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州电力局声明，本周之内将恢复曼哈顿多区之电力，」播报员说：「但话说回来，这句话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听到了，是吧？设法保暖，小心安全──」
「还要不要茶？」萝伦问。
潘点点头，萝伦提起水壶走过去，倒满她的茶杯。
「还有人要茶吗？」
不要茶，要饼干。我坐在走廊的一张沙发上，做着饼干的白日梦。铺着巧克力的饼干，奶奶每次过节都会烤的那种全麦饼干。
「这里还要，谢谢。」走廊另一头较年轻的中国男人说。
萝伦朝他走去，在一双双腿和脚，以及毛毯之间穿梭而过。即使穿着毛衣，还是看得出来她的肚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肚子里的宝宝已经三个月又三周了。我瘦得皮带带扣都多扣了四个洞，回复到大学时代的身材。我的肚子不见了，她的却越来越大。
我手机的提示音响起，一封通报透过网眼网络而来，通知第六大道和三十四街街口有旧货交易巿集。他们最好做了管制措施，因为许多人会空手参加，取得那些以物易物的物资。
这次的午茶供应是苏西提议的。将水煮开能够杀菌，萝伦和苏西希望每天至少一次与楼友交流。走廊已经变成了饥饿受灾人的疗养院，从脏毛毯下探出来的脸庞全都凹陷瘦削。尽管茶水里只飘着几片茶叶，但能补充水分、温暖身子，苏西希望它也能温暖心灵。
查克提议大家聚集在一个房间内，以提高暖气机温暖身体的效率。他解释每一具人体会散发出相当于一百瓦灯泡的热度，二十七具人体就能制造出二千七百瓦热度，这是发电机产出的热能的一半。
我们没讨论人体产生热能的机制。为了节省体能，大家都尽量不动，但他悄悄告诉我，天冷时，人体耗损的更多。
三个星期下来，即使我们已尽可能节约，查克储备的煤油已经告罄，柴油也快见底。楼下七百五十公升的储油，提供了两台小发电机、暖气机和炉子三个星期的使用期，再加上被偷走的，已所剩不多。
我们很少开启发电机了。走廊的照明是用自制的油灯，燃油是地下室暖气炉用的。那里的燃油太过黏稠，无法使用在发电机上，只能拿来做油灯。燃油暖气机单单使用柴油是能产生暖气，但气味难闻至极，只好打开窗户通风，此举又带入了冻人的寒气。
「再过几分钟，我们将向大家报导关于网络攻击的最新调查结果，以及──」
苏西将收音机的音量调低，「我们听得够多了。」
「我还没听够。」萝伦说着，放下茶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们移开了一半的路障，只剩下一张上下颠倒的茶几和一些盒子做界线，暗示他人别进入我们这一头。萝伦尽全力维持这端走廊的清洁，毛毯和衣物都被她以漂白水消毒过，消毒水的强烈气味刺得我们泪眼迷蒙。
萝伦倾身向前，看着大家问：「政府为什么不设法提升因特网的安全？」
这个问题反复出现在网眼网络上，质问的语气越来越愤怒，纷纷指责政府无能，无力保护人民。
「我告诉妳为什么。」洛里蜷缩在毛毯中，低沉沙哑地说：「妳当然可以发牢骚，但因特网不安全的主要原因在于，我们并不想让它安全。」
查克听了不服气，「『我们』是什么意思？我要的就是安全的因特网。」
洛里稍稍坐起，「你以为你要的就是安全的因特网，但实际上不是，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矛盾心态，导致普罗大众、软件工程师都不注重网络的安全。」
「消费者怎么会不想要因特网安全？」
「因为真正安全的因特网限制很多，无法让人自由自在地在网络世界中翱翔。网络安全和自由方便是相互抵触的。」
「就眼下的情势来看，只有高度的网络安全，才能保障我们的自由方便。」东尼说。他坐在我和萝伦旁边，而我们家的路可就躺在他身上呼呼大睡。
「没错，但这里所谓的自由，牵扯到隐私权，隐私权是自由的基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云端世界，而我们上网时，会将真实世界中的习惯带入。一个完美、安全的网络世界，就表示要追踪和监视每一条上网痕迹，会一直紧紧跟随你在网络上的一言一行。」
我以前没想过这点。原来一个完美的安全的网络世界，就像每一个角落、每一户人家都安装摄影机的真实世界。它记录了我们的一举一动，甚至侵犯性更强。一份收录了我们每一次互动的完美纪录，将给人机会偷窥我们每一个想法。
