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希摩
战争如果无法杀掉我们心中的女人，就会转而杀掉男人。
——崔亚姆斯一世，《日记与对话》
和其他许多经历艰难旅程的人一样，我离开智者的国度，回到愚人的家园。无知犹如时间，永远不会回头。
——斯科维，《祖姆十季》
长牙纪4112年，春，希摩
光线在一串串露珠上无声散逸。黑暗的帆布迎风翻卷。战争机械的阴影被逐渐拉长，又慢慢缩短。灰暗的色调渐渐流逝，变作五彩缤纷。远方海面金光闪耀。
早晨。世界的开始。万物缓慢地向太阳鞠躬。
奴隶们搅动还在冒烟的火坑，用干草在埋藏一夜的木炭上引出火苗。整夜无眠的人撑起身，坐在凛冽晨风中，看着交织的烟柱，一脸茫然，仿佛不相信自己……
第一阵号角声在远处响起。
这一天终于来了。希摩在等待，在朝阳的光芒中显露出黑色身影。
“你父亲，”吉姆镇那个老头子用刺耳的声音说，“要我来告诉你……”
丘迪亚从远方草场上升起，仿佛一座零乱的大石冢。城市地基蛇一般匍匐在草丛中，历经风吹日晒的石头散落于草木丛生的土墩顶端，四下处处可见倒塌的石柱。这座废城就像一艘破船，搁浅在土壤的海洋之中。
战士先知在断瓦残垣中徘徊，每次呼吸都在勾勒未来的蓝图。他的灵魂不断分叉，融入可能性的黑暗，追随推论与归纳的计算结果。思维不断分出支流，越来越细密，直到填满整个世界，并继续延伸，深入过去那早已被穷尽的土壤，越过未来那永远模糊的界限。
一座座城市陷入火海。一个个国家败亡衰落。但有一阵旋风在其中穿行……
“在丘迪亚只有一棵树……”
虽然周围只有早已死去的破裂石料，但凯胡斯看得到这里的前事：宏伟的游行队伍，拥挤的大道，庄严肃穆的神庙。在森比斯河以南诸省还是独立国家的时代，丘迪亚曾是和希摩一样伟大的城市，甚至更加伟大。而今她变得如此寂寞荒凉，只有躲避风暴的牧羊人才会来此暂时为羊群寻找遮挡。
这里曾经无比荣耀，而今一切烟消云散，只余下被推倒的石头和风中摇摆的长草……
以及答案。
“……只有一棵树，”老人的声音不属于他本人，“我就住在那棵树下。”
凯胡斯挥剑劈下，一直劈到心脏。
他被利用、被欺骗了——一直如此，从最开始……塞尔文迪人是这样说的。
“但我与其他人不同！”阿凯梅安抗议，“我相信他并非为了自己！”
布满疤痕的强壮肩膀耸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向你的关注让步……他以你的想法为基础，寻求更深切的奉献。真实是他的刀刃，我们全是他留下的伤口！”
“你在说什么？”
阿凯梅安手握那张墨迹浸染的羊皮纸，在营地中徘徊。他穿过一群群已然披挂整齐或正在穿戴盔甲的因里教徒，有些士兵向他鞠躬，称他“圣导师”，但他既没看到他们，也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他走过康里亚军营呈放射状散开的通路，走过泰丹人更为杂乱的营盘。他看到一个全身盔甲的人——一个中年玫格伊里骑士，那人有长长的灰胡须，跪在冒烟的火坑旁。
“跪下吧，”阿凯梅安听到那人颂唱，“抓住我的手，跪在……”
骑士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看到他，连忙擦去眼中的泪水。未唱完的后半句歌词“带来光明者面前”仿佛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然后骑士转过身，愤愤不平地收拾起武器和装备。号角在远方响起。
“抓住我的手”，这是战士先知的上百首圣歌之一，阿凯梅安几乎可以背下每一首。
他望向拥挤的通道，看到很多人也跪在地上，有些是单独一人，有些则三两成群。通道在视线尽头拐了个弯，一个法官正在那里训诫数十名忏悔者。不管望向哪里，他都能看到圆环徽记，有的画在塔盾上，有的被编成项链，有的镶饰在胸甲和飞扬的战旗上。整个世界都在虔诚地祷告。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凯胡斯在果园中说过：跪倒在真神面前的人，在堕落者眼中也会高不可攀；身为永远不在场的国王的仆人，可以代替国王统治。“我所做的一切，”虔诚的人会说，“都是为了他。”古老而玄妙的借口，任何仇恨与自负都可以用它来解释。它似乎超越了尘世，超越了昏暗而邋遢的生命循环，而且它就隐藏在视野边缘，伸手就能触及……
跪倒！这不正是另一种暴虐的盛宴吗？血肉即将呈上，谁还会吝惜甜点？当整个世界被摆上餐桌，它的喧嚣变成音乐，它的浮华变成只为虔诚者而存在的事业——那么好吧，一切都是为他们而存在。
其他人呢？他们只需乞食就可以了。
“你在说什么？”他冲塞尔文迪人喊道。
“即使是你，你这个自大的怀疑论者，也是他的奴隶。他掌控着你每一个思想的源泉，把你像水一样困在他的酒杯里。”
“我的灵魂属于我自己！”
笑声。黑暗、低沉、恶毒的笑声，好像觉得经受的一切折磨到头来都蠢透了。
“这正是他希望你想的。”
阿凯梅安在凯胡斯身上找到了确信。尽管失去了艾斯梅娜，但他仍旧可以将自己遭受的折磨作为某种证明。他告诉自己，只要代价仍然痛苦，这份事业就一定是真的。他并未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为了虚荣而相信。谢斯瓦萨的梦境早就让他明白，他的使命将永远伴随着恐惧而非荣誉，而他得到的补偿将是那么的……抽象。
去爱一个待他如此不公的人——这是对他的考验！而他一直如此坚定，如此坚定地相信着……
但现在一切都倒塌了，伴随着渴望与仇恨如雪崩一样奔涌而去，匆匆地冲向……冲向……
希摩。
他不知所措。
“真实是他的刀刃，我们全是他留下的伤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了解一样东西，某种意义上讲就是要知道它所处的位置。所以他不由得抓紧胸口，仿佛害怕跌入深渊，虽然眼前是广阔的沙尔瑞佐平原，远处是希摩长长的影子。
“问问你自己，巫师……你还有什么是他不曾夺走的？”
他宁愿现在就面临巫术的诅咒。
希摩城上的火把在晨光中显得那么昏暗，仿佛只是城墙上的一片片橙色污迹。费恩教徒惊奇地望向平原，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四座攻城塔，马苏斯之门和水渠附近各有两座。这让他们沮丧不已，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偶像崇拜者需要几周时间才能准备好第一次攻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古怪的异乡人在城门外聚拢阵形，而他们自身大多只是紧急应召而来，手握农具或早已被遗忘的战争中遗留的武器。城内仅有约两千名从蒙格达平原之战一直活下来的老兵，即便这些人也无法理解偶像崇拜者当下的作为——统领他们的哈姆吉拉尼被叫到塔楼上，仔细观察。他和其他较弱势的大公们争论了一阵，最终不欢而散。
异教徒的鼓手们在“升天之山”尤特鲁的山坡上排开阵势，敲响皮鼓。因里教徒的号角嘶鸣回应，悠长的号声仿佛在宣示吹号人强健的肺腑。
在费恩教徒称为普贾尔之门、因里教徒称为马苏斯之门的城门对面，一小队一小队的人踏上平原，朝城门走来。城墙沿线的士兵见状纷纷朝军官叫喊，认为偶像崇拜者是要谈判求和，但贵族们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命令弓箭手准备战斗。
这批因里教徒小队约有四十支，相互保持着十步距离。守城官兵渐渐看清每支小队由六人组成，五人并排在前，一人拖后。他们银色的胸甲下穿着赤红袍服，战盔伸出的角上各飘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每支小队旗帜的颜色和标志各不相同，但每个人脸上都涂着白粉，这是艾诺恩人的战妆。各小队最外侧的两人手握沉重的十字弩，单独拖后的那人也一样，弩手内侧两名穿着类似铠甲的士兵则手举巨型藤盾，几乎封住了所有角度。在两面盾牌的遮挡下，正中央的人完全被阴影笼罩，无法看清长相。
城墙上目睹这一幕的费恩教徒中，有些无知的新兵开始嘲笑敌人，但流言口耳相传，迅速地扩散了，直至所有人都僵住身体，四下一片寂静。连最愚蠢的安摩图人也知道这个简单的基安语词汇，知道它意味着怎样的恐惧。库拉吉……
巫师。
就像在回应沉默，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沉合唱在渐渐接近的军阵中响起。在这么远的距离外，那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埋在烧焦的庄稼和推倒的建筑下，但仍让希摩坚实的外墙微微颤抖。
城上的投石机掷出第一批火罐，液态火焰喷射出来，勾勒出笼罩在每支小队头顶的隔绝术的弧形。升腾而起的云雾吞没了阳光，守城官兵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座座幽灵般的塔楼。
真正的恐惧这时才攫住每个人的心。因达拉取水者在哪里？
试图转身逃跑的费恩教徒被自己的军官砍倒，邪恶的合唱声越来越响亮。前进的军阵在距城墙约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守城的弓手在恐慌中松弦射出的流矢在隔绝术上纷纷化作轻烟。随后，一队队步兵从这些分队之间鱼贯而上，而在阵形后方，弓箭的射程之外，许多单独的人影踏着步子升到空中。他们赤红的法袍翻滚着，眼睛和嘴中闪着明亮的光。
城墙上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吸了口气……
强烈的光线旋即射来。
奴隶和公牛推着那座被普罗雅斯的士兵们称为“大脚趾”的巨大攻城塔穿过平原，那座塔“咯咯吱吱”一路呻吟。昨日黄昏，在它即将完工之际，伊吉亚班还担心原本为攻打捷罗萨而设计的机器是否高到足够“亲吻希摩”。盖德奇用一向的机智回答：“她只需踮起脚趾就够了。”这个名字就这样传开了。
巨大的机械下沉了一点，又稳定下来。普罗雅斯站在拥挤的塔顶，握栏杆的手捏到指节发白。他身边以及塔楼低层的士兵们都在大喊，鞭子呼啸声则从塔后传来。前方，攻城塔的行进路线已被工兵们标记出来，那仿佛是新翻的泥土中的水渠；而在路线尽头，希摩城白色与赭红色的城墙在等待他们，城头的异教徒和他们的长矛如鬃毛竖立。
“大脚趾”的同伴在左边，士兵们称它为“小姐妹”，它同样也在缓缓前移，与“大脚趾”保持一致。她比世间绝大部分树木更高，裹有湿润的海草编成的席子，看上去仿如一只来自海底世界、没有四肢的怪兽。六层塔楼上的窗口均已打开，窗后有几十架弩炮，只要进入射程，它们就会将塔托卡之墙上的垛口射成刺猬。负责组装这两座塔楼的木匠主管发誓说它们是工程学上的奇迹——这也自然，毕竟它们是由战士先知亲自设计。
大脚趾摇晃前行，轮轴与关节都在尖叫，铺着白砖的城墙和城墙上的大眼睛越来越近了……
真神保佑，普罗雅斯不由自主地祷告，让我们成功吧！
第一拨石弹向他们飞来，那是城中隐藏的巨型投石车掷出的。石弹的散落面很广，而且目前还够不到攻城塔，但望着它们飞来还是有种超现实的惊悚感，仿佛灵魂拒绝相信如此沉重的东西可以飞到那么高。士兵们发出警惕的叫喊，接着一颗石弹从他头顶飞过——近得几乎可以用手摸到！它虽然没击中塔楼，却在后面推动塔楼的长队中造成了致命杀伤。大脚趾原地摇晃了一阵子，让小姐妹走到了前边。普罗雅斯看到了小姐妹背后的根根横木，那实际上是部巨大的梯子。随后大脚趾又继续推进。
盖德奇总督突然出现在小姐妹顶端后部拥挤的士兵们中间，黝黑的脸放着光。
“荣耀属于我们！”他喊道，“我们会把城墙上的血擦干净，等你们赶到就不会滑倒了！”
虽然每个人仍然紧咬牙关，但也都笑了起来，有些人开始呼喊着要大脚趾加快速度。当另一颗石弹落在小姐妹附近，盖德奇及其手下士兵不得不俯身躲避时，笑声更响亮了。
马苏斯之门霎时有闪光亮起，人们转头看去，仿佛听到了惨叫……
虽然巫术已不再是会被革出教门的罪行，但这些虔诚的士兵——康里亚士兵——还是不乐意跟在赤塔后面，更不要说让其打头阵进攻圣城希摩了。普罗雅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团烈火扫过城头的碉堡……
叫喊声隔着木板从他脚下传来，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喀嚓声，就像有人用膝盖折断了十几根树枝。排列在窗后的弩炮射出铁头弩矢，扫射对面挤满敌人的垛口。不一会儿，小姐妹也加入进来。一些弩矢打在城墙的瓷砖上，撒下片片飞屑，其他的则仿佛消失在守军之中。
“举盾！”普罗雅斯喊道。盾牌并不能阻止异教徒的投石车，但他们已进入强弓的射程范围。
什么东西让朝阳变得黯淡……是云吗？
第一阵箭雨朝他们洒下，也落向推着攻城塔前进的人和牲口。
“射击！”普罗雅斯向身边的弓手喊道，“扫清城墙！”
他用眼角余光看到，马苏斯之门正上演光与影的疯狂表演，但没时间观赏了。每个心跳的时间，希摩城墙上那些一眨不眨的眼睛都在逼近，空中的飞箭也更加密集。他鼓起勇气稍稍放低盾牌，在林立的守军之中认准一个异教徒，但只来得及看那裹头巾的老人一眼，一支弩矢就射中了那人的喉咙，将其撞进了城中。油罐在攻城塔四周碎裂，有两个罐子击中小姐妹的侧墙，燃烧的焦油在海草上蔓延开来。突然间，烟雾笼罩了一切，火焰的咆哮让所有声音变得扭曲。紧接着传来一次巨大的炸裂声，猛烈的冲击让每个人都跪在了地上——一块巨石命中目标，但大脚趾奇迹般地呻吟着继续前行。普罗雅斯脚下的地板起伏不定，变得像船上的甲板，他只能弓身躲在盾牌后面。他旁边的弓手仍在扯动弓弦、瞄准目标、奋力反击。据他目测，身边每两个人就有一个倒下，抓着出现在身体各处的箭杆。骑士们把他们拖走，朝塔楼两侧扔下去，给从塔楼低层冲上来递补的弓手腾出地方。又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只可能来自马苏斯之门上那些古老的石头。另一阵惨叫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左边，只见一个油罐在小姐妹顶层爆炸，浑身着火的骑士们没头没脑地跳了下去，重重地砸中地上的同胞。
“盖德奇！”普罗雅斯朝另一座攻城塔隔空叫喊，“盖德奇！”
总督那张愁眉不展的脸出现在碎木头中间，虽然箭矢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普罗雅斯还是露出微笑。接着盖德奇就倒下了。普罗雅斯滑倒在地，眨着眼睛，一次次回想着那幅景象——一颗势不可挡的石弹击碎了总督的脖子和肩膀。
天空变得黑暗，攻城塔越来越近，但小姐妹已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他们来到贴着白色瓷砖的城墙前，近得仿佛挥起衣袖就能碰到它，碰到城上拥挤的手臂与嗥叫的面孔。普罗雅斯看到一只巨眼就在脚下的白色墙面上朝外张望，他也能看到城中宽广的街道和建筑，一直延伸至升天高地。那里！那里！那里就是元初神庙！
希摩！他想着，希摩！
普罗雅斯放下白银铸成的战甲面具，他那些蹲伏的族人也在做同样的准备。吊桥落下，铁钩咬上城墙。事实最终证明，大脚趾还是足够亲吻到圣城。
康里亚的王储呼喊着先知和真神的名字，向举着剑的敌人跃去……
没人会错过那棵树。
它矗立在这片碎石荒野的中心，一座大山丘的边缘。从树围和高度看都与黑色的乌米亚齐不相上下，但粗壮的树干早已被剥去树皮，树枝如弯曲的獠牙伸向空中。
凯胡斯沿一条台阶的遗迹往上爬去，很快来到那棵树强健的肌体下。树后是平整过的山顶，随处可见翻开的砖块和一排排断裂石柱。环绕大树的是大块平石板，但朝向希摩的方向已然倒塌，巨大的树根露了出来。
他一只手按在巍然不动的树干上，手指划过表面的刻痕，那是蛀虫留下的古老痕迹。他在陡坡前站定，盯着地平线上汇聚的乌云——就在希摩上空——仿佛听到远处的滚滚雷声。然后他朝悬崖下俯身，以暴露在外的树根作踏脚点。
他下坡时带下了片片砂石。
他挺直身子，看着头顶那棵树高高耸立，光滑的树干仿若健壮阳物，硕大的树枝有如咬向天空的巨型犬齿。在他身前，树根像乌贼的触手那样纠缠着。有人在其中——从砍伐的痕迹看是许多年前干的——砍开了一条通路，黑乎乎的洞中似乎有石头的轮廓，一道楼梯通往底下的黑暗……
他沿石梯向下走去，深入山丘之中。
奈育尔猛地勒住偷来的军马，抬起一只手向西尔维和她的兄弟示警。四只秃鹫悄无声息地飞上天空。旁边的山坡上，五匹配有马鞍的马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吃草——马上没有骑手。
他们三个骑上小丘，目睹了屠杀场景。灰色的拜特穆拉山脉在前方远处升起，但仍看不到丘迪亚的痕迹。西尔维坚持要沿杜尼安僧侣走过的路追踪，她说自己能闻到他的味道。
奈育尔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他好几天没睡了，但肢体中流淌的疲惫仿佛只是种抽象概念，同哲人的辩词一样可以轻易忽略。自与那个天命派巫师对话后，诡异的紧张感攫住了他——这种冲动他只能定义为仇恨。
“他去了丘迪亚。”那个愚蠢的胖子最后吐露。
“丘迪亚？”
“是的。希摩曾经的姐妹城，在西南方向，接近杰什玛尔河的源头。”
“他告诉过你为什么吗？”
“没人知道……大多数人以为他要与真神交谈。”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说要先访问父亲的房子。”
“希德鲁希骑兵。”奈育尔辨出死者的身份，朝身后的人喊道，“很可能是来搜捕我们的。”
他盯着杂乱的足迹看了一会儿，然后弯腰检查尸体。他用指节在一具尸体的脸颊上面按了按，估量温度。换皮密探毫无感情地直勾勾看着他，直到他回身上马。
“杜尼安僧侣突袭了他们。”他道。
