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甜心？」
萝伦抱着双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早晨的天空阴暗多云，我们的房间也是一样灰灰蒙蒙。今天我感觉好多了，但醒来就看见她在哭泣。婴儿床上的路可，依然在熟睡中。
萝伦没有回应。
「妳在生我的气吗？」
昨晚我们吵架了。她不愿意离开纽约，说很快就会复电，有水可用，说出城后，太过危险。她绝不接受将路可藏在袋子里，蒙混闯关。
她很害怕，我也是。
「到底怎么了？是因为理察吗？」
即使理察卑鄙无耻，但毕竟是萝伦的朋友。我不知道萝伦对此事的观感。
她又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用力吞咽，「刚才我送水过去，看见潘和洛里……」她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他们怎么了？」
她摇摇头，又耸耸肩。有事情吓到她了。我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对于茫然的未来不再那么害怕，于是决定自己去瞧个究竟。
加了一些衣服后，我缓缓走到客厅。东尼和达蒙就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在发电机单调的节奏陪伴下睡觉。东尼张开眼睛，我轻声告诉他没事，别担心。我抓起头灯，犹豫了一下，拿起东尼的枪。他又张开眼睛，我又一次安抚他。
我们在走廊上放了一盏昏黄的夜灯，所以我没开头灯，小心地在奄奄一息的人体和毛毯堆走过。走廊的气味就像露天的下水道。因为不再在夜晚启动燃油灯，走廊冷到一呼气就冒白烟。
我经过放在走廊中央的架子，收音机下方的一个形状使我想起，我之前经常带一盒甜甜圈到办公室和大家分享。尽管臭气冲天，我仍然回忆着上面覆着一层巧克力的奶油馅甜甜圈，以及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又饿了。熟悉的痛苦，充斥我的腹部。而且我好渴。我喉咙的尾端好干。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感觉唇上长了一颗颗小水泡。
来到洛里家门口，我打开头灯，做了一个深呼吸，踏上前去，用力推开被垃圾堵住的门板。
他们家有股异味，不像走廊那么的令人作呕，但仍然有腐烂的气味，同时还带着一丝金属的腥味。年少时协助舅舅修理邻里小区的抽水马桶的回忆，一下子汹涌而来，我纳闷洛里和潘是否在这里设法自行取水。那气味还让我联想起另一件事：我曾经打从楼下一间公共厕所的一团稀烂旁边（甚至有些都喷溅到墙壁上）经过，那团恶臭在我喉咙深处留下了相同的锡罐味。
也许他们出了意外？
他们家就像一个工作室。两个来自四楼的邻居借住在这里，沙发毛毯下的那团隆起一定就是他们了。洛里和潘的床铺在另一头的台阶上。床上也覆盖着毛毯，两人的脑袋冒在外面，肮脏不堪，脸上都是黑黑的脏污。
我推醒了洛里，「你们还好吧？」
头灯光芒刺眼，他瞇眼问：「麦克，是你吗？」
「对，你们还好吧？」
我现在看仔细了，他脸上的脏污不是黑色，而是红色的……
「走开。」他伸手挡住头灯，并把我推开。
他的上衣也脏了，但那上面不只是红，而是血红色的。我一把掀开毛毯。洛里正用汤匙舀取潘手上的血，他们两个身上全溅满了血，脸上也是。
「你受伤了？出了什么事？」
「走开，」他重复一次，拉回毛毯盖住两人，「拜托。」
我踩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厚塑料袋。不是黑色的──是红色。床铺周围有数十个那样的袋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些袋子？
是潘上班的红十字会。
他们在喝人血。
我倒抽一口气，倒退数步。沙发边也丢着相同的袋子，墙那头还堆着数十个满满鼓鼓的血袋，一个个就像是血淋淋的蛆。