「我愿意放弃网络隐私，好躲开这次的大乱。」东尼嘲讽地说。趴在他身上的路可被惊动，在毛毯里骚动起来，东尼低低向他道歉。
「等等，这不是矛盾吗？为了网络安全，必须暴露隐私，而暴露稳私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我问。
「问题在于，我们同时运用因特网的技术在一般的日常生活、工作和社交上，以及控管核能发电厂。这两方面在网络上的活动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充斥着个人隐私，另一个则无。所以我们不能将资安系统一概而论，完全交托给某个国家级的管理机构。」洛里疲倦地回答，「所谓的资安只是在追求一个平衡，只需要将未来云端世界中，提高侵犯个人权利的难度即可。即便是这场──」洛里两手在烛光中画了一个圈，「──无论究竟出了什么事，很快都能被修复完善。」
洛里似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口气中仍充满了信心。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软件公司不希望消费者得到安全的网络空间。」达蒙说。他躬身在笔电前，屏幕柔和的光线照着他的脸庞。他打开了省电模式，趁着晚上启动发电机时，将笔电充电一整晚。
「你是说网络科技公司打从心底，想要一个不安全的因特网？」我说。
「软件公司要一个能够防堵黑客的安全的网络世界，」达蒙响应，「但不要消费者防堵他们。他们使用固定后门程序、远距离更新和修改软件──这是他们刻意制造的主要资安风险。司图克斯病毒这类网络武器，就是利用后门程序侵入，发动攻击。」
「他们当然不愿意消费者防堵他们，」洛里一笑，「他们提供免费软件给消费者使用，就是要我们对他们开放，这样他们才可以监视我们，出卖我们的个人资料。」
达蒙看着屏幕，「既然你不愿意出钱买产品，你只好成为他们的产品。」
「我在网上的购物行为被追踪，为什么会有危险？」苏西困惑地问。
达蒙耸耸肩，「危险的是软件公司植入妳计算机里的钓鱼程序、漏洞和路径。他们不止运用这些来追踪妳的网络活动，也能轻易侵入妳的计算机，很多黑客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你知道如何入侵我们的计算机啰？」站在走廊另一头的理察不满地问。
没人理睬他。
昨天，我们才知道是他用煤油暖气机跟二楼的楼友交换发电机，而那台发电机就放在他自己的卧室里。他坚称提醒过他们要注意通风，但那九个人很可能就是因他而死，他却没有丝毫愧疚之意。
「那政府在干嘛？他们不是应该立法管制吗？」萝伦问：「眼前发生的，可不是骇入某人的银行户头这么简单。」
「管制什么？妳讲的太含糊了。」洛里问。
「首要之务，当然是水和电。」
「自来水公司和发电厂都不再属于政府，不是他们的责任。」
「那保护我们不是国军的责任吗？」
「理论上是，国军的责任就是保护人民和产业不受他国的侵犯。他们设立界线，然后防护，但这些传统做法已经不再有效。在网络的世界中，很难界定界线。」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前的政府和国军要保护工厂不受外国的侵害，现在，他们要求私人企业自己承担网络世界的安全。」他耸耸肩，「但谁来出资？一家私人企业能够对抗一个敌对国家吗？一般人民能够捍卫自己吗？好，就算某家集团最后发展得跟国家政府一样强大，那就安全了？不会引发别的问题？」
达蒙点点头，「我们现在抱怨中国和伊朗，但最初，是我们带头使用先进的网络武器，比如司图克斯和火焰病毒攻击他们的。现在他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有什么奇怪？」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使我想起了一句话，「如果你打算在战场上使用火攻，最好先确定己方没有易燃物，免得自找麻烦。」
「孙子兵法？」洛里问。
我点点头，世事多变，但永恒不变的真理更多。
「这么说来，」洛里笑出声，「我们美国人要更加小心了。因为我们是地球上最多网络易燃物的国家。」
但其他人都笑不出来。
 

DAY 24 1月15日

「你有吃的吗？」
我被这个人吓了一跳，手上拖拉的一大桶白雪差点脱手。我认得这个声音，是莎拉，理察的妻子。我转身一看，又吓了一跳，那声音的确出自莎拉，但脸孔和身子……