为这一刻他等待了多少个春秋？在这期间他的心灵破碎了多少次？
我会把他们两个一起杀掉。
“你确定是他？”她的兄弟问，“我们闻到了其他味道……费恩教徒的味道。”
奈育尔点点头，啐了一口。“是他，”他带着疲惫的厌恶说，“只有他来得及抽出剑来。”
战争，她意识到，战争把世界交予了男人。
他们在她面前纷纷跪倒，那些长牙之民，他们恳求她的祝福。“希摩，”一个士兵喊道，“我愿为希摩而死！”虽然艾斯梅娜觉得这很蠢，觉得自己远非他们的偶像，她还是祝福了他们，说出那些他们渴求的话——去杀戮，去献身吧。她运用自己早已熟悉的声音，充满抚慰又带有极强煽动性的声音，重复着凯胡斯的教诲：“人不畏死可得永生。”她捧着他们的脸颊微笑，虽然心中觉得腐败肮脏。
他们涌到她身边！武器和盔甲咔啦作响！他们个个伸出手，渴望她的触摸——这点倒是和她之前的生活一样。
他们离开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奴隶和病人。
苏拿的妓女，有人这样称呼她，语气却带着崇敬而非责难，就像她只有经过那样的堕落，才能达到今天的位置。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长牙纪年》中的艾斯梅娜是先知安吉释拉伊尔的妻子、萨梅特的女儿。这就是她的命运吗，成为经文典籍中埋藏的注解？后世会怎么称呼她呢？称她为艾斯梅娜再世，或者“另一个艾斯梅娜”，就像《圣典》中区别长牙上的重名者一样？再或简单地称她为先知伴侣……
苏拿的妓女。
天空变得阴暗，充满杀意的咆哮在晨风中愈加响亮。事情终于发生了……而她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许多人恳求她到营地边上去观看攻城，她没有理会，转身回到乌别里卡。偌大的营帐几乎空了，只留下几个奴隶在收拾早餐用的灶火。仅有一名百柱团成员——一个大腿绑着绷带的加里奥斯人——还在此地守卫。看到她从身边快步走过，他僵硬地深鞠一躬，目送她消失在帐篷私密的内部。她在挂着织锦的内室中喊了两声，无人应答。一切是那么安静、沉寂，战争的吵嚷无比遥远，就像在聆听另一个世界的响声。最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已故的帕迪拉贾那张巨大的镀金卧床前，她和凯胡斯就是在这里睡觉与做爱的。她把自己的书和卷轴堆到床上，爬上去，缩到它们中间。她没有打开书阅读，只是抚摸着它们，感受那些光滑而干燥的表面。她抱着几本书，直到它们变得像她的皮肤一样温暖。出于无法理解的原因，她开始清点书本的数目，像是孩子骄傲地整理玩具。
“二十七本。”她自言自语。巫术划破了遥远的天空，房间中的金器和玻璃随之发出低沉的共鸣。
二十七扇门，但没有出路。
“艾斯梅。”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道。
一开始她不愿抬头——她知道那是谁，更知道他看上去是什么样：孤寂的眼神，憔悴的姿态，甚至用拇指梳理头发的动作……多神奇啊，这么多画面隐藏在声音中，更神奇的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她的丈夫。杜萨斯·阿凯梅安。
“过来。”他边说边紧张地朝房里瞥了一眼。他不信任这个地方。“求你了……跟我来。”
她听到莫恩古斯的啼哭穿过层层帆布传来。她眨眨眼，忍住泪水，点了点头。
永远是她跟着走。
惨叫。人群如秋叶一样被烧焦，只留下带油迹的黑色痕迹。一道道雷霆轰鸣，颤抖的石头才能听到的和声一次次唱响。瑟缩着躲在城墙内部的人看到城垛的影子在附近的房屋上摇曳不定。
赤塔巫师们身前浮现出幻影般的龙头，它们就像被主人扯动皮带的狗，倾前吐出燃烧的蒸汽。火焰涌上石墙，橙色与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所有昏暗的角落，在雉堞之间腾跃过后，又旋转着冲下阶梯与斜道，包裹了士兵们，将他们变成摇摆的阴影。
仅仅几个心跳的时间，碉堡和附近城墙上的费恩教徒就不复存在了。石头碎裂炸开，城门顶上的堡楼像膝盖后弯的人一样扭曲变形，目睹此情此景的守军纷纷退避，仿佛大白天见了鬼。接着塔顶在浓烟中倾倒，落入阴影之中。巫师们仿佛用神秘的歌声召唤出了一个灰尘与碎石组成的巨大半球。
他们开始向前推进。
凯胡斯朝废墟深处走去。
他在楼梯底部找到一盏用兽角和透明纸做成的灯笼，这不是基安人的手艺，也不是尼尔纳米什人的。点着之后，它扩散出一圈橙色光晕……
这里并不属于人类。
气流汇聚在他周围，低声诉说着秘密。他的灵魂向外延伸，计算种种可能性，将推论化为现实。无数回廊一直通向远方，没入沉郁的黑暗。
这里就像大千之厅……就像伊述亚。
凯胡斯稳住脚步继续前行，碎石在他脚下破裂。墙壁从冰冷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他一路研究着墙上无数的细节——那上面不是普通浮雕，而是一个个和他膝盖几乎等高的人像，每个人的姿态都在讲述着什么，一直延伸向灯笼光照不到的地方。它们层层叠叠，甚至分布在拱形天花板上，令他仿佛走在石头格子中间。他停下脚步，将灯笼举到一排人像跟前，那是一些赤身裸体的小人，正朝狮子举起长矛。这时他又发现，在人像后面还有一层雕饰。透过细小的肢体，他往深处更为放肆大胆的雕饰望去，发现它们描绘了五花八门的交合姿势。
这些都是奇族的作品。
古老的灰尘间有一道足迹，凯胡斯注意到，足迹主人的步幅与步态都和他自己相仿。于是他沿这道足迹向被废弃的洞府深处走去，心知这正是父亲留下的脚步。朝下走了几百步后，他进入一座拱顶前厅，厅墙上的雕像已和真人大小相仿，但主题仍与之前一样，讲述着武力征服和阳物崇拜。墙上的石灰岩中镶嵌着铜线，犹如碧绿血痕，组成了古怪的楔形文字。但这些文字是祝福、说明，抑或某种神圣经文，凯胡斯就无从辨别了。他只知曾居住在此的人们是带着非常矛盾而复杂的情绪纪念这些行为，而非像人类常做的那样，仅仅复述让自己满意的表面文章。
凯胡斯没有理会其他通道，继续沿灰尘中的足迹走去。这道足迹一直向下，通往废弃的迷宫深处。除了一些凹痕累累的青铜兵器外，他没发现其他古物，这里只有一间又一间华丽的屋室，每一间都装饰着惟妙惟肖的雕像。他穿过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那里堆卷轴的架子高得灯笼光都照不到顶，而馆内的通道和螺旋梯——全是在岩石中凿刻出来的——仿如直通海底深渊。他没有停步，但每经过一个房间，都会把灯笼举起来朝里查看：医院、谷仓、兵营、个人居所，全挤在一起。他思索着目睹的一切，但除了这里的生物有着自然而单纯的灵魂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他感受着长达四千年的完美黑暗。
他穿过一道宽阔的游行长廊，此处的雕像描绘的事件呼之欲出，记录了史诗般的战斗与激情：赤裸的忏悔者拜倒在奇族国王的宫廷，奇族武者与大群斯兰克或人类苦战。虽然莫恩古斯的足迹只是漠然地经过这些宏大场面，凯胡斯却每每停步凝望——虚空中仿佛传来了声音。此间梁柱高耸，每根柱子都刻满无数向上延伸、互相交缠的手臂，弯曲的手腕和张开的手掌洒下无数手指的阴影，天花板则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寂静映衬出虚空的宏伟，脆弱而又沉重，仿佛一粒石子掉落都能化为雷鸣。
他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向上伸出的不同手掌。空洞的眼睛从各个方向审视着他。曾统治这里的奇族对自己生命形态的狂热简直达到了偏执的程度。他们将自己的形象刻到每一块石头上，把包裹四周的令人窒息的重量化作自我的延伸。凯胡斯意识到，这座洞府本身就代表着他们的信仰，本身就是他们的神殿。和人类不同，奇族并不限制信仰的程度，他们不会去区分祈祷与宣讲、神像与人像……
这也代表着他们的恐惧。
可能性随着脚步一点点崩塌，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跟随父亲的足迹深入黑暗，他的灯笼照亮了与人类迥异的远古工匠留下的作品。
你要带我去哪里？
无处可去……是的，无处可去。
他一言不发地带她穿过营地，远离希摩，来到西边青绿色的高地上。她也一言不发，一路上大多时间都盯着那双白丝便鞋前端露出的脚趾染上的绿渍。兴之所至，她故意踢踏一团团草叶，甚至自顾自朝右边拐了个弯，踩过一片未遭大部队践踏的草地。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又变回了阿凯梅安和艾斯梅娜，担负着诅咒与嘲弄，而非崇敬与膜拜。巫师和他的忧郁妓女。她甚至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这能有什么害处？
求你了……继续走下去，让我们逃离这个地方吧！
直到他们穿过最后一排帐篷，她才开始注意他，发现那双直视前方的眼睛被无法理解的思绪所笼罩，那强壮的下颌在层层褶褶的胡须下翕动。他们往山坡上爬去，一直走向昨晚她找到凯胡斯的那座废弃的陵墓。
但在白昼的阳光下它看上去完全不同。那些墙壁……
“你没来参加辛的葬礼。”他最后说。
她紧抓他的手。“我没办法去。”她支吾着回答，觉得其中充满可怕的残忍，虽然她明知自己在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去世那晚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那是他唯一的朋友。
“火烧得亮堂吗？”她出于习惯问道。
他又往上爬了几步，穿凉鞋的脚蹚过苦艾草绽放的黄色花朵。几只蜜蜂愤怒地打着转，嗡嗡声夹杂在远处滚动的雷鸣中——那是战争的喧嚣，时而传来的怒吼在这片喧哗的微妙作用下显得如金铁交鸣般刺耳。
“是的，火烧得很亮堂。”
砖墙废墟出现在前方，地基被漆木和野草围绕，其中又长出了年轻而笔直的白杨树，树枝已经越过周围那些断裂的围墙。她四下张望，惊讶于昨晚来追凯胡斯时忽略了那么多鲜活的细节：毛虫织出的巢穴在微风中颤动，东墙上那些椭圆形应当曾是画在那里的人脸。
我来这里做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担心起自己的性命。许多男人会为她犯下的罪行杀她……阿凯梅安会吗？失去她会让他内心深处的暴戾觉醒吗？但话说回来，不知为什么，她开始为他放弃了自己而懊恼。你本该为我而战！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阿凯？”
和她疯狂的想法完全不同，他转身张开一只手臂，就像在吹嘘自己经过苦战赢得的土地。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他说。
沿他手指的方向，她的目光穿过营地，穿过帐篷之间被车轮碾得如破碎海贝花纹一样的道路，穿过饱经践踏的小树林、田野和城市周围零星的建筑，看到了它——在道道烟柱的环绕下，在异常黑暗的天空下显得那么阴沉，那么宁静……希摩。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向海边望去，塔托卡之墙像白色的长排利齿，挡住了平原与尤特鲁高地之间那些拥挤的街道与房屋。战场与城垛上都闪着武器的寒光，由普罗雅斯指挥的两座攻城塔已搭上城墙，塔下是队伍齐整的士兵，但北边那座攻城塔正像纸做的烛台一样燃烧着。马苏斯之门业已变成一道巨大的烟柱，烟柱朝城市的方向偏倒，闪动着邪恶的巫术光芒。城门两边许多巨大的眼睛破碎了，看上去城墙上的塔楼也已被放弃。再往南，在废弃水渠的另一侧，两座交给岑约萨指挥的攻城塔也抵到了城墙上，黑压压的艾诺恩人聚集塔下，排队准备爬上塔后的梯子。
穿过层层烟雾，元初神庙仿佛触手可及。
她将手举到眉边。或许是距离和比例造成的错觉，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缓慢，就像水中的情境一样——这或者是出于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恶毒缘由。
不管怎样，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们攻下了城墙，”她的低语很快变成叫喊，“城市是我们的了！”她转身面对阿凯梅安，巫师仿佛也和她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与兴奋——甚至敬畏——中变得麻木了。
“阿凯……你看不到吗？希摩被攻破了！希摩被攻破了！”
这句话蕴含了太多东西——远不止是狂热，也不止是她眼中涌上的泪水。爱。强暴与真相。疾病、饥馑与屠杀。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她所忍受的一切。
但他摇摇头，眼睛没有离开眼前的场面。
“一切都是谎言。”
号角声在低沉的云层下回响。
“什么？”
他转身面对她，眼神中是令人恐惧的空白。她认得这眼神，在他回到卡拉斯坎的那个夜晚，他的眼神中也是同样的空白。
“塞尔文迪人昨晚来找过我。”
费恩教徒的战鼓仍在悸动。云层越来越黑暗，仿佛回应着西斯林恶毒的意志。
在队长们的催促下，贾维莱武士的方阵冲下斜坡，攀过马苏斯之门的碎石残骸，冲进缓缓在城市中飘起的高耸烟幕。赤塔巫师的小队跟在后面，小心选择着落脚点，时刻注意掩护站在阵形核心的巫师。
透过雾霾，众人勉强可见断裂城墙的轮廓。军队鱼贯而入，喷泉般的火柱还在继续舔舐城垛。更多城墙倒塌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低声诅咒。
萨罗内瑟是首位踏进希摩的赤塔学士，跟在他后面的是老普塔拉玛斯，还有阿提——其人虽已年迈不堪，仍在大声责骂手下那些贾维莱的懒散。他们面前是拥挤的房屋与街巷，一直延伸到尤特鲁高地脚下。负责警卫的几百名贾维莱四下散开，屠杀他们遇到的每一个倒霉的安摩图人，一栋接一栋地筛查周围的建筑，尖叫声从一个个隐蔽的角落响起。
老普塔拉玛斯是第一个死去的巫师，在急着催促自己的分队向前推进时，他被一枚丘莱尔打中肩膀。他倒在街上，雕塑一样摔得粉碎。阿提发出神秘的怒吼，将一群燃烧的麻雀送进了旁边一栋房子黑洞洞的窗口，伴随着接连的爆炸声，血肉与碎石飞溅出来。然后城墙废墟边的因鲁米召唤出明亮的闪电，打向那栋房子的西墙。空气撕裂，燃烧的砖墙化为齑粉，一个着火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缺口跑出来，重重地跌进断瓦残垣之中。
在贾维莱和他们宽大盾牌的掩护下，以利亚萨拉斯来到马苏斯之门废墟的顶上，扫视眼前排布的各个赤塔分队。他靠在脚下碎石中伸出的一根铁杆上——那应是铁闸门的残骸——发现普塔拉玛斯不见踪影，心知对方已遭不测。
他们本希望引蛇出洞，在城门口与蛇头们一决胜负。但西奥提太狡猾了，看上去那个施吉克人想先放放他们的血，再一个一个地干掉他们。
以利亚萨拉斯望向眼前迷宫般的建筑群，混乱的墙壁和房檐一直延伸向尤特鲁高地和高地顶端大理石制的堡垒般的元初神庙。他可以感觉到丘莱尔的存在，藏在地下室，藏在每一个致命的角落，等待着……
到处都是隐藏的敌人。
太多了……太多了。
“火焰净化一切！”他喊道，“毁灭这座城市！把它烧成灰！”
众人久等的号角声终于响起，粗糙而嘹亮的长鸣盖过了异教徒颤动的鼓点。高大的“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站在他的盾牌兄弟们中间，将手中战斧举向黑暗的天空，号叫着向伟大的战神吉尔加里奥发出嗜血的誓言，他的族人用刺耳的呐喊回应。之后森耶里人沿着赤塔学士开出的道路朝马苏斯之门仍在冒烟的废墟冲去，破碎的瓷砖在他们的军靴下发出脆响。
在他们北边，普罗雅斯及其康里亚人还在城头奋战，两座攻城塔中的一座已被地狱般的烈焰吞没，但几百名士兵攀上另一座塔楼，用弓箭支援他们的王子；在他们南边，岑约萨及其艾诺恩人惊奇地发现，攻城塔隆隆靠近，费恩教守军便仓皇逃窜。好斗的乌兰扬卡和他麾下的摩瑟罗苏人在这批人中最早踏上塔托卡之墙。
黑盔黑甲的森耶里人涌进城市，没遇到什么抵抗。胡尔瓦嘉王子和高肯伯爵杀向南面，带领斯卡瓦人和长发飘扬的奥格利人冲入未被艾诺恩人毁掉的街区；甘布罗塔伯爵带着他的因加罗什人杀向北方，每个人的盾都以风干的人头作为装饰；至于东边，他们留给赤塔及其黑肤奴隶。
基安人和安摩图人在惊恐中逃散。
无论他们望向何处，看到的都是身披锁甲的人潮，就像饿狼在大街上行走。
灯笼熄灭了。凯胡斯抱着它，就像是想用体内的生命之火让它起死回生，然而随着“嗞”的一声响，最后一丝火星也消失无踪。
但光线并没有完全消失，他看到右边有模糊的闪光，就在传来隆隆水声的方向。他不想暴露自己，便没使用任何咒文，继续向黑暗中走去。
他在漆黑的走廊中前行，水声愈发震耳欲聋。他的皮肤感受到细密的水雾，打湿了头发与长袍。光源愈发清晰了：橙黄的光反射在潮湿的黑石墙上。他先后两次弯腰用手指抚摸地面，确认自己仍在沿父亲的足迹前行。
走廊突然开阔起来，前方是一座俯瞰宽阔洞穴的露台。起初他只看到无尽的黑暗深渊中落下的巨大水幕，那瀑布如此巨大，甚至让他觉得脚下的地面在向前飘浮。然后他注意到下方的光点，有好几个，在瀑布触不到的平台上排成一排，在一个似乎有点油腻的水池中投下倒影。
他意识到那是一个个火盆，正在潮湿的空气中幽暗地燃烧。
父亲？
凯胡斯沿墙壁上雕出的宽大石阶向下走。和这座洞府中其他地方一样，每面墙都雕刻着英雄事迹和色情意象，但雕像的尺寸比外面要大得多。凯胡斯看到无数宏伟的景观，那些人像则被几千年来滴下的水中残余的矿物质所包裹。飞落的瀑布发出刺耳的水声，激起飞旋的泡沫，气势仿佛冰川从天而降，单是那无以复加的高度就让人有跪拜的冲动。