尽管觉得恶心，我心中仍然有些认同他们。也许可以不用喝的，可以煮一煮，做成血肠。鲜血富含铁质和蛋白质，不是吗？路可又不知道那是什么，萝伦也需要补铁。想着想着，我的胃翻搅起来，全身打了一个哆嗦。这场混乱开始前，我才捐了血。我想象潘饮用我的血的画面，她脸色苍白，獠牙冒出，猫一般的眼睛冷盯着我──
「我们必须离开曼哈顿，」有人在我背后嘶声说：「现在就走。」
我猛地转身，以为会看到鬼魂，但头灯却照亮查克的脸。
「他们在喝人血。」我低声说。
「我知道。」
「你知道？」
「这点子不算是一无可取，我没说，是不想吓到别人。鲜血在低温下可以保存四十天，而外面正是冰天雪地。」
他竟然如此看待这件事？我越来越感觉一切都好不真实，感觉神志被人硬生生抽走。
「麦克，」查克说：「别钻牛角尖，听我说。你昏迷了几天，所以不知道灾情急转直下。」
急转直下。他说这话的口气……「你怎么没跟我说？」
「你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说服萝伦答应跟我们离开。现在。」
我直盯着他，「除了洛里的事，还有呢？」
查克深吸了一口气，「记得二楼那九个死者吗？」
「他们怎么了？」
「现在只剩下五具尸体了。」
我不用追问，也知道另外四具的去处。纽约目前剩下的最后热量来源，就是人体了。我倾身倚靠着墙壁，血压骤降，脑部血流不足，眼冒金星，手指麻痒。我和艾芮娜聊起列宁格勒围城战时，她提到过流民伤人吃人的事。
「理察的也不见了。」查克低声说：「嗯，至少，部分不见了。」
部分不见了。我打了一个寒颤，「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他摇摇头，「谁看起来最健康？也许是大楼内的人，也许是大楼外的人。都是我猜的。」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你别告诉萝伦。」
但她可能已经知道了。
「那就说服她答应出城。」
血流回复正常，脸颊灼热，我仍然不太舒服。
查克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明天一大早出发。」
 

DAY 28 1月19日

「你确定要这么做？」
达蒙点点头。
站在停车场的楼顶边缘往下俯瞰，感觉比从地面往上仰视的停车场高多了。查克比我更适合楼顶上的工作，但他的一只手仍然动不了。我和达蒙花了半个小时，才清理干净车上的冰和雪。
东尼背着绞盘缆绳爬上大型广告牌的平台后，回到了地面。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有足够力气，拉动二十四公尺长、重达四十五公斤缆绳的人。
我们将缆绳尽量靠近墙壁，以减少悬臂力道，免得在吊挂过程中将广告牌平台扯离停车场大楼。而那面大楼墙壁与五楼的停车场平台成九十度垂直角，广告牌就接合在墙壁上，如此一来，就能将车子吊落到空地上。东尼回到了地面，拇指向上对我打个手势，我也拇指向上回应他，并对达蒙点点头。
休旅车打了空档后，达蒙弹开绞盘开关，车子向前倾斜。
「慢一点！」我大叫，达蒙则踩下煞车，关掉绞盘，「你为什么不拉起手煞车，剩下的就交给绞盘呢？」
「好主意。」达蒙回应。他戴着一顶我们在车库找到的机车安全帽，脖子上时髦地围了一条长围巾，围巾尾部被甩到背部，整体装扮有些滑稽，「我会慢慢将车往前拉。」
纸上谈兵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要用绞盘将一辆三点五吨的大车从十五公尺高的金属起重架上吊挂下去，简直是异想天开。我爬上去，站在高处实际了解到此事的凶险后，下去告诉查克这么做太疯狂，也坚持要大家放弃，打道回府。
但我们已无家可归了。
达蒙弹开绞盘开关后，往后一躺，然后看着我，以确定两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前轮还剩三十公分悬空！」我大叫。
他点点头，又伸手去弹开开关。
