臭水,尿液和粪便自缝隙洒下,形成一道道水帘,他们不得不跳过去。他们走过曾是回廊的深井,蒸腾的泥浆流入无底黑暗。他们绕过一个个腐肉组成的巨坑——其中有些肉体属于胎儿或稚婴,有些属于成人——很难判断是从多高的地方扔下来的。他们甚至经过一个湖泊,湖水味道诡异,定是由几千年来的雨水积成。
但他们仍欣慰得落泪,用湖水洗了洗身子。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别的东西用来清洁。
谢斯瓦萨当然听过这里的流言,甚至和尼尔·吉卡斯长谈过一次——几千年前后者在这里的厅堂中战斗过。但无论如何,谢斯瓦萨都无法克服因库-霍洛纳斯令人毛骨悚然的庞大感。据奇族国王说,方舟从天空坠落时,幸存的虚族百中无一,然而在与奇族数不胜数的战事之中,出现在战场上的虚族仍达十万之巨。尼尔·吉卡斯坚称方舟是一个不断生长的世界,一个迷宫组成的迷宫。“要小心,”他白色的嘴唇用吟诵的语调说,“不管邪恶之杯有多深,它总会满溢。”
纳乌-卡育提首先看到那束光,苍白的闪光悬在一条支路尽头。他们熄灭手中火把,沿斜坡爬去。沉默自然而然地降临,支撑着歪斜舱板的厚木头早就被某种土壤取代,谢斯瓦萨觉得那是碎石经年累月冲积的结果。每往前走一步,臭味都变得更浓烈,咆哮的喧哗声在他们走到最后几步时猛然膨胀起来。
道路突然到了尽头,一束光化为几千束,穿透了广阔的空间。纳乌-卡育提喘着粗气,咒骂着,而谢斯瓦萨张大了嘴无法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跪倒在地继续呕吐。他闻到的臭味来自人类,而这仿佛是所有味道中最不可忍受的一种。
一座城市。他们注视着一座城市。戈尔格特拉斯沸腾的心脏。
他必须醒来!
巨大的洞穴在他们面前呈现,让谢斯瓦萨想起船的龙骨,但洞顶是那么高,四周是那么广阔,远非人类的作品所能比拟。陡峭的金色船壁向上升去,没入黑暗,被无数篝火升腾的烟尘遮蔽。榫接结构与杂乱的石堆自方舟底部胡乱堆砌而上,犹如无数层层叠叠的蜂巢,每一个肮脏的洞孔都朝外打开。若非其间的火光和密密麻麻如螨虫般的形影,这场景就像退潮后露出的纷乱沙滩。成群结队的巴拉格,大片大片的斯兰克,以及在他们中间不计其数的人类俘虏——有的人被铐在雪橇上,排成呻吟的长队,其他人分散于他们主人的露天寝宫中,在抽搐的阴影身下喘息。他们嘴唇翕动,眼睛在黑暗中转来转去,粉红的裸体沾满血液。数不胜数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破碎的身体塞满了下面的峡谷。
他必须醒来……
隆隆的吼声与一阵比一阵高亢的尖叫,扫过这片不属于人类的黄金高地,让骨头和心脏都为之颤抖。颤抖。颤抖……
纳乌-卡育提猛地跪倒在地。“这里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更像喘息,而非低语。
他转过脸来面对老师,脸色惨白,眼神近乎疯狂。“这里——这里该怎么——”
话音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醒来!
谢斯瓦萨感到自己被举起来,扔回到阴影之中。什么东西撞上头骨,黑暗笼罩了一切,他只看到自己心爱的学生那副痛苦的表情——如此疯狂的痛苦!
“她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
醒来,蠢货!