楼梯间光线昏暗，一双绝望的眼睛从凹陷的眼眶仰望着我。她弯身将脏破的毛毯往上一拉，包住肩膀。我看到她发丝上长满了虱卵。她斜眼偷瞄身后一眼，又转回来看着我，又肿又裂的嘴唇稍稍一弯，试着给我一个微笑。她的牙齿发黄，齿垢明显，一只枯槁的手抚着一侧火红的脸颊。她的皮肤像纸片一样薄，似乎搓揉伤处就能脱一层皮。
「拜托，麦克。」她喃喃说。
「唔，当然有。」我嘟嚷着，满心惊恐。我将绳子绑好，固定好雪桶，从口袋拿出原本打算留给路可的一块奶酪，递给她。她连忙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点头道谢。
「莎拉！」
她像受惊的动物全身一震，理察现身在门口，莎拉赶紧退到楼梯扶手边。
「过来，莎拉，妳身体不舒服。」理察伸手去抓她，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她伸出一只枯骨般乌青的手，阻止理察，「我不要。」
理察瞪了她一眼，转过来对我微微一笑。他穿着柔软的羊绒上衣和宽松长裤，刮得干干净净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粉红色。
「她生病了。」理察耸耸肩对我解释。
理察说完，身子往前一探，抓住了莎拉肩上的毛毯。莎拉哎呀地挣扎，理察弯身一把抱起她，转过来面对我，莎拉被他紧紧锁在怀里，「你融了雪，能不能送些水给我们那一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开。
「怎么了？」查克走上来，未受伤的那只手提着一罐十五公升的柴油。
「莎拉想要吃的。」
「谁不是？」查克一本正经地干笑两声。他晃了晃油罐，爬上最后一段阶梯，「再几罐，就没了。」
「她状况不好。」我仍然盯着那扇敞开的门口。
「我们的状况都不好。」查克爬上了金属阶梯，「你有看到他们在走廊上吃的东西吗？」
一些流亡者开始抓楼下大厅里的老鼠来充饥，艾芮娜教了他们如何捕鼠，将安眠药和其他毒药磨成粉，撒在垃圾堆里，用来麻痹速度太快、野性太强的老鼠。因为老鼠中毒，人吃了也会中毒，所以我在一间公共厕所的角落里，发现一大堆除去了内脏、清洗干净的老鼠遗体。
我听到另一声关门声，是理察家。
「你最近有去他家吗？」我问查克。
查克停下脚步，放下油罐，「你的脸色像鬼一样糟。」
我的确感觉不适，但大家都是。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旋转起来，我赶紧抓住扶手稳住自己。
「噢，你没事吧？」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先把这桶雪运上去，放到融雪桶内，然后我就去躺下休息。」
查克打量着我，「你怎么不现在就去躺着，顺便找东西吃？」
早上我们用平底锅煎了鸡肉。现在想起早上的煎肉，我的口水痛苦地直冒出来。为了闪避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躲在查克和苏西卧室的角落用一具小瓦斯炉煎肉，但我相信香味依旧穿透墙壁渗出去了，才引得莎拉出洞找我讨食。
「我是认真的，你去找东西吃吧。这些我来做。」查克提议。
他放下油罐，目光越过扶手盯着我的雪桶。我和达蒙只要可以负荷，就会尽量运雪上楼，我们需要更多的雪来融成水。
早上走出公寓时，我差点被臭到窒息。我以为我会习惯，以为不可能更臭，但我错了。有两个睡在走廊上的人，拉肚子在被褥和裤子上，状况简直一塌糊涂。潘说是脱水造成的，我真不希望这情况再发生一次。她想帮他们清理，但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只好强硬地要求大家有力出力，协助融雪变水的工程。
一阵强烈的恶心压过饥饿胃部的绞痛。我强打起精神，等待反胃的感觉过去，「你还想逮住保罗？」我问。
查克点点头，「这件事你别管，让我和东尼来吧。这是我们欠大家的，一定要把达蒙的笔电拿回来。」
他一直提到那台笔电，认为笔电里关于此次灾难的纪实纪录和档案相当重要。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有私心，另有打算。
公权力的崩塌，使得正义的伸张回复到我们无意间形成的各个党派。要想制约党派内的流氓恶霸，需要一支强悍有力的中央军队⋯⋯但如果这支军队本身就是流氓恶霸呢？