前一天，大家都忙翻了。我们融化了足够的水让大家清洗，刮脸理发。萝伦帮大家剪发时，苏西和查克就在大楼公寓四处搜刮干净的衣物。在我们通过军方封锁线时，他们有可能要求停车受检，所以服装仪容都必须像其他救难员一样正常，否则会被人识破。
东尼趁着夜色出门，尽可能地将剩下的藏食都挖出来，再带到这座停车场附近，重新埋入雪堆中。若是白天带着食物在街上穿行来此，必定会引来群众的围剿。单单是提着残余的柴油过来，就已经险象环生。
砰的一声，休旅车的两个前轮滑离起重架悬空。车身向前滑了十几公分，才停了下来。达蒙又看看我，微微一笑。
「你还好吧？」我问，然后摇了摇头，心跳剧烈。
达蒙竟然冷静异常，「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虽然面带微笑，但放在绞盘开关上的手却在发抖。他又一次开开关关，将车子往前移了十几公分。
走来的路上，一切都好不真实。我们最近一次走出后门的二十四街是大约十天前，我和查克过来这里勘察吊挂休旅车的可能性。那天，纽约巿是一片冰冻的荒原，处处都是垃圾和排泄物，而现在已经变成了战区。雪堆被踩黑，到处覆满了排遗。第九大道焦黑大楼的骨架如峡谷般，摇晃的窗框和空投物资使用的栈板就悬荡在高空。气温已回升到冰点以上，融雪下渐渐显露出一具具的尸体，和垃圾堆在一起。
「再三十公分，就到后轮了！」
车身又往前滑了一些，就停下来，此时后轮距离金属平台边缘仅剩几公分，而车头已悬在空中，左右摇晃。此款休旅车在后轮之后，车身尚有大约一公尺，所以即使后轮滑下平台，车尾部分依旧留在平台上，要等到后保险杠滑落，才算完成。
至少，我们是如此盘算的。
有越来越多的流浪狗和流浪猫加入老鼠抢夺街上垃圾的大战。刚开始看到人类的尸体遭到啃噬时，查克还会开枪吓走动物，但我们必须节省子弹，而且枪声会引来外人注意。反正，只要有人出现，流浪动物就会四散逃窜，可能牠们也担心自己会成为食物吧。
我们几个人，个个衣衫褴褛。我又回头穿上那件在医院拿来的女款大衣。今天之前，我们最多一次外出两个人，但现在，六个人都需要外套，所以顾不了那么多。我们一行人拖着脚往前走，眼睛盯着马路，手里都拿着枪枝。
这段路路途遥远，而我尚未完全康复。爬上停车场的五楼，几乎耗尽了我所有体力，到后来只能依靠汹涌的肾上腺素在支撑。
达蒙又一次弹开绞盘开关，后轮滑下了平台，三吨半的休旅车一下子全部落在车尾上，车尾重重撞上平台，震得整座停车场一阵摇晃。车身往前滑了三十公分后，才停下来。
现在车头朝下，呈三十度悬在空中，而驾驶座上的达蒙距离停车场边缘大约二公尺半，车头距离广告牌平台不到三公尺。
「最后关头了！」我对达蒙大叫，「有遗言吗？」
「给我一点时间。」
「这就是你的遗言？」
达蒙对我嘻嘻一笑，我也回敬一笑。
下方的平地上，萝伦和苏西抬头仰望着我们。她们看起来好小，路可就更小了。另外还引来了十几个围观者，甚至还有更多人正向我们的方向聚集过来。东尼和查克举枪大呼小叫，警告围观者后退，声明我们没有食物。
「时间，」达蒙说：「只是个假象。」说完，又弹启了绞盘开关。
这小子，真是古怪。
一边的后保险杠先滑下平台，失衡的力道造成车子旋转起来。又一个颠簸，另外一边的保险杠也脱离平台，震得休旅车呈弧线向下坠落，同时往旁边固定广告牌平台的墙壁荡去。当初，我在餐巾纸上计算力距时，并未算到这一步，而这一步很可能助我们转危为安，将大部分的初始力道全转移到停车场大楼上。金属支架传出响亮的嘎吱声，广告牌平台被下方呈大弧线摆荡的休旅车压弯了。
啪！支撑广告牌平台的一根金属支柱从墙壁弹出，松脱的砖块掉落下来。啪！第二根支柱在车身荡到最高点时弹出。
达蒙为了减弱车子的摆荡弧度，将车身往上朝平台吊去，休旅车自转一圈，朝我而来，眼看着车头就要撞上平台了，达蒙反向操作，将车子往下吊去。说时迟，那时快，广告牌平台往下一陷，从墙壁松脱开来。整面广告牌缓缓脱离墙壁，与此同时，休旅车像陀螺一样快速旋转，一边朝平地降落。
砰！休旅车的后保险杠落地，车身缓缓在雪堆中打转。庆幸的是，在最后的几十公分操作中，车子是车轮朝下先落地，而非车顶。此时，广告牌平台崩塌，挂着绞盘缆线的那一端撞进雪堆中，距离休旅车不到一公尺，而它的另一端则松松地连接着停车场大楼。