阿凯梅安喘息着恢复了意识。希摩!他想到,希摩!一片阴影笼罩在头顶,他那些没有生效的隔绝咒仍然环绕在周围,勾勒出来人的身形。巨大的、压倒一切的空虚感悬挂在皮绳尽头,轻轻摇摆——一个饰物,就在距他胸口一指远的地方……
“南下途中,”塞尔文迪人声音嘶哑,“在空洞的反复思考中,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你和我一样是死人……”那只握皮绳的手颤抖了一下。
“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的神。”

以利亚萨拉斯看到远处升天高地上西撒拉特礼拜堂中闪烁的微光。他和伊奥库斯一起坐在大帐南边的华盖之下,四周倒伏的草地中有鲜血画下的若干圆圈。明天他们终将面对赤塔的宿敌,尽管在他心中这场对决已不再有太多意义,但他仍想看到最后的结局。
这意味着他必须用上一切武器——不管有多邪恶。
“西斯林逃跑了,”伊奥库斯道,他的嘴在恶魔通讯咒的作用下发光,“正如我们猜测的那样,他们没在尤特鲁高地上部署丘莱尔。但他们正召来……召来……”
蛇头们别无选择,只能将饰品分配给卫兵,用来对抗西弗朗的下一次攻击。这意味着明天他的学士兄弟们进攻时会面对更少的抵抗。
以利亚萨拉斯朝前倾身。“我们不该动用上等品,下等品一样可以达到目标。尤其不该派佐奥斯去!你亲口对我说过,他越来越危险了。”
“一切正常,以利。”
“你变得浮躁了……”
而我变得懦弱了吗?
伊奥库斯转身面对他,压在半透明脸颊上的绷带浸出了鲜血。
“必须让他们害怕我们。”他道,“像现在这样。”

醒来时那异乎寻常的恐惧转变成致命的威胁,包裹着威胁的是漫不经心的怀疑,就像他心底最深处仍相信自己还在梦中。一切仿佛是用匕首在刺探羊毛。
“塞尔文迪人!”阿凯梅安吸了一口气,口中冒出的好像不是一个词,而是一块坚冰。这人身上的恶臭填满了他封闭的帐篷,介于马和狗之间的味道。
“那个人,”对方的声音在黑暗中轰鸣,“他在哪儿?”
阿凯梅安知道他指的是凯胡斯,但不知是因为野蛮人说出“他”这个字时的紧张,还是因为自己也只能想到那一个人。每个人都在找凯胡斯,哪怕是根本不了解凯胡斯的人。
“我不知——”
“撒谎!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你是他的保护者——我知道的!”
“请你……”他喘息着,尽力不让胸口在咳嗽时向上弹起。丘莱尔让他无法忍受,他的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腔,跳向不属于它的地方。他感到右边乳头周围的皮肤一片刺痛,这是盐化的先兆。他想起凯里苏萨尔,想起杰什鲁尼——那个早已死去的线人——曾在圣癞疤酒吧握着一枚饰物,悬在他手上。奇怪的是,眼前这枚饰物似乎带着不同的……味道。
这似乎是我逃不过的命运。
阴影朝他愤怒地猛扑过来,仿佛马上要大声吠叫。虽然在黯淡的月光下他只能看到大致的身形,但灵魂之眼中却清楚地勾勒出对方的模样:皮带包裹的手臂、足以拧断人脖颈的双手、被杀戮的愤怒扭曲的脸庞。
“我不会重复问题。”
别惊慌,老傻瓜。
“你以为,”阿凯梅安强作镇定,“我会背叛他的信任吗,塞尔文迪人?你以为我会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他的更重要吗?”驱动这些话的是绝望而非坚定,因为他自己并不相信。然而,塞尔文迪人却停了下来。
野蛮人在黑暗中沉思片刻,然后道:“那么,让我们来做交易……平等交换。”
为什么突然转变?那个人的声音……在颤抖?野蛮人将丘莱尔收进掌中,就像孩子熟练地摆弄玩具。阿凯梅安欣慰地长出一口气,好长时间躺在床上没动,恐惧与麻木仍然支配着他。那个阴影中的身形望着他,同样一动不动。
“交易?”阿凯梅安喊道。他这才注意到野蛮人身后的两个人影,虽然周围一片昏暗,他还是认出那是一男一女。“用什么交易?”
“真相。”
对方说出这个词的语调带着疲惫,但还有深厚而粗野的率直,仿佛打在他身上的狠狠一拳。阿凯梅安用手臂撑起身,盯着眼前的野蛮人,对方的眼神中混杂着狂暴与困惑。
“如果我说我得到的真相足够了呢?”
