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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傅科摆

  「咦,难得来了位稀客。」

  站在我家门外的,是仲介人。我们通常在外面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碰头洽谈委托事务,以往他亲临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我们干的不是什么台面上的正当生意,避人耳目自然是首要注意项目。这天早上我起床不久,刚冲好咖啡,正无聊地看着电视节目中主持们言不由衷地哀悼上月去世的某著名战地摄影师时,门铃倏地响起来。

  「有很重要的委托。」仲介人甫关上门就直接说道。他神情肃穆,跟平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度截然不同。老实说,我向来觉得他比我这个混杀手的还要从容冷静。

  「多重要?」我边问边啜了一口咖啡。

  「委托人是洛氏家族。」

  我差点没被咖啡呛到。

  「『那个』洛氏家族?」我怕我听错,问道。

  「就是那个。」

  洛氏家族是这个城市势力最大的黑道──不,用「黑道」来形容未免太小觑他们了。除了黑道固然会从事的毒品贸易、人口贩卖、赌场经营、军火走私之外,洛氏还拥有本地大量房地产,更涉足多个正当行业,包括能源、运输、电子、医疗甚至食品,就连我手上这杯咖啡也是洛氏旗下的品牌。洛氏能壮大至此,全因掌舵者祖上数代都是黑道的风云人物,跟政界有纠缠不清的关系,他们要染指的生意,从来没有竞争对手能幸免,一是向其臣服,加入集团,一是被彻底歼灭──「歼灭」二字可不是譬喻,听闻有不少意图对抗洛氏的家伙最后人间蒸发,下落不明。

  简而言之,洛氏家族就是这座城市的地下王室、影子统治者。

  「等等,洛氏委托我们?他们不是有自己的『行动部门』吗?」我问道。传说洛氏家族里有一支专属的超级杀手团队,办事干净俐落,即使洛氏不动用他们在警政的影响力,警方也无从查出死者与洛氏的关系。

  「别过问,这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仲介人冷漠地答道。

  我耸耸肩、噘噘嘴,表示同意。「不问原由」是我们这行的铁则,委托人不透露原因,我们自然不想知道,毕竟知道得愈多,麻烦也愈多。倒是平日仲介人语气不会如此硬梆梆,我想因为委托人是「那个」洛氏家族,连仲介人也心乱如麻了吧。

  仲介人向我递过一个公文袋,打开一看,目标是一名健身教练。除了照片外,还有充足的资料,包括住址和工作地点、上下班时间等等。

  「委托人有额外的要求吗?」我问。

  「没有。」

  「可以用任何方法解决目标?」

  「嗯。」

  难得这次没有什么古怪的要求,那么我可以轻松应付。黑道的混蛋们一向要求多多,害我疲于奔命。

  「其实你不用亲自来嘛,这点资料,像以往用网路给我便成了。」我将文件塞回公文袋。

  「……这次亲自传达比较稳妥。」仲介人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对他来说,这次的委托不容有失,假如一切顺利,他的客户名单便会增加一位出手阔绰的五星级贵宾。

  「OK,我就按往日的模式处置吧,一星期后向你报告。」这种目标,我通常会花一个礼拜跟踪放哨,确保一切妥当,再出手解决对方。

  「不,」仲介人稍稍皱眉,「这次你要尽快处理,一点也不能拖。订金两万美元已汇进你的户头,完成后尾款有五万。」

  仲介人的口吻让我有点不快。报酬的确比平时优厚,但他在我答应前已自作主张将订金转进我的秘密帐户,根本就是不容许我拒绝的意思。似乎「洛氏家族」这四个字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为了抓住这尾大鱼,变身惯老板也在所不惜。我可不是他的下属,在这盘生意上,我跟他比较像是合伙人的关系吧?

  不过,虽然心里有微言,我倒没打算跟他吵嘴。

  「好吧,我尽快处理。」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样子你满意了吧?」

  仲介人点点头,只是表情仍紧绷着。

  仲介人离开后,我仔细阅读目标人物的档案。那个健身教练看起来平淡无奇,三十三岁,单身,个人履历中比较突出的就只有一栏──他是个退役军人,曾在陆军服役七年,所属部队不详。不知道他跟洛氏有什么瓜葛,让自己惹上杀身之祸,也许他在那支「部队」知悉了某些军政界高层的秘密,洛氏必须在丑闻曝光前灭口。这么说来,仲介人为何要我尽快下手也说得通了。

  比起这个平凡的标靶,委托人的背景精采得多。

  洛氏家族的传闻不少,当中多少属实成疑,但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洛氏由一个七人的「王室内阁」带领,成员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中人,听说凡事以投票决定,确保家族势力均衡稳定,不会因为首脑病故而导致派系斗争自招灭亡。内阁成员和亲信各有一枚特制胸章,胸章的图案是一个被倒三角形包围的古埃及太阳神亚蒙.拉(Amon Ra)的符号──也就是那个长了眼睛的英文字母R。我听过的说法是,万一被黑白两道找碴,置身险境,只要亮出胸章,对方便会知难而退,可说是现代的王室令牌护身符。

  据闻拥有这胸章的不到二十人,另外坊间有流言,说胸章的持有者拥有参与洛氏家族空中派对的权利──洛氏家族有一架改装过、被称为空中别墅的豪华777客机,王室内阁每半年会在机上举办一次私人派对。有人说那其实是个淫乱派对,亲信和贵宾在机上胡天胡帝,酒池肉林,可以玩弄的不止高级妓女,更有模特儿、演员和偶像明星,男女俱备。洛氏家族只手遮天,只要愿意成为禁脔,他日在娱乐圈便能扶摇直上,成为万人迷。

  说不定仲介人就是为了得到这枚胸章才会如此着紧。据我所知,他是少女偶像组合「甜心巧克力」的粉丝,也许想藉此一尝天鹅肉,嘿。

  ❖

  翌日中午,我穿上运动服、戴上棒球帽,准备出发前往那健身教练工作的健身俱乐部,然而刚打开大门,便看到房东老头跟一个穿粉蓝色连身裙的女人,站在我家对面那栋外墙漆成黄色的空房子外面。我外出工作时通常会低调一点,减少目击者,但房东伫立在我家前方,不打一声招呼似乎又说不过去。

  「马先生,午安呀!」老头反过来先注意到我,愉快地对我挥挥手,他身旁的女子也转身瞧向我。

  「嗯,午安。」我向他们点点头。那女人我没见过,但看到她的容貌时,不禁让我多瞄几眼──这女的也未免太漂亮了。五官匀称,瓜子脸型,一双杏眼恍如秋水,就像能把男人的灵魂吸进去……不,恐怕连女性也会不自觉地被吸引吧?

  「这位是?」我不由得主动询问起来。

  「她是韩小姐,我正带她看房子。」房东老头色瞇瞇地笑着说。

  「您好。」韩小姐礼貌地向我点头问好。她的声音跟外型相衬,给人软绵绵的感觉。

  哎,虽然我不介意有一位美女邻居作伴,但要是她住在我家对面,每天看到我出入作息,我可受不了。

  「韩小姐打算租这房子吗?」我指了指面前的黄色小屋。

  「正在考虑,房东先生说还有其他的,正在逐一介绍。」

  「对啦,我家旁还有一栋出租,大小差不多但租金便宜一点。」

  我肯定那是老头临时决定减价的。

  「嗯,我先失陪了,请慢慢参观。」我亮出笑容,往车子走过去。当我坐上驾驶座时,我隐约听到房东老头在向韩小姐介绍我,说我是什么SOHO精英,在家中工作云云。拜托妳别租我家前面的,我可不想安稳平静的日常生活再次被陌生人剥夺。

  四十分钟后,我来到目标所在的健身俱乐部。也许我受幸运之神眷顾,这俱乐部居然有三十分钟的免费体验课程,而且今天的当值教练便是我的猎物。我在报名表填上一堆假资料后,故意在试玩跑步机时装作重心不稳,让教练扶了我的臂膀一下,抓紧机会输入指令,任务便大功告成。

  「十二个钟头后,冠状动脉充气,做成空气栓塞。」

  今晚半夜两点,他便会心脏病发而死。看起来精壮力雄的健身教练因病猝逝,不知道这会不会让这俱乐部评价变差呢?希望学员们不会因为此退会吧。

  体验课程完结后,我跟接待处的职员说要回家考虑一下才决定是否报名,对方也没有苦缠,只给了我九折的优惠报名券,说下次来时出示便能享有折扣。我一回到车子,便将那折价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这天晚上我好好睡了一觉,早上起床后第一时间打开电脑登入数个新闻网站,想看看有没有健身教练猝死的消息。虽然一个普通人「急病身故」不值得报导,但偶尔记者没抓到什么好新闻,就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随便写一写。

