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无人荒原
康诺躺在铺盖上数着时间,等候时机到来,默默感受父亲十二年前一定也感受到的一切。他的心跳比远方的轰隆声还响。他感觉脉搏在太阳穴跳动,血像葛拉罕店里的老钟一样滴答流动。最后他和父亲当年一样悄悄起身,感觉像是过了几天之久。他离开铺盖,漆黑之中依然感觉得到罗伯在旁边,甚至感觉得到帕尔玛、维基和母亲的存在。他从他们身旁溜开。
风是他聒噪的同伙。康诺等强风扫过,帐篷翻腾稍息,不再有沙子吹进帐篷里时才替深夜添加一些声响,跨出帐外走进黑夜之中。
夜空清澈,星光明亮灿烂,空气凉爽,半圆月低垂西方,替沙子覆上一层均匀的白光。他之前离开帐篷去小便时,月亮正好高挂天空,他趁机将背包搬了出来。他看见背包就在火光闪烁的炭火旁。他将勺子从父亲的靴子里倒出来,坐在冰凉的沙地上穿好靴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牙齿喀喀出声。不只因为天冷,也因为紧张。他感觉又有尿意,但晓得不是真的。他体内有的不是水,而是恐惧。
风呜呜扫过白牛的疤痕,火堆里的炭被风一吹又活了过来,红光闪闪。远方传来巨大神秘的隆隆声,宛如擂鼓,填满康诺的喉咙与胸膛。是那永恒的回声。康诺起身扛起背包,束好腰带让臀部承受重量,接着转头看了营地最后一眼。他望着漆黑一团的帐篷被火光微微照亮,而罗伯就睡在里面,独自一人。康诺心里再次浮现歉疚与犹豫,但还是硬起心肠,朝嘈杂的远方走去。
月光照亮了地上的裂隙,漆黑的裂谷感觉就跟地图上的线条一样真实。康诺望着沙滑入堑内,然后随风飘散。几千年了,永无止息的风把沙吹落谷中,竟然永远填不满这道缝隙?这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待缝合的伤痕。他以前总觉得人会一天天老去,分分秒秒,就像沙子一粒粒堆成沙丘,沙漠一层盖过一层,最后难分你我。但在这里他强烈感受到一个事实:有些时刻就像地表的巨大裂缝,或像男孩们的跳跃,将生命切成一段一段。这里是一个时刻,远方是另一个。一眨眼,男孩便成了他父亲。
康诺一个大步就跨过了少年时需要冲刺才能跳过的裂缝。这个新的仪式使他勇气百倍,象征他决心舍弃一切。接着他只要循着那些一去不返的前人脚步,朝雷声前进就行了。他身后只会留下号哭,而他不必细听。虽然怕到了骨子里,但康诺告诉自己这不是世界末日。四天去、四天返,如此而已。走个四天去瞧瞧地平线那里有什么,然后就回来。他喃喃自语,心里明白之前的人也是这么告诉自己,包括他父亲。康诺朝鼓声走去,心里发誓一定会回来。一阵风起,哭着笑他真是白痴──
但不是风。哭泣的不是风,而是另一种哀号,就在前方月光之下。
康诺悄悄往前,从腰带拔出匕首,心想是土狼闻到了他的味道循迹而来或警告他别靠近狼窝。果然,就在那里,四只脚站着──
但土狼仰头对着月亮,康诺赫然发现那是一张憔悴的人脸,是个男孩。
康诺收起匕首往前奔去。应该是史普林斯顿的笨小孩,来这里挑战裂谷的。康诺朝暗处张望,寻找其他男孩的身影。他知道一定有别的男孩,一群朋友一起来看谁勇敢、谁胆小。康诺火冒三丈,好好一个仪式竟然被这小鬼打断了。他气冲冲朝男孩奔去,准备一把将他抓起来,扔到那无聊的裂谷对面去,让他跟他的朋友在一起──
但康诺没跑几步就愣住了。他以为是男孩,其实是个憔悴的女孩,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手和膝盖撑在地上,脚上的鞋带勾着一支鞋在后面拖着。她伸出手,手指抠进沙里让自己往前,似乎没发现康诺,只是茫然望着前方,彷佛想朝着远方的火光爬去。
「别动。」康诺说着跪在地上,女孩总算看到他了。她一把抓住康诺,瞪大两只眼睛,嘴唇干裂,皮肤白得有如奶蜜和月光。康诺抱着虚弱的女孩,怒气全消。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人。她可能被独自扔在这里,或是土狼抓了她,吓跑了其他人。女孩贴着他发抖呻吟,不省人事。
康诺抱起女孩,发现她比他背包还轻。他得带这女孩跨过裂谷返回营地,让罗伯照顾她,带她回去。她竟然想学男生,结果就是这个下场。幸好他出现了,算她走运。他会带她回去,然后趁罗伯忙东忙西时一走了之。事情没有改变,这只是他成为自由人的第一步。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
这回跨过裂谷比之前危险多了,因为他抱着一个女孩。问题不在重量增加,而是看不见。他小步向前,直到靴子碰到断层边缘,他才抬起另一只脚闭着眼睛跨了过去。靴子踩到了地面。康诺匆匆走向帐篷,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借口正好可以解释他大半夜跑到外头去干什么。
「罗伯!」他大喊:「罗伯!起来!」
过了一会儿,帐篷里亮了起来。康诺将女孩安置在帐篷外,帐篷门开了,他弟弟睡眼惺忪探头出来。「现在几点──」罗伯问。