接着，全场都安静下来，寂静无声。
「酷毙了！」达蒙大叫。他探头出车窗，回头看着我，挥动胜利的拳头。
平台震动了一下，嘎吱乱叫。
「麦克，下来！」查克大叫。衣衫破烂的围观者越来越多，「我们必须离开了！」
我吐出一大口气，这才意识到在达蒙表演绝技的几分钟之间，我都不敢呼吸。回神后，我朝起重架后方的阶梯走去。我下到地面时，苏西和萝伦带着孩子已经坐到后座、系上了安全带。东尼正把剩下的藏食和柴油罐丢进行李厢。达蒙则站在车顶，忙着解开绞盘缆绳。
我又滑又溜地跑过雪地，抵达时，达蒙刚好坐进卡车。查克为我扶着车门，我一下跳了进去，架在车头的绞盘，呼呼地卷回缆绳。
东尼曾在伊拉克驾驶过悍马车。他踩下油门，回头询问大家：「准备出发了吗？」
「准备好了。」查克回答。
我屏息以待。
围观者已将车子包围，东尼没理睬站在车头的人，径自放开煞车，休旅车往前冲去。有人敲着车窗哀求我们停下来，载他们一程，哀求施舍点食物。
我们驶上了甘斯沃尔特街，此时只有一道路障，就是第十大道两旁的高大雪堆，堵住了西侧高速公路的通道。雪堆比一个直立的男人都高，但中央部分被行人踩低了，只听得东尼踩下油门加速。
「它可以的，」查克鼓励东尼放手一搏，「大家都抓好了！」
休旅车咔嚓一声驶上雪堆，颠颠簸簸地爬上陡峭的雪坡，我感觉车子似乎随时会往下掉落。车头越过坡顶，开始往下滑去，在西侧高速公路北上的线道停了下来。这里的落雪被铲得干干净净，我们就停在柏油路上。
东尼换档，掉头往北朝乔治华盛顿大桥驶去。我们跟威廉小队长约在贾维茨会议中心东南角会合，他会从那里带我们朝军方封锁线驶去。
「我们把防护衣穿上吧。」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路可就在我身旁，被安全带系在第三排的我和萝伦之间，小小的脸蛋带着惊恐。我低头看着他美丽的蓝眼睛，解开他的安全带，抱到我大腿上，「嘿，想不想玩躲猫猫啊？」
救难人员是不会带孩子一同出勤的。路可展颜一笑。我怎么能把他塞进袋子里呢？我自责不已，萝伦把他抱了过去，倾靠过来亲吻我一下，又吻了吻路可。
「你先穿上防护衣，我来藏他。」
我对她皱了皱眉头。
「我帮他们做了一张婴儿床，傻瓜。去穿你的防护衣吧。」
我解开安全带，扭着身子拉上黄色防护衣。
灰沉沉的乔治华盛顿大桥盘踞在远方。
 

DAY 29 1月20日

「来，吃一些吧。」
艾芮娜递给我一盘蒸气腾腾的肉。饿荒了的我，立刻接过来。她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锅，炉子火力全开，我昏沉沉地跟着她朝炉子走去，一边狼吞虎咽。锅里有几根大骨头突出于翻滚的水面，那些骨头好大，太大了……
「我们必须想办法活下去，米哈伊尔。」艾芮娜理所当然地拿着汤杓，搅拌锅内的汤汁。
她背后的食品储藏室里坐着一个人。不，不是坐着。那个人是史坦，保罗的同伙。他被拦腰砍成两半，现在只剩下上半身，两眼晦浊，无神地瞪着我。
一道血注流过地板，在艾芮娜脚边汇集成一滩。
「你必须醒过来，」艾芮娜全是是血，她一边说，一边搅拌骨头汤，「如果你还想活下去的话。」
「醒醒。」
醒醒。
「你在做梦，甜心，」萝伦说：「醒醒。」
我张开眼睛，回神过来，原来我盖着毛毯还坐在休旅车后座上。天色仍暗沉，但太阳已经升起。车内灯亮着，前座的苏西正在喂埃拉玫丝吃东西。男人们都在车外，他们斜倚着堤岸聊天。
我伸直脖子，痛吟一声。
「你没事吧？」萝伦问：「你一直在说梦话。」
「我没事，只是在做梦。」
我梦到了鲍罗汀夫妇。
艾芮娜和亚历山大进入了类似冬眠的状态，两人几乎不动，仅仅依靠营养饼干和从窗外刮来的雪融成水为生。夫妻俩坐在客厅中，杵着枪和斧头，两眼牢牢盯住囚着俘虏的卧房门。
我们过去告别时，艾芮娜摘下大门外的平安经文送给我，要我在找到落脚处后，挂在门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和亚历山大争论，他们不是说俄语，而是一种听起来很古老的语言，应该是希伯来语。亚历山大不太高兴艾芮娜摘下经文挂牌。我想婉拒，但艾芮娜坚持己见。
