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神奇的窗户
穿东方式样长袍的老人路过警察局,他胳膊下夹着的包袱引起了斯拉登先生的注意。斯拉登先生在梅今暨蔡特百货公司上班,谋生计而已。据说斯拉登先生是公司最不可救药的年轻人。一丁点有趣的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点暗示),就能使他神游而去,把顾客忘到九霄云外,仿佛百货公司的墙壁是薄纱一层,而伦敦是座谜之城市。老人的包袱被一张脏兮兮的纸裹住,上面印着阿拉伯字样,这足以叫斯拉登先生浮想联翩了。他紧跟着老人,直到人群渐渐散开。老人在路牙上歇脚,打开包袱,准备出售里面的物品。那是一扇小小的木窗,铅质窗格里嵌着小片的玻璃;它宽不到一英尺,长不足两英尺。斯拉登先生从未见过在大街上卖窗户的,因此他上前问了问价钱。
“它的价格是你所有的财产。”老人说。“你从哪儿弄到的?”斯拉登先生问,他觉得这是扇奇怪的窗户。“我从巴格达的街上买来的,用我的全部财产。”“那时你很有钱吗?”斯拉登问。“那时我要什么有什么,”他说,“唯独没有这扇窗户。”“这一定是很棒的窗户。”年轻人说。“这是扇魔法窗。”老人说。“我现在带着十先令,但我家里还有十五先令和六便士。”老人考虑了一会儿。
“那么,窗户的价格就是二十五先令六便士吧。”他说。斯拉登先生把兜里的十先令付给了那位陌生的老人,又回家去取剩下的十五先令和六便士,老人也好同去为他将窗户安在他的小房间里。斯拉登先生在一栋房屋里租了一间卧室。当他站在房屋的大门口时,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不需要一扇窗户。可此时此刻,要解释也太晚了。老人要求独自在房间装窗户,因此斯拉登先生留在门外,站在嘎吱作响的楼梯顶端。他没听到任何钉锤的响声。奇怪的大胡子老人穿着他褪色的黄色长袍走了出来,眼睛望向远处。“装好了。”他说。他同年轻人告了别。此后,老人是继续寂寂无名而又不合时宜地徘徊在伦敦街头,还是回到巴格达,他那二十五先令和六便士又落入谁的手中,斯拉登先生再也不知道了。
斯拉登先生走进他家徒四壁的房间,从百货公司夜间打烊至第二天营业,他通常待在家里。房间如此昏暗,他的大衣却整洁得一丝不苟,家庭守护神一定很意外吧。斯拉登先生脱下大衣,仔细折好。老人把窗户安在了墙壁高处。本来那面墙是没有窗户的,除了安有一个碗橱,并没有其他任何装饰。斯拉登先生放好大衣后,赶紧来看他的新窗户。窗户装在原先碗橱的位置,碗橱里放了些茶具,现在,那些茶具都被移到了桌上。斯拉登先生从窗户看出去。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此刻的伦敦,蝴蝶应该已经收起了翅膀,户外也很少能看见蝙蝠划过;商店关了门,街灯尚未亮起。
斯拉登先生揉了揉眼睛,又擦了擦窗户,他看见窗外竟依旧碧空如洗,窗底下遥遥地坐落着一座中世纪的城市,竖着装饰的尖塔,静寂无声,也没有炊烟升起。那座城市有褐色的屋顶和铺着鹅卵石的街道,有白墙与桥墩,再往远处,是翠绿的原野和小小的溪流。高塔上懒洋洋的弓箭手们或靠或卧,城墙边上立着长矛兵。时不时地有四轮马车从古雅的街道驶出,吱吱呀呀缓缓穿过城门,去那乡野田间。偶尔有人从花格窗里探出脑袋,间或能看到一些行吟诗人,他们似乎是在唱歌。没有人行色匆忙,没有人忧心烦恼。斯拉登先生与这城市之间的距离,比大教堂的滴水嘴到地面还要远。隔着这般高得让人眩晕的距离,他还是发现了一个清晰的细节,他认为这是一个线索。那就是:慵懒的弓箭手们守护的座座高塔上,全都飘着一模一样的白底旗帜,上面遍布着金色的小龙。
房间另一扇窗外传来公共汽车的隆隆声,还有报童的叫卖声。自此,斯拉登先生在百货公司工作时变得比先前更心不在焉了。但在一件事情上他却明智而清醒,他孜孜不倦地细细查询白色旗帜上小龙的由来,但对谁都绝口不提那扇神奇的窗户。他甚至开始学习历史,认得了欧洲国家每位国王的旗帜,还去了解纹章的店铺打听,然而,他没能找到关于小龙与银白底色的任何线索。金色的龙困扰着他,但这却是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开始喜爱上它们,就仿佛沙漠中的流亡者思念故乡的百合花,就好似可能活不到下一个春天的病人钟情于春燕一般。