  只是,今天似乎不是「没有什么新闻」的那种日子。

  「独立日报社遇恐攻 邮包炸弹爆炸 员工三死八伤」

  一打开各个网页,铺天盖地的都是同一则新闻。综合数个网站所述,昨晚位于东区第十二街的《独立日报》报社的某编辑收到快递邮件,对方不虞有诈,邮包一打开便发生强烈爆炸。该编辑首当其冲惨遭炸死,邻桌的两名记者亦被波及,当场毙命。我本来猜大概是报社曾经爆料,开罪了某些黑道所以遭到报复,但仔细一看,死者们负责的是体育版,而近年我又没听过什么非法体育赌博或打假球之类的事情,未必跟黑道有关。说不定犯人行凶是出于私怨,纵使一众报章同仇敌忾,一口咬定是针对新闻自由的恐怖攻击。拜这则大新闻所赐,我翻了好几页也没找到教练死亡的消息,细想一下,搞不好独居的对方死掉后到今早仍未被人发现。

  没法子,我唯有亲自去确认一下吧。

  就在我准备换衣服之际,跟仲介人联络用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怎么了?」我一边脱下睡衣一边问。

  「委托人说你做得很好,现在有第二个委托。」仲介人在电话另一端说道。

  「做得好?已经确认目标死了吗?」我有点讶异,正在脱裤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嗯,他们已经确认了。尾款已付妥,你可以检查一下。」

  哦,不愧是洛氏家族,消息真灵通。城里大概满布眼线吧。

  「你说第二个委托是什么?」我问。

  「我刚才已经把资料寄到你的电子信箱了。」仲介人淡然地说:「照旧,订金两万已付,尾款五万。没特殊要求,尽快处理就好。」

  又是先斩后奏。我好想闹一下别扭,装作拒绝委托,让仲介人为难一下。不过,看在丰厚酬金的份上,就姑且忍一忍。话说回来,我想仲介人应该抽了三成佣金,也就是说洛氏出的金额本来是十万吧。

  我以敷衍的态度接受委托后,打开「阅后即焚」的电子信箱,下载好档案,再仔细阅读。这次的目标是一个高中老师,四十八岁,男性,在南区一间风评一般的私立学校教化学,已婚但跟妻子分居中,目前住在学校附近的单身公寓。这家伙比健身教练更平凡,我实在想不到洛氏要他归西的理由──他该不会表面上是化学教师,实际上却利用化学器材和原料制毒,真正身分是地下世界某有名的贩毒头子吧?

  看着档案照片中那副呆瓜似的大叔脸,我对有这想法的自己感到可笑。比起药界教父,这老宅男似的家伙明明比较像对女学生伸咸猪手的色魔嘛。

  本来我打算休息一天,明天再去解决那化学老师,但今天省下确认健身教练的后续工作,坐在家里又似乎有点百无聊赖。下午两点多,还是决定先去那家学校视察一下环境,没料到我一打开家门,又看到房东老头──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他独自一人。他坐在我家对面的黄色房子庭园里的木长椅,歪着头遥望着通往公路的车道,表情似是有点失望。

  「房东先生,午安啊。」因为觉得有点奇怪,我主动扬声。

  「喔,马先生,午安!」老头似乎看得出神,被我的叫声稍稍吓了一跳。

  「您在干什么?」我问。

  「在等韩小姐啦。」老头一脸委屈地说:「她昨天说今天会再来仔细丈量一下房子尺寸,可是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钟头还没看到人影,手机也没人接哩……」

  「也许她改变主意,找到其他房子了?」这与其说是我的猜测,不如说是我的愿望吧。

  「不知道耶。哎,年轻人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好歹打个电话来嘛……」

  老头嘴巴上叨念着,屁股却没移动半分,仍坐在原位,眼睛继续瞧向车道远方。因为对方是美女,所以就有「不懂世故」的特权吧,反正就算她迟到五个钟头,碰面时老头还不是笑着唯唯诺诺,恨不得对方来当租客?

  跟房东老头道别后,我开车来到城南。我将车子停在学校对面马路上的一个停车处,眺望着学校大门。南区的建筑都比较古老,居民也以老年人居多,我盯梢了一个多钟头,只见几个拄拐杖的老妇路过。

  「铃……」

  下午三点半校铃响起,五分钟后大量穿校服的少年少女从校门涌出。差不多半个钟头后学生逐渐散去,同时有一些打扮闷蛋、双目无神的老家伙离开大门──这些教师似乎不得学生欢心,师生之间不但没有交流,那些学生更没瞧他们半眼。我想,这便是私立学校真实的一面吧。

  就在我心中慨叹着今天教育制度如何不济时,头顶半秃、身穿白色衬衫的目标人物缓步踏出校门。我赶紧坐直身子,考虑接下来该用车子还是徒步跟踪,没料到对方并不是要下班回家,而是将手上的一卷卷海报贴到校门外一面壁报板上。海报上的小字我看不清,但大字却很容易辨认出来──那是学校开放日的宣传海报。

  目睹这一幕,我不禁精神一振。这是难得的下手机会。

  我赶紧下车,横过马路,故意往离校门稍远的街角走过去,再拐弯回头假装要走到另一边。经过仍在贴海报的目标身旁时,故意放慢脚步,盯着海报的内容细读。

  「您好。」化学老师主动跟我打招呼。

  「啊,您好。」我按捺着心里的喜悦,对他说:「你们学校下周开放参观吗?我姊姊的孩子明年就要升高中了。」

  「是女生吗?」

  「不,是男生。成绩不太好,我老姊很担心。」我随口胡扯。一开口便问是不是女生,我就说这家伙是个色胚嘛。

  「我们学校对收生的成绩要求不高,比较重视品德。」对方微微一笑。我在档案中读过,他不止任教化学,还是学校的校务主任。

  如此这般,我跟他站在校门外聊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讨论高中教育制度的好坏、该校的毕业生前程出路之类。其实我半点兴趣也没有,但我知道这些铺垫对我之后的行动有莫大帮助。

  「……我就多透露一点,N大工程系系主任是敝校校友,所以我们的毕业生多少有『优势』。」老师压下声线,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哈,真是谢谢您的小道消息。我回去跟我姊谈一下,叫她下周带阿广来参观。」在刚才二十分钟的交谈中,我替我那个临时诞生的外甥起名「阿广」,他成绩略差但热爱科学,更重要的是我那个不存在的姊夫是个老板,乐意捐款支持「有志作育英才的私立学校」。

  「好,好。」老师从口袋掏出名片递给我:「令姊可以找我,这儿有我的联络方式……」

  我接过名片,知道机会来了。

  「嗯,谢谢您。」

  我伸出右手,对方不虞有诈,伸手握上。

  完成了。他不用担心下周的开放日要担任什么职务,今晚凌晨他便会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失礼了。」握手过后,对方不经意地打了一个呵欠,连忙用手遮住嘴巴。

  「当老师很辛苦吧。」我笑道。虽然任务已完成,我也不会立即换上另一张脸,拂袖而去,因为我是一个待人以诚的好好先生嘛。

  「还好啦。只是昨晚睡得不好,半夜被警笛声吵醒。」

  「您住哪一区?」我明知故问。

  「我家就在两条街外──」对方愣了愣,紧张地说:「啊,警车什么的只是偶然而已,这社区治安良好,平日连小偷也不多见,敝校也从没发生过什么事件……」

  这家伙似乎怕我误会,影响我那「董事长姊夫」的捐款意向。我笑着表示明白,再打圆场说有事要先失陪,寒暄几句后便往街角走去。我在附近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稍等十分钟,确保对方走进学校后才回去开车。虽然被他看到我上车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就是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

  本来我预计要两、三天后才能出手,结果天赐良机,解决这老家伙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回家时路上有点塞车,而当我将车子驶回我家门前,发现房东已不见踪影,不知道是韩小姐终于来了,还是他等得不耐烦终于放弃了。

  晚上电视新闻仍集中报导报馆爆炸案,有专家更指出犯人可能跟数年前多宗同类案件相关,当时遇袭的分别是某律师事务所、位于市中心的某电影公司、北区的两间工厂和南区的一间餐厅,因为彼此没有共通点,所以当时警方研判为「无差别攻击」,犯人可能是个「愉快犯」或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

  网路上各讨论区和社交网站亦充斥这则事故的讨论,网民纷纷化身键盘侦探,推理「炸弹魔」的动机与身分。在浏览新闻期间,我居然意外地找到健身教练死亡的报导。

  「健身教练昏倒车内猝死 凌晨被发现 警方研判无可疑」

  内文很短,但总算有写出来。报导说今天凌晨三点有交通警员取缔违规停车时,发现一辆车子的司机昏倒在车厢内,救出后对方已回天乏术,鉴识人员判定为心脏病致死。这家伙停车的地点也有够巧合,正是我今天到过的南区学校附近。这么说来,秃头老师今早被警笛吵醒的原因说不定就是这个。

  哎,警察在同一区连续两天发现心肌梗塞的死者,应该不会觉得可疑吧?