经文现在就在我牛仔裤的口袋里。
「我们到哪里了？」
我迷迷糊糊的，脑袋正在召集前一天的记忆。
昨天通过乔治华盛顿大桥军方检查哨时，大家都神经绷紧，结果证明，我们太过忧心。我们按计划与威廉小队长会面，他在车身侧边贴上纽约巿警局贴条后，一行人直接开车通过人群，朝检查哨而去。
排队检查，排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名字并不在主要工作人员名单上，驾照上登记的居住地又是纽约，但我们据理以争，再经过几通来回打到贾维茨会议中心的电话确认，他们终于放行了。
萝伦用条板箱充当婴儿床，铺上层层的毛毯，将路可和埃拉玫丝藏在里面。在把孩子藏进去之前，先喂饱了他们，时间也算得恰好，两个孩子一路沉睡直到通关。
「现在在七十八州际公路入口的高架上。」萝伦回答。
昨天通过检查哨时，我整个人头昏脑胀，但勉强打起精神，努力地微笑，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对于那段过程，我脑海里只浮现出朦胧的拱形大桥，像一座大教堂横跨在哈德逊河之上，只记得稍后顺利通关后的彻底放松。
我们真正上路时，已经快傍晚了。沿着唯一有铲雪车清理的九十五号州际公路行驶，往南向新泽西州的纽瓦克国际机场而去。远方耸立着帝国大厦的尖塔，再过去是自由之塔注25，两者遥遥相望，孕育了纽约巿的发展和壮大。
我们终于自由了，我记得我曾经在心里如此吶喊，而在那之后，我一定又昏过去了。
「我昏睡之前，我们就已经在这里了。出了什么事？我们不是打算尽量开车，走得越远越好？」
「我们从九十五号转上七十八号的连接高架道路时，路况变得很糟糕，再加上太阳下了山，在漆黑中开车太危险，查克就挑了这个地方过夜。你一直都在昏睡。」
「路可和埃拉玫丝还好吗？」
「他们很好。」
谢天谢地。
我伸伸懒腰，「我想去找他们说说话。」我倾前，拉开毛毯，抓了一瓶水，亲吻她一下。
「你感觉如何？」萝伦也回吻我一下。
「很好，」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真的很好。」我又吻了她一下，打开车门，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太阳从金融区冉冉升起，自由之塔在远方晶光闪亮，再过去是新泽西港口冰冻的码头和一架架起重机，码头一路延伸到我们脚下。往左望去，我想找出熟悉的雀儿喜综合运动中心，我家就在那附近，那儿同时也是我们过去将近一个月以来的囚牢。
我们自由了，但是……「路况如何？车子开得过去吗？」
专心讨论某事的男人们，听到我的问话都转了过来。
「嗨！睡美人！」查克打趣着我，「终于决定加入我们了？」
「是、是。」
「你感觉好一些了吗？」我点点头。也许只是新鲜的空气造成的幻觉，但这是几个星期来，我感觉最好的一天了。
「路上的积雪有好一阵子没铲了，但还行。」查克回答，「至少对我的宝贝来说，没问题。做好准备，我们五点出发。」
我丢下他们，伸了伸懒腰，绕着卡车散步，想唤醒每一个细胞。高速公路上的积雪高达肩膀，不过中央部分被一堆车轮压成了一道凹槽。即使铲雪车停止了服务，仍旧有人开车行经，凹槽的积雪融得也比较快。我抬头仰望纽约上空的日出，收回目光，再低头望着七十八号州际公路的高架道路，高架道路经过一座货柜场，朝新泽西和费城延伸而去。
✵
我们上路了。
尽管萝伦反对，我们仍然在纽瓦克国际机场停了下来。查克坚持要找一下萝伦的爸妈。萝伦声明她确定双亲已经离开，但我们依旧尝试了。前方的收费站被大雪覆盖，举目荒芜，我们驾车从二十个收费口的其中一个通过后，沿着高架道路回旋而上，在航厦中心前停下来。我和达蒙留在车上，查克和东尼下车进去找人。从外面看来，航厦一片荒凉。查克和东尼不到一小时就回来了。我们在外面车内等待时，没看到一个人过来，查克他们也没找到萝伦的父母。不过回来的查克和东尼变得很安静，我们只能猜想他们在里面看到的情景。车子掉头原路驶回，路上大家都沉默无语。