一系列斜槽——形状就像将森耶里人在战场上用来通讯的弧形长号切成两半——建在瀑布外围，共有几十个之多，它们向下弯曲，统一朝向地面上那个大水池。但只有三个还保持完整，其余均已破碎。斜槽边缘显露出青绿色，有水流冲刷的地方则泛着黄铜的光。
曲折的台阶远离瀑布，绕向这间巨大厅堂的前方。青铜的武器与盔甲散布在台阶上，说明远古时代这里曾有一场失败的战争。接近台阶底部时，他从咆哮的水声中辨出一些由较小的水流发出的声音，像是雨天屋檐下的汩汩响动，又像溪水流过石块的冲刷。空气中弥漫着洞穴特有的霉味。
“这里曾聚集着几百人，”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虽然引起了隆隆回声，但仍无比清晰，“甚至几千人，早在子宫瘟疫到来之前……”
那个声音用的是库尼乌里语。
凯胡斯在台阶上停下脚步，朝黑暗中望去。
终于到了。
面前的厅堂跟摩门的西里库斯剧场一样宽阔，地面遍布碎石和小土堆，应是从高处掉下来的。厅堂中央的宽阔水池不断向外泛起波纹，犹如一面黑镜，映照出远端池边的火盆、高处那一张张青铜肥脸以及宏伟无比的瀑布。一排巨大的青铜人像矗立于斜槽终点，它们赤裸着肥胖的身躯跪在地上，后背切割出道道水沟，并经过中空的头颅，连通了下巴上宽大的面具。它们面朝水池排成半圆，表情在橙黄色光线下显得阴森可怖。水仅从三个人像的眼睛与嘴巴中流出，打在石板上。另有一个人像中空的头颅已彻底断裂，滚到了水池另一边，一只尚未被淹没的眼睛凝视着黑暗的水面。
“洗浴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那声音续道。
凯胡斯走下最后几级巨大的石阶，又慢慢走过空地。他习惯听人说话，但这次的声音如瓷器一样光滑，毫无破绽，坚不可摧。而另一方面，他认识这个声音——人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声音呢？
他绕过水池前行，只见一个苍白人影盘腿坐在一张肥大的青铜脸倾泻而出的水帘后面。那是一个白肤男子，隔着急速冲刷的水流看上去亦幻亦真。
“火是给你点的。”那人说，“我已在黑暗中生活了很长、很长时间。”
她的平静几乎与地平线尽头的喧嚣一样让阿凯梅安恐惧。风卷来巫术的恶臭。
“这么说他在利用每个人，”她最终道，“他的每句话都在操纵我们……”她紧盯着他，似乎忘记了眨眼。“你是说他在利用我吗？”
“我、我还没完全想通，但我认为他想得到……孩子……带有他的力量和智慧，还有你的——”
“也就是说他需要繁育后代。是这样吗？我是他选中的母马？”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可恨——”
“哪里可恨了？我的一生都在被人利用。”她顿了一下，注视他的眼神中不只有愤怒，还有懊悔。“我的一生，阿凯。不过现在我被更伟大的存在利用，比那些男人和他们腐烂的欲望更伟大——”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被利用呢？”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我们有选择喽？你，一个天命派学士！我们无处可去，你知道的。我们的每次呼吸都在被利用！”
“那么你干吗还烦心呢，艾斯梅？先知的器具不是应该欢欣——”
“因为你，阿凯！”她的声音带着惊人的狂怒，“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你知道我爱你，所以就紧抓不放，用你肮脏的指甲不停挖掘，不停拉扯，不停……你在抽打我的心，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艾斯梅……我求你来，而你是自愿来的。”
漫长的沉默。
“所有这一切，”她的话音在远处巫术的爆裂声中几不可闻，“奈育尔说的每一件事……你为什么会觉得凯胡斯之前没告诉过我？”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不去理会眼角余光所见的闪亮光线。
“因为你说你爱他。”
铙钹无情而急促地响起，标志着赤塔造就的炼狱的推进：他们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废墟，无论那些异教徒集结起怎样的抵抗力量，在他们面前都像烛火一样被轻易扑灭。一队队骑兵，屋顶上一排排弓箭手，全都在类比法术的火焰中被烤焦。
除开那些跟在大部队开辟的道路后面、凌空行走侦察周围的见习法师，赤塔剩下的七十四名正式巫师大多徒步朝火场走去，用隔绝术保护自己和周围持盾的贾维莱武士。各分队均沐浴在接连不断的咒术洒下的光辉中，在身后留下一团团摇曳的阴影。他们爬上焦黑的石块铺就的废墟，走过粉碎的砖头堆成的土丘，站稳脚步之后，又制造出更多轰鸣的毁灭。石块飞上天空，留下浓烟构成的尾迹。飞檐与石柱纷纷崩塌，被冲击力卷起的浓黑巨浪吞没。全世界仿佛都教横飞的鲜血与深渊般的黑暗所占满，唯有赤塔巫师在其中迈步跨过嘶嘶作响的肢体。
在升腾的烈焰与浓烟的掩映下，元初神庙与西撒拉特越来越近，直至占据整个视野。赤塔学士一次又一次地用毁灭的歌谣召唤对手，但无人应答。
费恩教徒在他们面前奔逃，如同被火焰吓疯的野兽。
只有天空……
在这个世界，只有天空才能让它们停留，离开拥挤的、满是尖刺的土地，让它们获得片刻舒缓。透过火炉般的眼睛，它们凝视着世界黑暗而弯曲的表面。太阳散发出明亮而诡异的白光，雷云在身下翻腾，渐渐化作远方空无一物的虚无，犹如雪花落在冰层之上。它们看到苍白的海岸线，漂白的赭色与蓝色交织而成的宽阔线条。它们带着倦懒的骄傲伸展身形，在空中扑打翅膀。
佐奥斯。塞特马哈加。索霍拉特……
它们只乐意待在这里，待在这个被诅咒的世界的边缘。
但那个声音开始召唤它们，斥责与折磨接踵而至。它们不约而同地扭动粗壮的脖颈，向靛青色的深渊高声嗥叫，接着翻身向下俯冲，穿过混乱而愤怒的云层。风灼烧着它们无法流泪的眼睛。
它们像石头一样自云层中落下。
举目所见尽是希摩城，除了燃烧的火焰之外，其他地方一片黑暗。它们感觉到凡人像猴子一样在昏暗的街道上奔跑、掠夺、杀戮、交战……
它们多么渴望吞噬这一切。
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像无数钢针扎进它们！比这个犹如百万颗牙齿不断咬啮的世界更加痛苦。
它们借着急速吹拂的东风飞向城市中心，一个接一个落在元初神庙的屋檐上。
那个声音赞许了它们。
它们像甲虫一样贴在石瓦上，感觉到那些无目之人就在里面等待。
落至彼等之间！那个声音尖叫，撕碎彼等！唯在彼等之间，汝才不会被丘莱尔所伤！
于是它们穿透屋顶的瓦片，冲破支柱，将巨大的石制横梁撞成碎片，然后伴着暴雨般的碎石一起落下。十几个穿藏红色长袍的男人跌跌撞撞向它们冲来，前额上闪着蓝色的光，能量汇聚成巨大的圆弧，罩在他们的皮肤外嗞嗞作响。
索霍拉特厉声咆哮，灰泥在石柱间如雨点落下，它喉中随即涌出无数飞虫，双掌间显露出狼群咆哮的幻象，撞破光线组成的屏障，吞噬着光幕之后蜷缩的躯体；佐奥斯用爪子攥住几条燃烧的光线，将灵魂从其寄居的血肉中扯了出来；塞特马哈加撕开了对手单薄的防御，让人类纷纷身首分离，鲜血在它的肢体周围化为烟雾，彰显着它的荣耀。它发出的尖叫声像有一千头猪猡在叫嚷，如此强烈的狂喜。
“恶魔！”一个声音如霹雳响起。
它们在浸满鲜血的大理石上转过身，看到神庙深处走出一位无目的老人。老人的前额上有什么在闪烁，仿佛从天上偷来的星辰。其余人也从两侧的石柱后面涌了出来。更多无目之人。
逃吧，那个声音在它们的灵魂中低语。
塞特马哈加第一个倒下，一根棍子顶端绑定的虚空击中了它的眼睛。燃烧的盐粒爆裂开来……
逃吧！
然后是索霍拉特，它丑陋的身形被光线的洪流锁住，尖叫声不绝于耳。
佐奥斯跃入云端。
放吾回去，人类！解开锁链！
但赤塔学士十分顽固。
汝还有最后一个任务……那一双冒犯吾的眼睛……
到处都是水，轰鸣的大瀑布，滴落的水滴，青铜像嘴边垂下的水帘。凯胡斯在一个闪烁的火盆前停下，朝被火光映成橙色的青铜人脸下望去，皱眉打量父亲。父亲向后靠进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你来到这个世界，”看不到的嘴唇说，“发现人类就像孩童。”
一道道光在分割父子俩的水帘中跃动。
“人类的天性就是相信父辈相信的东西，”黑暗中的人续道，“继承父辈的欲望……人类就像被倒入模具的蜡，他们的灵魂被周围的环境所铸就。为什么因里教的父母不会生出费恩教的孩子？为什么费恩教徒养不出因里教徒？因为他们信仰的真实是被造就的，是在特定环境中形成的。把一个婴儿扔到费恩教徒身边，长大后他就会变成费恩教徒，把他扔到因里教徒身边，答案也显而易见……
“如果把他的生命分隔在两种环境中，他就会杀掉自己。”
那张脸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水帘让它变得扭曲，除了眉毛下面两个黑漆漆的洞之外，整张脸是那么苍白。父亲的每个动作似乎都是随意而为，好像只为了缓解身上无处不在的酸痛，但凯胡斯知道绝非如此。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在父亲的预料之中。虽然三十年的流浪生活带来了很多变化，但父亲仍是一个杜尼安僧侣……
这意味着凯胡斯正站在被对方设置了条件的战场上。
“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现实，”那张模糊的脸说，“他们却不曾注意。因为看不到前事，他们就认为在自己之前的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他们感觉不到环境对自己的塑造，感觉不到自己所受的束缚。那些烙印在他们灵魂中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却是自由的选择。
“他们不假思索地固守直觉，诅咒每一个敢于质疑的人。他们将无知作为根基，将那些狭窄的、被限定的条件误认为是全部真相。”
父亲拾起一块布条，按在眼窝上，布条移开时那白色织布上留下了两块玫瑰色的污渍。那张脸又滑入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
“但他们的灵魂中仍有一部分在害怕，哪怕无信者也会。无论在哪里，每个人都能看到自我欺骗的例证……‘我！’人们同声叫喊，‘我才是被选中的人！’他们怎能不害怕自己不过是踩在沙滩上的孩子呢？所以他们一边用唯唯诺诺的奉迎将自己包裹，一边望向远方寻找肯定。他们永远在寻找某些终极证据，以兹证明自己确实是世界的中心，就像他们确信自己能主宰自己那样。”
父亲挥舞着一只手，将手掌按在裸露的胸膛上。“他们用来购买证据的钱币就是虔诚的信仰。”
“那么你呢，阿凯？”艾斯梅娜的声音变得严苛，“你不是已将你那宝贵的真知魔法献给他了吗，就像我献上自己的子宫一样？”为什么她就是没法恨他，没法恨这个枯燥乏味、精神崩溃的巫师？如果她能恨他，一切会变得多么简单啊。
阿凯梅安清了清嗓子。“是的……是的，我确实……”
“那么告诉我原因吧，圣导师。为何一个天命派学士会做出这样无法想象的事？”
“因为第二次末世之劫……就要来了……”
“整个世界危在旦夕，你却在控诉他将一切当作武器？阿凯，你不应该高——”
“我没说他不是末日使者！我所掌握的情况，并未否认他可能真的是先知……”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凯？你真的知道吗？”
两行泪水流下他的脸颊。
“他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偷走了！”
“他捡了你的钱包，是吗？真有趣，我还以为我是块狗屎，而不是金子呢。”
“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你爱我，没错，阿凯，但对你来说我一直不过是——”
“你没有用心思考！你看到的只是你对他的爱，但你并没有想过当他凝视你时他看到的是什么。”
一阵沉寂的恐惧。
“但他骗了你！那个塞尔文迪人骗了你！我是纳述尔人，我知道——”
“告诉我，艾斯梅！告诉我他看到的是什么！”
她在颤抖。她为什么在颤抖？膝盖下的土地好像滚动的石头。
“真相，”她低声说，“他看到的是真相！”
不知何时，他的双臂环住了她，扶她站了起来。她紧抓着他，靠在他肩上号啕大哭。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他没有看，艾斯梅……他只是在凝视。”
另外半句话就在那里，虽然没说出口，但足以震得她双耳发聋。
……但凝视并不是爱。
她抬头看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眼神中带着紧张，带着绝望，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在凯胡斯那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瞳中看到这些。他的味道是那么温暖……那么苦涩。
他的嘴唇是那么湿润。
以利亚萨拉斯凝视着这幅地狱的景象，听到自己嘶哑的大笑，却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体会到了什么？喜悦，黑暗而贪婪的喜悦，好像看到自己憎恨的兄弟终于挨了打。还有懊悔和担心——甚至恐慌！他像在不停跌落，却永远不会撞上地面。
还有，是的……万能的力量。力量仿佛是他血管中燃烧的液体，或是他灵魂中萦绕的鸦片。
巨龙的头颅如同被斩断的幻影蛇头，高耸于各分队头顶，喷吐烈焰。就在他右手边——是内姆-潘尼帕尔吗？——召唤出翻滚的乌云，一道道闪电发出令人目眩的光。石头应声炸开，一座高塔沿对角线被劈开，砸在自己的地基上，如同一艘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渔船。
尘土卷过大宗师，他咯咯直笑。希摩在燃烧！希摩烧起来了！
不知何时，萨罗内瑟——他连一个持盾卫士也没带——赶到了大宗师身边。这蠢货为何如此冒险——
“你太着急了！”那个枯瘦如柴的巫师大喊，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沾了一道道黑线，无疑都是烟尘，“你把我们的力量虚掷在女人、孩子和愚蠢的石头上！”
“把他们杀光！”以利亚萨拉斯啐道，“我不在乎！”
“但还有西斯林，以利！我们必须保存力量！”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些舔他阳具的奴隶，想起了紧握丝绸被单、释放出体内奔涌欲望时那份奢靡的痛苦。他意识到，眼前这一切给他的正是同样的体会。他看到那些人，那些长牙之民，带着一身血污从战场上退下。看到他们惊恐的眼睛，他露出了微笑……
就像要让萨罗内瑟看到那些眼睛一样，大宗师转身面对他，伸出一只手，指向眼前硫黄地狱般的场面。
“看啊！”他轻蔑地啐了口唾沫，“看看我们——我们！我们成就的一切！”
满身烟尘的巫师惊恐地看向他，光线在他布满污渍的脸颊上闪动。
以利亚萨拉斯转回身，欢欣鼓舞地望着他付出如此超乎想象的努力赢得的报偿。
希摩烧了起来……希摩。
“我们的力量，”他高呼，“我们的荣耀！”
在密拉兹之门的胸墙上，普罗雅斯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片浓厚而广阔的云层绕着城市缓缓旋转。它是那么黑暗，以完全不自然的方式翻滚着，仿佛在不断向内生长，哪怕只盯着它看上一会儿，也让人头晕目眩，而它旋转的轴心乃是升天高地。从他所在的地方看去，元初神庙似乎触手可及，他甚至能看到穿盔甲的士兵——一队队费恩教徒——从礼拜堂最外围的石柱间冒出来，跳下台阶，很快消失于荷特林之墙的城垛之后。但最让他沮丧的却是那道从马苏斯之门的废墟一直向高地延伸过去的烟火帷幕：白垩色轻烟有如旌旗，赭色灰尘化为迷雾，灰色面纱滚滚翻腾，浓黑烟柱犹如液化的玄武岩。在这一切之中是闪动的火光、道道闪电以及飞舞的金色瀑流。整片整片的城区被吞食、融化，化作一团团闷烧的废墟。
伊吉亚班发出疯狂的笑声：“你们见过这样的场景吗！”
普罗雅斯转过脸去，本想斥责他一番，却瞥见一个穿闪耀红袍的人影踏着他们身后铺满尸体的地面朝这边走来。那人步履蹒跚，脚步在血泊中打滑，他铁灰色的发辫在左肩上摇摆。
“你们在做什么？”普罗雅斯喊道。
赤塔学士没理会他，站到朝西的位置上，张开双臂面对天空。
“你们在毁灭圣城！”
老巫师转过身，他的动作是那样快，过了一个心跳的时间，那身华丽的法袍才跟着转过来。虽然他眼神迟钝，身形伛偻，声音却充满力量与怒火。“忘恩负义的康里亚人！西斯林遮蔽了天空，他们故意布下黑暗来隐藏丘莱尔！如果我们输掉这场战斗，那么一切都完了，你懂吗？什么圣希摩……去你妈的吧！”
老人话中的无礼和急迫让普罗雅斯震惊，他不由得无言地退了一步。那学士咒骂着，重新开始神秘的准备工作。普罗雅斯朝城墙上最近的塔楼望去，发现那里聚了一堆小小的人影，而他们当中有另一个白须学士张开双臂，面朝西方，身子从城垛上探出，随着咏唱的进行，双眼放射出亮光。乌云覆盖了头顶的天空，但远处的梅内亚诺海仍一片湛蓝，沐浴在阳光下的海面闪烁着白光。
普罗雅斯面前的巫师也开始咏唱起来，突然而至的狂风充满了他宽大的衣袖。
他心底有个声音低声说：不……不该是这样。
轰鸣的水帘分割了世界，将其遮挡的对面化为闪亮的线条与斑驳的阴影，凯胡斯不再费力尝试看穿它们了。