  希望是我多虑了。

  ❖

  「你怎么又没问过我就接下委托?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吗?」我在电话里不满地问道。

  「对方是洛氏啊。」仲介人语气平淡地回答。

  早上我起床不久,仲介人便再次打电话来,告知我洛氏家族已确认了目标死亡,并且交来第三则委托。我有点动气,可是仲介人的回应让我无法反驳。

  「而且委托人出手如此阔绰,工作如此简单,你也赚得轻松吧?」仲介人补上一句。

  「但接下来的这个才不轻松!」我抗议道。

  跟仲介人讲电话的同时,我打开电脑,下载了第三份委托的资料档案。这次的目标是个四十岁的男人,而他的职业让我觉得有点棘手──他是个私家侦探。

  「虽然档案说目标只是主要从事背景调查的侦探,但好歹也是个侦探,是个在道上混的家伙!我暴露身分、自招灭亡的风险可不少!」

  「所以委托人愿意出三倍酬劳,订金六万,尾款十五万。」

  仲介人的这句话让我哑口无言。我从没试过收超过十万去杀一个人,这酬劳已是买凶对付高级政府官员的等级吧?我不贪财,但我很清楚积谷防饥的道理,就算我的异能永不消失,也难保某天不小心暴露身分,被警方抓住尾巴,不得不提早退休到外国换个身分生活,所以目前能赚的就尽量赚。

  挂上电话后,我开始研究这次的目标。这侦探在城西开设征信社,资料说员工只有一人,看来他是个独来独往的家伙。他专门接受个人委托,从事行踪调查、背景调查、寻人、资产调查等等,简单来说便是替老婆查老公、替父母查子女、替上司查下属之类的情报刺探工作。

  要对一个开门做生意的侦探下手不困难,我在意的只是当中的风险。你永远不能小看有警觉性的人,天晓得他有没有能力识破你脸上的伪装,有没有办法听出你每句话有几成真、几成假,甚至更单纯的,有没有在办公室安装隐藏式监视器。即使我有把握让他死得痛痛快快、干干净净,我也无法确保会不会留下暴露行踪的足迹。我甚至无法放哨监视,因为没有侦探会笨得察觉不到自己正在被跟踪,恐怕我只要在他的办公室楼下多待一天,他便会反过来留意到我的存在。

  真头痛。

  盯着档案反复读了十几遍,还是没想出好办法。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先去会一会那家伙。

  我穿上一套黑色西装,戴上一顶费多拉帽和一副墨镜,开车到目标的征信社附近。我没加上多余的化装,毕竟假发假胡子应该逃不过对方的法眼,帽子和墨镜已足够。我的计画里可不能让他对我产生怀疑。

  我将车子停在一个距离目的地有点远的停车场,再徒步走往征信社,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征信社在一栋颇陈旧的大楼三楼,走廊上十室九空,彷佛这大楼快要报废清拆。来到征信社门前,我按下门铃,十秒后大门应声而开,目标人物就在门后。

  「是寰宇征信社吗?我有案件想委托您调查。」我开门见山地道出预先想好的台词,同时伸出手,期望直接完成工作。

  「请进。」对方没有跟我握手,只移过半步示意我内进。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随他往办公桌前的两张沙发走过去。办公室虽小但还算整洁,墙边有两个放满文件夹的书柜,办公桌上则有一台电脑、一些信件、一台电话和一棵仙人掌。

  「很抱歉,我有点洁癖,不喜欢握手。」侦探坐在沙发上,让我坐在对面的另一张。

  糟糕,为什么档案里没写上这点?算了,既然计画A失败,我便祭出计画B。

  「小姓林,」我报上假名,「这是我的名片。」

  伪造的名片上写着「ACE房地产」,我的职衔是行政助理。我想趁对方接名片时故意碰一下对方的手指,可是他手快,我没抓到机会。

  「林先生有何委托?」侦探问道。

  「暂时不能透露。」我装模作样地说,「我其中一位上司要我来先问一下您的意见,再决定是否委托调查。」

  「哦。」侦探脸色稍变,似乎没料到我这么说。「这样子也算咨询,可不是免费的喔。」

  「没问题。」我从西装里袋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这儿有五千美元,是今次的咨询费。」

  侦探扬起一边眉毛,露齿而笑,看来我这饵他咬下了。为了完成工作,我知道有些经费可不能省。

  我虚构了一个故事,说公司董事局里某位董事怀疑自己的妻子有外遇,但外遇对象的背景并不单纯,不知道是敌对公司派来的商业间谍,还是董事局里跟自己不对盘的同僚的手下。因为事情复杂,随时影响股价波动,所以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派我来先确定侦探的调查手法,请教意见,汇报后获得同意才会正式委托调查。我故意将背景理由说得很严重,增加可信性。名片上的公司属实,是国内房地产业界第五大的上市企业,侦探自然可以查证公司资料,只是他不可能找到「林先生」这个助理。

  侦探很详细地说明他的调查手法,并且指出如何分辨那小王是内鬼还是外来敌人,告诉我可以向老板提议某几个策略。我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心里却直喊着糟糕,因为从他的对答,我确认这家伙比我想象中更精明,更小心。我甚至开始怀疑,到底他是真的患洁癖,还是对我有所提防──如果是后者的话,这次的工作就比我想象中难缠一百倍。

  谈了接近半个钟头,我决定暂缓一下计画。今天还是点到即止较好。

  「谢谢,我回去跟老板报告后,再跟您联络。」我做出最后挣扎,起身向对方伸出右手。

  「没问题,林先生,我会静候佳音。」侦探没有上勾,站起身向我点头示意,再步往大门替我开门。

  我离开征信社,在走廊里往楼梯走过去。这对手不好应付,必须好好思考才能战胜。我边走边想,说不定教练和老师只是委托人用来测试我实力的「前菜」,这个侦探才是「主菜」……

  「轰──!」

  一声巨响从我身后传出,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猛然觉得天旋地转,周遭变得死寂。我花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俯伏地上,后脑杓和背脊剧痛。勉强用手撑起身体,身上每根骨头都在刺痛着,再回头一看,只见征信社的大门消失了,门板正躺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耳朵仍听不到半点声响,而走廊好像倒向一边,我只能扶着墙壁才能平衡身体。

  发生什么事?

  一时之间,我脑海中涌出无数推测。最先浮现的是我的身分败露了,被侦探从背后偷袭,然而之后才察觉这不是事实。把我撞飞地上的,不是那面飞过来的门板,就是爆炸引起的冲击波。

  是瓦斯爆炸?还是……

  我突然想起刚才无意间留意到的一个画面。

  侦探的桌子上,有一堆邮件。其中一份比较厚,就像是公文袋里装着一个盒子似的。

  ──没有那么巧吧?

  我怀着震惊的心情,蹒跚地回头走进征信社。血肉模糊的侦探躺卧在办公室中央,胸口染成一大片血红,而房间就像被超级台风吹袭过,书柜倒下,文件散满一地,窗户的玻璃全数碎掉。

  没有火。这不是瓦斯爆炸。从破碎得近乎无法辨认的办公桌看来,爆炸原点就在桌子上。结论只有一个:倒楣的侦探收到无差别炸弹魔寄来的邮包了。

  「呜……」

  就在我的听觉渐渐恢复之际,我听到地上的侦探传出呻吟声。我蹲下一看,发现血流披面的他居然未死。

  「你还好吗?」我低头凑近,问道。我其实在想是否该趁这时输入指令,但面对如此巨变,还是决定先等一下,贯彻扮演平凡地产商员工的演技。

  「……」侦探气若游丝,口吐鲜血,大概离死期不远,可是他似乎正努力地想说些什么。

  「什么?」

  「洛……洛氏……」

  听到这两个字不禁令我怔住。他是想说知道洛氏家族要买凶杀死他,只是误会了以为炸弹是杀手送来的?还是说他正在调查洛氏,想在死前透露不为人知的秘密讯息?

  「傅……傅科……摆……」

  侦探吐出最后三个字便断了气。

  傅科摆?

  我放下已变成尸体的侦探,想搞清楚自己有没有听错那个莫名其妙的讯息,但不到两秒便发现这不是解字谜的时候。我陷入重大危机了。

  我忍住浑身痛楚,狼狈地跑出走廊,听到楼梯传来人声,楼上楼下的租户似乎正赶过来一探究竟。我往走廊另一边的尽头走过去,幸好这大楼有点古老,走廊窗外有露天的消防梯,我二话不说打开窗户,沿着生锈的金属梯子逃到大楼后的巷子里。

  即使警察确认侦探是死于邮包炸弹,我也肯定会成为调查对象,因为事发时我就在现场。我很可能会被当成炸弹魔或负责送递邮包的炸弹魔同党,毕竟我有够可疑,以伪造的身分跟死者会面。帽子和墨镜都显示着我有意掩人耳目。如此一来,即使我明明是个无辜者,也会巧合地成为被警方盯上的对象,而这正是我多年来一直努力避免的。

  该死的炸弹魔!