「帮我扶她进去。」康诺说,罗伯乖乖照办。女孩没办法动,他们两人将她扶进帐篷,罗伯把门拉上,将风挡在帐外。挂在营柱上的头灯摇摇晃晃,照得凌乱的铺盖忽明忽暗。康诺让女孩躺好,接着解开腰带卸下背包,将背包摆到一旁。他发现罗伯看着背包,想说怎么那么重。
「还坐在那里干嘛。」康诺喊了一声:「快拿水来给她喝。」
罗伯抬头看他,眨眨眼赶走睡意开始行动。康诺看他摸着铺盖寻找水壶,便仔细打量那个女孩,立刻就发现他编的故事根本骗不了人,不过,并不是因为他无法骗罗伯相信他出去小便,发现一群小孩在跳裂谷,而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那女孩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史普林斯顿不大,就算他说不出所有人的名字,至少也认得他们的脸。但这女孩有其他原因让他感觉陌生。她很憔悴,手臂瘦得像鸟腿,一手放在胸前,另一手靠在头旁,马裤支离破碎,而且布料很奇特。裤子膝盖的部位破了,露出擦伤带血的皮肉,血流到小腿干了,留下几道深色的血痕。伤口发黑,至少干了两天,但痂掀了又掀,所以顶端还看得到湿湿润润。她身上所有伤口都积了沙。
女孩呻吟一声。她双唇又干又裂,脸跟大太阳下的路人一样滚烫。她上衣肩膀的部位也不见了,被扯掉了,其他地方也破破烂烂,看来就像是被人拖行了几百座沙丘。但康诺发现女孩原本该是指甲的地方只剩带血的肿块,立刻明白这可怜的小家伙是用爬的。
女孩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就好像潜沙人从冰冷的沙子里捞到某种古代遗物时,一眼就能判断那东西是从来没见过的,康诺也一眼就看出,他脚边的这个小姑娘不是来自史普林斯顿,也不是来自任何地方。她是从无人荒原来的。有人走出来了,穿过那片无法横越的天险过来了。
「我要怎么让她喝水?」罗伯问。他已经打开水壶,望着康诺等他指示。
「用盖子装。」康诺低声说。这女孩代表的意义让他心神不定。「倒好给我。」
罗伯倒水,水壶摇晃洒了一点水出来。康诺心想罗伯是不是跟他一样看出其中的不寻常了。有可能。罗伯很聪明。
「小心。」他说着接过杯盖,在女孩身旁坐好,将她虚弱的手臂挪到胸前,然后伸手到她脖子底下,小心翼翼抬起她的头,一脚膝盖伸到她背后,让女孩枕在他腿上。女孩又微微呻吟了一声,透露些许的生命迹象。她看来像八、九岁,不过外表太憔悴和虚弱,所以也说不准。
康诺滴了几滴水在她干裂沾血的嘴唇上,感觉好像听到了嘶嘶声,就像湿气碰到干柴烈火一样。女孩双颊抽搐,痛得瑟缩,康诺不得不扶住她的头。他试着避开她受伤的嘴唇,直接将水滴在她舌上。
「轻一点。」罗伯低声说。
「我知道。」康诺说。他倒完杯里的水,看着女孩喉咙抽动,本能的将水吞入体内。「再倒一杯。」他将杯盖递给罗伯说。罗伯又倒了一杯,这回他的手不再晃了。
女孩似乎想帮忙康诺喂她水。她虚弱的举起一只手按在康诺手臂上,没了指甲的带血手指轻轻贴着他的胳膊,感谢中带着急切。
「喝吧。」康诺告诉女孩,彷佛她需要人鼓励。女孩喝完又喝了一杯,低声说着还要,但康诺告诉罗伯不用再倒了。喝得太多太急不好。他见过人被干渴逼疯的模样。
女孩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睫毛微微晃动。头灯的强光往下照在她脸上,她瞇眼看着,似乎感到很刺眼。「把灯拿开。」康诺吩咐罗伯,但他弟弟已经把灯挪开了,显然也察觉女孩很难受。
罗伯将灯移到她身旁,避开她的眼睛。女孩的脸暗了下来。「放轻松。」康诺对女孩说:「我们在妳旁边,妳不会有事的。」这话不只说给女孩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和罗伯听的,但他没有把握。「妳好好休息,我来检查妳的伤,好吗?等我清好伤口,妳就可以再喝一点水。我得把沙挑出来。」
他伸手到背包里,庆幸自己多带了水。这些水本来是救急用的,让他远行的时候可以喝。
女孩发出声音。「靠……挪……」她低声说。
女孩又说了一次,康诺转头望着她问:「什么?」
「她要我们靠近一点,才能听见她说话,」他弟弟说,接着便低头靠近,好听得更清楚些。「妳需要什么?」他问。
但女孩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康诺睁开了眼皮。那一瞬间,她迷蒙的双眼有如风沙稍歇的大地清明了片刻,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穿透了康诺。女孩奋力开口,拚命吸着狭窄帐篷里的空气,想要说话。
「康……诺……」她又说了一次,一字一字吃力地说,说完嘴角弯成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似乎认得什么,又带着无比的轻松。「爸爸……要我来。」
她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受伤和疲惫吞没了她,将这来自无人荒原的女孩吸进死亡与沉睡的静寂中。康诺耳边响着自己的名字,心里确定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但她口中的爸爸,似乎和他的爸爸是同一个人。