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幸交换事务所
我常常想起那家不幸交换事务所,还有坐在店里那个看起来极其恶毒的老头。事务所的店面位于巴黎的一条小街上,门口有一根棕色木梁,架在另外两根和它一模一样的木梁上,搭成了一个形似希腊字母π的门廊。门面的其它部分则漆成绿色。这家店的店面比两侧的房屋都要狭窄矮小许多,显得十分奇怪,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门廊上部的棕木梁上刻着发黄的字:环球不幸交换事务所。我当即走了进去,柜台边有个老头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我向他搭话,询问他这间奇特的店铺能交换何种不幸。我忍不住想问这问那,皆因好奇,否则我早就退出门外了,那个胖老头面目不善,有着凹陷的颧骨和不怀好意的眼睛,你会觉得他是那种跟魔鬼做交易的人,甚至觉得他的阴险狡诈之处,比魔鬼都能更胜一筹。
这人就是店主。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毫无感情,如果忽略他眼中的邪恶,你几乎要赌咒他被下了麻药或是死了;可是,就像趴在墙壁上的蜥蜴会猛地蹿起一般,这一动不动的眼睛突然又会灵活起来,眼中的狡诈如火光燃起,显露无疑,你根本想象不出,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只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寻常老头。这家叫做“不幸交换事务所”的奇怪店铺是这样做生意的:你付上二十法郎(那老头从我这儿就是收了这么多)便可以在店里随便找个人,双方考虑清楚,就可以互换彼此的不幸或者厄运了——那老头是这么解释的。
低矮的房间里,四五个人在昏暗的角落,两两比划着手势或轻声交谈。时不时地,又有些人走了进来,他们进门的瞬间,店主无精打采的眼睛会突然亮起来,仿佛是立刻洞悉了他们来此的目的与奇特需求,尔后再突然回到之前昏昏欲睡的状态中,用毫无生气的手掌收下二十法郎,心不在焉地咬一咬硬币。
“有些客户……”老头开口了。这家特别的店铺所做的生意如此神奇,我不自主地听他说了下去,尽管他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可话也没少说,我从他的话里得到了如下的线索。他操着一口标准的英语,语法上无可挑剔,发音却有些厚重。他从事这一行已经有些年头,他不肯说是多少年,但他的年纪似乎比看起来要大。各种各样的人来他店里进行交易。他不关心店里的客人互相交换了什么,只要是不幸就可以,他这里没有交换其他事物的权限。
他告诉我说,没有这里不能成交的不幸之事;据他所知,还从未有人带着自己的不幸绝望地离去。有的顾客可能得等上一阵或改日再来,当然每次来都得付上二十法郎。这位老人知道他所有顾客的名字,精明地清楚他们的需求,很快合适的交易双方就能各得其所,交换他们的商品。“商品”这个词被老人说起来就很不一样,这两个字从他厚厚的双唇间蹦出,有些吓人,而对他来说,他对自己的生意很自豪,别人的不幸对他来说就是商品。
跟他聊了十分钟,我对人类的本性了解甚多,比之前从任何人那里学到的都要丰富。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一个人的不幸只是对他个人来说糟糕不堪,因为,在这昏暗的小商店里,从未出现过所有人都经受不住的不幸。一次,有两位妇女交换了不幸:她们两人,一个没能生出一儿半女;另一个却生了十二个孩子,并且一贫如洗,快被折磨疯了。还有一次,一个男人用自己的智慧换来了愚蠢。
“他这是干吗呢?”我说。“不关我的事。”老头依然懒洋洋地回答。他只负责向每人收二十法郎,以及在店铺后门的小屋里为顾客批准交换协议生效,人们就在后门口做交易。显然,把智慧换出去的那个人最后轻快地离开了店铺,脸上一副愚蠢却快乐的表情;另一人走的时候则显得若有所思,一副心事重重又疑惑不已的表情。人们彼此之间似乎总是在交换恰恰相反的不幸遭遇。
然而在与那位难打交道的老头的交谈中,最让我吃惊的事情,也是至今仍让我疑惑不已的事情,就是曾在这里交换不幸的人没有一个再回来过。一个人为了换走自己的不幸,可能会一连数个礼拜日复一日地前来,一旦交换成功,他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老人是这么跟我说的,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含糊其辞,说他也不知道。
为了搞清楚缘故,我决定亲自去那家神秘店铺后门的小屋做一回交易。我打算用自己非常微小的一样不幸,去交换另一种同样微小的不幸,以免对我的命运产生影响。我不怎么信任这种交易,人们从未从这些不可思议的交易中受益,而且,一个人从交易中看起来获利越大,他事实上就会越加牢牢地落入神明或巫师的掌心。过些日子,我将回英格兰一趟,我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晕船——不是我自己真的会晕船,只是一种担心而已。我决定用这件事来交换另一样同等微小的不幸。我不知道该跟谁做交换,也不清楚谁是商店的幕后老板(人们逛街时并不用跟店主交朋友),但我觉得,不管是犹大还是魔鬼,都不可能在那么微不足道的交易上捣鬼.