  幸好我今天穿的是黑西装,就算沾上血迹,旁人也不易看出。我从巷子走回大街,只见街上聚满凑热闹的路人,对着征信社那破掉的窗户指手画脚。我不敢多逗留,刚巧有一辆公车驶至我身旁的车站,我连目的地也没留意便直接登上。

  真糟糕。

  也许征信社真的有监视器,已经拍下我的样子,又或者大楼附近的商店或路人的手机已拍下我的身影,所以我现在必须确保往后进行侦查的警察追踪不到我。我确认了公车上没有镜头,也没有乘客在录影,经过三个站之后我便下车,走进一家快餐店。我在快餐店的洗手间里脱去西装外套、帽子和墨镜,再从后门离开。经过一个露天市场时,我更买了一套新的运动衫裤,到加油站的洗手间再更换一次。

  这样子,应该可以减少被警方在影片中认出的风险。

  我没有到停车场取回车子,直接坐计程车回家。我的头还在痛,耳朵仍听不清楚,万一开车遇上交通意外就麻烦了。我不是怕出车祸,而是怕车祸后招来注意──在麻烦过后,保持低调是活得长久的诀窍。

  在计程车上,我开始思考侦探的死前留言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傅科摆」是一个一百五十年前被发明、用来证明地球自转的科学装置,我曾在一家大学里见识过,那是以一根超长的钢索吊着一个铅锤、不断重复前后摆动的简单器械。表面上铅锤只是单调地以同一方向前后摆动,但事实上因为地球自转,导致摆动方向缓慢地改变。当时我为了监视目标找寻下手机会,在那个科学装置旁守候了老半天,所以我很清楚那是事实,摆动方向的确一点一滴地以顺时针方向移动。

  可是我从没听过洛氏家族跟傅科摆有什么关系,他们旗下没有博物馆或科研机构啊?

  ❖

  我刚回家便瘫倒床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到浴室察看伤势。我在镜子里看到背脊有一大片瘀青,手臂和膝盖也撞伤了,右边脚踝有点扭到,稍微肿了起来。仔细检查过,我猜我应该没有骨折,可说是不幸中之大幸。忍住痛楚,稍微冲了个澡后,我决定打电话告诉仲介人这场意外。

  「总之目标死了就好。」

  仲介人的回应教我十分不爽,更令我抓狂的是他下的一句话。

  「其实委托人刚联络我,说已确认目标解决掉,所以送来下一个委托──」

  「等等,我不接。」我断然拒绝。

  「喂,对方可是洛氏──」

  「我管他是天王老子,不接就不接!」我破口大骂,「我两个钟头前才一脚踏进鬼门关,只差十几秒就要嗝屁了,现在浑身疼痛,你还期望我接下一个委托?」

  在电话另一端,仲介人没有作声。沉默数秒过后,他再度开口。

  「我先把档案送过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委托人没设时限,你按自己的节奏来完成工作就可以了。」

  他没有让我回话便挂了线。

  他妈的!

  和这混蛋合作这么久,最教我气愤就是这一次。之前叫我尽快完成委托,现在却说什么委托人没设时限。我看他利欲熏心,一心要拍洛氏马屁,好让将来衣食无忧。我押下性命冒险杀人,赚的都是血汗钱,这家伙却只出一张嘴、动动手指头便抽走我一大笔……哼,要是我自己有足够的人脉和客户,我哪要看他脸色?到时就将他扭成气球小猫或小狗,再不然就来个胃袋充气大爆炸,在闹市华丽地变成一堆碎肉……

  算了,还是别去想。

  因为没有胃口,只吃掉冰箱里的一颗苹果当晚餐后,我便上网看看新闻如何报导征信社爆炸案。一如所料,民众对炸弹魔接连犯案感到恐惧,警方似乎受极大压力,发言人被记者围攻。幸好暂时没看到报导说「现场曾有一名穿黑西装的神秘男子」,我猜我在场一事没有曝光。

  关掉浏览器后,我本来打算早点去睡,可是心里还是有一事记挂。

  「只是看看而已,我又没说要接。」

  我心里如此说着,说服自己去打开仲介人寄来的委托档案。我缓慢地点开那个具备加密功能的邮件程式,不情不愿地点开那封未读的信件,再按下下载附件的按钮。

  洛氏想杀的第四个目标是个眼睛瞇成一线、长满一头灰发的五十八岁计程车司机。外表没什么特别,但他的个人履历十分不可思议──这司机本来是名外科医生。档案说,这男人十年前因为一桩医疗事故被吊销医师执照,之后改行当上司机。事故的内容并没有提及,但他本来的资历好像满厉害,无论毕业的大学还是服务过的医院,都属于国内外顶级的机构。

  我实在无意去杀这男人,但看到他的资料,不禁让我疑惑:为什么洛氏家族要杀他?

  一个前军人、一个化学老师、一个侦探和一个失德医师,可以涉及一宗什么事件?单看第一、第三和第四目标我还有点头绪,就当洛氏跟军方合作,让军人进行人体生化实验,由医生操刀,但因实验失败不得不掩埋事实,所以必须干掉涉事者灭口,而侦探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探听到这个代号为「傅科摆」的计画而被加进暗杀名单。

  不过,如此一来化学老师就有点格格不入。虽然上述的假设的确需要一名提供药物的化学专家参与,但那老头怎看都不像一流的药剂师或化学学者啊?洛氏的这种计画,至少要请来跟「Dr. 计程车司机」同等级的药剂人才才合理吧?

  搞不懂。

  我关上显示档案的视窗,决定放弃不管。反正杀手知道得愈多,麻烦也愈多,既然目标已不在人世,我也已收了报酬,就别多想。

  翌日上午,我觉得体力回复得七七八八,决定到停车场取回汽车,毕竟对杀手来说,代步工具可不能缺少。从僻静的家缓步走出大路后,我站在路边准备拦计程车。虽然前面不远便是公车站,但下车后要走十分钟才能到停车场,我还是坐计程车省点气力比较好,何况背脊仍隐隐作痛。

  不一会,一辆没载乘客的计程车驶近,我扬扬手,司机便让车子在我面前停下。

  「西区柏杨广场。」我坐进车厢后座。

  司机默默地按下码表,车子缓速前行。因为挺直背脊会痛,我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让身子沉下去,脑袋放空眺望着窗外风景。车内的收音机传来节奏柔和的轻音乐,令人精神放松。

  我不经意地将视线从窗外移往收音机,想看看是哪一个电台,却赫然被映入眼帘的另一样东西吓倒。

  见鬼了。

  在计程车的司机证上,大头照是一个双眼瞇成一线、满头灰白的男人。他的名字跟我昨天在委托档案上看过的一模一样。

  我立即瞄向驾驶座上的司机,他神态自若地握着方向盘,眼望前方,对我好像没半点在意。虽然无法看到正面,但我肯定他就是那个洛氏要干掉的前外科医生。在本地上万辆计程车当中,偏偏被我遇上这一辆,是上天暗示我要执行洛氏的委托吗?

  我脸上保持着本来的神色,心里却顿时进入备战状态,因为我知道机不可失。纵使我对仲介人有诸多不满,我也不会笨得看着送到嘴边的肥肉溜走。

  尤其这巧合让我获得额外的优势。

  假设前军人、化学老师和这个前医生曾共同为洛氏效力,参与那个「傅科摆」实验计画,前两者死亡的消息可能已经传进对方耳中,他可能已料到自己会被灭口,对陌生人加以防范。所以,这次碰巧遇上,他应该仍未提高警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触摸到对方的皮肤,输入指令?

  在付钱时借势抓住他的手?还是假装身体不适,让他扶我下车?

  「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冷不防地,司机突然开口问道。他正透过后视镜看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是哪个电台。」我保持冷静,吐出一个不会令人怀疑的问题。

  一个「应该」不会令人怀疑的问题。

  他告诉我电台的频道后,车厢再次回复本来的静默。只是气氛好像改变了──大概是我的错觉,因为从我发现司机就是我的目标开始,我的脑袋就不停地运算着。

  十分钟后,计程车来到目的地附近。司机在路边停车,而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现在是下手的黄金机会。

  「多少钱?」我掏出皮夹,装作要抽出钞票。

  「嗯……」司机按停码表,说:「一百二十五。」

  「啊,我有二十五元的零钱,请等一等……」

  我从口袋掏出一堆硬币,越过椅背向司机递过去。当他伸手要接时,我赶紧将手腕一沉,往他摊开的左手手掌按下去──

  咦?

  我这时才发现一个令我吃惊的事实──司机戴上了手套。

  他什么时候戴的?我明明记得刚才看他开车的时候,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没有戴这鬼东西啊?