“关于他的真相。”塞尔文迪人说。
阿凯梅安眯眼看着对方,仿佛在眺望远处,虽然对方的身影是那么接近。
“我知道他的真相。”他麻木地说,“他是来——”
“你一无所知!”野人怒骂,“一无所知!你只知道他想让你知道的东西。”他朝阿凯梅安的光脚边唾了一口,用攥着丘莱尔的那只手擦了擦嘴唇。“和他所有的奴隶一样。”
“我不是奴——”
“不,你是!在他面前所有人都是奴隶,巫师。”
塞尔文迪人将丘莱尔紧攥在手里,盘腿朝后坐倒。“他是个杜尼安僧侣。”
阿凯梅安从未在任何一个词中听过如此强烈的恨意。而全世界原本就被仇恨所充斥:塞尔文迪人、非神会、费恩教、西斯林、莫格-法鲁……有时会让人觉得,有多少名字,就有多少仇恨。
“那个词,”阿凯梅安小心翼翼地说,“‘杜尼安’……不过是一个已经消逝的语言中的词,它的意思是‘真实’。”
“那语言并未消逝,”奈育尔厉声道,“那个词的意思也不再是‘真实’。”
阿凯梅安记起他们在摩门城外第一次见面:塞尔文迪人带着骄傲而野蛮的神情站在普罗雅斯面前,凯胡斯扶着西尔维站在辛奈摩斯手下的骑士们中间。他本不相信奈育尔,但凯胡斯和他的姓氏——安那苏里博——昭示的一切推翻了所有怀疑。凯胡斯是怎么说的?塞尔文迪人接受了他的赌注?是的,还有他在远方梦到圣战……
“你告诉我们的事,”阿凯梅安看到野蛮人的牙齿在闪光,“你们会见普罗雅斯那天……你撒了谎。”
“是的。”
“凯胡斯的真相是?”不知为何,问出这个问题令他的喉咙一阵刺痛。
停顿。“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不,”阿凯梅安道,“你答应告诉我真相……我不会交易未经检验的货物。”
野蛮人哼了一声,但没用暴力来表达嘲弄或蔑视。他脸上浮现出忧伤,动作与姿态透露出与暴虐的外观不符的脆弱。不知为什么,阿凯梅安知道奈育尔想把这些事说出来,犹如倾诉黑暗的罪行或强烈的愤懑,它们已然成为他心头巨大的负担——意识到这一点甚至比任何饰物更让他恐惧。
“你觉得凯胡斯是被派来的,”塞尔文迪人用空洞的声音说,“事实上他是应召唤而来;你觉得他独一无二,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个组织的一名成员;你觉得他是拯救者,事实上他不过是个奴隶主而已。”
这几句话夺走了阿凯梅安面孔上所有的血液与知觉。
“我不明白——”
“那就听我说!他们在群山中隐藏了几千年,与世隔绝。几千年来他们不断繁育,只让每一代最聪明的孩子活下来。据说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岁月,巫师,那你想想吧!几千年……直至我们这些真正由父母自然生下的孩子,与他们相比如同幼儿。”
他接下来的话听上去那么……赤裸,完全不像是真实。他说话时,身后坐着的两道阴影全无动弹。塞尔文迪人的声音很刺耳,混杂着母语里浓重的喉音,但他话语中的精妙修辞却不符合他们民族的严苛性情。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早熟的男孩如何越过脆弱的天真,被一个神秘奴隶的话语诱惑,走进了理智的行为与清白的人生之外无路可循的荒原。
一个弑父的故事。
“我是他的共犯。”塞尔文迪人说。故事即将讲完时,他在沉思中垂下头,仿佛在对自己的双手讲话,就像每个词都是难以负荷的重担。他突然双手抱头大喊:“我是他的共犯,但我不是自愿的!”
他垂下前臂,放在膝盖上,伸出两个拳头,像正紧抓着一根骨头。
“他们能通过我们的脸看到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痛苦、希望、愤怒和激情!这些我们只能猜测的东西,他们都能确切了解,就像牧人可以就早上的天空看到下午的天气……通过这种了解,他们实行统治。”
他的声音如此痛苦,仿佛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阿凯梅安听得到他的泪水,还有他脸上扭曲的冷笑。
“他选择了我,培育了我,塑造了我,像女人打磨石头来清理兽皮那样。他利用我杀死我父亲,他利用我确保他的逃亡,他利用我……”
阴影捶打着公牛般的胸膛。
“耻辱!Wutrim kut mi’puru kamuir!我没办法不去想!没办法不去想!我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堕落,我明白一切,而这撕碎了我的心!”
阿凯梅安下意识地绞动手指,每个指节互相缠绕。塞尔文迪人的阴影跟他的丘莱尔化作的深渊就是整个世界,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是智慧……他是战争!战争的本质是斗智!他们就是如此!你不明白吗?每次心跳他们都在与环境战斗,每次呼吸都是一场征服!他们走在我们中间,就像我们走在狗群中间。只要他们撒下碎肉,我们就会嗥叫不停;只要他们抬起手来,我们就要哀号呜咽……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还要我们爱!还要我们爱!”