“权力，”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说，“一切的根本在于权力。一个婴儿既可以成为因里教徒，也可以成为费恩牧民，那么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纳述尔人和塞尔文迪人呢？人类心中无限可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乃至于当他被剥离环境时，甚至会自己杀死自己？
“你很快学会了这一课。你扫视荒原，看到成千上万人类，他们面朝大地背朝天，嘴里念诵经文，手臂捶打钢铁……成千上万人类，每个人都是一个无限重复的小循环，每个人又都是国家这台巨大机器上的齿轮……
“你知道，当臣民不再向帝王鞠躬时，后者的统治就将终结；当鞭子被投进河中时，奴隶也就不再服侍。婴儿成长为皇帝、奴隶、商人、妓女还是将军，关键在于周围人如何对待他，而周围人的行为来源于信仰。
“你看着他们，成千上万人类，散布于这个世界，构成森严的阶层。每个人的行动都经过精巧调整，以符合他人的预期。你发现决定人类身份的是信仰，是他人的假想。正是这让他们成为国王或奴隶……不是他们的神灵，也不是他们的血脉。
“人类的行为组成了国家，”莫恩古斯续道，他的声音在奔流的水幕上折射着，“而人类的行为来自信仰。他们的信仰是被条件决定的，既然他们看不到这些条件，就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凯胡斯带着警惕的赞同点点头，“他们完全相信了我。”
他发觉自己紧握她的手，推她走进那座早已废弃的陵墓。他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和笑容，她美得让人心碎。在她身后，就在她的左边脸颊旁，可以看到远处雀斑大小的元初神庙，正矗立在烟尘与燃烧的街巷之上。
陵墓东南角的墙壁早已彻底倒塌，他从上面踏过，穿凉鞋的脚踩过野草。他把她拉到墓室里面，年轻的树根穿透土层，在黑暗中洒下点点光斑。蚊虫盘旋着飞向最后一缕阳光。他们又开始接吻，用更加亲密的姿势互相拥抱。他们躺到地上，地面冰冷而坚硬，覆盖着鲜活的植物。
不，他心底有个声音低声说，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他知道——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一项罪行遮掩另一项罪行……但他没有停下。虽然他明知在这之后她会恨他。虽然他知道这正是她想做的……
无法原谅的事情。
她在哭泣，说着听不清的话，阿凯梅安只听到轰鸣的渴望、需要及指控。我在做什么？
“我听不到你说话。”他低声说，摸索着解开她大腿间的长袍束带。为何如此急迫，如此恐慌？
瑟金斯在上！为何心跳得如此剧烈？
求你了。求你了。
在他身下，她的脸前后摇动，紧咬着大拇指的指节。
“我们死定了，”她喘息着说，“他是真的爱我……他会杀了……”
这时阿凯梅安已在她体内了。
安摩图人和他们的基安主人一起逃下城墙，朝越来越黑的街道抱头鼠窜。钢铁之民带着灼人的巫术与刺耳的号角杀进来了。该诅咒的偶像崇拜者。帕迪拉贾在哪里？他的水井卫士在哪里？他的大公和那些闪闪发亮的军马呢？还有取水者！他们都哪里去了？
飘荡的烟雾渐渐笼罩了希摩的西城区，灰烬如雪花落下。恐慌的人群撞上那些戴着毫无表情的银面具的康里亚人，每场遭遇战都短暂而血腥。有些逃跑的人和沿相反方向增援上来的族人迎头相撞。令人窒息的恐怖流言传播开来，描述着那些赤红色的库拉吉是怎样焚尽沿途的一切，那些穿黑锁甲的北方人又是怎样一边发出动物的嗥叫、一边挥舞砍下的人头。偶像崇拜者似乎无处不在。
但还是有很多人跌跌撞撞赶到艾沙萨集市：一位真正的大公，蒙格里亚的胡卡尔王子正高举三角战旗等待他们，与他在一起的还有四百名骑兵——他们是真正的沙漠之民，来自残酷的盐之平原。缺乏训练的安摩图新兵被安插进全新的军阵，在鹅卵石铺就的广场上列起队伍，一袭黑衣的王子高喊着费恩的训诫，赞美其不屈的勇气。他总计集结了约两千名虔诚的费恩教徒，他们挺起肩膀，面貌焕然一新。
他们并没等待太久。短兵相接的战斗迅速蔓延至周围街道，费恩教徒凭借匆匆搭建的街垒抵抗下马作战的康里亚骑士。许多在附近游荡的偶像崇拜者的队伍见状都赶了过来，稍作踌躇后，聚起几百人就立刻开始攻击。安莱佩的男爵和骑士们率先发动冲锋，本想为他们深爱的施雷萨·盖德奇总督报仇，但被迅速击退，胡卡尔和蒙格里亚人发动的反冲锋将他们逼了回来。直到涅尔塞·普罗雅斯王子带领伊吉亚班总督和甘雅提总督赶到，他们才组织起另一波坚决的进攻。这次他们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安摩图人的阵地，对方逃向东边的街巷，不料康里亚人早已包抄占领了那里。只有蒙格里亚骑兵仍很顽强，他们的冲锋给敌人造成了惨重损失，即便失去坐骑，骑兵仍狂热地战斗。安基里奥斯的总督甘雅提大人与强大的胡卡尔王子交上了手。异教徒领主打偏总督的盾牌，挥动弯刀砍断了总督的锁骨。甘雅提大人仰天跌倒，被马蹄接连不断地踏过。
死亡盘旋降临。
愤怒的普罗雅斯最终率领康里亚人击溃异教徒骑兵，夺回了总督惨遭蹂躏的尸体。蒙格里亚人分散消失在周围街道，失去理智的安基里奥斯人一边发下毒誓，一边追了过去。
但王子将伊吉亚班拉到一旁。
“怎么了？”魁梧的总督问，他的声音让战甲面具发出了共鸣。
“他们在哪里？”普罗雅斯问，“费恩教徒的主力部队在哪里？”
“什么意思？”
“他们是在佯装保卫城市。”
凯胡斯只能看到父亲的两根手指，拇指松松地搭在赤裸的大腿上，指尖闪着光。
“作为杜尼安僧侣，”声音仿佛凭空传来，“你别无选择。为了指挥自己，你必须掌握环境，为了掌握环境，你必须让世人屈从你的意志。你需要让国家成为你的肢体，所以你毫不留情地审视他们的信仰——这是不证自明的过程。
“你意识到所有会伤害权势者的真相都会被称为谎言，而为其利益服务的谎言则会被叫作真相。你明白这是必然之事，因为是信仰所发挥的作用，而非真假是非保护了国家。皇帝的血脉为何神圣？奴隶为何要逆来顺受？信仰的作用就在于此，在于它允诺与禁止的行为。如果人们相信众生平等，贵族种姓就会被推翻；如果人们相信钱币代表压迫，商人种姓就会被消灭。
“国家只容忍那些能为它的体系增添凝聚力的信仰，也只有这样的信仰能让体系成为可能。你发现对于世人而言，真相如何其实不重要——否则他们为何全生活在幻觉之中？
“于是你做出了第一个重大决定，宣称自己属于贵族种姓，乃是一位王子。你知道，只需说服部分人，就可借助身份要求所有人给予你相应的待遇。通过这个简单的谎言，你保留了独立性。没人可以命令你，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权命令你。
“但与之相对的，你怎样向他们证明你的权力呢？既然一个谎言可以让你成为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存在，那什么样的谎言能让你成为他们的主人？”
他们的身体记得曾经的每一分情欲。只要他闭上眼睛，她就在那里，在他身下，在他周围，包裹着他每一次倦怠的冲刺，喘息着，低叫着。他感觉到自己在她体内像拳头一样团了起来，在她温暖而湿润的掌握中重新获得了生命。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把他拉到自己火热的唇上。她边吻他边哭泣。
“你死了！”
“我是为了你回来的……”
我可以放弃所有，甚至包括这个世界。
“阿凯……”
“为了你。”
艾斯梅。艾斯梅娜。喘息着，低叫着……
好一个妓女的名字。
轰鸣的水帘在地下洞穴激起盘旋的薄雾，湿透了他的头发、袍子，直到皮肤。他一直静听父亲的话，水珠如泪痕从脸颊滚下。
“你明白，人类的信仰也分阶层。某些信仰能对其他信仰发号施令，其中统治一切的则是宗教。有什么比这支圣战军更能说明一切？那么多人的行为可以屈从于一个目的，可以对抗每个个体不同的弱点：恐惧、懒惰、怜悯……
“所以你阅读他们的经卷，仔细分析那些词句怎样支配人类。你看到了因里教最重要的功能：将信仰的根基扎在看不到的远方，确保周而复始的人类行为构成国家的形态。怀疑这种秩序、追问世事运转的方式，等于是质疑创造他们的真神。真神成了人类及其阶级地位存在的理由，成了权势分配的依据，而让帝王与奴隶各居其位的真正根源不再为人所知。所有的问题不但成了危险的异端，还变得毫无意义，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样一来，奴仆只会向天堂挥动他们的拳头，而不会反抗他们的主人。”
父亲的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占据了死去的奇族留下的整个空间。
“就这样，你找到了捷径之道……你明白，通过这样的手段，可将被压迫者的视线引向天空，不去注意执鞭子的手——由此便能驱使他们。为了掌握环境，你必须掌握人类的行动。为了掌握行动，你必须掌握信仰。为了掌握信仰，你需要利用天堂的声音。
“而在这方面，你是超越条件的杜尼安僧侣，智慧遭到阉割的他们不过是些孩子。”
最先发现异状的是站在废弃的艾泽拉亚神龛高处的泰丹号手，他们属于戈泰克身边的亲随。那起先只是一点闪光，紧随而来的则是雷霆般的咆哮。
圣战军的各位首领早已肃清周围平原，甚至派斥候前往拜特穆拉山脉脚下，但都没发现法纳亚及其麾下的异教徒大军。基安人既然不打算放弃希摩——因里教首领们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于是他们派出很多人在沙尔瑞佐平原那些低矮的高地上侦察，做好迎战准备。戈泰克伯爵率领剩余的数千泰丹人担任预备队，尽管登上希摩城墙是他多年来最炽烈的梦想。他们预料到基安人会出兵反扑，靠速度与机动性在平原上获取优势。
然而让他们困惑的，是敌人反扑的方式。
伯爵和他手下的士兵在营地东边等待，很快收到了许多报告，得知异教徒在圣城东南城区的坦坦纳之门附近活动。他派信使给岑约萨的艾诺恩人送信，因为他们的侧翼最接近异教徒，然后他让自己的部队前进迎敌。若费恩教徒从东边某座城门开始迂回，他会遵照战士先知神圣的指示，将部队沿杰什玛尔河部署，保护河上的两座桥梁及一个十分湍急的渡口。穿链甲的泰丹骑士跟随黑底金线的圆环旗率先出发，催动着从异教徒那里掠来的战马。在他们左边，神圣的希摩正在燃烧爆炸，官兵们指着塔托卡之墙的塔楼上那些艾诺恩人的旗帜有说有笑。他们的步伐和训练时没什么区别，甚至有几分悠闲。久经战阵的老伯爵知道，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问题，异教徒部队需要数个小时才能走出城门，更不用说结成战斗阵形了。
但那些城门一直没打开。
原来在过去几周里，基安工兵们一直在辛苦劳作，在城墙地基下挖掘地道。颇有远见的帕迪拉贾告诉他们，当巫术学派踏上战场时，城墙将变得毫无意义。他们聘请南锡蓬来的算学家作为参谋，还请来伟大的建筑师古陶兰·阿布·苏拉齐，西斯林也被编入部队。
艾泽拉亚神龛上的号手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光线闪动，白色光柱周围笼罩着蓝色与靛色的光晕，接着远方的坦坦纳之门和它周围的城墙便倒下了，崩解成一团巨大的尘灰之花。风缓缓地揭开遮挡视线的云雾，若干个心跳的时间里只见到缓缓移动的阴影，然后号手们看得真切了——足有好几十头巨大战象正拖动宽大的木筏穿过瓦砾堆，为后来者架设通道。等他们出声示警，第一拨基安骑兵已冲过了沙尔瑞佐平原。
异教徒的战鼓声突然翻了一倍。
“你只需让他们相信，他们与你在智慧上的差距正如现世与外域的差距。做到这一点，他们就会赋予你无上权柄，献上最虔诚的崇拜。
“当然，这是一条险狭的道路，但很清晰。你需要培植他们的敬畏，给他们埋下暗示，告诉他们别人都说不出的事情。你需要点燃他们心中的逻各斯，为他们的信任绘出线路，让他们看到自己心中早已拥有信条。你需要让他们看到信仰是出于真理，而非出于利用。你需要让他们面对自己的恐惧与弱点，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同时还要利用这些弱点建立优势。
“只有你能在深不可测的大千世界里给予他们确凿的信念，只有你能在冷漠凉薄的人世间给予他们诚挚的认同，只有你能在这个混乱无序的社会中给予他们值得奋斗的目标。
“你让他们看到自己有多么无知。
“在这个过程中，你要始终对他们坚称，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与他人无异。当其他人质疑这一点时，你甚至要假装愤怒。你不能将影响强加于人，不能擅下断语。你要控制环境，超越条件。将轮子交给一个人，将轴杆交给另一个，再把马具或车箱交给第三个，你知道或迟或早，他们总会将这些零件拼起来，而那时他们会认为是自己得到了启示。你将推论过程交给他们，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认定你是最终结论。”
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出现在变幻无常的光束中，好像隔着水帘看到狞笑的头骨。
“他们会视你为先知……
“但这仍然是不够的。”那双嘴唇继续翕动。“对没有权力的人而言，在他们与他们的神明之间加入你并不会有所损失，毕竟他们本已将自己奉献给他人，奴性是人类的本能。但对那些手握大权的人……借由一个不在场的国王的名义进行统治意味着绝对权柄。或迟或早，那些贵族种姓一定会起来反抗你，危机无法避免……”
莫恩古斯站了起来，他浑身苍白而朦胧，就像地面上凝结的一团蒸汽。他从喷水的眼睛和嘴巴下走出，有那么一瞬间，水流裹住了他的身体，然后又变得清晰起来——他浑身滴水，没有眼珠的眼窝正对儿子，除了湿透的腰布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亚麻腰布下透出阴毛的影子，沾满水珠的皮肤上腾起蒸汽。
“关于这点，”那张没有眼睛的脸说，“我无法在可能性的概率计算中找到确切答案……”
“你难道没预见到那些景象吗？”凯胡斯问。
父亲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表情。
“什么景象？”
他的嗓子好像喊哑了，红袍巫师们的大合唱持续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停止。巫术的闪光渐渐熄灭，没入空虚，噼啪作响的火焰下隐隐传来鼓声。
好红好红的火焰。
以利亚萨拉斯收起笑容。他位于向前推进的各巫师分队后方，他的学派在城中开辟出一片地狱般的大空地，而他就站在废墟中心。浓烟熏黑了房屋地基，缠绕的火焰如高塔耸立，碎砖堆成的土墩仿佛没刮净鳞片的鱼。这样的场景在浓烟的帷幕中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宏伟的塔托卡之墙那片焦痕累累的残骸。尤特鲁高地的山坡就在火海之后，由荷特林之墙保护——城墙离得这么近！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才能在城垛上望见西撒拉特的穹顶与飞檐。
他们会在那里找到那些人……那些刺客。
西斯林发出了邀请，他们应邀前来，走过了无法计算的漫漫长路，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艰难困苦——以及所有的耻辱！——才终于来到这里。他们做到了这场交易中自己的部分，现在该和对方算算总账了。现在！就是现在！
但对方在玩怎样的把戏？
这不重要。不重要。如果有必要，他不惜将整个希摩夷为平地，翻遍每一寸泥土！
以利亚萨拉斯用赤红色衣袖蒙住脸，袖子很快沾上了烟尘与汗渍。他不顾他的贾维莱队长沙梅萨的反对，推开高耸的盾牌，大步踏上废墟中一块形如手指的巨石，阵阵热浪冲刷着他。
“战斗！”他向前方那些模糊的身影叫喊。黑暗的天空还在不停旋转。“战斗！”
不知谁拉了他一下。他将那双手挥开。
是萨罗内瑟。
“附近有丘莱尔，以利！非常多……你感觉不到吗？”
能洗个澡就好了，以利亚萨拉斯不由自主地想，可以将这些疯狂从身上洗去。
“当然感觉到了！”他厉声道，“都在废墟下面，被死人紧紧攥着。”
他周围的世界看上去那么黑暗空虚，同时又闪烁着光芒。凯胡斯举起手掌。“我的手……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可以看到金色光晕。”
审视。计算。
“我的眼睛不在我身边，”莫恩古斯说。凯胡斯马上明白他指的是其他西斯林兄弟用来代替眼睛的蛇。“在这座大厅里我靠记忆也能行走。”
从流露的所有迹象看，这个曾是他父亲的男人更像一尊石像，顶着一张没有灵魂的面孔。
“真神，”凯胡斯说，“没对你说过话么？”
审视。计算。
“没有。”
“有趣……”
“他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莫恩古斯问，“来自哪里的黑暗？”
“我不知道……有些想法就那样出现了，我只知道它们不是我的。”
一次无比短暂的停顿。他进入了可能性的概率计算，和我一样……
“疯子也总说这样的话，”莫恩古斯说，“也许你经历的考验已让你精神错乱。”
“也许……”
审视。计算。
“欺骗我对你并没有好处，”石头般的面孔停顿了一下，“除非……”
“除非，”凯胡斯说，“我是真的领受了我们的杜尼安兄弟们的指示，前来刺杀你……你是这样考虑的吗？”
审视。计算。
“你并没有能战胜我的力量。”
“不，我有，父亲。”
略长一些的停顿，但仍极难觉察。
“那么，”父亲最后说，“你是怎么知道这点的？”
“因为我明白你为何不得不召唤我。”
审视。计算。
“也就是说你已经掌握了。”