  然而我没有时间细想,或者该说,对方没有让我有时间去细想。

  当我稍微抬头,望向司机的脸孔时,我只看到他的右手抓着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塑胶小瓶,以指头按下瓶顶的按钮,朝我脸上喷了一下。

  「咳、这是──」

  我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一阵晕眩,意识逐渐远离。

  我什么时候露出马脚了?

  在我的世界变成一片漆黑之前,我隐约看到那司机微微扬起的嘴角,以及听到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别怪我,你要怪便怪洛氏家族吧……」

  ❖

  「滋……滋……」

  当我渐渐苏醒时,耳朵传来这声音。不过真正让我从昏睡中醒转的不是它,而是传进鼻腔的香气。

  睁眼一看,光线令我晕眩──或者是药力未消所造成──但我知道自己身处一个有点平凡的起居室。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迷昏我的计程车司机的背影,他站在炉灶前正在做菜,声音和香气从煎锅里传出。

  「咳──」我被飘过来的油烟呛到,喉咙十分干涸,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

  司机回头瞧了我一眼,露出笑容。

  「哦,醒了啦。你先坐一下,等我吃过午餐再好好『招呼』你。」

  我尝试站起来,可是膝盖无力,而我更发现我的双手被胶带绑在背后。我似乎坐在一张长椅或沙发上,背部传来的痛感不知道是昨天爆炸弄的,还是刚才被迷昏后被对方摔到椅子上导致的。这房间没有窗子,不过照明充足,正中间有一张长桌,而左边是一个开放式厨房。

  「……」

  我突然察觉身子右方有点异样,于是往右扭动仍然麻痹的脖子,赫然发现身旁有另一个人,跟我并肩而坐。

  在看清楚对方的面貌时,我大吃一惊。

  那是韩小姐。

  昨天失约放房东老头鸽子的韩小姐。

  她身上穿着一件污渍斑驳的浅蓝色无袖袍子,光着脚,双手垂在身旁,没有被捆绑。本来艳丽的容颜变得颓然苍白,就像患上重病的病人。她微微垂头,眼睛没有瞧向我或正在做菜的司机,径自盯着地板,嘴巴发出微小的声音。

  「韩──」

  我尝试叫她,但我没把话说完,因为我终于听清楚她在碎念的内容。

  「……杀了我……杀了我……」

  我不知道她受了哪种虐待,但我肯定,这个计程车司机比我想象中更可怕。韩小姐没被捆绑但动弹不得,依我看她九成被注射了某种药物。

  「你对她、咳、对她干了什么?」我喉头刺痛,勉强对司机吐出这句话。

  刚将煎好的肉排切片盛上盘子的司机对我笑了笑,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拿着盘子朝我走过来,问:「你饿吗?」

  老实说,我真的有点饿。昨晚只吃了一颗苹果,今早我也只喝了一杯咖啡,不饿才怪。当然,这时候我才不管饿不饿,我只在思考脱身的办法──如何引这混蛋靠近,好让我接触他的身体,输入指令?

  「嘿,你要请我吃牛排吗?」我笑道。我很清楚,这时候只有表现得从容不迫,才能动摇对方,使对方露出破绽。

  「这才不是牛排那种廉价货呢。」司机朗声大笑,「这是『美人肝』。」

  司机语毕,伸手解开韩小姐右边腋下的钮扣,掀开袍子。袍子下的韩小姐一丝不挂──不过,露出来的不是诱人的胴体。首先抓住我视线的,是左边乳房被割掉、露出皮下组织的半边胸膛,然后是一道从乳房下延伸至肚脐上的伤口。仍渗血的伤口以黑线缝上,但针脚之间的距离很长,就像为了方便医生随时拆线继续做手术。袍子上的棕黑色污渍,原来是干涸的血液……

  「你……」我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倒,刚才脸上假装的沉着当然烟消云散。

  「一般『美人肝』的做法是鸭胰炒鸡胸,但我的正宗得多,名副其实以美人的肝脏来烹调。」司机以美食家的口气轻松地说:「昨天我还弄了自创的『酥炸美人乳』,乳香四溢,可真是极品佳肴啊。」

  一股强烈的嫌恶感从我的内心涌出。再惨的尸体我不是没见过──通常都是我自己弄成的──但我不像这变态,我将目标的手脚扭断吹胀、将他们的内脏弄得一塌糊涂,纯粹是为了「杀死」对方。为了取乐而将对方弄得半死不活,我可做不出来。

  「……杀了我……」

  韩小姐口中继续传出哀求。

  我完全没想过,洛氏委托我干掉的目标竟然是一个危险的连续杀人魔……不,是「连续吃人魔」。看他的手法和态度,我肯定韩小姐不是他的第一个猎物。他拿掉了对方的肝脏,对方却仍生存着,多半是施打了麻醉药,或是施了局部麻醉。

  那么说,我不是碰巧遇上这变态,而是这变态碰巧来我家附近猎食,昨天或前天便抓了来看房子的韩小姐……

  「反正你只为了吃掉她,用不着让她继续活着吧?」我回复冷静,问道。

  司机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意外──也许一般人看到这惨况,只会陷入恐慌或歇斯底里,不像我会「理性地」说这种话──他瞪视我好一阵子,冷笑一下,将盘子放在餐桌上,斟了半杯红酒,再坐下一边用刀叉进食一边说:「优秀的烹饪讲求食材新鲜,采用从牲口身上活摘下来的部分自然是最理想的……当然,她是死定了。早死晚死也是得死,那让她多活几天,同时满足我的口腹之欲,不是两全其美吗?」

  换作平日,我可能会表示对此理解,但我目前人在砧板上,可没有立场说这种话。

  「你……准备吃完她后,吃我?」

  司机闻言,刺着煎得半熟、佐以香草酱汁的肝片的叉子在嘴边停住,然后爆出大笑。

  「哈哈哈,你?你有什么好吃?我只吃美女,你这种臭男人顶多只配当狗饲料!我只是不喜欢在餐前干活,待我吃完这顿饭,便会简简单单地了结你。」

  可恶。假如他打算替我做手术,切下手脚或内脏之类,我便有机会接触他的皮肤,逆转目前的劣势,可是要是他过来直接刺我一刀,我就没辙了。

  「这盘小小的肝,够你吃饱吗?」为了了解我还有多少时间,我问道。假如他之后会割下余下的另一边乳房来做菜,那我还有半个钟头思考怎么干掉对方。

  「不够,但将就一下。好的食材要慢慢享用。」司机望向韩小姐,狞笑着。「我会让她多活几天,这样子我便可以每天吃点新鲜的。」

  糟糕。

  「……杀了我……」虽然韩小姐神志不清,但我怀疑其实她听得到我们的对话。她这句的语气变重了。

  「你满镇定的,以往其他家伙看到我吃人,老早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失禁。」司机继续开怀大嚼,说:「你知道美女身上最好吃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是『美人舌』。人身上的肉很多,乳房有两边,肝脏也有一大块,唯独舌头只有小小的一片,弥足珍贵。美女的舌头最好拿来当刺身,切成薄片,佐以现磨的山葵泥,就能同时体验跟美女深吻和一流美食的双重享受……」

  我收回之前的话──即使我不是身处受害者的位置,我大概也无法理解这变态的行为。

  「可惜的是,一旦切掉舌头,美女就没法发出那些动听的哀求声了,所以我只能将『美人舌』放在最后,『Save the best for last』,最好的留在最后。」大概平日缺乏听众,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便说个没完没了。「『美人舌刺身』在美女刚断气、肉质新鲜的一刻享用最佳,相反的,肝脏、乳房或心脏等等,急冻后还可以多放几天,烹调后风味不会相差太多……」

  眼看他盘子上的肝肉片愈来愈少,我知道我必须尽快想出方法自救。可是眼下的条件实在太恶劣了,我完全没有任何有把握的作战方法,只能靠运气。

  假如运气不济,我也只能认命了。

  转眼间,司机吃光盘上的肉,一口气干了杯子里的红酒,然后戴上手套,从桌上捡起一柄手术刀,笑着向我走过来。

  「放心,我下刀很准,你会死得很痛快。」司机笑着说。

  这时候,我只能祈求上天保佑。

  「……杀了我……呃、呃、呃──」

  韩小姐突然发出怪叫,身体猛烈抖动,数秒后静止,不再作声。本来正在对视的我和司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韩小姐,在那个暴露于空气中的胸部上,我再也看不到呼吸导致的起伏。

  「哎哟,怎么挺不过两天?」司机紧张地转向韩小姐,伸手翻开眼睑,又将耳朵贴在她那残缺的胸膛上。他接下来伸手按压对方胸部,可是韩小姐已经没救。司机看来一脸懊悔,眉头深皱。