我们现在拥有最多的，就是大把胡思乱想的时间。而保罗逍遥法外的想法，一直盘踞在查克脑海里，促使他饥渴地想逮到人教训一番，使身体上的饥渴换成了精神上的饥渴。我已经没力气再劝阻他了。我们真的应该把所有精力和时间都放在如何活下去这件事上头，而不是没头没脑地去追捕危险人物，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去躺一会儿。」我给了查克一个微笑，转身朝我家走去。
「喔，没有。」查克说，「我最近都没去过理察家。他说既然我们将走廊堵起来，他也不让苏西和其他人过去他们那儿。」
我没有回头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后，才踏进走廊中。收音机低声盘绕而来。
「──至少有十多人被通报淹死，救难人员倾尽全力救援中──」
简直是笑话嘛──倾尽全力救援中？
封城隔离原本说的是一、两天的事，但到现在已持续了四天，逼得人民冒险越河逃难。曼哈顿岛沿岸结了一大片宽广的河冰，驾船逃难成为了不可能的任务，人们只好踏上冻结的碎冰，又拉又推地运用手边的漂浮物过河。许多人误踏薄冰，掉进河里，还有人重心不稳，翻覆摔进冰冻的河水中。
他们铤而走险，显示出灾情已恶化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大型救难中心的关闭，使得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人数激增。政府的确另外设置了一些救难中心，但数量太少，也太迟了。有越来越多的大楼被烧毁，加上没暖气，没水，没食物，空投物资的抢夺大战更形激烈。
我们现在都避免上街。
成千上万灾民死亡。官方电台对于实际灾情一字未提，这个死亡数字在网眼网络推特上，持续更新。一种致命性传染病，正在肆虐纽约。
我回到查克公寓时，看见萝伦正在协助准备大家的午茶。她抬眼看我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掉了。
「天啊，麦克，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但两腿发软，快要跪下去了，「我很好，只是想躺一下。」
口袋里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我拿出来一看，是威廉小队长传来的简讯：「我想到一个办法，让你带着家人离开曼哈顿岛，但我必须过去一趟。」
我已看不太清楚屏幕上的字，但仍然靠着门框回复，请他过来。
离开这里的办法！我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萝伦，于是向前走去。接下来，我只感觉到我的脸撞上了地板，耳里听到苏西和萝伦的惊声尖叫。
眼前一片漆黑。
 

DAY 25 1月16日

我怀中的小婴儿又放声嚎啕大哭。
我双手肮脏，擦了又擦，就是擦不干净。我在森林里游荡，脚踩着厚厚的枯黄落叶，在白桦树之间穿梭。婴儿全身湿透，我也是，而森林里冰封千里。
其他人呢？
我踏进一座村庄，满眼尽是小茅屋和泥泞小径。炊烟袅袅，孩童突然冒了出来，他们的脸上全是干涸的泥块，一个个都像好奇的小动物。这里距离下一座村庄，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要不要在这里落脚呢？
我必须继续前进。
接着，我就飞了起来，上窜到高空，将村庄远远抛在后面。下方的白桦树冠在风中摇摆，残余的树叶紧紧抓着高处的枝头。
怀中的婴儿不见了，掉在刚才那座村庄中。
前方出现一座城巿，石头城墙包围着一栋栋的石屋，顺着山势而上，从树林中缓缓现身，群山白雪皑皑。我做了两次踪跃，以弧形划过天空，最后降落在小巷中的潮湿石板路上。一个男人牵着拉着货车的马，从我身旁走过，他不是没看见我，就是对我视若无睹。条板车上，木柴一样的尸体堆得高高的，沉默的咒骂声盘旋在空荡的小巷中。
他们生命中的一切皆仰赖于我，然而他们从未在乎过。
文明崩溃，又一个黑暗时代开始。
我踩着石板小路向前走去，踏上城墙边的石阶。远方的海鸟嘎嘎叫，太阳就要下山了。我听到森林里伐木工人砍树的声音。一棵棵树木倒下，大树倾倒的声音回绕在城墙之间。
爬上楼梯，我打开木门走进去。好热，热爆了。空屋里，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最近一轮的气候变迁会谈，又一次失败，依然没有决议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新闻主播说：「看来，我们就要一飞冲天，冲破二十年前设定的排放目标。科学家预估本世纪末，全球气温将上升五到七度。百万年来，北极圈首次出现无冰的状况。没人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啪！