“是的……千回之念。”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崔亚姆斯一世，《日记与对话》
和其他许多经历艰难旅程的人一样，我离开智者的国度，回到愚人的家园。无知犹如时间，永远不会回头。
——斯科维，《祖姆十季》
长牙纪4112年，春，希摩
光线在一串串露珠上无声散逸。黑暗的帆布迎风翻卷。战争机械的阴影被逐渐拉长，又慢慢缩短。灰暗的色调渐渐流逝，变作五彩缤纷。远方海面金光闪耀。
早晨。世界的开始。万物缓慢地向太阳鞠躬。
奴隶们搅动还在冒烟的火坑，用干草在埋藏一夜的木炭上引出火苗。整夜无眠的人撑起身，坐在凛冽晨风中，看着交织的烟柱，一脸茫然，仿佛不相信自己……
第一阵号角声在远处响起。
这一天终于来了。希摩在等待，在朝阳的光芒中显露出黑色身影。
“你父亲，”吉姆镇那个老头子用刺耳的声音说，“要我来告诉你……”
丘迪亚从远方草场上升起，仿佛一座零乱的大石冢。城市地基蛇一般匍匐在草丛中，历经风吹日晒的石头散落于草木丛生的土墩顶端，四下处处可见倒塌的石柱。这座废城就像一艘破船，搁浅在土壤的海洋之中。
战士先知在断瓦残垣中徘徊，每次呼吸都在勾勒未来的蓝图。他的灵魂不断分叉，融入可能性的黑暗，追随推论与归纳的计算结果。思维不断分出支流，越来越细密，直到填满整个世界，并继续延伸，深入过去那早已被穷尽的土壤，越过未来那永远模糊的界限。
一座座城市陷入火海。一个个国家败亡衰落。但有一阵旋风在其中穿行……
“在丘迪亚只有一棵树……”
虽然周围只有早已死去的破裂石料，但凯胡斯看得到这里的前事：宏伟的游行队伍，拥挤的大道，庄严肃穆的神庙。在森比斯河以南诸省还是独立国家的时代，丘迪亚曾是和希摩一样伟大的城市，甚至更加伟大。而今她变得如此寂寞荒凉，只有躲避风暴的牧羊人才会来此暂时为羊群寻找遮挡。
这里曾经无比荣耀，而今一切烟消云散，只余下被推倒的石头和风中摇摆的长草……
以及答案。
“……只有一棵树，”老人的声音不属于他本人，“我就住在那棵树下。”
凯胡斯挥剑劈下，一直劈到心脏。
他被利用、被欺骗了——一直如此，从最开始……塞尔文迪人是这样说的。
“但我与其他人不同！”阿凯梅安抗议，“我相信他并非为了自己！”
布满疤痕的强壮肩膀耸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向你的关注让步……他以你的想法为基础，寻求更深切的奉献。真实是他的刀刃，我们全是他留下的伤口！”
“你在说什么？”
阿凯梅安手握那张墨迹浸染的羊皮纸，在营地中徘徊。他穿过一群群已然披挂整齐或正在穿戴盔甲的因里教徒，有些士兵向他鞠躬，称他“圣导师”，但他既没看到他们，也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他走过康里亚军营呈放射状散开的通路，走过泰丹人更为杂乱的营盘。他看到一个全身盔甲的人——一个中年玫格伊里骑士，那人有长长的灰胡须，跪在冒烟的火坑旁。
“跪下吧，”阿凯梅安听到那人颂唱，“抓住我的手，跪在……”
骑士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看到他，连忙擦去眼中的泪水。未唱完的后半句歌词“带来光明者面前”仿佛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然后骑士转过身，愤愤不平地收拾起武器和装备。号角在远方响起。
“抓住我的手”，这是战士先知的上百首圣歌之一，阿凯梅安几乎可以背下每一首。
他望向拥挤的通道，看到很多人也跪在地上，有些是单独一人，有些则三两成群。通道在视线尽头拐了个弯，一个法官正在那里训诫数十名忏悔者。不管望向哪里，他都能看到圆环徽记，有的画在塔盾上，有的被编成项链，有的镶饰在胸甲和飞扬的战旗上。整个世界都在虔诚地祷告。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凯胡斯在果园中说过：跪倒在真神面前的人，在堕落者眼中也会高不可攀；身为永远不在场的国王的仆人，可以代替国王统治。“我所做的一切，”虔诚的人会说，“都是为了他。”古老而玄妙的借口，任何仇恨与自负都可以用它来解释。它似乎超越了尘世，超越了昏暗而邋遢的生命循环，而且它就隐藏在视野边缘，伸手就能触及……
跪倒！这不正是另一种暴虐的盛宴吗？血肉即将呈上，谁还会吝惜甜点？当整个世界被摆上餐桌，它的喧嚣变成音乐，它的浮华变成只为虔诚者而存在的事业——那么好吧，一切都是为他们而存在。
其他人呢？他们只需乞食就可以了。
“你在说什么？”他冲塞尔文迪人喊道。
“即使是你，你这个自大的怀疑论者，也是他的奴隶。他掌控着你每一个思想的源泉，把你像水一样困在他的酒杯里。”
“我的灵魂属于我自己！”
笑声。黑暗、低沉、恶毒的笑声，好像觉得经受的一切折磨到头来都蠢透了。
“这正是他希望你想的。”
阿凯梅安在凯胡斯身上找到了确信。尽管失去了艾斯梅娜，但他仍旧可以将自己遭受的折磨作为某种证明。他告诉自己，只要代价仍然痛苦，这份事业就一定是真的。他并未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为了虚荣而相信。谢斯瓦萨的梦境早就让他明白，他的使命将永远伴随着恐惧而非荣誉，而他得到的补偿将是那么的……抽象。
去爱一个待他如此不公的人——这是对他的考验！而他一直如此坚定，如此坚定地相信着……
但现在一切都倒塌了，伴随着渴望与仇恨如雪崩一样奔涌而去，匆匆地冲向……冲向……
希摩。
他不知所措。
“真实是他的刀刃，我们全是他留下的伤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了解一样东西，某种意义上讲就是要知道它所处的位置。所以他不由得抓紧胸口，仿佛害怕跌入深渊，虽然眼前是广阔的沙尔瑞佐平原，远处是希摩长长的影子。
“问问你自己，巫师……你还有什么是他不曾夺走的？”
他宁愿现在就面临巫术的诅咒。
希摩城上的火把在晨光中显得那么昏暗，仿佛只是城墙上的一片片橙色污迹。费恩教徒惊奇地望向平原，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四座攻城塔，马苏斯之门和水渠附近各有两座。这让他们沮丧不已，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偶像崇拜者需要几周时间才能准备好第一次攻击。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古怪的异乡人在城门外聚拢阵形，而他们自身大多只是紧急应召而来，手握农具或早已被遗忘的战争中遗留的武器。城内仅有约两千名从蒙格达平原之战一直活下来的老兵，即便这些人也无法理解偶像崇拜者当下的作为——统领他们的哈姆吉拉尼被叫到塔楼上，仔细观察。他和其他较弱势的大公们争论了一阵，最终不欢而散。
异教徒的鼓手们在“升天之山”尤特鲁的山坡上排开阵势，敲响皮鼓。因里教徒的号角嘶鸣回应，悠长的号声仿佛在宣示吹号人强健的肺腑。
在费恩教徒称为普贾尔之门、因里教徒称为马苏斯之门的城门对面，一小队一小队的人踏上平原，朝城门走来。城墙沿线的士兵见状纷纷朝军官叫喊，认为偶像崇拜者是要谈判求和，但贵族们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命令弓箭手准备战斗。
这批因里教徒小队约有四十支，相互保持着十步距离。守城官兵渐渐看清每支小队由六人组成，五人并排在前，一人拖后。他们银色的胸甲下穿着赤红袍服，战盔伸出的角上各飘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每支小队旗帜的颜色和标志各不相同，但每个人脸上都涂着白粉，这是艾诺恩人的战妆。各小队最外侧的两人手握沉重的十字弩，单独拖后的那人也一样，弩手内侧两名穿着类似铠甲的士兵则手举巨型藤盾，几乎封住了所有角度。在两面盾牌的遮挡下，正中央的人完全被阴影笼罩，无法看清长相。
城墙上目睹这一幕的费恩教徒中，有些无知的新兵开始嘲笑敌人，但流言口耳相传，迅速地扩散了，直至所有人都僵住身体，四下一片寂静。连最愚蠢的安摩图人也知道这个简单的基安语词汇，知道它意味着怎样的恐惧。库拉吉……
巫师。
就像在回应沉默，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沉合唱在渐渐接近的军阵中响起。在这么远的距离外，那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埋在烧焦的庄稼和推倒的建筑下，但仍让希摩坚实的外墙微微颤抖。
城上的投石机掷出第一批火罐，液态火焰喷射出来，勾勒出笼罩在每支小队头顶的隔绝术的弧形。升腾而起的云雾吞没了阳光，守城官兵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座座幽灵般的塔楼。
真正的恐惧这时才攫住每个人的心。因达拉取水者在哪里？
试图转身逃跑的费恩教徒被自己的军官砍倒，邪恶的合唱声越来越响亮。前进的军阵在距城墙约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守城的弓手在恐慌中松弦射出的流矢在隔绝术上纷纷化作轻烟。随后，一队队步兵从这些分队之间鱼贯而上，而在阵形后方，弓箭的射程之外，许多单独的人影踏着步子升到空中。他们赤红的法袍翻滚着，眼睛和嘴中闪着明亮的光。
城墙上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吸了口气……
强烈的光线旋即射来。
奴隶和公牛推着那座被普罗雅斯的士兵们称为“大脚趾”的巨大攻城塔穿过平原，那座塔“咯咯吱吱”一路呻吟。昨日黄昏，在它即将完工之际，伊吉亚班还担心原本为攻打捷罗萨而设计的机器是否高到足够“亲吻希摩”。盖德奇用一向的机智回答：“她只需踮起脚趾就够了。”这个名字就这样传开了。
巨大的机械下沉了一点，又稳定下来。普罗雅斯站在拥挤的塔顶，握栏杆的手捏到指节发白。他身边以及塔楼低层的士兵们都在大喊，鞭子呼啸声则从塔后传来。前方，攻城塔的行进路线已被工兵们标记出来，那仿佛是新翻的泥土中的水渠；而在路线尽头，希摩城白色与赭红色的城墙在等待他们，城头的异教徒和他们的长矛如鬃毛竖立。
“大脚趾”的同伴在左边，士兵们称它为“小姐妹”，它同样也在缓缓前移，与“大脚趾”保持一致。她比世间绝大部分树木更高，裹有湿润的海草编成的席子，看上去仿如一只来自海底世界、没有四肢的怪兽。六层塔楼上的窗口均已打开，窗后有几十架弩炮，只要进入射程，它们就会将塔托卡之墙上的垛口射成刺猬。负责组装这两座塔楼的木匠主管发誓说它们是工程学上的奇迹——这也自然，毕竟它们是由战士先知亲自设计。
大脚趾摇晃前行，轮轴与关节都在尖叫，铺着白砖的城墙和城墙上的大眼睛越来越近了……
真神保佑，普罗雅斯不由自主地祷告，让我们成功吧！
第一拨石弹向他们飞来，那是城中隐藏的巨型投石车掷出的。石弹的散落面很广，而且目前还够不到攻城塔，但望着它们飞来还是有种超现实的惊悚感，仿佛灵魂拒绝相信如此沉重的东西可以飞到那么高。士兵们发出警惕的叫喊，接着一颗石弹从他头顶飞过——近得几乎可以用手摸到！它虽然没击中塔楼，却在后面推动塔楼的长队中造成了致命杀伤。大脚趾原地摇晃了一阵子，让小姐妹走到了前边。普罗雅斯看到了小姐妹背后的根根横木，那实际上是部巨大的梯子。随后大脚趾又继续推进。
盖德奇总督突然出现在小姐妹顶端后部拥挤的士兵们中间，黝黑的脸放着光。
“荣耀属于我们！”他喊道，“我们会把城墙上的血擦干净，等你们赶到就不会滑倒了！”
虽然每个人仍然紧咬牙关，但也都笑了起来，有些人开始呼喊着要大脚趾加快速度。当另一颗石弹落在小姐妹附近，盖德奇及其手下士兵不得不俯身躲避时，笑声更响亮了。
马苏斯之门霎时有闪光亮起，人们转头看去，仿佛听到了惨叫……
虽然巫术已不再是会被革出教门的罪行，但这些虔诚的士兵——康里亚士兵——还是不乐意跟在赤塔后面，更不要说让其打头阵进攻圣城希摩了。普罗雅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团烈火扫过城头的碉堡……
叫喊声隔着木板从他脚下传来，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喀嚓声，就像有人用膝盖折断了十几根树枝。排列在窗后的弩炮射出铁头弩矢，扫射对面挤满敌人的垛口。不一会儿，小姐妹也加入进来。一些弩矢打在城墙的瓷砖上，撒下片片飞屑，其他的则仿佛消失在守军之中。
“举盾！”普罗雅斯喊道。盾牌并不能阻止异教徒的投石车，但他们已进入强弓的射程范围。
什么东西让朝阳变得黯淡……是云吗？
第一阵箭雨朝他们洒下，也落向推着攻城塔前进的人和牲口。
“射击！”普罗雅斯向身边的弓手喊道，“扫清城墙！”
他用眼角余光看到，马苏斯之门正上演光与影的疯狂表演，但没时间观赏了。每个心跳的时间，希摩城墙上那些一眨不眨的眼睛都在逼近，空中的飞箭也更加密集。他鼓起勇气稍稍放低盾牌，在林立的守军之中认准一个异教徒，但只来得及看那裹头巾的老人一眼，一支弩矢就射中了那人的喉咙，将其撞进了城中。油罐在攻城塔四周碎裂，有两个罐子击中小姐妹的侧墙，燃烧的焦油在海草上蔓延开来。突然间，烟雾笼罩了一切，火焰的咆哮让所有声音变得扭曲。紧接着传来一次巨大的炸裂声，猛烈的冲击让每个人都跪在了地上——一块巨石命中目标，但大脚趾奇迹般地呻吟着继续前行。普罗雅斯脚下的地板起伏不定，变得像船上的甲板，他只能弓身躲在盾牌后面。他旁边的弓手仍在扯动弓弦、瞄准目标、奋力反击。据他目测，身边每两个人就有一个倒下，抓着出现在身体各处的箭杆。骑士们把他们拖走，朝塔楼两侧扔下去，给从塔楼低层冲上来递补的弓手腾出地方。又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只可能来自马苏斯之门上那些古老的石头。另一阵惨叫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左边，只见一个油罐在小姐妹顶层爆炸，浑身着火的骑士们没头没脑地跳了下去，重重地砸中地上的同胞。
“盖德奇！”普罗雅斯朝另一座攻城塔隔空叫喊，“盖德奇！”
总督那张愁眉不展的脸出现在碎木头中间，虽然箭矢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普罗雅斯还是露出微笑。接着盖德奇就倒下了。普罗雅斯滑倒在地，眨着眼睛，一次次回想着那幅景象——一颗势不可挡的石弹击碎了总督的脖子和肩膀。
天空变得黑暗，攻城塔越来越近，但小姐妹已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他们来到贴着白色瓷砖的城墙前，近得仿佛挥起衣袖就能碰到它，碰到城上拥挤的手臂与嗥叫的面孔。普罗雅斯看到一只巨眼就在脚下的白色墙面上朝外张望，他也能看到城中宽广的街道和建筑，一直延伸至升天高地。那里！那里！那里就是元初神庙！
希摩！他想着，希摩！
普罗雅斯放下白银铸成的战甲面具，他那些蹲伏的族人也在做同样的准备。吊桥落下，铁钩咬上城墙。事实最终证明，大脚趾还是足够亲吻到圣城。
康里亚的王储呼喊着先知和真神的名字，向举着剑的敌人跃去……
没人会错过那棵树。
它矗立在这片碎石荒野的中心，一座大山丘的边缘。从树围和高度看都与黑色的乌米亚齐不相上下，但粗壮的树干早已被剥去树皮，树枝如弯曲的獠牙伸向空中。
凯胡斯沿一条台阶的遗迹往上爬去，很快来到那棵树强健的肌体下。树后是平整过的山顶，随处可见翻开的砖块和一排排断裂石柱。环绕大树的是大块平石板，但朝向希摩的方向已然倒塌，巨大的树根露了出来。
他一只手按在巍然不动的树干上，手指划过表面的刻痕，那是蛀虫留下的古老痕迹。他在陡坡前站定，盯着地平线上汇聚的乌云——就在希摩上空——仿佛听到远处的滚滚雷声。然后他朝悬崖下俯身，以暴露在外的树根作踏脚点。
他下坡时带下了片片砂石。
他挺直身子，看着头顶那棵树高高耸立，光滑的树干仿若健壮阳物，硕大的树枝有如咬向天空的巨型犬齿。在他身前，树根像乌贼的触手那样纠缠着。有人在其中——从砍伐的痕迹看是许多年前干的——砍开了一条通路，黑乎乎的洞中似乎有石头的轮廓，一道楼梯通往底下的黑暗……
他沿石梯向下走去，深入山丘之中。
奈育尔猛地勒住偷来的军马，抬起一只手向西尔维和她的兄弟示警。四只秃鹫悄无声息地飞上天空。旁边的山坡上，五匹配有马鞍的马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吃草——马上没有骑手。
他们三个骑上小丘，目睹了屠杀场景。灰色的拜特穆拉山脉在前方远处升起，但仍看不到丘迪亚的痕迹。西尔维坚持要沿杜尼安僧侣走过的路追踪，她说自己能闻到他的味道。
奈育尔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他好几天没睡了，但肢体中流淌的疲惫仿佛只是种抽象概念，同哲人的辩词一样可以轻易忽略。自与那个天命派巫师对话后，诡异的紧张感攫住了他——这种冲动他只能定义为仇恨。
“他去了丘迪亚。”那个愚蠢的胖子最后吐露。
“丘迪亚？”
“是的。希摩曾经的姐妹城，在西南方向，接近杰什玛尔河的源头。”
“他告诉过你为什么吗？”
“没人知道……大多数人以为他要与真神交谈。”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说要先访问父亲的房子。”
“希德鲁希骑兵。”奈育尔辨出死者的身份，朝身后的人喊道，“很可能是来搜捕我们的。”
他盯着杂乱的足迹看了一会儿，然后弯腰检查尸体。他用指节在一具尸体的脸颊上面按了按，估量温度。换皮密探毫无感情地直勾勾看着他，直到他回身上马。
“杜尼安僧侣突袭了他们。”他道。