夜空广袤。大地辽阔。
但它们都向他伏首。向他投降。
跨步——跨步——跳跃。空间的咒语。交错的世界。
野兔在他的道路上横窜。画眉从他脚边飞出,猛地冲向星夜。豺狗在他身边奔跑,长长的舌头垂下来,修长的四爪看上去有些疲惫。
“你是谁?”它们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是你们的主人!”神一样的男人超越了他们,大喊道。虽然他并不懂得幽默,但还是大笑起来。笑声中天空仿佛也在颤抖。
我是你们的主人。

一个人的心中怎能容下这么多愤怒?
巫师在烛光下辗转反侧,一遍遍地低声说着……
“回去……回去……必、必须从头开始……”
但他不能——现在不能。他没做过这样的交易,也不曾有什么话像今天这样搅乱了他心中的平衡。
他知道塞尔文迪人打算杀“他”——他最后的、最伟大的学生。他知道野蛮人身后的两团阴影是什么。它们离开帐篷时,他借着一道月光看到了她的脸,跟在他身上摇摆呻吟的那个夜晚一样完美。西尔维……
你背弃了他,你背弃了战士先知……你把他的去向告诉了野蛮人!
因为他说谎!他偷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属于我的东西!
但想想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去他妈的世界!让它烧掉吧!
“从头开始!”他大喊。一定要。
在他面前、铺在丝绸床垫上的是一卷卷羊皮纸。他拿起羽毛笔,在墨角中蘸了蘸,低声念叨着、念叨着,迅速写下所有那些令他苦恼的名字,重新绘出那张已在萨略特图书馆中烧掉的图纸。
他在
埃因罗
这个名字上停了下来,搜寻悲哀的回忆,却惊觉这份回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至少看上去如此。他写到
非神会
时,浑身颤抖,不得不放下笔,双臂紧抱胸前。
你背弃了他!
不!不!
等他写完,手中这张纸和之前烧掉那张几无区别。他思索着事物的特性,思考如何从话语的重复中加以区分。事物的特性是不朽的。
他用粗黑的线条画掉了
皇帝
然后用笔在
孔法斯
下面画了一道,这是出于塞尔文迪人讲述的关于新皇帝的一切。现下,这位新皇帝正率军从西边杀向圣战军——或者从海上。“警告他们,”那个阴影说,“我不想普罗雅斯死。”他草草画出一道道新线条,描述自他被赤塔绑架以来一直未加重视的联系。然后,他用那双太过稳定、简直不像属于自己的手——因为他疯了,他明白——在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这个名字左边的空白处写下
杜尼安僧侣
他的羽毛笔在这个古老的名词上悬停片刻,轻轻的“滴答”两声,两滴墨水落在纸上。他看着它们像血一样朝外浸染,仿佛追逐着百万条毛细血管,让这个名词变得模糊。
不知什么原因促使他在上方写下了
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
这不是指凯胡斯和西尔维的孩子,而是“他”的父亲——那个召唤“他”来三海诸国的人……
召唤!
他在墨角中又蘸了蘸笔尖,手像鬼魂一样轻。然后,如同被恐惧所推涌一般,他缓缓地在左上角的空白处写下:
艾斯梅娜
她的名字怎会变成他的祈祷?在这一切畸形的事件之中,她又落在什么位置上呢?
他自己的名字呢?
他看着完成的图纸,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圣战军在他周围醒来,叫喊声和沉重的马蹄声穿过了他的帐篷,穿过了他。他仿佛变作一个永远注视着羊皮纸的鬼魂,并没有真正在思考,仅仅是在注视,似乎那静止的墨迹下隐藏着秘密……
人类。学派。城市。国家。
先知。爱人。
所有这些呼吸着的东西本无范式可遁,没有一个包罗万象的思想赋予它们意义。人与人之间只有彼此交锋的妄想……整个世界原本是一具尸体。
辛奈摩斯教会了他。
虽然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提起笔来,将所有名字连接到正下方的
希摩
线条。一条又一条,连接到这座即将吞噬无数人的城市,无论是无辜者还是罪人。这座嗜血的城市。
她的名字是他最后一个连接起来的,因为他知道她比任何人都需要希摩——也许除了他本人。画完那道黑色线条之后,他提起羽毛笔,又重画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他开始疯狂刮擦那张上等羊皮纸。一条,一条,一条——
他的羽毛笔变成了匕首……
戳刺着饱经创伤的纸张下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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