我知道会发生什么。美国是一个不劳而获的国家，百分之九十八的人民饭来张口，依靠百分之二的农产人口。现在那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正在付出代价。鲜血的代价。
啪！
我突然又到了空屋之外，处身在一群伐木工之间。曾经的森林，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树桩，夕阳西斜，将它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划过了林地。只剩下一棵树了。一个男人正在砍伐它的主干，甚至还一边砍一边大笑。
啪！
「进来。」
啪！
我张开眼睛，看见查克穿门走了进来。
那是我们卧室的门。
坐在旁边的萝伦俯视着我，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我张开眼睛时，看见她抬手摀住嘴，泪水滑下她的脸庞。我脑筋混沌，仍然听得到砍树的声音，但那沉重的节奏越来越小声。
「你吓死我们了，兄弟。」查克说着，在萝伦身边坐了下来。
「来，喝点水。」萝伦轻声说。
我感觉嘴里似乎塞满了棉花球，干痒得咳了几下。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啊。
我哼唧一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萝伦扶着我的脑袋，送了一杯水到我唇边。水杯里的水，大部分洒在了我脸上，不过我依然喝到一些，感觉清水在我舌上分散开来，冲洗了我的喉咙。我坐起来，接过水杯，缓缓地喝了一大口。
「看吧，」查克说：「我就说了，他的状况会越来越好。」
「想吃点东西吗？」萝伦问：「吃得下吗？」
我沉思着她的问题？吃得下吗？想吃点东西吗？
「不知道，」我的声音沙哑。被单下的我，全身光裸，浸透了汗水。再往下一看，我都不认得自己了。我好瘦啊，骨头都露出来了，「但可以试试。」
「麻烦你帮他盛一些饭和鸡肉，好吗？」萝伦问查克。
他点点头，「我们马上去准备。」
「你有……」我只说了两个字，就又开始咳嗽。
查克在门口停了下来，「你想问什么？」
「有收到威廉的简讯吗？威廉小队长。」
他摇摇头，「怎么了，我们应该收到他的简讯吗？」
我想解释，又没有力气。
「嘘，」萝伦轻声阻止我，「休息，宝贝。你现在的工作，就是休息。」
「他会过来带我们离开这座岛。」
我闭上眼睛，听到查克说：「我会下去确认他来了没，你安心休息吧。」
那场梦又开始了，我又在森林上方飞跃，而整个世界就在我脚下死去。
 

DAY 26 1月17日

我听到有人尖叫。
是我在做梦吗？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天花板终于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眨眨眼，聆听周遭的动静。好安静，几点了？好黑啊。我一定是在做梦。
「是他！」
路可在我旁边的婴儿床中，大哭出来。
我不是在做梦。我本能地四下摸索，想找萝伦，但她不在。
「来，坐下，冷静。」我听到走廊有人这么说。
是萝伦。
接下来的说话声都模模糊糊的，然后，一个人斩钉截铁地说：「把枪给我。」
是查克的声音。
我使劲坐了起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又躺回去。我翻身侧躺，轻轻地哄路可，告诉他「没事」，但没有碰触他。我不清楚自己怎么了，也不清楚一切是否如常。鼓起全身的力气，我缓缓坐起来，两腿慢慢地挪下床铺。
我的手机插在床边的插头上充电。我拿起来，一看，晚上八点十三分。没有简讯。
尖叫声换成了哽咽的啜泣声。窗外很暗，但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能看到水晶般的雪花扫过玻璃窗。我们的房间散放着盒子和成堆的脏衣服、脏被单和毛毯。我听得到发电机闷闷的噗噗声。
我倾前翻找牛仔裤。牛仔裤很脏，我还是穿上了，然后再找出较干净的袜子套上。我抓起一件毛衣，站起来，稳住自己，再小心地踏出一步，确认平衡感没问题后，走出去，来到客厅。见客厅没人，我直接走到大门边，探头出去张望走廊。