为这一刻他等待了多少个春秋？在这期间他的心灵破碎了多少次？
我会把他们两个一起杀掉。
“你确定是他？”她的兄弟问，“我们闻到了其他味道……费恩教徒的味道。”
奈育尔点点头，啐了一口。“是他，”他带着疲惫的厌恶说，“只有他来得及抽出剑来。”
战争，她意识到，战争把世界交予了男人。
他们在她面前纷纷跪倒，那些长牙之民，他们恳求她的祝福。“希摩，”一个士兵喊道，“我愿为希摩而死！”虽然艾斯梅娜觉得这很蠢，觉得自己远非他们的偶像，她还是祝福了他们，说出那些他们渴求的话——去杀戮，去献身吧。她运用自己早已熟悉的声音，充满抚慰又带有极强煽动性的声音，重复着凯胡斯的教诲：“人不畏死可得永生。”她捧着他们的脸颊微笑，虽然心中觉得腐败肮脏。
他们涌到她身边！武器和盔甲咔啦作响！他们个个伸出手，渴望她的触摸——这点倒是和她之前的生活一样。
他们离开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奴隶和病人。
苏拿的妓女，有人这样称呼她，语气却带着崇敬而非责难，就像她只有经过那样的堕落，才能达到今天的位置。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长牙纪年》中的艾斯梅娜是先知安吉释拉伊尔的妻子、萨梅特的女儿。这就是她的命运吗，成为经文典籍中埋藏的注解？后世会怎么称呼她呢？称她为艾斯梅娜再世，或者“另一个艾斯梅娜”，就像《圣典》中区别长牙上的重名者一样？再或简单地称她为先知伴侣……
苏拿的妓女。
天空变得阴暗，充满杀意的咆哮在晨风中愈加响亮。事情终于发生了……而她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许多人恳求她到营地边上去观看攻城，她没有理会，转身回到乌别里卡。偌大的营帐几乎空了，只留下几个奴隶在收拾早餐用的灶火。仅有一名百柱团成员——一个大腿绑着绷带的加里奥斯人——还在此地守卫。看到她从身边快步走过，他僵硬地深鞠一躬，目送她消失在帐篷私密的内部。她在挂着织锦的内室中喊了两声，无人应答。一切是那么安静、沉寂，战争的吵嚷无比遥远，就像在聆听另一个世界的响声。最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已故的帕迪拉贾那张巨大的镀金卧床前，她和凯胡斯就是在这里睡觉与做爱的。她把自己的书和卷轴堆到床上，爬上去，缩到它们中间。她没有打开书阅读，只是抚摸着它们，感受那些光滑而干燥的表面。她抱着几本书，直到它们变得像她的皮肤一样温暖。出于无法理解的原因，她开始清点书本的数目，像是孩子骄傲地整理玩具。
“二十七本。”她自言自语。巫术划破了遥远的天空，房间中的金器和玻璃随之发出低沉的共鸣。
二十七扇门，但没有出路。
“艾斯梅。”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道。
一开始她不愿抬头——她知道那是谁，更知道他看上去是什么样：孤寂的眼神，憔悴的姿态，甚至用拇指梳理头发的动作……多神奇啊，这么多画面隐藏在声音中，更神奇的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她的丈夫。杜萨斯·阿凯梅安。
“过来。”他边说边紧张地朝房里瞥了一眼。他不信任这个地方。“求你了……跟我来。”
她听到莫恩古斯的啼哭穿过层层帆布传来。她眨眨眼，忍住泪水，点了点头。
永远是她跟着走。
惨叫。人群如秋叶一样被烧焦，只留下带油迹的黑色痕迹。一道道雷霆轰鸣，颤抖的石头才能听到的和声一次次唱响。瑟缩着躲在城墙内部的人看到城垛的影子在附近的房屋上摇曳不定。
赤塔巫师们身前浮现出幻影般的龙头，它们就像被主人扯动皮带的狗，倾前吐出燃烧的蒸汽。火焰涌上石墙，橙色与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所有昏暗的角落，在雉堞之间腾跃过后，又旋转着冲下阶梯与斜道，包裹了士兵们，将他们变成摇摆的阴影。
仅仅几个心跳的时间，碉堡和附近城墙上的费恩教徒就不复存在了。石头碎裂炸开，城门顶上的堡楼像膝盖后弯的人一样扭曲变形，目睹此情此景的守军纷纷退避，仿佛大白天见了鬼。接着塔顶在浓烟中倾倒，落入阴影之中。巫师们仿佛用神秘的歌声召唤出了一个灰尘与碎石组成的巨大半球。
他们开始向前推进。
凯胡斯朝废墟深处走去。
他在楼梯底部找到一盏用兽角和透明纸做成的灯笼，这不是基安人的手艺，也不是尼尔纳米什人的。点着之后，它扩散出一圈橙色光晕……
这里并不属于人类。
气流汇聚在他周围，低声诉说着秘密。他的灵魂向外延伸，计算种种可能性，将推论化为现实。无数回廊一直通向远方，没入沉郁的黑暗。
这里就像大千之厅……就像伊述亚。
凯胡斯稳住脚步继续前行，碎石在他脚下破裂。墙壁从冰冷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他一路研究着墙上无数的细节——那上面不是普通浮雕，而是一个个和他膝盖几乎等高的人像，每个人的姿态都在讲述着什么，一直延伸向灯笼光照不到的地方。它们层层叠叠，甚至分布在拱形天花板上，令他仿佛走在石头格子中间。他停下脚步，将灯笼举到一排人像跟前，那是一些赤身裸体的小人，正朝狮子举起长矛。这时他又发现，在人像后面还有一层雕饰。透过细小的肢体，他往深处更为放肆大胆的雕饰望去，发现它们描绘了五花八门的交合姿势。
这些都是奇族的作品。
古老的灰尘间有一道足迹，凯胡斯注意到，足迹主人的步幅与步态都和他自己相仿。于是他沿这道足迹向被废弃的洞府深处走去，心知这正是父亲留下的脚步。朝下走了几百步后，他进入一座拱顶前厅，厅墙上的雕像已和真人大小相仿，但主题仍与之前一样，讲述着武力征服和阳物崇拜。墙上的石灰岩中镶嵌着铜线，犹如碧绿血痕，组成了古怪的楔形文字。但这些文字是祝福、说明，抑或某种神圣经文，凯胡斯就无从辨别了。他只知曾居住在此的人们是带着非常矛盾而复杂的情绪纪念这些行为，而非像人类常做的那样，仅仅复述让自己满意的表面文章。
凯胡斯没有理会其他通道，继续沿灰尘中的足迹走去。这道足迹一直向下，通往废弃的迷宫深处。除了一些凹痕累累的青铜兵器外，他没发现其他古物，这里只有一间又一间华丽的屋室，每一间都装饰着惟妙惟肖的雕像。他穿过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那里堆卷轴的架子高得灯笼光都照不到顶，而馆内的通道和螺旋梯——全是在岩石中凿刻出来的——仿如直通海底深渊。他没有停步，但每经过一个房间，都会把灯笼举起来朝里查看：医院、谷仓、兵营、个人居所，全挤在一起。他思索着目睹的一切，但除了这里的生物有着自然而单纯的灵魂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他感受着长达四千年的完美黑暗。
他穿过一道宽阔的游行长廊，此处的雕像描绘的事件呼之欲出，记录了史诗般的战斗与激情：赤裸的忏悔者拜倒在奇族国王的宫廷，奇族武者与大群斯兰克或人类苦战。虽然莫恩古斯的足迹只是漠然地经过这些宏大场面，凯胡斯却每每停步凝望——虚空中仿佛传来了声音。此间梁柱高耸，每根柱子都刻满无数向上延伸、互相交缠的手臂，弯曲的手腕和张开的手掌洒下无数手指的阴影，天花板则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寂静映衬出虚空的宏伟，脆弱而又沉重，仿佛一粒石子掉落都能化为雷鸣。
他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向上伸出的不同手掌。空洞的眼睛从各个方向审视着他。曾统治这里的奇族对自己生命形态的狂热简直达到了偏执的程度。他们将自己的形象刻到每一块石头上，把包裹四周的令人窒息的重量化作自我的延伸。凯胡斯意识到，这座洞府本身就代表着他们的信仰，本身就是他们的神殿。和人类不同，奇族并不限制信仰的程度，他们不会去区分祈祷与宣讲、神像与人像……
这也代表着他们的恐惧。
可能性随着脚步一点点崩塌，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跟随父亲的足迹深入黑暗，他的灯笼照亮了与人类迥异的远古工匠留下的作品。
你要带我去哪里？
无处可去……是的，无处可去。
他一言不发地带她穿过营地，远离希摩，来到西边青绿色的高地上。她也一言不发，一路上大多时间都盯着那双白丝便鞋前端露出的脚趾染上的绿渍。兴之所至，她故意踢踏一团团草叶，甚至自顾自朝右边拐了个弯，踩过一片未遭大部队践踏的草地。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又变回了阿凯梅安和艾斯梅娜，担负着诅咒与嘲弄，而非崇敬与膜拜。巫师和他的忧郁妓女。她甚至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这能有什么害处？
求你了……继续走下去，让我们逃离这个地方吧！
直到他们穿过最后一排帐篷，她才开始注意他，发现那双直视前方的眼睛被无法理解的思绪所笼罩，那强壮的下颌在层层褶褶的胡须下翕动。他们往山坡上爬去，一直走向昨晚她找到凯胡斯的那座废弃的陵墓。
但在白昼的阳光下它看上去完全不同。那些墙壁……
“你没来参加辛的葬礼。”他最后说。
她紧抓他的手。“我没办法去。”她支吾着回答，觉得其中充满可怕的残忍，虽然她明知自己在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去世那晚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那是他唯一的朋友。
“火烧得亮堂吗？”她出于习惯问道。
他又往上爬了几步，穿凉鞋的脚蹚过苦艾草绽放的黄色花朵。几只蜜蜂愤怒地打着转，嗡嗡声夹杂在远处滚动的雷鸣中——那是战争的喧嚣，时而传来的怒吼在这片喧哗的微妙作用下显得如金铁交鸣般刺耳。
“是的，火烧得很亮堂。”
砖墙废墟出现在前方，地基被漆木和野草围绕，其中又长出了年轻而笔直的白杨树，树枝已经越过周围那些断裂的围墙。她四下张望，惊讶于昨晚来追凯胡斯时忽略了那么多鲜活的细节：毛虫织出的巢穴在微风中颤动，东墙上那些椭圆形应当曾是画在那里的人脸。
我来这里做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担心起自己的性命。许多男人会为她犯下的罪行杀她……阿凯梅安会吗？失去她会让他内心深处的暴戾觉醒吗？但话说回来，不知为什么，她开始为他放弃了自己而懊恼。你本该为我而战！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阿凯？”
和她疯狂的想法完全不同，他转身张开一只手臂，就像在吹嘘自己经过苦战赢得的土地。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他说。
沿他手指的方向，她的目光穿过营地，穿过帐篷之间被车轮碾得如破碎海贝花纹一样的道路，穿过饱经践踏的小树林、田野和城市周围零星的建筑，看到了它——在道道烟柱的环绕下，在异常黑暗的天空下显得那么阴沉，那么宁静……希摩。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向海边望去，塔托卡之墙像白色的长排利齿，挡住了平原与尤特鲁高地之间那些拥挤的街道与房屋。战场与城垛上都闪着武器的寒光，由普罗雅斯指挥的两座攻城塔已搭上城墙，塔下是队伍齐整的士兵，但北边那座攻城塔正像纸做的烛台一样燃烧着。马苏斯之门业已变成一道巨大的烟柱，烟柱朝城市的方向偏倒，闪动着邪恶的巫术光芒。城门两边许多巨大的眼睛破碎了，看上去城墙上的塔楼也已被放弃。再往南，在废弃水渠的另一侧，两座交给岑约萨指挥的攻城塔也抵到了城墙上，黑压压的艾诺恩人聚集塔下，排队准备爬上塔后的梯子。
穿过层层烟雾，元初神庙仿佛触手可及。
她将手举到眉边。或许是距离和比例造成的错觉，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缓慢，就像水中的情境一样——这或者是出于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恶毒缘由。
不管怎样，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们攻下了城墙，”她的低语很快变成叫喊，“城市是我们的了！”她转身面对阿凯梅安，巫师仿佛也和她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与兴奋——甚至敬畏——中变得麻木了。
“阿凯……你看不到吗？希摩被攻破了！希摩被攻破了！”
这句话蕴含了太多东西——远不止是狂热，也不止是她眼中涌上的泪水。爱。强暴与真相。疾病、饥馑与屠杀。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她所忍受的一切。
但他摇摇头，眼睛没有离开眼前的场面。
“一切都是谎言。”
号角声在低沉的云层下回响。
“什么？”
他转身面对她，眼神中是令人恐惧的空白。她认得这眼神，在他回到卡拉斯坎的那个夜晚，他的眼神中也是同样的空白。
“塞尔文迪人昨晚来找过我。”
费恩教徒的战鼓仍在悸动。云层越来越黑暗，仿佛回应着西斯林恶毒的意志。
在队长们的催促下，贾维莱武士的方阵冲下斜坡，攀过马苏斯之门的碎石残骸，冲进缓缓在城市中飘起的高耸烟幕。赤塔巫师的小队跟在后面，小心选择着落脚点，时刻注意掩护站在阵形核心的巫师。
透过雾霾，众人勉强可见断裂城墙的轮廓。军队鱼贯而入，喷泉般的火柱还在继续舔舐城垛。更多城墙倒塌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低声诅咒。
萨罗内瑟是首位踏进希摩的赤塔学士，跟在他后面的是老普塔拉玛斯，还有阿提——其人虽已年迈不堪，仍在大声责骂手下那些贾维莱的懒散。他们面前是拥挤的房屋与街巷，一直延伸到尤特鲁高地脚下。负责警卫的几百名贾维莱四下散开，屠杀他们遇到的每一个倒霉的安摩图人，一栋接一栋地筛查周围的建筑，尖叫声从一个个隐蔽的角落响起。
老普塔拉玛斯是第一个死去的巫师，在急着催促自己的分队向前推进时，他被一枚丘莱尔打中肩膀。他倒在街上，雕塑一样摔得粉碎。阿提发出神秘的怒吼，将一群燃烧的麻雀送进了旁边一栋房子黑洞洞的窗口，伴随着接连的爆炸声，血肉与碎石飞溅出来。然后城墙废墟边的因鲁米召唤出明亮的闪电，打向那栋房子的西墙。空气撕裂，燃烧的砖墙化为齑粉，一个着火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缺口跑出来，重重地跌进断瓦残垣之中。
在贾维莱和他们宽大盾牌的掩护下，以利亚萨拉斯来到马苏斯之门废墟的顶上，扫视眼前排布的各个赤塔分队。他靠在脚下碎石中伸出的一根铁杆上——那应是铁闸门的残骸——发现普塔拉玛斯不见踪影，心知对方已遭不测。
他们本希望引蛇出洞，在城门口与蛇头们一决胜负。但西奥提太狡猾了，看上去那个施吉克人想先放放他们的血，再一个一个地干掉他们。
以利亚萨拉斯望向眼前迷宫般的建筑群，混乱的墙壁和房檐一直延伸向尤特鲁高地和高地顶端大理石制的堡垒般的元初神庙。他可以感觉到丘莱尔的存在，藏在地下室，藏在每一个致命的角落，等待着……
到处都是隐藏的敌人。
太多了……太多了。
“火焰净化一切！”他喊道，“毁灭这座城市！把它烧成灰！”
众人久等的号角声终于响起，粗糙而嘹亮的长鸣盖过了异教徒颤动的鼓点。高大的“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站在他的盾牌兄弟们中间，将手中战斧举向黑暗的天空，号叫着向伟大的战神吉尔加里奥发出嗜血的誓言，他的族人用刺耳的呐喊回应。之后森耶里人沿着赤塔学士开出的道路朝马苏斯之门仍在冒烟的废墟冲去，破碎的瓷砖在他们的军靴下发出脆响。
在他们北边，普罗雅斯及其康里亚人还在城头奋战，两座攻城塔中的一座已被地狱般的烈焰吞没，但几百名士兵攀上另一座塔楼，用弓箭支援他们的王子；在他们南边，岑约萨及其艾诺恩人惊奇地发现，攻城塔隆隆靠近，费恩教守军便仓皇逃窜。好斗的乌兰扬卡和他麾下的摩瑟罗苏人在这批人中最早踏上塔托卡之墙。
黑盔黑甲的森耶里人涌进城市，没遇到什么抵抗。胡尔瓦嘉王子和高肯伯爵杀向南面，带领斯卡瓦人和长发飘扬的奥格利人冲入未被艾诺恩人毁掉的街区；甘布罗塔伯爵带着他的因加罗什人杀向北方，每个人的盾都以风干的人头作为装饰；至于东边，他们留给赤塔及其黑肤奴隶。
基安人和安摩图人在惊恐中逃散。
无论他们望向何处，看到的都是身披锁甲的人潮，就像饿狼在大街上行走。
灯笼熄灭了。凯胡斯抱着它，就像是想用体内的生命之火让它起死回生，然而随着“嗞”的一声响，最后一丝火星也消失无踪。
但光线并没有完全消失，他看到右边有模糊的闪光，就在传来隆隆水声的方向。他不想暴露自己，便没使用任何咒文，继续向黑暗中走去。
他在漆黑的走廊中前行，水声愈发震耳欲聋。他的皮肤感受到细密的水雾，打湿了头发与长袍。光源愈发清晰了：橙黄的光反射在潮湿的黑石墙上。他先后两次弯腰用手指抚摸地面，确认自己仍在沿父亲的足迹前行。
走廊突然开阔起来，前方是一座俯瞰宽阔洞穴的露台。起初他只看到无尽的黑暗深渊中落下的巨大水幕，那瀑布如此巨大，甚至让他觉得脚下的地面在向前飘浮。然后他注意到下方的光点，有好几个，在瀑布触不到的平台上排成一排，在一个似乎有点油腻的水池中投下倒影。
他意识到那是一个个火盆，正在潮湿的空气中幽暗地燃烧。
父亲？
凯胡斯沿墙壁上雕出的宽大石阶向下走。和这座洞府中其他地方一样，每面墙都雕刻着英雄事迹和色情意象，但雕像的尺寸比外面要大得多。凯胡斯看到无数宏伟的景观，那些人像则被几千年来滴下的水中残余的矿物质所包裹。飞落的瀑布发出刺耳的水声，激起飞旋的泡沫，气势仿佛冰川从天而降，单是那无以复加的高度就让人有跪拜的冲动。