高速公路上有几辆弃置的刮地机、压路机和卡车，全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马路两边有屋舍和树木，我们经过一群正在砍树的人，似乎是要拿来做柴火用。他们挥了挥手，我们也回礼。
七十八号州际公路的这一段，马路的两侧高起，我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天桥，每一座天桥都挂有美国国旗，一些新颖，另一些破旧，还挂有「屹立不摇」、「坚持到底」的横幅口号。我想象那些人忍受饥饿顶着风雪，来到如此空旷的马路上挂旗，利用旧布宣扬自己的信念。那些文字是说给我，说给我们大家听的，它们在说：你们并不孤单。我默默地谢谢他们，祈愿他们无论到哪里，都能平安无恙。
路标显示我们距离新泽西州和宾州的边界城巿，菲利普斯堡，还有一百多公里，过了菲利普斯堡，再开一百多公里就可以取道八十一号州际公路，前往弗吉尼亚州。进入弗吉尼亚州后，直开二百五十六公里，即能到达仙纳度山区──查克的小屋所在。
一般情况下，四小时即能抵达目的地，但依目前我们在高速公路中央凹槽的崎岖难行看来，可能十个小时都到不了。这还必须是路况没有更糟的情况下才办得到。不过查克坚持一天之内赶到，而我们中途停下来休息时，已经快天黑了，于是查克要求东尼尽可能开快一些。
一路上真是无比颠簸，我把路可放到大腿上，充当他的缓冲器。
路可很开心。这对他来说，就像是冒险。我想他跟我们一样，很高兴能够离开那栋恶臭窒息的公寓。其实，我一直感觉好像在做梦。太阳又出来了，我们摇下车窗，享受温暖的和风轻拂而过。查克播放着摇滚乐团珍珠果酱的歌。
眼前的视野开阔起来，此段高速公路架高于平地上，展现了连绵不绝的山丘和田园风景。我们经过了点缀在丘陵平原上的烟囱、水塔和手机基地台，它们全都停摆已久。我不断查看手机讯号，但都接收不到。其中最高的就是电塔，一根根电线横跨过高速公路，向远方延展而去。
远方冒出了小镇和村庄，烟囱里有炊烟升起。我们看见街上有行人漫步。
他们最起码有很多木柴可以燃烧。那些森林似乎无边无际。这里的生活一切如常吗？
我们经过了一片农场，白雪围着的一块块红泥地上，站立着一头头的肉牛。一群人拿着大刀在谷窖旁的空地上，挥砍着一头牛，其中一人朝着路过的我们挥刀，催促我们停下来。
我们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对他招手。
达蒙一路上一直在调收音机频道，有时候调到音乐频道，有时候在找运作中的电台，但大部分收到的都是纽约的官方电台，以及偶尔出现的业余电台。不过我们仍旧聆听，有时候听到的是小区广播，有时候是夸夸其谈，但足够总结出一个结论──这附近也是停电状态中。
到处都可以看到有人拉着装载货物的雪橇在路边行走，但没再遇上任何一辆汽车。我又开始打盹了。迷糊中，闪过眼前的有路边的麦当劳和潜艇堡招牌、一辆停在山丘边的火车，以及游乐园红黄相间的摩天轮。
我们离海岸越远，路况逐渐转好。我们在中午时分驶上八十一号州际公路，此时已是在柏油路上奔驰。八十一号州际公路也好一阵子没有铲雪车值勤，但这里的积雪少了许多。我们停车了一次，用带来的柴油加油。现在只剩下四百八十公里了，比休旅车满油箱的最大行驶公里数还少，但柴油多一些总比不够好。
夜色降临后，对向车道开始有车辆行驶而来，它们的车灯从灰暗中显现，扫过我们而去。除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几乎以为世界一如既往。一轮满月高挂天空，幽灵般的月光洒在原野上。
查克说我们大约会在入夜时抵达，车子现在转入了出口交流道，之后，就是半个小时的爬坡山路。他兴奋地数着藏在小屋里的物资、待会即将享用的大餐，以及小屋的温声舒适。达蒙说他迫不及待想使用藏在那里的短波收音机，收听来自全球电台的新闻，了解究竟出了什么事。
萝伦倚偎在我怀里，我们抱着路可一起盖着一张毛毯。我感觉肩上的重担消失了。一顿热腾腾的大餐，一张干净的床铺。在车灯照射下，我看见车子沿着一条覆着冰的小土路往前行。森林里有积雪，但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