只见查克、苏西和萝伦，包围着坐在我家门边沙发上的莎拉。我打开门，他们同时抬眼看着我。
「怎么了？」我喘着气说：「难道你们以为开门的是路可？出了什么事？」
跪在莎拉面前的查克，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支大型手枪，「给女人们一些空间吧。」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推开我倚靠的门板，又回头看了看我们的妻子。
埃拉玫丝横躺在苏西的怀里，她眼眶发红，似乎发炎肿痛，还有干涸的脓疱，肌肤干皱、脱皮、薄透。她很安静，但似乎很害怕，整个人都缩水了。
「出了什么事？」他拉着我回到门内，我又问了一次，「埃拉玫丝没事吧？」
查克似乎一个星期内老了十岁，「潘说她没事，只是瘦了许多。但她不吃东西。」
「达蒙和东尼呢？」
「在理察那里──或者说，在理察以前的家里。」
「什么意思？」我跟着他走到流理台旁边。他装了一壶的水，放到野营炉上，咔嚓一声点燃火焰。
「瓦斯快没了，」他喃喃说，看着我，「莎拉杀了理察。」
「什么?!」我努力理解他的话，「怎么杀的？」
「用这个。」他将手枪放到流理台上。那支枪不是我们的。
「莎拉说那台笔电是理察偷的，不是保罗。理察是他们的内应。」
我坐在厨房的高脚椅上，依旧有些头昏眼花，「所以，理察死了？」
查克点点头。
「所以，是他向保罗通风报信的？我们遇袭，也是他的杰作？」
他又点点头。我从未真正相信我们大楼里有内奸与保罗里应外合，总觉得应该是查克多心。
「为什么？」
「不清楚，但看来他好像不管别人的死活，让走廊那一头的人挨饿，包括他的妻子。他把所有东西都占为己有。莎拉说他和史坦、保罗，一直和一桩盗窃个资计划有牵扯，后来计划失控了。」
我叹口气，弯身靠着流理台，搓揉眼睛。我的头痛死了。
「很高兴看到你能下床四处乱走了，兄弟。」查克用健全的那只手调整锅子的位置，「你昏迷了两天。」
我咳了两声，又看着他问：「我昏迷两天多来，你们怎么办？」
「达蒙也生病了。萝伦和苏西接手他的工作，东尼昨晚出门去找藏食。但走廊上，很惨。而纽约呢……」他没把话说完，只是看着快要烧开的水壶。
也很惨？
「你的警察朋友威廉，有来找你。」他搓揉眼睛，指着沙发上一迭黄色的塑料物，「那些是我们出城的票。」
我瞇眼，仔细一看，「全身防护衣？」
「是的。」他往壶里丢了一个茶包，关掉炉子的火，「威廉说，如果我们能把车子弄下来，他就把我们的名字放到救难人员名单上，然后开车送我们通过乔治华盛顿大桥的检查哨。现在进出曼哈顿岛的人都穿着防护衣，所以我们也要穿，再加上名单上有我们的名字，就能出城了。」
的确，只要威廉真能把我们放进名单中，可是……「那孩子呢？」
「必须把孩子藏起来。」
「藏起来？」
他点点头，「萝伦反对我们这么做，她认为太危险了。」他看着天花板，「电台说，曼哈顿部分区域已经复电复水，但如果转开水笼头又没水，我会气死。」
我不相信电台的报导，「网眼网络上怎么说？」
「网眼网络的规模正在缩减中，用户已经很难为手机充电了。有人说上城一百街以上的区域，水都已经来了，不过，这很可能又是政府在画大饼，想哄我们乖乖待在岛上。」
「你认为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开车只要几个小时，就能抵达我们家在仙纳度山上的木屋。」
「我也这么认为。」
「你要跟萝伦谈谈。」
我点点头，然后一头叩在了流理台上。
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我。我瞥了他受伤的手一眼，伤势好可怕。
「你啊，我们真是被你吓死了。」他轻拍我的背部，「要不要再回去躺躺？」
我抬起贴在流理台上的脑袋，问：「帮我叫萝伦进来，可以吗？等她……你知道的。」
走廊上的啜泣声，越来越宏亮。
「我们昨天不得已用枪赶走了两批难民。」查克站了起来，走出去送茶，「去跟萝伦谈谈，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我会的。」
「还有，你要多休息。」
「我会的。」
「他妈的，看到你好起来，我真是开心。」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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