  「失血过多休克致死吗……早知道就先给她打点滴吊命……唉,这么上等的食材,太浪费了……唉……」

  我默不作声,冷静地看着事情发展,找寻直接触碰司机身体的机会。可是,即使他现在站在我身旁,我也无法找到破绽──因为他戴上了手套,身上只有脖子以上露出皮肤,迷药药力未消、双手被绑的我实在不可能避过他的刀子而碰到他的脸。

  「你啊,」司机忽然转头望向我,「真走运。你可以多活十五分钟。」

  司机刚说完,便以手术刀割开韩小姐的面颊。他从嘴角两边下刀,将连着下颚的肌肉全切断,然后伸手掰开下颚,以左手抓住舌头,右手用刀割下。他使刀的手法纯熟流畅,下刀位置毫不犹豫,天晓得他割过数十人还是上百人。

  抓着血淋淋的「美人舌」,司机回到厨房流理台前,先清洗那截断舌,再放在砧板上用刀切薄。之后从冰箱取出一根山葵,放在磨泥器上磨出一小盘山葵泥,另外在小碟子里倒上酱油。

  「唉,本来我打算几天后当下酒菜,用来配纯米大吟酿……结果酒没买到便要先吃掉……」司机边用筷子夹着吃,边碎碎念。从他陶醉的表情看来,他真的钟情于这道诡异的「菜色」。

  「美人舌刺身」只有小小的一盘,眼看他快要吃光,我只好想办法再拖延一下。

  「你到底和洛氏家族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有什么关系?就是雇主和员工的关系吧?」他边吃边说。

  所以军方人体生化实验的假说初步成立。

  「我知道『傅科摆』。」为了动摇对方,我说道。

  司机停下筷子,瞧了我一眼,歪了一下头。

  「什么『傅科摆』?」

  「你别装蒜,军方的事我也知道了。」我继续装模作样。

  「军方?军方什么?」

  我无法理解他的态度。他是真的对「傅科摆」一无所知,还是看穿我在吹牛,故意试探我?抑或是,一开始我就弄错了,侦探死前说的不是「傅科摆」,而是另外的词语?

  「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你不用再拖延了。」司机霍然说道,「我一年下来干掉过不少你这种家伙,我看你还是死心吧。」

  我渐渐厘清头绪。似乎什么人体实验的假设都是错误的,洛氏要杀的这些人,根本不是来自相同的事件,而仅仅都是暗杀名单上的人。教练和老师是用来测试我的实力,侦探是高一级的麻烦人物,而我面前的司机是顶级的。洛氏以往可能派过不少杀手尝试杀掉这个前医生,但结果一一被反杀,落得像我如今的下场。

  而我现在要避免步上跟他们相同的绝路。

  司机品尝完那盘刺身,再次抓起手术刀,缓步走到我面前。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有,有,」为了尽量拖延,我说:「我想知道,我在计程车上到底是什么时候露出马脚的。」

  「什么?」他一脸狐疑。

  「我说,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是我问你电台的频道吗?还是我有哪边表现得不自然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略略皱眉。

  我也不明白你这时候还装蒜干什么啊。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察觉我想杀你?」

  「你──」

  司机刚吐出一个「你」字,便突然按住肚子,额上冒出斗大的汗珠。他往后退去,打算拉过椅子坐上去,可是他力不从心,一个踉跄把椅子拉倒,只能四肢撑在地上,然后哗啦哗啦地开始呕吐。

  还好我拖延的时间够长。

  我奋力站起,趁他手上的刀子掉落,蹒跚地一步一步走近他,用尽余力将他踢倒,然后直接用光着的右脚踩住他的脸。

  「脖子和四肢立即给我扭转三百六十度!」

  只要能够触碰到,我就有办法扭转局势。我一放开脚掌,司机就在我眼前像坏掉的人偶般开始扭动,两条臂膀和大腿各自旋转,而他的头颅亦像被隐形的手掌箝住,以逆时针方向扭断。他的骨头发出「喀喀」的怪声,但这声音只持续了五秒,五秒后,一切归于沉寂。

  而我也累得跌坐在地上。

  好险。

  还好我昨天扭到脚踝,今天没穿袜子,否则我能不能活命也是未知之数。

  刚才司机在侃侃而谈,一边吃着肝脏一边说什么「美人舌」如何美味时,我便想到这计策。我悄悄地脱下右脚的鞋子,以脚掌触碰韩小姐的左脚,输入了一道复合指令。

  指令的前半部是「冠状动脉立即充气,做成空气栓塞」。

  我是一个很有道义的人,既然韩小姐求死,我就送个顺水人情。

  当然这是我用来赌运气的策略之中,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而指令的后半是「舌头在二十分钟后,肌肉组织充气膨胀一百倍」。

  一般人的胃袋容量约为一千两百至一千六百立方公分,大胃王的可以撑至三千立方公分,而舌头体积约七十立方公分。就算那司机只吃掉五十立方公分的分量,当我的指令发动时,那些「美味的刺身」便会膨胀到连大胃王也忍受不了的五千立方公分。

  这可以称之为「致命的胃胀气」吧。

  这临时计画实在有太多不确定性,一切都是看运气。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先杀了我才慢慢享用「美人舌」,也不确定他会不会烹调太久使第二道指令发动时他仍未吃下舌头,更不确定他会不会吃得太少,或是他的胃袋比常人大,无法使他呕吐让我有足够时间和优势去处决他。我有想过直接将韩小姐变成炸弹,可是这会使我同样暴露在被炸死的风险中──我昨天已经差点被炸死,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总之,这次命不该绝,运气站到我这边来了。

  ❖

  离开这房间已经是差不多一个钟头后的事。我等了好久才感到身上的药力消减,也花了很多工夫才用刀切断背后捆绑着双手的胶带。期间我得跟一具下颚被打掉的半裸女尸和一具沾满呕吐物的男尸共度,他们发出的气味实在倒胃口。

  喝了两杯水,我穿回鞋子──当然我有先洗掉脚上沾到的「美人舌」和「美人肝」──寻找房间的出口。原来这房间是个地下室,我经过一条走廊便看到一条往上的楼梯。楼梯上是一栋同样平凡的房子,窗外的阳光正猛,我瞄了瞄大厅的时钟,时间不过是下午两点。

  大门外停着司机的计程车,附近没有其他房子,就像我家一样,看来我远离市中心,身处近郊。我正想着是否开那辆计程车回家时,一辆黑色名贵房车驶至,在我面前停下。一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从驾驶座下车,无视我直接跑进房子,而一个穿深蓝色西装、年约五十的男人缓缓步出轿车后座,却似乎是冲着我而来。就在我提高警觉,思考如何自保之际,我看到那个标志。

  男人的西装左领上别了两个襟章。下面那个有一双翅膀的圆盾形徽章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上面的那个。

  那是被倒三角形包围的亚蒙.拉之眼。

  「气球人先生,幸会……」男人开口道。

  我很诧异他知道我的绰号,而他下一句话令我更为惊讶。

  「……还是说,您想在下称您为『马先生』?」

  「你是洛氏家族的……」

  「我只是负责跑腿的。」对方笑道。就在这时,之前跑进房子的小伙子回到男人的身边,向他点点头,再回到车厢里。

  「先生,」自称跑腿的男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我的主人们邀请您到大宅作客,想亲自向您表达谢意。」

  「你的主人们──」

  「当然是家族的七位当家了。」

  我吞了一下口水。我没想到委托人会突然找上我,而且对方更是这城市最有势力的人物。由于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跟随他上车──事实上,假如对方有心加害我,实在没必要大费周章,派亲信来接我。

  而且,我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

  在车上,那男人告诉我他叫奥玛,但诸如之前的委托目的、目标人物跟洛氏的关系、这次请我面见洛氏家族的理由等等都三缄其口,只一再表示我可以直接向他的主人们发问。

  二十分钟后,车子驶到北区近郊一座庄园。众所周知这是洛氏的大本营,规模可比皇宫──在大宅的周围还有多栋建筑,假如有笨蛋觊觎洛氏的财产,或是打算暗杀其中一、两人,他便得先闯过重重关卡,解决配备重火器的精英护卫部队。

  车子来到庄园主栋,奥玛领着我来到大宅的一个浴室,示意我先冲个澡。梳洗过后,我发现我那些脏兮兮的衣服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质料上乘的黑色西装。衬衫附有玳瑁袖扣,皮带扣则似乎是24K金,皮鞋是义大利制,就连内衣裤也是名牌。

  接下来奥玛带我经过走廊,来到一个偌大的房间。房间里金碧辉煌,就像欧洲的王室行宫别苑,所有家具都似是十六世纪的西洋古董,墙上挂着一幅幅名贵油画。在这个房间中有一张可以坐超过二十人的圆桌,而我甫进入房间,最先抓住我注意的不是那些华丽的装潢,而是圆桌对面坐着的七个男人。