一系列斜槽——形状就像将森耶里人在战场上用来通讯的弧形长号切成两半——建在瀑布外围，共有几十个之多，它们向下弯曲，统一朝向地面上那个大水池。但只有三个还保持完整，其余均已破碎。斜槽边缘显露出青绿色，有水流冲刷的地方则泛着黄铜的光。
曲折的台阶远离瀑布，绕向这间巨大厅堂的前方。青铜的武器与盔甲散布在台阶上，说明远古时代这里曾有一场失败的战争。接近台阶底部时，他从咆哮的水声中辨出一些由较小的水流发出的声音，像是雨天屋檐下的汩汩响动，又像溪水流过石块的冲刷。空气中弥漫着洞穴特有的霉味。
“这里曾聚集着几百人，”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虽然引起了隆隆回声，但仍无比清晰，“甚至几千人，早在子宫瘟疫到来之前……”
那个声音用的是库尼乌里语。
凯胡斯在台阶上停下脚步，朝黑暗中望去。
终于到了。
面前的厅堂跟摩门的西里库斯剧场一样宽阔，地面遍布碎石和小土堆，应是从高处掉下来的。厅堂中央的宽阔水池不断向外泛起波纹，犹如一面黑镜，映照出远端池边的火盆、高处那一张张青铜肥脸以及宏伟无比的瀑布。一排巨大的青铜人像矗立于斜槽终点，它们赤裸着肥胖的身躯跪在地上，后背切割出道道水沟，并经过中空的头颅，连通了下巴上宽大的面具。它们面朝水池排成半圆，表情在橙黄色光线下显得阴森可怖。水仅从三个人像的眼睛与嘴巴中流出，打在石板上。另有一个人像中空的头颅已彻底断裂，滚到了水池另一边，一只尚未被淹没的眼睛凝视着黑暗的水面。
“洗浴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那声音续道。
凯胡斯走下最后几级巨大的石阶，又慢慢走过空地。他习惯听人说话，但这次的声音如瓷器一样光滑，毫无破绽，坚不可摧。而另一方面，他认识这个声音——人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声音呢？
他绕过水池前行，只见一个苍白人影盘腿坐在一张肥大的青铜脸倾泻而出的水帘后面。那是一个白肤男子，隔着急速冲刷的水流看上去亦幻亦真。
“火是给你点的。”那人说，“我已在黑暗中生活了很长、很长时间。”
她的平静几乎与地平线尽头的喧嚣一样让阿凯梅安恐惧。风卷来巫术的恶臭。
“这么说他在利用每个人，”她最终道，“他的每句话都在操纵我们……”她紧盯着他，似乎忘记了眨眼。“你是说他在利用我吗？”
“我、我还没完全想通，但我认为他想得到……孩子……带有他的力量和智慧，还有你的——”
“也就是说他需要繁育后代。是这样吗？我是他选中的母马？”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可恨——”
“哪里可恨了？我的一生都在被人利用。”她顿了一下，注视他的眼神中不只有愤怒，还有懊悔。“我的一生，阿凯。不过现在我被更伟大的存在利用，比那些男人和他们腐烂的欲望更伟大——”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被利用呢？”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我们有选择喽？你，一个天命派学士！我们无处可去，你知道的。我们的每次呼吸都在被利用！”
“那么你干吗还烦心呢，艾斯梅？先知的器具不是应该欢欣——”
“因为你，阿凯！”她的声音带着惊人的狂怒，“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你知道我爱你，所以就紧抓不放，用你肮脏的指甲不停挖掘，不停拉扯，不停……你在抽打我的心，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艾斯梅……我求你来，而你是自愿来的。”
漫长的沉默。
“所有这一切，”她的话音在远处巫术的爆裂声中几不可闻，“奈育尔说的每一件事……你为什么会觉得凯胡斯之前没告诉过我？”
阿凯梅安咽了口唾沫，不去理会眼角余光所见的闪亮光线。
“因为你说你爱他。”
铙钹无情而急促地响起，标志着赤塔造就的炼狱的推进：他们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废墟，无论那些异教徒集结起怎样的抵抗力量，在他们面前都像烛火一样被轻易扑灭。一队队骑兵，屋顶上一排排弓箭手，全都在类比法术的火焰中被烤焦。
除开那些跟在大部队开辟的道路后面、凌空行走侦察周围的见习法师，赤塔剩下的七十四名正式巫师大多徒步朝火场走去，用隔绝术保护自己和周围持盾的贾维莱武士。各分队均沐浴在接连不断的咒术洒下的光辉中，在身后留下一团团摇曳的阴影。他们爬上焦黑的石块铺就的废墟，走过粉碎的砖头堆成的土丘，站稳脚步之后，又制造出更多轰鸣的毁灭。石块飞上天空，留下浓烟构成的尾迹。飞檐与石柱纷纷崩塌，被冲击力卷起的浓黑巨浪吞没。全世界仿佛都教横飞的鲜血与深渊般的黑暗所占满，唯有赤塔巫师在其中迈步跨过嘶嘶作响的肢体。
在升腾的烈焰与浓烟的掩映下，元初神庙与西撒拉特越来越近，直至占据整个视野。赤塔学士一次又一次地用毁灭的歌谣召唤对手，但无人应答。
费恩教徒在他们面前奔逃，如同被火焰吓疯的野兽。
只有天空……
在这个世界，只有天空才能让它们停留，离开拥挤的、满是尖刺的土地，让它们获得片刻舒缓。透过火炉般的眼睛，它们凝视着世界黑暗而弯曲的表面。太阳散发出明亮而诡异的白光，雷云在身下翻腾，渐渐化作远方空无一物的虚无，犹如雪花落在冰层之上。它们看到苍白的海岸线，漂白的赭色与蓝色交织而成的宽阔线条。它们带着倦懒的骄傲伸展身形，在空中扑打翅膀。
佐奥斯。塞特马哈加。索霍拉特……
它们只乐意待在这里，待在这个被诅咒的世界的边缘。
但那个声音开始召唤它们，斥责与折磨接踵而至。它们不约而同地扭动粗壮的脖颈，向靛青色的深渊高声嗥叫，接着翻身向下俯冲，穿过混乱而愤怒的云层。风灼烧着它们无法流泪的眼睛。
它们像石头一样自云层中落下。
举目所见尽是希摩城，除了燃烧的火焰之外，其他地方一片黑暗。它们感觉到凡人像猴子一样在昏暗的街道上奔跑、掠夺、杀戮、交战……
它们多么渴望吞噬这一切。
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像无数钢针扎进它们！比这个犹如百万颗牙齿不断咬啮的世界更加痛苦。
它们借着急速吹拂的东风飞向城市中心，一个接一个落在元初神庙的屋檐上。
那个声音赞许了它们。
它们像甲虫一样贴在石瓦上，感觉到那些无目之人就在里面等待。
落至彼等之间！那个声音尖叫，撕碎彼等！唯在彼等之间，汝才不会被丘莱尔所伤！
于是它们穿透屋顶的瓦片，冲破支柱，将巨大的石制横梁撞成碎片，然后伴着暴雨般的碎石一起落下。十几个穿藏红色长袍的男人跌跌撞撞向它们冲来，前额上闪着蓝色的光，能量汇聚成巨大的圆弧，罩在他们的皮肤外嗞嗞作响。
索霍拉特厉声咆哮，灰泥在石柱间如雨点落下，它喉中随即涌出无数飞虫，双掌间显露出狼群咆哮的幻象，撞破光线组成的屏障，吞噬着光幕之后蜷缩的躯体；佐奥斯用爪子攥住几条燃烧的光线，将灵魂从其寄居的血肉中扯了出来；塞特马哈加撕开了对手单薄的防御，让人类纷纷身首分离，鲜血在它的肢体周围化为烟雾，彰显着它的荣耀。它发出的尖叫声像有一千头猪猡在叫嚷，如此强烈的狂喜。
“恶魔！”一个声音如霹雳响起。
它们在浸满鲜血的大理石上转过身，看到神庙深处走出一位无目的老人。老人的前额上有什么在闪烁，仿佛从天上偷来的星辰。其余人也从两侧的石柱后面涌了出来。更多无目之人。
逃吧，那个声音在它们的灵魂中低语。
塞特马哈加第一个倒下，一根棍子顶端绑定的虚空击中了它的眼睛。燃烧的盐粒爆裂开来……
逃吧！
然后是索霍拉特，它丑陋的身形被光线的洪流锁住，尖叫声不绝于耳。
佐奥斯跃入云端。
放吾回去，人类！解开锁链！
但赤塔学士十分顽固。
汝还有最后一个任务……那一双冒犯吾的眼睛……
到处都是水，轰鸣的大瀑布，滴落的水滴，青铜像嘴边垂下的水帘。凯胡斯在一个闪烁的火盆前停下，朝被火光映成橙色的青铜人脸下望去，皱眉打量父亲。父亲向后靠进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你来到这个世界，”看不到的嘴唇说，“发现人类就像孩童。”
一道道光在分割父子俩的水帘中跃动。
“人类的天性就是相信父辈相信的东西，”黑暗中的人续道，“继承父辈的欲望……人类就像被倒入模具的蜡，他们的灵魂被周围的环境所铸就。为什么因里教的父母不会生出费恩教的孩子？为什么费恩教徒养不出因里教徒？因为他们信仰的真实是被造就的，是在特定环境中形成的。把一个婴儿扔到费恩教徒身边，长大后他就会变成费恩教徒，把他扔到因里教徒身边，答案也显而易见……
“如果把他的生命分隔在两种环境中，他就会杀掉自己。”
那张脸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水帘让它变得扭曲，除了眉毛下面两个黑漆漆的洞之外，整张脸是那么苍白。父亲的每个动作似乎都是随意而为，好像只为了缓解身上无处不在的酸痛，但凯胡斯知道绝非如此。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在父亲的预料之中。虽然三十年的流浪生活带来了很多变化，但父亲仍是一个杜尼安僧侣……
这意味着凯胡斯正站在被对方设置了条件的战场上。
“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现实，”那张模糊的脸说，“他们却不曾注意。因为看不到前事，他们就认为在自己之前的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他们感觉不到环境对自己的塑造，感觉不到自己所受的束缚。那些烙印在他们灵魂中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却是自由的选择。
“他们不假思索地固守直觉，诅咒每一个敢于质疑的人。他们将无知作为根基，将那些狭窄的、被限定的条件误认为是全部真相。”
父亲拾起一块布条，按在眼窝上，布条移开时那白色织布上留下了两块玫瑰色的污渍。那张脸又滑入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
“但他们的灵魂中仍有一部分在害怕，哪怕无信者也会。无论在哪里，每个人都能看到自我欺骗的例证……‘我！’人们同声叫喊，‘我才是被选中的人！’他们怎能不害怕自己不过是踩在沙滩上的孩子呢？所以他们一边用唯唯诺诺的奉迎将自己包裹，一边望向远方寻找肯定。他们永远在寻找某些终极证据，以兹证明自己确实是世界的中心，就像他们确信自己能主宰自己那样。”
父亲挥舞着一只手，将手掌按在裸露的胸膛上。“他们用来购买证据的钱币就是虔诚的信仰。”
“那么你呢，阿凯？”艾斯梅娜的声音变得严苛，“你不是已将你那宝贵的真知魔法献给他了吗，就像我献上自己的子宫一样？”为什么她就是没法恨他，没法恨这个枯燥乏味、精神崩溃的巫师？如果她能恨他，一切会变得多么简单啊。
阿凯梅安清了清嗓子。“是的……是的，我确实……”
“那么告诉我原因吧，圣导师。为何一个天命派学士会做出这样无法想象的事？”
“因为第二次末世之劫……就要来了……”
“整个世界危在旦夕，你却在控诉他将一切当作武器？阿凯，你不应该高——”
“我没说他不是末日使者！我所掌握的情况，并未否认他可能真的是先知……”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凯？你真的知道吗？”
两行泪水流下他的脸颊。
“他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偷走了！”
“他捡了你的钱包，是吗？真有趣，我还以为我是块狗屎，而不是金子呢。”
“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你爱我，没错，阿凯，但对你来说我一直不过是——”
“你没有用心思考！你看到的只是你对他的爱，但你并没有想过当他凝视你时他看到的是什么。”
一阵沉寂的恐惧。
“但他骗了你！那个塞尔文迪人骗了你！我是纳述尔人，我知道——”
“告诉我，艾斯梅！告诉我他看到的是什么！”
她在颤抖。她为什么在颤抖？膝盖下的土地好像滚动的石头。
“真相，”她低声说，“他看到的是真相！”
不知何时，他的双臂环住了她，扶她站了起来。她紧抓着他，靠在他肩上号啕大哭。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他没有看，艾斯梅……他只是在凝视。”
另外半句话就在那里，虽然没说出口，但足以震得她双耳发聋。
……但凝视并不是爱。
她抬头看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眼神中带着紧张，带着绝望，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在凯胡斯那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瞳中看到这些。他的味道是那么温暖……那么苦涩。
他的嘴唇是那么湿润。
以利亚萨拉斯凝视着这幅地狱的景象，听到自己嘶哑的大笑，却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体会到了什么？喜悦，黑暗而贪婪的喜悦，好像看到自己憎恨的兄弟终于挨了打。还有懊悔和担心——甚至恐慌！他像在不停跌落，却永远不会撞上地面。
还有，是的……万能的力量。力量仿佛是他血管中燃烧的液体，或是他灵魂中萦绕的鸦片。
巨龙的头颅如同被斩断的幻影蛇头，高耸于各分队头顶，喷吐烈焰。就在他右手边——是内姆-潘尼帕尔吗？——召唤出翻滚的乌云，一道道闪电发出令人目眩的光。石头应声炸开，一座高塔沿对角线被劈开，砸在自己的地基上，如同一艘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渔船。
尘土卷过大宗师，他咯咯直笑。希摩在燃烧！希摩烧起来了！
不知何时，萨罗内瑟——他连一个持盾卫士也没带——赶到了大宗师身边。这蠢货为何如此冒险——
“你太着急了！”那个枯瘦如柴的巫师大喊，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沾了一道道黑线，无疑都是烟尘，“你把我们的力量虚掷在女人、孩子和愚蠢的石头上！”
“把他们杀光！”以利亚萨拉斯啐道，“我不在乎！”
“但还有西斯林，以利！我们必须保存力量！”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些舔他阳具的奴隶，想起了紧握丝绸被单、释放出体内奔涌欲望时那份奢靡的痛苦。他意识到，眼前这一切给他的正是同样的体会。他看到那些人，那些长牙之民，带着一身血污从战场上退下。看到他们惊恐的眼睛，他露出了微笑……
就像要让萨罗内瑟看到那些眼睛一样，大宗师转身面对他，伸出一只手，指向眼前硫黄地狱般的场面。
“看啊！”他轻蔑地啐了口唾沫，“看看我们——我们！我们成就的一切！”
满身烟尘的巫师惊恐地看向他，光线在他布满污渍的脸颊上闪动。
以利亚萨拉斯转回身，欢欣鼓舞地望着他付出如此超乎想象的努力赢得的报偿。
希摩烧了起来……希摩。
“我们的力量，”他高呼，“我们的荣耀！”
在密拉兹之门的胸墙上，普罗雅斯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片浓厚而广阔的云层绕着城市缓缓旋转。它是那么黑暗，以完全不自然的方式翻滚着，仿佛在不断向内生长，哪怕只盯着它看上一会儿，也让人头晕目眩，而它旋转的轴心乃是升天高地。从他所在的地方看去，元初神庙似乎触手可及，他甚至能看到穿盔甲的士兵——一队队费恩教徒——从礼拜堂最外围的石柱间冒出来，跳下台阶，很快消失于荷特林之墙的城垛之后。但最让他沮丧的却是那道从马苏斯之门的废墟一直向高地延伸过去的烟火帷幕：白垩色轻烟有如旌旗，赭色灰尘化为迷雾，灰色面纱滚滚翻腾，浓黑烟柱犹如液化的玄武岩。在这一切之中是闪动的火光、道道闪电以及飞舞的金色瀑流。整片整片的城区被吞食、融化，化作一团团闷烧的废墟。
伊吉亚班发出疯狂的笑声：“你们见过这样的场景吗！”
普罗雅斯转过脸去，本想斥责他一番，却瞥见一个穿闪耀红袍的人影踏着他们身后铺满尸体的地面朝这边走来。那人步履蹒跚，脚步在血泊中打滑，他铁灰色的发辫在左肩上摇摆。
“你们在做什么？”普罗雅斯喊道。
赤塔学士没理会他，站到朝西的位置上，张开双臂面对天空。
“你们在毁灭圣城！”
老巫师转过身，他的动作是那样快，过了一个心跳的时间，那身华丽的法袍才跟着转过来。虽然他眼神迟钝，身形伛偻，声音却充满力量与怒火。“忘恩负义的康里亚人！西斯林遮蔽了天空，他们故意布下黑暗来隐藏丘莱尔！如果我们输掉这场战斗，那么一切都完了，你懂吗？什么圣希摩……去你妈的吧！”
老人话中的无礼和急迫让普罗雅斯震惊，他不由得无言地退了一步。那学士咒骂着，重新开始神秘的准备工作。普罗雅斯朝城墙上最近的塔楼望去，发现那里聚了一堆小小的人影，而他们当中有另一个白须学士张开双臂，面朝西方，身子从城垛上探出，随着咏唱的进行，双眼放射出亮光。乌云覆盖了头顶的天空，但远处的梅内亚诺海仍一片湛蓝，沐浴在阳光下的海面闪烁着白光。
普罗雅斯面前的巫师也开始咏唱起来，突然而至的狂风充满了他宽大的衣袖。
他心底有个声音低声说：不……不该是这样。
轰鸣的水帘分割了世界，将其遮挡的对面化为闪亮的线条与斑驳的阴影，凯胡斯不再费力尝试看穿它们了。
