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诸神的腰带
营地设在大沙丘的下风处,所有帐篷都蹭在一起,篷布随风翻飞。他们一行来到营地,看见篝火烈焰冲天,闪烁的火光凌越于沙丘之上,用舞动的阴影指引他们方向。其他弟兄从帐篷里出来,大伙儿聚在一起,个个像男子汉搂肩拍背、大力拥抱,抖落满身沙尘。他们抚着胡须插科打诨,彷佛很久不见。行囊落地,水壶重新装满。盗匪叫两名年轻的潜沙人在篝火旁稍等,其余的人则是从容地朝隐身于陡峭沙丘间的大帐篷走去。
帕尔玛很高兴能坐下休息。他甩下肩上的潜沙装备,谨慎地摆在火旁,随即挨着装备盘腿而坐,享受木柴燃烧发出的阵阵温热。
他旁边坐了两名盗匪,刚才在路上曾经一起聊天。帕尔玛望着火光和熊熊燃烧的柴薪,听他们俩争执说笑,不禁想起他的老家。砍树生火在史普林斯顿是犯罪,只能燃烧干掉的粪便,虽然温暖,但常搞得满屋子臭气熏天。煤气能撑上一天,但是隔天就会让全家人在睡梦里闷死。在北大荒,这些事都无所谓,到处有树丛可吃,偶尔还有野兽可以猎食。地下水涌出地面形成水洼,直到干涸为止。
帕尔玛扭动身子朝火更近一些,同时伸手取暖。长途跋涉的汗水、微风和想家的念头让他浑身发冷。盗匪突然哄堂大笑,笑声掩盖过窜高的火焰,帕尔玛也笑了。只要他们笑,他就跟着笑。他感觉肚子咕噜作响,便躺下来跟自己说是饿了的缘故,但其实是他对这份差事有不祥的预感。
首先,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认得的那群恶霸比这些人正常多了,姊姊依然警告他要小心,更何况这些人。哈普向他担保这群人没问题,但他的保证谁知道能不能信。帕尔玛转头发现他朋友正在篝火旁说笑话,脸庞被火照得黄澄澄的,讲得比手画脚。他们从进了潜沙学校就是死党,帕尔玛觉得他们俩都会为了对方在沙里卖命。这让哈普的保证有了几分份量。
他望向哈普身后,发现两座陡峭的沙丘之间停着两艘沙舟,帆收着,桅杆也放了下来。两艘沙舟都靠风力推动,在滑槽上摇晃着,双船身用锡片拼在一起,船头之间拉着一张绳网,他父亲常说那是跳床。帕尔玛想起他曾经跟父亲乘着沙舟在长城以东驰骋,强风吹得一边船身从沙上翘起。他瞥见父亲隔着领巾咧嘴微笑,彷佛一切都在掌控中。帕尔玛很想念那驰骋的快感。如今他在沙漠上的生活已经变得慢如爬行。他心想工作结束之后,这些人会不会送他和哈普一程,载他们回镇上,只要能避开半夜赶路或在酷热沙丘上扎营都好。
几个跟他们一起从史普林斯顿来的人也在篝火旁坐了下来,加入这个稀稀落落的小圈圈。其中大多岁数不小,年近五十,是帕尔玛的两倍有余,都是日薄西山的年纪了。他们的皮肤跟游牧者、流浪汉和吉普赛人一样黑,都是披星戴月、风吹日晒的结果。帕尔玛暗自发誓绝对不要变成他们那样。他一定要趁年轻赚大钱,海捞一笔,然后跟哈普一起凯旋回乡,在荫凉的屋子里安享天年。有钱就能勾销过往的罪孽。他们会合伙开潜沙店,靠维修和卖装备维生,让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往沙里钻的蠢蛋有器材可用。只要那些人追着钱跑,像他和哈普现在一样,他们就有钱可赚。
围坐的人开始传酒,帕尔玛接过酒瓶拿到嘴边假装灌了一口,随即摇摇头,擦擦嘴巴,倒向一边将酒递给哈普。其他人哄堂大笑,火光瞬间窜起,窜向星光闪闪的夜空。
「你们两个。」
一只手重重压在帕尔玛肩上。他转头一看,是刚才带他们横越沙丘的黑人盗匪,名叫莫根。莫根低头望着他和哈普,身影遮住了背后的星空。
「布洛克要见你们,」他说完就转身走开,隐没在篝火旁的黑暗中了。
哈普面露微笑,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将瓶子递给旁边的胡须男。他起身朝帕尔玛微微一笑,笑容很怪,双颊鼓得像球似的,随即转身将酒朝火里一吐。营火烈焰冲天,所有人笑得更凶了。他拍拍帕尔玛的肩膀,快步跟上莫根。
帕尔玛抓了装备起身跟上,不敢交给陌生人看管。追上哈普之后,哈普攫住他的手肘将他拉到一旁,两人跟着莫根走过沙地小径,两旁都是火坑和帐篷。
「装酷一点,」哈普低声道:「这是我们出风头的大好机会。」
帕尔玛没有开口。他只想大赚一笔然后金盆洗手,不想证明自己多有本事,以便加入这群人。他舔了舔沾了烈酒依然灼热的嘴唇,咒骂自己年少时不多喝一点。他还有很多要学的。他想起两个弟弟,想到自己再见到他们时,一定要警告他们别犯和他一样的错。记得学会潜沙,学会喝酒,别浪费时间学一些没用的东西。多效法姊姊,少学他。他会这么跟他们说。
星光下,莫根几乎隐去了身影,随即因为帐篷里闪烁的火光而又出现。有人掀开帐篷,光线蜂拥而出,天空中几千颗星星顿时黯淡,只剩猎户座独自耀眼。那是科罗拉多,夏天的持剑战神,三颗排成一线的星星组成的腰带对准了小径,彷佛在指引他们方向。
帐篷关上了,帕尔玛的目光从几颗残星飘向了重拾璀璨的银丝带。无数星辰汇聚成河,从沙丘横跨天际再到地表的彼端。在镇上很难看到这条冰火河,因为夜里到处是煤气灯。但银河是荒地的标记,是盖在夜空的笺印,告诉男孩他离家很远很远,正处在荒郊野外。不仅是沙漠荒野,更是人生的野外。二十多岁的男人离乡背井,还没成家,餐风露宿,像行星一样耀眼夺目,像行星一样游走四方。
繁星点点,有如定在天上的烽火。一道光影划过群星之间,帕尔玛心想自己是否更像流星。也许他和哈普都是。总是居无定所,匆匆移动,在一个地方停留片刻就走,前往下一个地方。
帕尔玛一直仰着头,差点踩到靴子绊倒。哈普走在前头,已经跟着莫根弯身钻进了最大顶的帐篷。篷布窸窸窣窣,靴子踩在沙上的唰唰作响。狂风呼号着吹过沙丘谷地,帐篷里的灯火再度吞没了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