  洛氏家族的「王室成员」。

  「气球人先生,请坐。」圆桌对面的一个男人说道。这家伙坐在七人正中间,脸上皱纹甚多,但我说不出他的年纪。每个人都穿着整齐的西装,面前有各式餐点,他们似乎刚吃完午餐,正在享用甜点。

  「我想你应该饿了吧?」皱纹男左边的胖子笑嘻嘻地问道,「奥玛,吩咐厨房弄点吃的出来。」

  「不用了,」我坐到铺垫了红色法兰绒的椅子上,「我没胃口。」

  「也是呢,我看你刚死里逃生,大抵也吃不下。」右边尽头一个容貌猥琐的矮子说。

  「奥玛,斟一杯白兰地给我们的贵宾压压惊。」皱纹男左手摇着酒杯,向奥玛说道。

  这回我没有阻止奥玛,此刻我的确想喝点酒。

  「气球人先生,我想你心里应该有很多疑问吧。」皱纹男说。

  「对,我想知道『傅科摆』是什么。」

  当我吐出这个词语,七个男人当中除了皱纹男外开始议论纷纷。

  「不错呢,你连这个也知道了,真不愧是我们看上的男人,智勇俱全。」皱纹男从容地说。

  「我只知道你们的委托可能跟这个称为『傅科摆』的计画有关,可是我对内容一无所知。」我决定毋须隐瞒,直接说出事实。

  胖子身旁一个年约三十岁、相貌有点帅的男人向奥玛打了一个手势,奥玛送上白兰地外,还给我递上一个土黄色的档案夹。

  「这档案就是『傅科摆』的内容,」皱纹男啜了一口红酒,「不过你有一点弄错了,『傅科摆』不是什么行动或计画,它是一场『甄选』。」

  我打开档案夹,赫然发现里面夹着七张个人照片,其中六张的主人我认识,分别是健身教练、化学老师、私家侦探、吃人魔司机、韩小姐──

  和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知道坊间流传,说我们家族有专属的暗杀部队吧?」皱纹男说。

  「嗯。」

  「那是假的。我们没有专属的暗杀『部队』,只有专属的王牌杀手。」皱纹男笑了笑,「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对。你知道本地那个获奖无数、著名的战地摄影师吗?」

  我记得我在仲介人找我的当天在电视上看过。

  「那个摄影师不是死了吗?」我问。

  「没错,所以我们便要找继任者啊。」猥琐矮个子插嘴说。

  剎那间,我明白我堕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圈套──一场十分恶质的游戏。

  「你们是说,我之前干掉的目标,都是我的同行?」我讶异地问。

  「对,而且是跟你有着同一位仲介人的同行哩。」猥琐男身旁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说。

  「这场甄选很简单,我们找上你的仲介人,要他提供旗下最出色的七位杀手名单,然后要你们在不知情之下互相厮杀。」胖子身旁的帅哥说道,「我们委托你去杀死健身教练、委托他去杀化学老师、委托老师去杀死记者、委托记者去杀侦探、委托侦探去杀掉前医师、委托医师去杀死公关小姐……当然还有委托公关小姐去杀你。」

  「当杀手解决了目标,我们就会将死者原来的委托转移给他。气球人先生,你实在太出色了,一个人五天之内干掉了六分之四的成员,这成绩创下『傅科摆』的纪录呢!」胖子大笑着说。

  我哑然地瞧着档案里的资料。健身教练绰号「捕兽器」,以前在军方担任游击小队成员,擅长徒手杀敌,退役后以健身教练身分作掩饰,继续从事杀人的工作。侦探跟他的背景差不多,他过去有另一个身分,以代号「Z」从事间谍活动,现在表面上替客户进行一般的民间调查,实则是个用狙击枪暗杀的神枪手。大概因为他本来有政府工作背景,所以在收到委托之初,便查出「傅科摆」的端倪,只是他来不及继续调查,便被「杀手」干掉。

  对,被杀手干掉。当我翻开化学老师的一页档案,我的下巴几乎掉到地上──那个秃头老师便是「炸弹魔」。

  他第一个委托目标是一个在《独立日报》工作的体育记者。那记者是个擅长绞杀的杀手,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对侦探施毒手,便被老师寄去的炸弹炸死了。档案中列明,炸弹魔表面上是个愉快犯,但原来他的每次袭击都是有目的进行,数年前那些案子全是委托,才不是「无差别」攻击。虽然我很轻松地杀了他,但他似乎在死去前已寄出炸弹,所以杀手侦探才会死在他的炸弹之下。

  如此说来,健身教练死在南区也不是巧合,他当时正在做我平时也会做的工作程序,下杀手前先监视猎物,摸清楚对方的作息周期。就是因为他没完成委托,化学老师才会变成我的第二个目标。

  「韩小姐」只是个伪名,她是个擅长使用美人计杀害男性的杀手,别号「狼蛛」。换言之,她来到我家附近亦不是巧合,她和教练做的事一模一样,只是监视对象换成我。然而她没料到,当她还未成功接近我时,已被她的「猎捕者」吃人魔司机抓住。

  当剩下我和司机时,我们的委托便是杀掉对方,所以我根本没露出马脚,而是他一开始便打算捕捉我,在我家附近紧盯我的行动,见我在路上拦车,自然不会错过这黄金机会。我以为我是猎人,殊不知我同时也是猎物。

  「我们之中大部分看好『人魔』──就是那个吃人医生,」猥琐男不怀好意地指了指皱纹男,「就只有他看好你。我是很诧异啦,资料上明明说你是个用毒高手,没想到你竟然能够徒手折断那医生的颈骨,据说连四肢也粉碎掉。看你外表弱不禁风,怎料深藏不露。」

  对了,那个跟奥玛一起到现场的年轻人,他一定是确认人员,所以看到我独个儿出来,便跑进房子里检查其他人的生死。

  「你们说目标死去才会将他的委托移交给另一人,」我想起一事,「可是『韩小姐』还没死去,那变态医生已被委托对付我?」

  「那女人没死?」猥琐男惊讶地问。

  「不,刚才阿立已经检查过,地下室里只留下两具尸体。」奥玛报告。

  「我是说,当时那女的还没死,她只是被医生割下器官来吃罢了。」我说。

  「喔。」他们七人完全没有对「吃人」一事有反应,似乎早对此知情。

  「又被那家伙骗了啦。」胖子叹道,「我就说,那张被切开肚子的照片不足以证明那女人已经死了嘛。」

  「他大概是老毛病发作吧,当年他就是吃掉我们医院其中一个病人,我们才不得不撵走他……」皱纹男右边一个貌甚精明、戴着眼镜的男人说,「那时候要压下消息,可花了不少工夫。」

  翻看着手上的个人档案,我渐渐理解这甄选叫「傅科摆」的理由──我们每个参与者就像铅锤般以为自己是直线摆动,却不知真正令我们绕着圈子转的,是在我们之下的地球。我们无法逃离大地的引力,就像无法躲过洛氏家族施加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的那股力量一样。

  「那么,我胜出这场甄选,会得到什么报酬?洛氏家族未来十年的杀手合约吗?」我问道。

  皱纹男向奥玛示意。「不,你忘了我一开始提过的吗?我们找的是『王牌杀手』。」

  奥玛走到我身旁,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我面前。我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这座城市每个黑道中人梦寐以求的物品──那枚金色的洛氏家族胸章。

  「除了我们七个之外,拥有这胸章的就只有十二人,而你是第十三个。」帅哥说,「坊间流传关于这胸章的事全是事实,你只要出示这只亚蒙.拉之眼,就连总检察官也得听你的话。」

  「我相信你是聪明人,不会戴着它招摇过市,但以后黑白两道有什么人你看不过眼的,你都可以令他们一一顺从。我们从不轻易发放胸章,所以你不是我们家族旗下的『一名杀手』,而是家族旗下的『那名杀手』。」皱纹男淡然地说。

  「坊间关于这胸章的传闻都是真的?」我捡起胸章,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道。

  「嘿,对啊,包括空中派对的传闻也是真的。」猥琐男以跟他外貌相配的表情,舔了舔嘴唇,「事实上,今天晚上就是举行派对的日子。你有什么中意的女明星、女演员?你提名字出来,八成可以让你打一炮。还是说你喜欢男的?有没有看上哪一个小鲜肉?」

  「没有,」我嗤笑一下,「我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猥琐男像是有点失望,毕竟我跟他不是同路人──说不定他跟吃人医生会很投契吧?