百货公司一关门,斯拉登先生便跑回他昏暗的房间,望向神奇的窗子外。那座城市中,天色渐暗,卫兵提着灯笼在城墙上巡视,夜空像天鹅绒般铺展,布满了奇特的星辰。一天晚上,他草草记下了一些星座的形状;他认为这是第二个线索,但还是毫无进展,那些星座既不像南半球能看见的,跟北半球看见的也不一样。
每天早晨一醒来,他就跑到神奇的窗户前。远处的城市因距离遥远而显得小巧,施施然沐浴在晨光里。旗帜上的金龙在阳光下舞蹈,和风煦煦的塔顶,弓箭手们在伸展手脚。这窗户没法儿打开,因此他能看见行吟诗人坐在下面镀金的露台上唱歌,却听不见他们的歌声。他甚至没法儿听见钟楼的钟声,尽管每隔一个钟头,他都能看见报时的布谷鸟从大钟里出来绕圈。他通常会先扫视一圈壁垒上的尖塔,看看旗帜上飞舞的小小金龙,然后一面望着每座尖塔上的金龙招展在湛蓝的天空中,一面心满意足地穿衣,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一眼,再心怀自豪之情出门去工作。斯拉登先生穿着他整洁的大衣走来走去时,百货公司的顾客们自然很难知晓这小伙子心中的抱负;他本可以是一名士兵或是弓箭手,为那不可抵达之城中的一位未知姓名的国王而战,国王的白色旗帜上飘着小小的金龙。起初斯拉登先生常在居所的破旧街道附近散步,却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很快他留意到,神奇的窗户下面刮的风,跟这栋房子外刮的风,连风向都不一样。
百货商店的同事偶然对斯拉登先生说,从八月开始,黑夜变得越来越短了。他突然惊惧起来,觉得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以后他能够趴在神奇的窗户前观看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窗外的日光越来越短,天总是早早就黑了。
八月末的一个早晨,上班前,斯拉登先生突然看见,在金龙之城(他对那座中世纪城市的秘密叫法),一队长矛兵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大道,朝城门跑去。接下来他看见弓箭手们颤抖着射出成束的箭。城中的窗户探出许多脑袋,比平常要多很多;一名妇女跑出家门,呼唤孩子们回家;一位骑士骑马跑过街道,更多的长矛兵出现在城墙边上;所有的布谷报时鸟都涌出钟楼鸣叫,街道上不再有行吟诗人唱歌。斯拉登先生又看了一眼尖塔,旗帜还在飘扬,所有的金龙都在风中游动。他不得不去上班了。晚上,他搭乘公共汽车回来,急忙跑上楼梯。金龙之城看起来没什么异样,除了通往城门的鹅卵石街道上人流拥挤。高塔上的弓箭手们看起来跟往常一样懒洋洋地靠着躺着。一面布满金龙的白色旗帜被降了下去;原来,是他起先没有注意到,所有的弓箭手都已经死去。人群朝他这边涌来,这个方向是一面陡峭的城墙。执金龙白旗的人们在缓缓后退,执另一种旗帜的人群围住了他们。另一种旗帜上有一头红色的巨熊。高塔上又降下了一面白旗,继而所有的白旗都降了下去——他的小小金龙啊。
执熊旗的人群走到了他的窗下,无论他扔点什么东西下去,都能将他们砸个不轻。熨斗、煤球、闹钟……全扔下去都好,他真想为了他的小小金龙去战斗。一座高塔上燃起火光,火苗舔舐着一名斜躺着的弓箭手的脚,而弓箭手已不能动弹。现在,入侵者的旗帜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斯拉登先生打破了窗扇,用一根拨火棍扳弯了固定窗扇的铅质窗格。玻璃碎裂的时候,他看见一面金龙旗帜还在飘扬,而当他退后并把拨火棍丢下去时,飘来了一阵神秘的香料味道。一切都消失了,日光无影无踪,破裂的神奇窗户后面,依旧是他之前用来放茶具的碗橱,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斯拉登先生现在很老了,如今他已是博学多闻,事业有成。然而,他却再未遇到那样的一扇窗户,自那以后,也从未在书中或别人口中,看到或听到过任何有关金龙之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