我告诉了老头我的计划,他对我打算交换的不值一提的商品表示嗤之以鼻,试图说服我拿出一些更严重的不幸,但他没能得逞,我无动于衷。他又跟我讲了一些他经手的大型交易,有点自吹自擂的意思。比如有一次,一个男人跑进来,想要交换死亡。他不小心吞下毒药,只有十二个钟头可活了。这老头可算帮了他大忙,刚好有另一位顾客想要交换到这个商品。
“他是用什么交换死亡的呢?”我说。“生存。”阴郁的老头窃笑着说。“他的生活一定十分悲惨。”我说。“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店主说,说话间,他懒洋洋地把我缴纳的二十法郎拨到一处。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我在店里目睹了许多奇特的交易,双方拿出的商品千奇百怪。角落里人们两两低语,时不时有谈拢的双方站起来,一起走向后面的小屋,老人就跟上去,批准交易。
一周里面,我每天去店里报到两次,每次都交上二十法郎。在那里的早晨和午后,我见到了各种人的生活,有的需求满满,有的所求不多,品类之丰富,叫人大开眼界。
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合适的人,他也有一个小小的需求,他想换出去的不幸似乎正好是我想要的那一种——他总是担心电梯会下坠。我有丰富的液压知识,知道这种担心其实是不必要的,但打消他的愚昧念头并非我的义务。没聊几句,他就明白了我俩的不幸最适合互换,他从来没有过越洋的经历,至于我,我认为上下楼总归是可以爬楼梯的。当时我还觉得,跟店中许多人的感受一样,我换来的这样小小的不幸根本不至于对自己的生活产生困扰。然而事实上,这简直成为我日后生活中一个时时出现的诅咒。我们去往蛛网密布的后屋,在羊皮纸上签名,老人也签了名,批准生效(为此我们每人又付他五十法郎)。我回到旅馆,在旅馆的地下室里,我见识到了什么是致命的恐惧。他们问我要不要乘电梯上楼,出于习惯,我冒了险,然而在电梯里,我全程屏住呼吸,紧紧地攥住拳头。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乘电梯了,我宁愿坐热气球飘回房间。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热气球出故障了,你起码还有机会逃生,气球爆炸后可能会变成降落伞,也可能会挂在树上,总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电梯一旦在电梯井中坠落,你就完蛋了。至于对晕船的恐惧,我莫名地清楚自己再也不会晕船了。
第二天,我出门前往那家替我达成神奇交易的店铺(那家从未有成交的客人再次上门的店铺)。闭着眼我都能找到那个老式街区,整个街区由一条偏僻的街道贯穿。沿着小巷一直走,那间奇怪的店铺就在小巷尽头。你能看见一家把沟纹柱漆成红色的店铺,它旁边是一间低档珠宝店,珠宝店橱窗里摆着小小的银质胸针。这样两家不协调的店铺当中就是那家带梁的绿墙店铺了。过了半小时,我找到了那条我上周一天去两次的死巷,找到了那家柱子漆得很糟糕的店铺,还有那家卖胸针的珠宝店,可当中那座三根梁的绿房子却不知去向。你可能会说,没准儿是一夜之间被拆掉了。可这答案并不能解释我遇到的谜题,因为眼前那座有沟纹石膏柱的房子,与那家摆着银质胸针(每一枚胸针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的低档珠宝店,是紧紧地挨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