“权力，”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说，“一切的根本在于权力。一个婴儿既可以成为因里教徒，也可以成为费恩牧民，那么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纳述尔人和塞尔文迪人呢？人类心中无限可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乃至于当他被剥离环境时，甚至会自己杀死自己？
“你很快学会了这一课。你扫视荒原，看到成千上万人类，他们面朝大地背朝天，嘴里念诵经文，手臂捶打钢铁……成千上万人类，每个人都是一个无限重复的小循环，每个人又都是国家这台巨大机器上的齿轮……
“你知道，当臣民不再向帝王鞠躬时，后者的统治就将终结；当鞭子被投进河中时，奴隶也就不再服侍。婴儿成长为皇帝、奴隶、商人、妓女还是将军，关键在于周围人如何对待他，而周围人的行为来源于信仰。
“你看着他们，成千上万人类，散布于这个世界，构成森严的阶层。每个人的行动都经过精巧调整，以符合他人的预期。你发现决定人类身份的是信仰，是他人的假想。正是这让他们成为国王或奴隶……不是他们的神灵，也不是他们的血脉。
“人类的行为组成了国家，”莫恩古斯续道，他的声音在奔流的水幕上折射着，“而人类的行为来自信仰。他们的信仰是被条件决定的，既然他们看不到这些条件，就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凯胡斯带着警惕的赞同点点头，“他们完全相信了我。”
他发觉自己紧握她的手，推她走进那座早已废弃的陵墓。他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和笑容，她美得让人心碎。在她身后，就在她的左边脸颊旁，可以看到远处雀斑大小的元初神庙，正矗立在烟尘与燃烧的街巷之上。
陵墓东南角的墙壁早已彻底倒塌，他从上面踏过，穿凉鞋的脚踩过野草。他把她拉到墓室里面，年轻的树根穿透土层，在黑暗中洒下点点光斑。蚊虫盘旋着飞向最后一缕阳光。他们又开始接吻，用更加亲密的姿势互相拥抱。他们躺到地上，地面冰冷而坚硬，覆盖着鲜活的植物。
不，他心底有个声音低声说，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他知道——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一项罪行遮掩另一项罪行……但他没有停下。虽然他明知在这之后她会恨他。虽然他知道这正是她想做的……
无法原谅的事情。
她在哭泣，说着听不清的话，阿凯梅安只听到轰鸣的渴望、需要及指控。我在做什么？
“我听不到你说话。”他低声说，摸索着解开她大腿间的长袍束带。为何如此急迫，如此恐慌？
瑟金斯在上！为何心跳得如此剧烈？
求你了。求你了。
在他身下，她的脸前后摇动，紧咬着大拇指的指节。
“我们死定了，”她喘息着说，“他是真的爱我……他会杀了……”
这时阿凯梅安已在她体内了。
安摩图人和他们的基安主人一起逃下城墙，朝越来越黑的街道抱头鼠窜。钢铁之民带着灼人的巫术与刺耳的号角杀进来了。该诅咒的偶像崇拜者。帕迪拉贾在哪里？他的水井卫士在哪里？他的大公和那些闪闪发亮的军马呢？还有取水者！他们都哪里去了？
飘荡的烟雾渐渐笼罩了希摩的西城区，灰烬如雪花落下。恐慌的人群撞上那些戴着毫无表情的银面具的康里亚人，每场遭遇战都短暂而血腥。有些逃跑的人和沿相反方向增援上来的族人迎头相撞。令人窒息的恐怖流言传播开来，描述着那些赤红色的库拉吉是怎样焚尽沿途的一切，那些穿黑锁甲的北方人又是怎样一边发出动物的嗥叫、一边挥舞砍下的人头。偶像崇拜者似乎无处不在。
但还是有很多人跌跌撞撞赶到艾沙萨集市：一位真正的大公，蒙格里亚的胡卡尔王子正高举三角战旗等待他们，与他在一起的还有四百名骑兵——他们是真正的沙漠之民，来自残酷的盐之平原。缺乏训练的安摩图新兵被安插进全新的军阵，在鹅卵石铺就的广场上列起队伍，一袭黑衣的王子高喊着费恩的训诫，赞美其不屈的勇气。他总计集结了约两千名虔诚的费恩教徒，他们挺起肩膀，面貌焕然一新。
他们并没等待太久。短兵相接的战斗迅速蔓延至周围街道，费恩教徒凭借匆匆搭建的街垒抵抗下马作战的康里亚骑士。许多在附近游荡的偶像崇拜者的队伍见状都赶了过来，稍作踌躇后，聚起几百人就立刻开始攻击。安莱佩的男爵和骑士们率先发动冲锋，本想为他们深爱的施雷萨·盖德奇总督报仇，但被迅速击退，胡卡尔和蒙格里亚人发动的反冲锋将他们逼了回来。直到涅尔塞·普罗雅斯王子带领伊吉亚班总督和甘雅提总督赶到，他们才组织起另一波坚决的进攻。这次他们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安摩图人的阵地，对方逃向东边的街巷，不料康里亚人早已包抄占领了那里。只有蒙格里亚骑兵仍很顽强，他们的冲锋给敌人造成了惨重损失，即便失去坐骑，骑兵仍狂热地战斗。安基里奥斯的总督甘雅提大人与强大的胡卡尔王子交上了手。异教徒领主打偏总督的盾牌，挥动弯刀砍断了总督的锁骨。甘雅提大人仰天跌倒，被马蹄接连不断地踏过。
死亡盘旋降临。
愤怒的普罗雅斯最终率领康里亚人击溃异教徒骑兵，夺回了总督惨遭蹂躏的尸体。蒙格里亚人分散消失在周围街道，失去理智的安基里奥斯人一边发下毒誓，一边追了过去。
但王子将伊吉亚班拉到一旁。
“怎么了？”魁梧的总督问，他的声音让战甲面具发出了共鸣。
“他们在哪里？”普罗雅斯问，“费恩教徒的主力部队在哪里？”
“什么意思？”
“他们是在佯装保卫城市。”
凯胡斯只能看到父亲的两根手指，拇指松松地搭在赤裸的大腿上，指尖闪着光。
“作为杜尼安僧侣，”声音仿佛凭空传来，“你别无选择。为了指挥自己，你必须掌握环境，为了掌握环境，你必须让世人屈从你的意志。你需要让国家成为你的肢体，所以你毫不留情地审视他们的信仰——这是不证自明的过程。
“你意识到所有会伤害权势者的真相都会被称为谎言，而为其利益服务的谎言则会被叫作真相。你明白这是必然之事，因为是信仰所发挥的作用，而非真假是非保护了国家。皇帝的血脉为何神圣？奴隶为何要逆来顺受？信仰的作用就在于此，在于它允诺与禁止的行为。如果人们相信众生平等，贵族种姓就会被推翻；如果人们相信钱币代表压迫，商人种姓就会被消灭。
“国家只容忍那些能为它的体系增添凝聚力的信仰，也只有这样的信仰能让体系成为可能。你发现对于世人而言，真相如何其实不重要——否则他们为何全生活在幻觉之中？
“于是你做出了第一个重大决定，宣称自己属于贵族种姓，乃是一位王子。你知道，只需说服部分人，就可借助身份要求所有人给予你相应的待遇。通过这个简单的谎言，你保留了独立性。没人可以命令你，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权命令你。
“但与之相对的，你怎样向他们证明你的权力呢？既然一个谎言可以让你成为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存在，那什么样的谎言能让你成为他们的主人？”
他们的身体记得曾经的每一分情欲。只要他闭上眼睛，她就在那里，在他身下，在他周围，包裹着他每一次倦怠的冲刺，喘息着，低叫着。他感觉到自己在她体内像拳头一样团了起来，在她温暖而湿润的掌握中重新获得了生命。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把他拉到自己火热的唇上。她边吻他边哭泣。
“你死了！”
“我是为了你回来的……”
我可以放弃所有，甚至包括这个世界。
“阿凯……”
“为了你。”
艾斯梅。艾斯梅娜。喘息着，低叫着……
好一个妓女的名字。
轰鸣的水帘在地下洞穴激起盘旋的薄雾，湿透了他的头发、袍子，直到皮肤。他一直静听父亲的话，水珠如泪痕从脸颊滚下。
“你明白，人类的信仰也分阶层。某些信仰能对其他信仰发号施令，其中统治一切的则是宗教。有什么比这支圣战军更能说明一切？那么多人的行为可以屈从于一个目的，可以对抗每个个体不同的弱点：恐惧、懒惰、怜悯……
“所以你阅读他们的经卷，仔细分析那些词句怎样支配人类。你看到了因里教最重要的功能：将信仰的根基扎在看不到的远方，确保周而复始的人类行为构成国家的形态。怀疑这种秩序、追问世事运转的方式，等于是质疑创造他们的真神。真神成了人类及其阶级地位存在的理由，成了权势分配的依据，而让帝王与奴隶各居其位的真正根源不再为人所知。所有的问题不但成了危险的异端，还变得毫无意义，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样一来，奴仆只会向天堂挥动他们的拳头，而不会反抗他们的主人。”
父亲的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占据了死去的奇族留下的整个空间。
“就这样，你找到了捷径之道……你明白，通过这样的手段，可将被压迫者的视线引向天空，不去注意执鞭子的手——由此便能驱使他们。为了掌握环境，你必须掌握人类的行动。为了掌握行动，你必须掌握信仰。为了掌握信仰，你需要利用天堂的声音。
“而在这方面，你是超越条件的杜尼安僧侣，智慧遭到阉割的他们不过是些孩子。”
最先发现异状的是站在废弃的艾泽拉亚神龛高处的泰丹号手，他们属于戈泰克身边的亲随。那起先只是一点闪光，紧随而来的则是雷霆般的咆哮。
圣战军的各位首领早已肃清周围平原，甚至派斥候前往拜特穆拉山脉脚下，但都没发现法纳亚及其麾下的异教徒大军。基安人既然不打算放弃希摩——因里教首领们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于是他们派出很多人在沙尔瑞佐平原那些低矮的高地上侦察，做好迎战准备。戈泰克伯爵率领剩余的数千泰丹人担任预备队，尽管登上希摩城墙是他多年来最炽烈的梦想。他们预料到基安人会出兵反扑，靠速度与机动性在平原上获取优势。
然而让他们困惑的，是敌人反扑的方式。
伯爵和他手下的士兵在营地东边等待，很快收到了许多报告，得知异教徒在圣城东南城区的坦坦纳之门附近活动。他派信使给岑约萨的艾诺恩人送信，因为他们的侧翼最接近异教徒，然后他让自己的部队前进迎敌。若费恩教徒从东边某座城门开始迂回，他会遵照战士先知神圣的指示，将部队沿杰什玛尔河部署，保护河上的两座桥梁及一个十分湍急的渡口。穿链甲的泰丹骑士跟随黑底金线的圆环旗率先出发，催动着从异教徒那里掠来的战马。在他们左边，神圣的希摩正在燃烧爆炸，官兵们指着塔托卡之墙的塔楼上那些艾诺恩人的旗帜有说有笑。他们的步伐和训练时没什么区别，甚至有几分悠闲。久经战阵的老伯爵知道，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问题，异教徒部队需要数个小时才能走出城门，更不用说结成战斗阵形了。
但那些城门一直没打开。
原来在过去几周里，基安工兵们一直在辛苦劳作，在城墙地基下挖掘地道。颇有远见的帕迪拉贾告诉他们，当巫术学派踏上战场时，城墙将变得毫无意义。他们聘请南锡蓬来的算学家作为参谋，还请来伟大的建筑师古陶兰·阿布·苏拉齐，西斯林也被编入部队。
艾泽拉亚神龛上的号手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光线闪动，白色光柱周围笼罩着蓝色与靛色的光晕，接着远方的坦坦纳之门和它周围的城墙便倒下了，崩解成一团巨大的尘灰之花。风缓缓地揭开遮挡视线的云雾，若干个心跳的时间里只见到缓缓移动的阴影，然后号手们看得真切了——足有好几十头巨大战象正拖动宽大的木筏穿过瓦砾堆，为后来者架设通道。等他们出声示警，第一拨基安骑兵已冲过了沙尔瑞佐平原。
异教徒的战鼓声突然翻了一倍。
“你只需让他们相信，他们与你在智慧上的差距正如现世与外域的差距。做到这一点，他们就会赋予你无上权柄，献上最虔诚的崇拜。
“当然，这是一条险狭的道路，但很清晰。你需要培植他们的敬畏，给他们埋下暗示，告诉他们别人都说不出的事情。你需要点燃他们心中的逻各斯，为他们的信任绘出线路，让他们看到自己心中早已拥有信条。你需要让他们看到信仰是出于真理，而非出于利用。你需要让他们面对自己的恐惧与弱点，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同时还要利用这些弱点建立优势。
“只有你能在深不可测的大千世界里给予他们确凿的信念，只有你能在冷漠凉薄的人世间给予他们诚挚的认同，只有你能在这个混乱无序的社会中给予他们值得奋斗的目标。
“你让他们看到自己有多么无知。
“在这个过程中，你要始终对他们坚称，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与他人无异。当其他人质疑这一点时，你甚至要假装愤怒。你不能将影响强加于人，不能擅下断语。你要控制环境，超越条件。将轮子交给一个人，将轴杆交给另一个，再把马具或车箱交给第三个，你知道或迟或早，他们总会将这些零件拼起来，而那时他们会认为是自己得到了启示。你将推论过程交给他们，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认定你是最终结论。”
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出现在变幻无常的光束中，好像隔着水帘看到狞笑的头骨。
“他们会视你为先知……
“但这仍然是不够的。”那双嘴唇继续翕动。“对没有权力的人而言，在他们与他们的神明之间加入你并不会有所损失，毕竟他们本已将自己奉献给他人，奴性是人类的本能。但对那些手握大权的人……借由一个不在场的国王的名义进行统治意味着绝对权柄。或迟或早，那些贵族种姓一定会起来反抗你，危机无法避免……”
莫恩古斯站了起来，他浑身苍白而朦胧，就像地面上凝结的一团蒸汽。他从喷水的眼睛和嘴巴下走出，有那么一瞬间，水流裹住了他的身体，然后又变得清晰起来——他浑身滴水，没有眼珠的眼窝正对儿子，除了湿透的腰布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亚麻腰布下透出阴毛的影子，沾满水珠的皮肤上腾起蒸汽。
“关于这点，”那张没有眼睛的脸说，“我无法在可能性的概率计算中找到确切答案……”
“你难道没预见到那些景象吗？”凯胡斯问。
父亲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表情。
“什么景象？”
他的嗓子好像喊哑了，红袍巫师们的大合唱持续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停止。巫术的闪光渐渐熄灭，没入空虚，噼啪作响的火焰下隐隐传来鼓声。
好红好红的火焰。
以利亚萨拉斯收起笑容。他位于向前推进的各巫师分队后方，他的学派在城中开辟出一片地狱般的大空地，而他就站在废墟中心。浓烟熏黑了房屋地基，缠绕的火焰如高塔耸立，碎砖堆成的土墩仿佛没刮净鳞片的鱼。这样的场景在浓烟的帷幕中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宏伟的塔托卡之墙那片焦痕累累的残骸。尤特鲁高地的山坡就在火海之后，由荷特林之墙保护——城墙离得这么近！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才能在城垛上望见西撒拉特的穹顶与飞檐。
他们会在那里找到那些人……那些刺客。
西斯林发出了邀请，他们应邀前来，走过了无法计算的漫漫长路，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艰难困苦——以及所有的耻辱！——才终于来到这里。他们做到了这场交易中自己的部分，现在该和对方算算总账了。现在！就是现在！
但对方在玩怎样的把戏？
这不重要。不重要。如果有必要，他不惜将整个希摩夷为平地，翻遍每一寸泥土！
以利亚萨拉斯用赤红色衣袖蒙住脸，袖子很快沾上了烟尘与汗渍。他不顾他的贾维莱队长沙梅萨的反对，推开高耸的盾牌，大步踏上废墟中一块形如手指的巨石，阵阵热浪冲刷着他。
“战斗！”他向前方那些模糊的身影叫喊。黑暗的天空还在不停旋转。“战斗！”
不知谁拉了他一下。他将那双手挥开。
是萨罗内瑟。
“附近有丘莱尔，以利！非常多……你感觉不到吗？”
能洗个澡就好了，以利亚萨拉斯不由自主地想，可以将这些疯狂从身上洗去。
“当然感觉到了！”他厉声道，“都在废墟下面，被死人紧紧攥着。”
他周围的世界看上去那么黑暗空虚，同时又闪烁着光芒。凯胡斯举起手掌。“我的手……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可以看到金色光晕。”
审视。计算。
“我的眼睛不在我身边，”莫恩古斯说。凯胡斯马上明白他指的是其他西斯林兄弟用来代替眼睛的蛇。“在这座大厅里我靠记忆也能行走。”
从流露的所有迹象看，这个曾是他父亲的男人更像一尊石像，顶着一张没有灵魂的面孔。
“真神，”凯胡斯说，“没对你说过话么？”
审视。计算。
“没有。”
“有趣……”
“他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莫恩古斯问，“来自哪里的黑暗？”
“我不知道……有些想法就那样出现了，我只知道它们不是我的。”
一次无比短暂的停顿。他进入了可能性的概率计算，和我一样……
“疯子也总说这样的话，”莫恩古斯说，“也许你经历的考验已让你精神错乱。”
“也许……”
审视。计算。
“欺骗我对你并没有好处，”石头般的面孔停顿了一下，“除非……”
“除非，”凯胡斯说，“我是真的领受了我们的杜尼安兄弟们的指示，前来刺杀你……你是这样考虑的吗？”
审视。计算。
“你并没有能战胜我的力量。”
“不，我有，父亲。”
略长一些的停顿，但仍极难觉察。
“那么，”父亲最后说，“你是怎么知道这点的？”
“因为我明白你为何不得不召唤我。”
审视。计算。
“也就是说你已经掌握了。”
“是的……千回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