车子在小屋前面停下来时，查克正跟我提起在仙纳度钓鱼的惬意，说这次的避难之旅会像是一场度假。我们下车拿行李，查克径自跑上前门台阶。那是一栋漂亮的圆木小屋。没一会儿，他就消失在屋内，只看得到他的手电筒和头灯的光芒晃动。其他人则把行李搬到门廊上。
「不！」查克在屋内大叫。
屋外的人愣住，东尼拔出了点三八手枪，「你还好吗？」
「可恶！」
「查克，你还好吗？」东尼又问。
我抱起路可和埃拉玫丝掉头往车子走去，车子的引擎仍旧在转动。萝伦和苏西跟着我，大家全都紧盯着小屋大门。查克出现了，整个人气得表情扭曲。
「怎么了？」苏西低声问。
「全都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查克双手扠腰，垂着脑袋，「全部。」 注25：Freedom Tower，美国在遭受恐攻而倒塌的世贸中心原址兴建的高楼大厦。
 

DAY 30 1月21日

「我们拖太久了。」
「别这样想。」
现在快中午了，我们在小屋后方的空地上，往柴烧热水澡缸的炉子丢圆木。
除了查克，谁会买个附有柴火炉的热水澡缸？我会心一笑。
山里的空气出奇清新，并且温暖，至少高于冰点十度。阳光透过桦树和杉木枝叶，洒落在身上，附近有鸟儿啁啾。
「我们所有人都还健在，」我继续说：「就算不见了一些物资又如何？」
这里有纯净的流水，山上的融雪顺着小溪汨汨流过小屋旁，我们又还有几天的存粮可用。查克教导我使用一个App 来辨识森林中可食用的野生植物，而且还可以去钓鱼，设置陷阱捕捉野兽。
我不会设陷阱捕兽，但手机上有一个App 可以示范。
查克一只手拿起另一段圆木，受伤的那只手紧贴着身体。他将圆木扔进热水澡缸一侧的柴火炉。这栋小屋所在的地面相当平坦，我们从屋后露台下方、堆在落叶上的木柴堆上，拿取木柴烧火。「你说得对，」查克大笑着，摇摇头，「我反应过度了，是吧？」
路可就在我们脚边，拿着一根树枝跑来跑去，开心地拿着它敲打地上的落叶。他现在能说的语词有限，无法表达离开那条走廊后内心的快乐，但脸上的灿笑说明了一切。我也微笑着看着他玩耍。他脸上沾了泥土，理着光头，穿着破烂肮脏的衣服，在森林里尖叫嬉闹，活脱脱是一头小野兽。但至少他是快乐的。
那个盗取查克木屋里物资的人并没有取走一切。他们破坏了避难储藏室的门，但楼上衣柜里的衣服仍在，卧房也完好如初。储藏室里的食物和急难设备全都不见了，发电机内的燃油以及瓦斯罐也被偷走，但咖啡被留下了。
我在干净的被单里睡得很甜，一大早就起床，坐在阳台的双人摇椅里，在火坑上烹煮一壶咖啡。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山的东坡，高度超过六百公尺以上，从前廊阳台眺望，风景优美，沿着山脊望过去，就是马里兰州。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咖啡可喝了，现在能够坐在摇椅里，享受一杯咖啡，呼吸着蓝天之下山里的清新空气，真是美妙极了。
我想起曾经读到过一篇文章，有人认为文艺复兴的发生，一部分是因为咖啡的引进欧洲，人心在咖啡因的鼓动下，文艺浪漫的基因被唤醒。想到这里，我笑开来。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我认为那篇文章的看法太正确了！我几乎都快忘记经历过的恐惧，也忘了去担心周遭世界是否已全毁。
我捧着马克杯，注意到远方升起一道黑烟。查克告诉我，那一定是从邻居贝勒家的烟囱冒出来的。
「你觉得东尼什么时候会回来？」我问查克。
我们答应过达蒙，要送他回他父母的家。东尼自告奋勇载他去他父母家所在的马纳萨斯，或者起码尽量靠近，好让他能安全地回家。他们大约两个小时前出发，大家挥泪告别，并承诺会保持联络。若是当初没有遇到达蒙，这一切都会改观，甚至可能更糟。大家可说是都欠了他一条命，他的离开，我感觉彷佛失去了一个家人。
我和查克原本还在争论我们其中一人是否要同行，但我不想丢下萝伦和路可，他也不愿意放着苏西和埃拉玫丝不管。车上的GPS尚可运作，所以东尼应该找得到回来的路。
「不一定，要看他送多远。」查克接着挑眉，又补上一句：「如果他会回来的话。」