  「余兴节目之后再说吧。」皱纹男瞪了猥琐男一眼,「气球人先生,你现在还有一个决定要下。」

  「什么决定?」

  「你想我们怎样处置你的仲介人?」

  「为什么我要决定如何处置他?」我问。

  「每次我们家族举办『傅科摆』,都会找上城中其中一个有名的仲介人,请他提供名单,通常这些杀手代理知道有机会替我们办事,都十分乐意协助,出卖手下的专业杀手们。我们没告诉他们的是,最后胜出者有权决定仲介人的下场──他可以选择让仲介人成为我们的一名下属,或是让他从人世间消失。附带一提,你的历代前任者们全部选择了相同的答案。」

  我谨慎地扫视了面前每个人的表情。

  「我明白了。答案只有一个吧──我要他死。」

  七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聪明。让知晓自己过去的家伙消失,才不会妨碍大事。」刀疤男冷笑道,「家族的王牌杀手才不需要妇人之仁。」

  「为了祝贺气球人先生成为洛氏家族一分子,我们先干一杯。」皱纹男举起酒杯,其他人也纷纷仿效。我自然不敢怠慢,举起面前那小半杯白兰地。

  「两个钟头后我们便出发上机,在那之前奥玛会带你到你的私人宅邸休息一下……」

  「等等,我今天无法出席这场派对。」我说。

  众人瞪视着我,其中更有几人露出狐疑的眼神。

  「为什么?这是我们家族的重要活动,所有成员必须出席。」一直没作声、坐在最左边的秃头男人说道。

  「因为我要去解决仲介人。」我冷冷地说。

  皱纹男闻言微微一笑,说:「这种简单的工作,留给我们的一般打手便──」

  「不,我要亲自下手。」我咬牙切齿地说,「这混蛋自从接了『我们』家族的委托后,便对我毫不客气,给他三分颜色便开起染坊来,他妈的。假如你们不容许我去先干掉那臭小子,我就先不接受家族的邀请,待我杀掉他后才正式加入。」

  我将胸章向前推,表现出一副绝不妥协的模样。

  「好吧,反正你是今天才加入,我们可以姑且同意,让你先去消除你的『过去』。」皱纹男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家族徽章,「可是你要明白,洛氏家族对新成员加入一事很严肃,你已是家族的人,就不能说什么『先不接受之后再加入』的话。」

  「明白了。」我说。

  「嘿,我说你真是笨蛋,空中派对半年才举行一次,你之后要等半年啦。」猥琐男露齿而笑。「今晚有不少新来的小姑娘,像什么偶像组合『Bits』、『少女二人组』、『甜心巧克力』之类,新鲜娇嫩,不通人事,玩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所以「甜心巧克力」真的榜上有名,不过仲介人永远没机会得偿所愿了。

  我向家族众人请辞,由奥玛带我离开。令我意外的是,他们已派人将我的车子驶到大宅外──我不想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将车子运过来──还已经洗好我原来的衣服,一一折好放进后座。

  「气球人先生,请恕在下一问,您下毒的手法真是高明,到底您是用哪种毒剂?应该是神经毒素之类?」临离开前,奥玛向我问道。

  「那是商业机密,」我从驾驶座探出头来,「有机会再告诉你。」

  ❖

  「啊。」

  当仲介人打开电灯时,我本来以为他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会吓一跳,但他的反应颇为平淡。

  我开车到仲介人的家后,用铁丝撬开门锁,直接在他家里等他。我开锁时有警察来干涉,但当我出示了洛氏家族的胸章,他们便毫不过问,直接离去。

  有够夸张的。

  我在仲介人的家里等到晚上九点,他才回来。

  「你好像不太惊讶似的?」我问。

  「我早猜到你会来。」他似乎刚到超级市场购物,边说边将纸袋中的罐头、杂物放上架子。

  「那你知道我来的目的吗?」

  仲介人停下手,抬起头,对我点点头。

  「你是来取我的命吧。」仲介人幽幽地说,「你已经胜出『傅科摆』了。」

  「你知道?」

  「其他人跟你一样是我的同伙嘛,他们出事我岂会不知。」仲介人指了指我身上的西装。「加上你这身行头,一看便知道你已经加入洛氏了。」

  「那你怎么不逃跑?」我问。

  仲介人嗤笑一声。「逃?逃到哪儿?洛氏家族要杀的人从来逃不了,更何况他们有你加入,我就更不可能活下来。」

  「所以你认命了?」

  「人生在世,也只能如此。」仲介人叹道,「反正我手上的杀手们差不多也死光了,就算我一个人活下来也失去维生的本钱。我的仲介事业早在洛氏看上我的那一刻已全毁掉。我的前辈们一向都说:『宁可被警察逮捕,也不要被洛氏看上。』」

  「你知道你前辈们的下场?」我想起皱纹男说过,历任「傅科摆」的胜出者都选择杀掉仲介人灭口。

  「别小看我们靠买卖情报餬口的,我们知道很多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实。」仲介人苦笑一下,「你的佣金我可不是白赚的。」

  「这次你在洛氏的委托上抽了多少?」七个杀手互杀,佣金应该不少吧。

  「零。」

  「零?」

  「反正要死,抽来也没意思。」仲介人耸耸肩。「洛氏对『七』这个数字异常地迷恋,家族成员有七人,『傅科摆』的参加者有七个,就连酬金也是七的倍数。」

  「难怪他们的空中别墅也是777客机。」我恍然大悟。

  「对了,你不是应该在飞机上吗?我还以为我可以多活几天。」

  「为了尽快干掉知道我底细的家伙,我当然不在那飞机上。」

  仲介人颓然坐在一张椅子上,说:「看在我暗中提点过你,要你尽早解决其他同僚份上,你可以用最不痛的方式杀我吗?」

  我从沙发站起,朗声笑道:「我偏要用最痛的方法来对付你,你奈我何?」

  「唉。」仲介人阖上眼,似是无意求我。我走到他跟前,伸手按着他的肩膀。

  「张开眼吧,混蛋,我又没说过要杀你。」

  「咦?」

  我捡起他身旁的遥控器,打开电视,调至新闻频道。主播正在报导外国元首高峰会,映着一群穿西装的老头挂着虚伪的笑容在寒暄问候,而下方跑马灯的新闻快报却显示着我预期中的消息:

  「(20:37)洛氏企业私人客机太平洋上空失踪 据报海面发现金属残骸」

  仲介人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直盯着电视萤幕,再来回望向我。

  「这是……」

  「当然是我干的。」

  「你如何……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已成为家族中人,在万人之上,可以呼风唤雨……」仲介人指了指我衣领上的胸章。

  「你想要的话,可以给你。」我解下胸章,抛给对方。「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不要也罢?」

  「我啊,最讨厌听命令。」我一脸鄙夷地说:「在万人之上又如何?戴上这胸章,就等于永远在七人之下。」

  「可是对方是财雄势大的洛氏──」

  「财雄势大又如何?我缺的又不是钱……好吧,我是缺钱,但不至于『那么缺钱』。我卖的是我的杀人技艺,我不卖身。」我笑道:「更何况,干掉他们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怎么说?」

  「这城市的地下统治者驾崩了,未来数年一定乱象横生吧?黑白两道一定有大量争斗,我肯定杀人这生意门庭若市。而你手上最厉害的杀手只剩我一人,我铁定不愁没委托可接,甚至可以按心情挑选客户。你看,这不是对我很有利吗?」

  仲介人呆然地看着我,他似乎从没想过这一点。

  「不过你别以为我已经原谅你了,」我换上认真的表情继续说:「瞒着我逼我参加这种死亡游戏,就算你有多少苦衷我也不接受。只是客观而言你活着对我有最大的好处,我才留你一命,跟你继续合作。他日你再变成惯老板,强迫我接受委托,休怪我手下无情。附带一提,这次我已对你作出惩戒,你将来就好自为之。」

  「惩戒?你对我做了什么?」

  「『甜心巧克力』在洛氏的飞机上。」

  仲介人一脸震惊。我不知道这打击来自发现钟情的偶像参加淫乱派对,还是单纯因为偶像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猝逝。我想,身为情报贩子的仲介人,应该对前者老早知情吧?

  「唉,算了。『附带损害』无可避免。」良久,仲介人叹了一句。「对了,你是用什么方法让洛氏的『空中别墅』坠机的?」

  「这个嘛,商业机密……」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透露我的异能,因为我知道,这才是我真正的最终王牌。在我离开洛氏大宅时,我主动跟奥玛握手,输入了「四个钟头后,胃袋充气并在零点一秒膨胀一万倍」的指令。我很清楚他会在机上,不单是因为秃头男说过所有胸章持有者都要出席,更因为早在吃人医生家门前,我已看到那胸章──在奥玛衣领上,除了亚蒙.拉之眼外,还别了一个附带双翼的圆盾形襟章。那是机师胸章,只有军方的飞行员才能配戴。当我从猥琐矮子口中知道今晚就是派对的举行日期,我便理解奥玛今天别上这胸章的理由──这种派对,就连机师也要由家族中人担任才稳妥吧。

  「……不过我可以透露多一点,用的是爆炸品啦。」我随口说道。

  「爆炸品?对了,去年你也提过『要炸死目标也行』⋯⋯」

  仲介人露出佩服的样子。虽然我们只合作了四年多,我对他仍有一定戒心,但跟他合作,比在洛氏家族的命令下轻松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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