查克有点怀疑东尼会直接往南开到佛罗里达州，他母亲的住处。
此时，轰隆隆的引擎声传来。查克本能地伸手去拿靠在木柴堆上的霰弹枪，随后又放松下来。他认出那是他的休旅车引擎声。东尼回来了。
我大笑，「如果他会回来的话，嗯？」
「你们是在烧水给我洗澡吗？」露台的门滑开，一个人吟唱着问。
是萝伦。她大笑，难为情地摸着脑袋上刚冒出来的毛发。
昨晚抵达小屋，安抚了查克后，大家都脱下衣服，将爬满虱子的衣服堆在前廊阳台的一侧，换上从衣柜内挖出来的任何衣物。
然后全都剃了光头，包括两名女性。
「这是专门为妳准备的，宝贝。」我一边笑，一边拍拍热水澡缸。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剃光头，我搓了搓汗湿的光头。
我们刚抵达这里时，澡缸盖着盖子，缸内装满了水，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恩赐。因为小路旁边并没有自来水公司的水管，我们自己从小溪挑水的话，应该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装满一缸水。我们将水加热，并非为了泡澡。查克先前在地窖列了一份物资清单，我们发现氯锭没被偷走，就加了一大堆氯锭到水里，再用这盆氯水来清洗衣物。
我听着休旅车嚓嚓辗过车道上的小石子，然后熄火。车门打开，砰的一声又关上。
「我们在后面！」我大叫。
一会儿后，东尼从小屋侧边、斑斓的阳光中冒了出来。他整个人好滑稽。东尼比查克高了将近十公分，也比他壮，所以衣橱内的衣服对东尼来说都偏窄了。他身上的牛仔裤短了五、六公分，而且好紧，外套和T恤实在是太小，再加上一颗光头，十足就像是一个越狱的犯人上山来度假。
他看见我们不怀好意的笑容，大笑说：「我感觉我好像加入了某个邪教，剃了光头，躲在大山里。」
「你只要别盲目迷信喝下神水就没事。」查克开着玩笑，下巴朝澡缸扬去，然后弯身去检视烧得正旺的柴火炉。
路可一看到东尼，就跑过去撒娇讨抱。
「路上顺利吗？」我问。
东尼点点头，「好多人，我不想惹麻烦。他父母家又在大马路边，车子快到时，他干脆直接跳车。」
「有看到什么吗？」苏西问：「有跟人交谈吗？」
「经过的地方都没有电，也没有手机讯号。我不想冒险停下来找人打听，独自一个人太危险了。」
电台的辐频送不到山上，这里也没有网眼网络或手机讯号。待在这里比起困在纽约牢笼里等死好上千万倍，只是与外界完全断联。
发电机太重搬不走，只能留在公寓，所以现在能发电的只剩下休旅车。查克用车上点烟器的电力将所有手机都充了电，现在我们几个的手机形成了一组小型网眼网络，能够彼此联络，同时还有手电筒的功能，其中一些应用程序还能协助我们求生。
「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东尼问。
「洗个澡、清洗衣服，列一张物资清单，还有，好好休息。」查克说：「明天我们沿着小路往前走，去找我们的邻居打听打听，了解这里的情况。」
「好，就听你的。不过，我得向你们报告一件事，车子的消音器松掉了，可能是车尾先着雪地的时候撞到了，」东尼大笑，「那场秀，真是精采啊。」
「我待会去地窖找工具修修看。」我说。对于车子，我懂得一些皮毛。
「太好了，」查克嘻嘻笑着，「那么，大家开工吧。」
我们没再讨论过二楼那几具不见了的尸体，可是我现在突然想了起来。我想忘了这件事，假装它从没发生过，那些过往似乎已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我朝地窖走去，两眼看着稀疏白桦树下的黄叶地毯，总感觉事情不太对劲。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也许是压力太大了吧，然后打开了地窖摇摇晃晃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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